夜闌人靜之際,酒吧里的客人熱鬧了起來。既有情侶的吳儂軟語,也有朋友間的觥籌交錯。五光十色的吧廳里少不了一兩個酩酊大醉、滿身故事的人。人們各自舔舐各自的傷,沒人會在意他人的悲涼!
“你知道我大一軍訓時順拐的事兒嗎?”王森問道。
“聽說過,那個時候你應該很緊張。”
“是啊,說起這事兒,還得感謝劉教官。我不喜歡被當成公眾人物,那時又不得不成為公眾人物。如果我看到一個同學順拐,我也會被他滑稽的動作逗樂。可惜我沒見過自己真正的樣子,不然我一定無地自容。”
“我想關于你的順拐,你一直在反抗,你已經盡力了。”常珉說道。
“我不知道當時在反抗什么。”
“無論如何我還是很佩服你。”常珉說道。
“是與順拐斗爭嗎?這并不值得贊揚。如果換作是你,你一定會做的更好。畢竟我當時的表現很差勁。”
“還記得大學那次公共飲食調理師考試嗎?我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真正敬佩你的。”常珉激動不已地說道。
王森怎么也沒想到,自己當時的特立獨行竟然會讓常珉另眼相看。重回那段時光,往事歷歷在目,王森感慨萬分。
大三的時候,校外的輔導班異常火熱,學生們忙著各類考證報名,就像班長所說,雖然對畢業沒有影響,但多一份籌碼以后就多一份機遇。班級考證動員大會如火如荼,應著團體的號召,王森隨波逐流,加入了考證大軍。王森這學期的專業課成績也算差強人意,每天看看書,發發呆,成績勉強跟得上班級前進的步伐,雖然在班內還是倒數,但在整個年級來說也不算給自己的班級丟臉。
王森每天夜里睡前1小時會學習公共飲食調理師。一旁的肖偉說道:“這根本不用看,考前翻翻書,考試的時候帶上書,到時候給點錢就過了,你別在這浪費時間了。”王森看了看肖偉,沒有說話。常珉見氣氛尷尬說道:“肖大財主,你這財大氣粗,隨便薅根毛就能換個證。像我們這些窮苦人家出生的娃,拼不了爹媽,只能拼自個兒了。”常珉說罷,肖偉苦惱地說道:“你就幫王森說話,好像他經常給你啥好處似的。”張俊毅風言醋語道:“咱兄弟得一條心,你別老跟他呆一塊。瞧他跟個啞巴似的,好像全世界欠他的一樣。”常珉一聽,氣不打一處來,厭煩地說道:“行了,行了,就你嘴碎,看個書還要被你念叨兩句。我們一起看書,礙你什么事兒了。招人厭,晚餐那兩根炸雞腿都堵不住你這張薄涼的大嘴。”張俊毅諂媚地笑道:“算我多嘴,行了吧。”肖偉沒多插嘴,扭頭繼續玩著游戲。自從常珉轉專業來到班級,就和王森住同一個宿舍。常珉出身普通家庭,長相和氣質卻像個平易近人的富家公子。平日里偶爾會與肖、張二人一起吃飯,出手也算大方。肖偉經常為常珉的那副好皮囊贊不絕口,每每想到自己會暗自神傷,怨恨父母在自己小的時候沒管理好他的飲食,長大后想甩也甩不掉這一身贅肉。張俊毅徘徊在肖偉和常珉之間,他算是最大的受益者,與他倆在一起總能得到雙份獎賞,恨不得能天天跟著他倆。可常珉卻偏偏想與王森一塊。王森自從認識常珉之后,二人的話漸漸多了起來。王森從不聒噪,說話時總能言簡意賅、切中要點,這或許就是常珉不與肖、張二人同伍的原因吧。
公共飲食調理師考試那天,整個班級恰好在一個考場,大家按號依次入座。一個身穿白色毛織鉤花貼身上衣,腿上裹著黑白色條紋緊身褲,滿臉橫肉的女士走了進來;她身短體胖,前后臃腫,肚子上的贅肉撐開了紐扣間的衣縫,兩瓣肥臀剛好平衡了大腹便便的視覺差。她一只手托舉試卷,另一只手隨著步子前后擺動,乍一看像清宮里的嬤嬤。腳上那雙又細又尖的恨天高總叫人提心吊膽,細長的鞋跟扎在木質的講臺上噔噔作響,真擔心它載不了這一身的油水,倒翻了車。這位考官將試卷輕輕放在講桌上,用手彈了彈袖口上不小心粘到的粉筆灰,細聲細語地說道:“親愛的同學們,不用我說你們也知道這個證的重要性。考這個證占用不了你們多少時間,但對你們受益匪淺。短淺點說,幫助你們豐富生活常識,長遠點說,它關乎你們以后找工作。現在的用人單位看什么?就看你有多少證!證多的同學在應聘者中能夠獨拔頭籌,找到更優渥的工作。沒證的那些人,只能在競聘時被用人單位刷下來,最后在家里耗著一無是處。所以啊,親愛的同學們,不要在意這一時的小小得失,眼光放長點,多為將來做打算。就按老規矩,每個人收50塊錢,保過。班長收集好了交給我,我們開始考試。”女監考是本校教師,聽完她的教導后,部分同學目瞪口呆。想不到這種行為在光天化日、眾目睽睽之下,竟如此理所當然的正大光明。剩下的那些學生已經準備好了錢,等著班長收取,這種考試的規矩他們早有耳聞。