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到常珉前，阿森沒有一個朋友。剛入大學時，還有幾個能聊的來的同學，越往后愿意與阿森往來的人越少。怪異的阿森被同學們漸漸疏離——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像阿森這樣的人，應該與像他一樣算不上正常的人在一起才算是正常。

在北方初秋的9月，綠草盈盈的操場上，一個排列整齊的方隊中，站立著一位滿頭大汗的青年。他立正體位，表情嚴肅，雙目直視前方，發梢上掛著碩大的汗珠，微風吹過，絲絲涼意，打落的汗珠匯聚成流，滑過濕潤的面頰，留下一道道水漬；王森就這樣站著，一動也不動。

“這么熱的天，還軍訓，早知道就請病假回家呆兩天。”王森左手邊一個高高胖胖的男生埋怨道。

“沒讓操場跑圈就知足吧，要是病假條那么容易搞到手，大家都回宿舍歇陰涼去了。”王森右手邊一個滿臉麻子的男生松垮著腰說道。

“不就是一張病假條，明天我就開一個。”高高胖胖的男生悄悄地原地蹲了下來，把頭探向麻子臉男生小聲說到，“張俊毅，幫我看著點兒教官。”

“放心吧，肖偉，大家都看著呢。”張俊毅掃了眼全班同學后說道。

見教官不在，原本整齊劃一的隊伍慢慢開始歪斜，同學們都以各自的方式松垮著：有撇著腿的，有斜著脖頸的，有單手叉著腰的，有彎腰低頭的……..。只有王森出奇的筆直，在人群中顯得特別晃眼。

“王森，你也歇會兒吧，我幫你看著教官。”見王森不說話，張俊毅無奈地搖了搖頭繼續說道，“這一看就是個三好學生。”

肖偉側仰著頭，單手托腮說道“王森，你小子可以啊，站的這么直，跟個木棍兒似的，這只是軍訓又不是當兵，何況教練又不在，至于么。”肖偉的音量渾厚有力，使原本沉悶的隊伍瞬間活躍了起來，同學們紛紛轉頭偷瞄著“三好學生”。王森汗流浹背，低聲說道：“沒準教練在哪看著我們。”肖偉嘲笑到：“瞧你這膽量，小姑娘都不如，就算被教練看見了，大不了被訓一頓。”張俊毅接過話道：“即使被教練發現最后也是全班一起挨訓，訓不到個人頭上……”。還沒說完，就聽見背后一聲嚴厲的訓斥：“你們都干嘛呢！站都不會站了，啊？都給我站直了。”粗獷豪放的聲音回蕩在整個操場。肖偉緩緩起身，隨著眾人站回了最初的立正體位。只見身穿迷彩服的劉教官邁著矯健的步伐從眾人身后走了過來。剛滿30歲的劉教官面色黝黑、表情冷峻、英姿颯爽，像一顆經歷過無數次風吹日曬的柏楊立在隊伍正前方。面對眼前的大一新生，劉教官義正嚴辭的說道：“軍訓要有軍訓的樣兒，這點苦都吃不了，以后怎么指望你們報效祖國。”劉教官第一次帶學生軍訓，雖然面對的是一群校園書生，但職責和使命不允許他馬虎。

“4排3列。”

“到。”王森筆挺著身子，嘹亮的回答道。

“出列。”聽到劉教官干凈利落的兩個字后，王森心里開始泛懵。他想到剛開始站軍姿時的狀態，似乎沒有任何歪斜或者小動作；又想到剛剛集體回答教官的時候，在整個班級里面他的聲音是最大的那個；難道是自己之前喊錯了？劉教官讓自己上去干什么？王森越想越緊張，心臟撲通撲通地跳著。當他抬頭時，方知自已已經走到劉教官身前了，王森更懵了，連自己是怎么走上來的都忘了。

“站有站樣兒，坐有坐樣兒，走路也要有樣兒才對。”說罷，劉教官讓王森在班級前方站軍姿，面對著王森厲聲問道：“叫什么？”王森雙眼直視前方回答道：“王森。”“大點聲。”劉教官提高了聲調。王森緊繃著神經，鼓足了氣吼道：“王森。”

