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2章

迪特林和我抵達太空橋下方的時候,正值暮色降臨。

“有件事你得知道,關于血手瓦斯奎茲的,”迪特林說,“千萬別當面這么叫他。”

“為什么?”

“因為那會讓他勃然大怒。”

“那又有什么關系?”我讓我們的滾輪車減速到幾乎停止,然后把它泊進排在街道一側(cè)的那些各色各樣的交通工具當中。我放下固定器,過熱的渦輪機聞起來跟滾燙的槍管似的。“我們通常可并不會擔心社會渣滓的感受啊。”我說道。

“確實,但這次最好還是小心為上。瓦斯奎茲或許并非犯罪界天空中最耀眼的明星,但他有一些朋友,而且他在極端殘忍的施虐行為上是把好手。所以你盡量表現(xiàn)得體些吧。”

“我會盡最大努力的。”

“是啊——并且你會全程盡量不讓太多血濺到地上,對不對?”

我們走出滾輪車,兩人都伸長脖子,好看清太空橋。今天之前我還從沒見過這玩意兒——進入非軍事區(qū)我這都是頭一遭,到新瓦爾帕萊索城就更別提了。即便我們還在城外十五到二十千米,它看上去還是大得簡直荒誕。天鵝星已經(jīng)朝著地平線落下,脹鼓鼓的,通紅一片,只在中心附近有熾熱的白光閃動,但光線仍然夠亮,能看得到橋身那根細線,偶爾還能分辨出一些在上升下降的珠子,那是沿著橋身進出太空的升降電梯。甚至這時我還在懷疑,會不會我們已經(jīng)來得太晚了,會不會瑞維奇已經(jīng)搭乘了某部升降梯,但瓦斯奎茲向我們保證說,我們追捕的那個男子還在城里,正忙著收攏他在斯凱先手星上的資產(chǎn)網(wǎng)絡,將資金轉(zhuǎn)移到長期賬戶當中。

迪特林大步繞向我們的滾輪車后方,掛上層層疊疊的裝甲塊后這輛單輪車看上去像是只蜷成一團的犰狳,然后他按開一個小小的行李艙。

“媽的!差點忘了大衣,哥們兒。”

“實際上,我希望你忘掉。”

他丟給我一件大衣。“穿上它,別抱怨啦。”

我套上大衣,把它在我已經(jīng)穿著的幾層衣物上安頓妥帖。大衣的下擺擦到了街上泥雨形成的水洼,但貴族就是喜歡這么穿,就好像要挑逗別人去踩他們的大衣后擺似的。迪特林聳聳肩,穿上自己的大衣,開始點擊圍著袖口一圈的紋樣選項,對給出的每套服裝式樣都厭惡地大皺眉頭。“不行。不行……也不行。絕對不行。這套也不行。”

我伸手過去,按下其中一個選項。“就這個。你看上去帥爆了。現(xiàn)在,閉嘴,把槍遞給我。”

我已經(jīng)給自己的大衣選定了珍珠白色,我希望以這種顏色作為背景,它和槍的顏色反差較小。迪特林從夾克口袋里抽出那把小小的武器,把它交給我,就像是遞過來一小盒香煙似的。

槍很小,而且是半透明的,它光滑的有機玻璃外表下看得到細小的零件,模模糊糊的。

這是把發(fā)條槍。它完完全全是用碳做的——大部分是鉆石,但加入了些富勒烯,用于潤滑和能量存儲。它里頭不包含任何金屬或是炸藥,也沒有電路,只有扳機杠桿和棘輪,由富勒烯進行潤滑。它發(fā)射的是自旋穩(wěn)定鉆石箭彈,能量來自富勒烯線圈的松弛,那些線圈之前要被收緊,卷到瀕臨斷裂。你得用一把鑰匙上緊線圈,就跟給玩具老鼠上發(fā)條似的。上頭沒有瞄準裝置和穩(wěn)定系統(tǒng),也沒有目標捕獲輔助功能。