班長起身挨桌挨位地收錢。一些學生躡手躡腳,很不情愿。女監考補充道:“50塊錢對你們來說就是2鈍飯錢,而這本證書卻關乎你們的未來;你們說用這么點錢買個保障值不值?你們的學長、學姐都是過來人,這方面他們可比你們聰明多了。”女監考再三鼓吹,同學們紛紛把錢放到了桌角,等待班長收取。班長動作利索,很快便收到王森那里。王森兜里有錢,但他不愿意交。班長焦切地看著王森,低聲說道:“王森,快點交錢啊。別愣著。”見王森無動于衷,班長說道:“你要是沒有帶錢,我先幫你墊上。”王森憤慨的說道:“不用,我不交。”班長急得直跺腳。女監考緊接著牙尖嘴利道:“要是有人不交,咱今天的試卷可就沒法分發了。不要因為你一個人影響其他人的前途。”王森身后的同學紛紛喊道:“王森,快交啊。大伙還等著考試呢。”“你要是不愿意考,當初報名干啥。”“不交錢就趕緊滾出去,別耽誤我們。”眾人你一言我一語,王森緊握著拳頭,怒視著女監考。場面混亂,班長厲聲喝斥道:“都閉嘴!”大家漸漸安靜了下來,都注視著王森。班長有氣無力地對王森說:“該說的話都已經說了,大家伙都等著你呢。你自己選擇吧。”王森丟開書,一個人昂首挺胸,徑直走出了考場。女監考赤口白舌道:“一顆老鼠屎,壞了一鍋湯。”待班長收好錢后,眾人如約而至拿到了試卷。
王森一路走一路想:如果自己是另外一個人,這一切都不會發生,那該有多好。他憤恨這個不公平的世界,憤恨這種卑鄙下流的交易,憤恨這一路走來的自己。他來到學校旁的小河邊,找了一張庇護在樹陰下的棕色長椅坐下。小河水流平緩,空氣中夾帶著泥土的腥味兒和青草的香味兒,烈陽高照,焦灼的空氣如熱浪般噴涌而來,卻被樹陰隔擋在外。王森就想這么坐著,一直坐著。他回首大學生活,碌碌無為。整天考證,難道就是為了找工作嗎?迷茫的自己一味地順著別人指定的方向前行,自己的方向又在哪里?王森對未來心灰意冷,他翻來覆去,左思右想。理想或許曾經來過,他駐扎在一個年輕氣盛的身體里,整日揮舞著長矛誓要實現遠方的目標,卻在快要步入現實生活的時候不辭而別。重提理想,王森覺得可悲可嘆、可笑可恥。理想像個勞改犯逃不出現實的監獄,所有的手段無一不是為了更好地迎合現實。面對現實,對于別人來說很簡單,對于他而言,好難。王森就這么坐著,一直坐著。
太陽西落,黃昏灑滿人間。天邊的彩霞洋溢著光彩奪目的紅。黃昏、小河、教學樓、青草、綠樹,王森周圍的一切都被浸染了。歸巢的飛鳥掠過頭頂,嘰嘰喳喳。校園里人聲嘈雜。
“阿森,原來你在這兒,找了你好久。”常珉向王森緩緩走來。
王森見常珉身后藏著一個人,一席白色衣裙,看不見面孔,想來是個女生。略帶驚訝地說道:“我沒事。你怎么來了。”
常珉坐了下來,微微喘息道:“發現你不在宿舍,打電話也沒人接,放心不下,就出來找你了。”
王森掏出手機,發現很多個未接電話,考試前調了靜音模式,忘記調回來。王森抱歉道:“對不住,讓你擔心了。”抬頭看向那個白衣女生,原來是歐陽靜。緋紅色的臉蛋,動人的眼眸,微微笑道:“你好,王森。”
王森沉醉在這副水彩畫中。他一臉呆萌,詫異地說道:“你,你們都是來找我的。”
“是啊,我們找了你好久,原來你躲在這么美的地方。”歐陽靜一邊說一邊湊上前,坐在了常珉身邊。
常珉忙說道:“路上遇到歐陽靜靜,她記不清在哪見過你,便幫忙一起找了起來。”
“今天的事兒,萬分抱歉。”王森向二人致歉。
“你做得很對。我也很憤怒,只是我沒勇氣那樣做。”常珉覺得該道歉的人應該是自己,自責在那種情況下沒有挺身而出。
“我走后,試卷發了嗎?”
“她要是敢不發,全班同學都不會讓她。”常珉憤憤地說道。
歐陽靜不聲不響地看著常珉,身上淡淡的花香縈繞開來。常珉起身說道:“時候不早了,我們回去吧。”
王森沒說話,看了看歐陽靜,兩人相繼起身。一路上三人沉默不語,食堂門口,歐陽靜與二人作別,安慰道:“今天這種考試,你們別內疚。勇士要把勇氣用在真正的戰場上,好好準備正規的考試吧。”帶著鳥語花香轉身微笑著走開。
王森聽后沒做他想。常珉一臉沉默,轉身與王森走入食堂。
當天夜里,肖偉稱贊道:“可以啊,森子。今天夠爺們兒。我一個遠房親戚,今年也考證,他們那兒就不收錢。說白了,山有山規,路有路規,這規矩還不是人定的!”張俊毅冷嘲暗諷道:“幸虧沒耽誤大家考試。”
王森哼了一聲說道:“你們樂意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