“王森同學是班里軍姿站最好的一個，作為你們的標榜，你們要向他學習。除王森同學外，其余人操場跑1圈。”在劉教官的指令下，同學們開始列著隊跑圈。途中不少同學嘀咕著遇到了一位嚴厲的教官。肖偉埋怨道：“從小到大還沒被這樣管束過，都快憋死老子了，明天就請病假。”張俊毅低聲說道：“今天先忍忍，明天你能順帶給我也弄張病假條不？你一個人宿舍呆著也無趣。”肖偉轉頭傲睨地說道：“看心情。”

王森站著標準的軍姿，心里的猜疑早已消散。能成為班級的標兵，王森內心又是激動又是喜悅，他第一次體會到榮耀的滋味。這種感覺像蜂蜜有著誘人的甜、迷人的香，同時又是一根蜂針牢牢地扎著自己的神經，提醒自己一刻也不許松懈。他的腰挺的更直，胸抬的更高，胸腔內提著一股氣，鼻孔輕促地交換著氣息。跑圈結束后，同學們按照教官的要求立好軍姿，看著教官身旁的王森，他們覺得他與眾不同。

十幾分鐘后，劉教官讓王森歸隊，開始訓練踏步。王森認真聆聽教官講解動作要領，一遍一遍回想著教官說過的話。為了保持那份榮耀，他神經緊繃。劉教官一聲清晰宏亮的口令：“原地踏步—走。”，同學們短促而有節奏地喊著“一二一”。王森心里默念道：聽到走時，先抬左腳，同時擺動右臂，抬腳時腳尖自然下垂……。左腳踏在一上，右腳踏在二上……。王森發現前面同學的步伐與自己恰好相反，再回神原來自己踏錯步子了，左腳踩在了二上右腳踩在了一上，他心里一驚，額頭冒著豆大的汗珠。身旁的張俊毅小聲提醒道：“王森，你步子踏反了。”王森的心越來越慌，琢磨著自己是該慢半排還是快速換腿來更正自己的錯誤。聽到張俊毅的話，原本雙目朝天的肖偉小聲笑道：“唉，三好學生，你踏錯步了，要像我這樣才對。”王森想立馬改過來，可不知道該用哪種方式調整。隊伍前方，劉教官說道：“有步子踏反的同學，自己更正過來。”王森身體一抖，像是當頭淋了盆冷水。不知怎么的，他無意識地換了一步，這回左腳算是踏到了一上，右腳也踏到了二上。突然，身旁的肖偉和張俊毅撲哧一聲笑了。劉教官喊了立正，開始訓誡：“軍訓期間，該嚴肅的時候就要嚴肅！不能交頭接耳，不能有小動作，更不許笑。誰要是再犯，操場跑5圈！”。全隊肅靜了。接下來劉教官開始講解走姿。王森覺得詫異，剛剛他們兩個在笑什么，難道自己又錯了？明明左腳就在一上，右腳就在二上，踏得準確無誤。難道自己聽錯了？

練習走步時，劉教官以一個排為單位，每個排的同學需向前走然后立正轉身正對著下一排的同學相繼完成走步訓練。這樣做的目的是為了能更清楚地看到每個人的姿態以及整列隊員的情況。到最后一列時，王森想：按照剛剛的方法，一定沒錯，只要左腳踏在一上，右腳踏在二上，跟著口令，邁著步子走就對了。可沒走幾步，對面的同學開始漲紅著臉竊竊地笑了，害怕被教練發現，她們都不敢放開聲。再一看，劉教官緊閉著嘴，臉部肌肉抽動著，實在是憋不住了，轉過身去哈哈大笑起來。全班同學見狀，便都放開了，一浪接一浪的笑聲從前方及身旁席卷而來，王森驚愕地看著眾人。肖偉敞開嗓子說道：“三好學生，順拐了！”