這些都無所謂。

我讓槍溜進我的大衣口袋里,確信沒有哪個行人目睹了這次交接。

“我跟你說,我想過給你換套像樣些的打扮。”迪特林說道。

“這件就可以了。”

“可以?坦納,你太讓我失望啦。這件衣服有種激烈而邪惡的美。我甚至覺得,完全可以穿成這樣去打獵。”

我想,這是典型的米蓋爾·迪特林式思維,在任何不同場景下總能從打獵的角度看待問題。

我努力擠出笑容。“我會把它完完整整還給你的。如果失敗了的話,我就知道圣誕節(jié)該送你什么了。”

我們起步朝著太空橋走去。之前我們倆誰都沒來過新瓦爾帕萊索城,但這無所謂。和這個星球上許許多多較大的城鎮(zhèn)一樣,它的基本布局,甚至包括街道名稱,都有些讓人非常熟悉的地方。我們的大多數(shù)定居點都是圍繞著三角形的街道結(jié)構(gòu)組織起來的,中央有個每條邊長約一百米的三角形,從三個頂點上延伸出三條主干道。圍繞著這個核心通常會連續(xù)出現(xiàn)一系列的三角形,越來越大,直到規(guī)整的幾何秩序遭遇混雜在一起的散亂郊區(qū)與重建區(qū)域的侵入。人們對中心三角區(qū)的處理視定居點而不同,通常取決于那個城鎮(zhèn)在戰(zhàn)爭期間被占領或轟炸的次數(shù)。只有在非常罕見的情況下,三角翼穿梭機才會有些許痕跡存留,定居點正是圍繞著那些穿梭機發(fā)展起來的。

新瓦爾帕萊索城也是這樣發(fā)展起來的,所有那些常見的街道名稱這里都有:恩圖曼、尼奧金科、阿梅斯托等等。但這里的中心三角區(qū)被蓋在了太空橋的終端結(jié)構(gòu)之下,這家伙成功地讓自己成為對交戰(zhàn)雙方都彌足珍貴的資產(chǎn),得以安然無恙地幸存下來。它邊長三百米,黑乎乎的,巍然矗立于地上,好似一艘飛船的主體,但底部的幾層卻鑲滿了酒店、餐館、賭場和妓院形成的瘡疤。但哪怕看不見太空橋,從街道本身也可以看出,我們正身處一個靠近登陸點的老街區(qū)。一些建筑根本就是一個個貨運艙堆疊而成的,每個貨艙上都開了門窗,然后在兩個半世紀中被各種異想天開的建筑設計連接在一起。

“嘿,”有個聲音說道,“坦納·蹩腳貨·米拉貝爾。”

那男人斜倚在一道有遮陽棚的門廊中,就像是個無所事事,只能觀察昆蟲爬行的家伙。我之前只通過電話和視頻跟他打過交道——并且一直讓我們的交談盡可能簡短——所以我本以為他會高大得多,不會這么像一只老鼠。他的大衣跟我穿的這件一樣厚重,但他那邊的樣子看起來就像是大衣隨時都會滑落到地上似的。那人滿口的黃牙都被他自己銼得尖尖的,輪廓分明的臉上到處都是參差不齊的胡楂,一頭長長的黑發(fā)被從樸實無華的前額全梳到了后面。他的左手拿著一根香煙,時不時靠到嘴邊,而他的另一只手——右邊那只——則隱沒在大衣側(cè)邊的口袋里,并且毫無抽出來的跡象。

“瓦斯奎茲,”我說話時沒表露出對他追蹤迪特林和我有半分驚訝,“我相信你已經(jīng)把我們的目標納入監(jiān)視之下了。”

“嘿,放輕松,米拉貝爾。那家伙去放個水我都一清二楚。”

“他還在處理他那些事?”

“是啊。你也知道這些富家子什么德行,時時操心事業(yè)。伙計,要換了我,我早在太空橋上了,就跟塊口香糖似的粘在上頭。”他拿香煙朝迪特林的方向點了點,“這位獵蛇小子,我說得對吧?”

迪特林聳聳肩。“你說對就對吧。”

“那可真他媽的挺酷的,我是說獵蛇。”他用拿煙的手比畫著,假裝在用槍瞄準,發(fā)射,毫無疑問是在瞄著一條想象中的哈瑪?shù)侣砂⒌盟筟1]。“我想,你下次出去打獵的時候應該能把我塞進隊伍。”

“我不知道,”迪特林說,“我們不傾向于使用活餌。但我會去跟老板談談,看看我們能不能安排一下。”

血手瓦斯奎茲沖我們齜出了他那口尖牙。“夠幽默。我喜歡你,獵蛇小子。話說回來,只要你給卡烏拉干活,我就會喜歡你。不過他現(xiàn)在咋樣?我聽說卡烏拉這回跟你差不多慘,米拉貝爾。實際上,我甚至聽到些惡毒的流言,大概意思是說他沒挺過來。”

卡烏拉的死我們目前并不打算對外公告,直到我們想清楚這樣做的后果之前都不打算,但這消息顯然已經(jīng)搶在我們之前抵達了新瓦爾帕萊索城。

“對他我已經(jīng)盡力了。”我說。

瓦斯奎茲點了點頭,動作緩慢而審慎,就好像他心中某個神圣的信念剛剛獲得了確鑿無疑的證實。

“是啊,我聽到的說法也是這樣的。”他把左手搭到了我的肩頭,注意沒讓煙頭碰上大衣珍珠白色的纖維。“我聽說你少了條腿還驅(qū)車開過了大半個星球,就為了能把卡烏拉和他那個潑婦送回家。好一番英雄壯舉啊,伙計,就算對一名白眼人[2]也是。你可以跟我喝著皮斯科雞尾酒好好講講這一切,而獵蛇小子可以籌劃他下次去野外的時候怎么把我?guī)稀Π桑⑸撸俊?

我們繼續(xù)往前走去,大致朝著太空橋所在的方位。“我不覺得還有時間做那種事,”我說道,“我是指喝酒。”

“就像剛才說的,放輕松點。”瓦斯奎茲大步流星走在最前面,一只手仍然插在口袋里。“我真搞不懂你們這些人。其實就只用你們發(fā)個話,然后瑞維奇就再也不會成為任何問題了,只是地板上的一塊污跡。邀請依然有效,米拉貝爾。”

“我必須親手了結(jié)他,瓦斯奎茲。”

“啊。我聽到的說法也是這樣。就跟世代宿仇似的。你跟卡烏拉家那個小婊子之間有些什么,是不是啊?”

“說話委婉完全不是血手的強項,對吧?”

我看到迪特林皺起了眉頭。我們在沉默中往前又走了幾步,然后瓦斯奎茲就停了下來,轉(zhuǎn)身面對著我。

“你剛才說啥?”

“我聽說,人們在背后都管你叫血手瓦斯奎茲。”

“他們到底有沒有這么叫跟你他媽的有什么關系?”

我聳了聳肩。“我不知道。反過來說,我和吉塔之間有沒有發(fā)生什么跟你又有何干系呢?”

“好吧,米拉貝爾。”他抽了口煙,這回比之前抽得更久。“我想,我們算是互相理解了。我有些不喜歡別人問東問西的事,而你也有些不喜歡別人問東問西的事。也許你跟吉塔搞過,我不曉得有沒有,哥們兒。”他看著我,我仰面看天。“但就像你說的,這跟我沒什么關系。我不會再問了。我壓根也不會再去想這個問題。但你也該對我好一點,對吧?別叫我血手了。我知道瑞維奇在外頭的叢林里對你做了些相當可怕的事。我聽說那些事可不怎么有趣,你幾乎死掉。但有件事你得搞清楚,好不好?在這里,你們可是寡不敵眾啊。我的人一直都在盯著你們。這意味著你們不會想要惹我不高興的。而你們?nèi)绻娴淖屛也桓吲d了,我可以安排你們遇到些糟糕的事情,糟糕得會讓瑞維奇所做的那些相比之下就跟他媽的泰迪熊野餐一樣輕松愉快。”

“我覺得,”迪特林說,“我們最好相信這位先生的話是認真的。對吧,坦納?”