順拐？什么是順拐？怎么會是自己順拐？王森站著發愣。軍訓中遇到順拐的同學是每個教官的噩夢，就像頭頂一拽倔強的毛，怎么梳都梳不順，但對于劉教官而言，即使用力摁也要把它摁平整了。劉教官讓王森單獨出隊，指出了王森走步時同側腳與手向同一個方向的錯誤，并更正道：“左腳和右手始終同步，右腳和左手始終同步。”劉教官認真、細心地講解著，王森一字一句地聽著。劉教官耐心地教導王森的每一個動作。可每當王森邁出去左腳的同時左手也不由自主地伸到了前面。當他要更正自己的錯誤姿勢，把伸向前的左手甩到后面，把后面的右手甩向前時，兩條腿便不聽使喚了，右腿跟著右手一起向前了，本來在前面的左腿卻跟著左手向后了。就這樣來來回回好幾次，王森扭著身子，身上的骨頭仿佛長歪了一樣。王森又懊惱又焦急，越是焦急越出錯。劉教官急出一頭汗，他沒見過這么笨的學生，也不允許自己帶的班里有教不會的學生。實在不行，劉教官就開始手把手地訓練，他試圖通過這種方式去強行改正王森的順拐。剛開始確實比較困難，在劉教官的幫助下，王森和劉教官一步接一步地走著，兩人推推扯扯像扭打在一起一樣。同學們嬉笑著，劉教官并不在意，但王森不習慣這種在眾人笑聲中的表演，就像喜劇演員一樣在逗大家開心。看著劉教官認真的樣子，王森漸漸認識到自己不是演員，更不是在表演，而是在努力地更正順拐。

當天軍訓結束后，主動結識王森的人多了起來，很多同學都覺得一個能逗大家開心的人身上一定還隱藏著其他有趣的事。王森不擅于交際，還沉浸于軍訓場中的情景，同學們的熱情對于他而言卻是一種嘲諷，讓他羞愧難看。他冷冰冰地拒絕了她們。他同樣拒絕與同寢室張、肖二人結伴。張俊毅個子不算矮，要是臉上沒有麻子，也算得上好看。可惜青春期長痘子那會兒，按捺不住自己寂寞的手，喜歡上臉擠一擠、壓一壓、扣一扣，不見痘坑不罷手，非得擠出血，過了那股癢癢勁兒才肯罷休。如今留下一張坑坑洼洼的臉，再后悔也于事無補。青春的歲月會悄無聲息的過去，也會在身上留下揮之不去的印記。張俊毅來自一個普通職工家庭，從小衣食無憂，他從家庭習得的生存法則讓他很容易就能與別人融到一塊兒；而臉上的麻子卻讓他不夠自信，更容易被眾人拿來開玩笑。為了合群，他總露出一副百毒不侵的笑容。錦衣玉食的肖偉是家里的獨生子，父親是醫院的領導，母親是公司高管，從小被父母寵溺，長大后便滋生出了跋扈的性子。喝碳酸飲料長大的他，細皮嫩肉、白白胖胖，身形高大，一眼望去就是個富公子。王森受不了頤指氣使的肖偉，看不慣唯唯諾諾的張俊毅。

王森沒有去食堂吃飯，他一個人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到了空無一人的宿舍，拉上了垂在臥鋪沿的黑色帷幔，一個人呆坐在臥鋪下的書凳上。不一會兒他開始翻箱倒柜，又過了一會兒他開始自言自語，訴說今天發生的事。聽到門鎖被開的聲音后，王森的話音戛然而止，又一次翻箱倒柜后便銷聲匿跡了起來。張、肖二人回來了，見圍起來的黑色帷幔，二人篤定王森一定在里面。肖偉給張俊毅使了個眼色后，躡手躡腳地走到帷幔旁，用手指拉開一角，看到靜坐著的王森，便一把扯開了帷幔，瘋狂地笑道：“森子，又一個人發呆呢！”王森料到他會偷瞄，沒料到他會扯開帷幔。王森沒有搭理肖偉。一旁的張俊毅上前安慰道：“王森，別灰心，雖然你軍訓走步時會順拐，但你的站姿是班里最好的。”王森更加沉默了。肖偉瞥了一眼王森后轉身回到自己的床鋪。張俊毅沒再對王森說什么，抬頭看向肖偉，問起了請假條的事。肖偉笑道：“有他作陪，可比在宿舍看電視有趣的多。”張俊毅附和著笑了笑，便回到自己的床鋪上。原本心情低落的王森聽到這番話后對二人更加厭惡。

接下來的訓練中，經過劉教官的努力幫助，王森的順拐稍有改善。每當他正確地邁出一個步子后，他便想立即正確地邁出下一步以此在全班同學面前證明自己。可每到最關鍵的那一步，他總會出點小毛病。軍訓結束后，王森的順拐沒有完全糾正過來，這或許會是劉教官人生履歷中唯一的敗筆。對于其他同學來說，王森有點怪，怪的可愛，沉默寡言是他獨有的風格；順拐是他別樣的幽默。她們覺得他很特別，覺得他是班級里不可或缺的一員。可王森并不這么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