“這么說吧,我們倆都觸及了對方的痛處。”一陣可怕的沉默持續(xù)了好一會兒,然后我開口說道。

“沒錯,”瓦斯奎茲說道,“我喜歡這樣。我跟米拉貝爾,我們都是一碰就炸的家伙,我們會互相尊重對方的敏感點。棒極了。那么,在等著瑞維奇采取下一步行動這段時間,我們?nèi)ズ赛c皮斯科雞尾酒吧。”

“我不想離開太空橋太遠。”

“毫無問題。”

瓦斯奎茲在我們前方,穿過傍晚散步的人群,漫不經(jīng)心、輕松自在地開出一條道路。有棟貨運艙樓的最底層傳出一陣樂聲,是有人在練習手風琴,聲音緩慢而呆板,跟送葬曲似的。有幾對夫婦在外頭散步——大部分是當?shù)仄矫瘢皇琴F族,但他們在財力允許的范圍內(nèi)盡可能穿著得體。這是些真正無拘無束的漂亮的年輕人,臉上帶著微笑,在找吃東西、賭博或聽音樂的地方。戰(zhàn)爭很可能已經(jīng)觸及了他們的生活;他們或許已經(jīng)失去了朋友或親人,但新瓦爾帕萊索城離互相殺戮的前線還足夠遠,戰(zhàn)爭在他們的腦海中并不必然會時時浮現(xiàn)。很難不羨慕他們,很難不希望能和迪特林走進一家酒吧把自己喝得酩酊大醉,忘掉那把發(fā)條槍,忘掉瑞維奇,忘掉我來到太空橋的原因。

當然,今晚出來的人不只是他們。這里有在休假的士兵,他們身著便裝,但一眼就能分辨出來——從他們削到短得可怕的頭發(fā),從那些經(jīng)過電流刺激法增強的肌肉,從他們手臂上的迷彩文身,還有他們被曬成那種古怪、不對稱模樣的面孔,上頭有只眼睛,周圍一圈的皮肉都是慘白色的,因為他們時常用那只眼透過頭盔上的單片瞄準目鏡窺視前方。來自沖突各方的士兵幾乎自由地混雜在一起,靠著四處游走的非軍事區(qū)民兵才沒引起亂子。只有這些民兵才被允許在非軍事區(qū)攜帶武器,他們戴著漿好的挺括白手套,揮舞著自己的槍支。他們完全不打算碰一碰瓦斯奎茲,而迪特林和我即使沒有跟他走在一塊,也不會被他們打擾。我們看起來可能像是兩只硬塞進衣服里的大猩猩,但很難會被誤認為是現(xiàn)役士兵。首先,我們倆看起來都太老了,都快人到中年了。在斯凱先手星,這么說的意思和人類歷史上的大部分時間里都一樣:二三十歲。

這離人類壽命的一半都還差得遠。

迪特林和我的體格都保持得良好,但還不及能讓我們被當作現(xiàn)役士兵的程度。士兵的肌肉組織一直都不類于常人,但跟我還是個白眼人的那時候相比,現(xiàn)在那樣子無疑更加極端。當年還可以說,為了攜帶你的武器,你就需要增強肌肉。在那之后,裝備得到了改進。但今晚,街上士兵們的身體看起來就像是由某位喜愛荒誕夸張風格的漫畫家草草勾勒而出的。在戰(zhàn)場上,這種效果會因為眼下盛行的輕便武器而變得分外突出:所有這些肌肉只為扛起那些一個孩童也可以拿得動的槍械。

“進來。”瓦斯奎茲說道。

他所在的位置是圍繞著太空橋底下的一圈破敗的建筑之一。他帶著我們走進一條不長的陰暗小巷,然后穿過一扇沒有標記的門,門的兩側(cè)有大蛇的全息圖。門里的房間是個規(guī)模很大的廚房,里面滿是蒸汽。我瞇起眼睛,擦了擦臉上的汗水,俯身鉆過一排排殺氣騰騰的廚具。我有些好奇,不知道瓦斯奎茲是否曾把它們用于某些烹飪以外的活動。

我悄聲對迪特林說:“他為什么對被叫作血手那么敏感?”

“說來話長,”迪特林說,“而且也不僅是血手的問題。”

時不時會有個袒胸露背的廚師從蒸汽里冒出來做點什么,一個個臉都半掩在塑料呼吸罩后面。瓦斯奎茲跟其中兩個人說了幾句,而迪特林則用他的手指飛快地伸進沸騰的水中,從鍋里撈起了什么,然后試探著咬了一口。

“這是坦納·米拉貝爾,我的一個朋友,”瓦斯奎茲對主廚說道,“這家伙以前可是個白眼人,所以別惹他。我們要在這里待上一陣子。給我們拿點喝的。皮斯科雞尾酒。米拉貝爾,你餓嗎?”

“不是很餓。不過我覺得米蓋爾已經(jīng)忍不住自己動手開吃了。”

“很好。不過我覺得今晚的老鼠味道有點不對,阿蛇。”

迪特林聳了聳肩。“相信我,我嘗過更糟糕的味道。”他又往嘴里塞了一小塊。“嗯。實際上,這只老鼠相當不錯。挪威鼠種,對嗎?”

瓦斯奎茲領著我們走出了廚房,進入一間空蕩蕩的賭博廳。起初我還以為這地方只有我們幾個在。房間里的光源都藏在隱蔽處,裝飾奢華,鋪著綠色的天鵝絨毯,位置恰到好處的基座上擺放著在咕嘟冒泡的水煙。墻面上的畫全用深淺不一的棕色繪制——不過我走近一看才發(fā)現(xiàn),那根本就不是繪畫,而是木片被精心切割成不同形狀,然后粘在一起構(gòu)成的拼貼圖。有些木片甚至閃動著淡淡的光澤,意味著它們是從哈瑪?shù)侣砂⒌盟箻涞臉淦ど细钕聛淼摹_@些圖片都有一個共同的主題:斯凱·奧斯曼的生平。有一張是由五艘飛船組成的大船團從地球所在的太陽系跨越太空,抵達了我們這個太陽系。有一張是在大停電之后,提圖斯·奧斯曼手持電筒,找到了他孤身處于黑暗中的兒子。有一張是斯凱在船上的醫(yī)務室里看望他的父親,之后不久提圖斯就死于保衛(wèi)圣地亞哥號免遭蓄意破壞時所負的重傷。還有一張圖片同樣精致地呈現(xiàn)了斯凱·奧斯曼的罪行和榮耀:他為確保圣地亞哥號比大船團中的其他船只更早到達這個世界所做的事。飛船上的休眠模組像蒲公英的種子一樣墜到船外。然后,所有圖片中的最后一張上,是人們對斯凱的懲罰:他被釘在了十字架上。

我依稀記得,那件事就發(fā)生在這附近。

但這房間不僅僅是屬于奧斯曼的圣地。房間四周的壁龕里擺放著各式傳統(tǒng)的賭博機,還有半打桌子——顯然是用來晚上打游戲的,雖然現(xiàn)在還沒人玩。我聽到的只有老鼠暗地里不知在何處竄動的聲音。

不過房間的正中央有個半球狀的隆起,純黑色的,直徑至少有五米,環(huán)繞著它的是一堆有軟墊的椅子,安裝在復雜的伸縮基座上,高出地面三米。每把椅子都是一邊扶手上鑲嵌著賭博控制臺,另一邊則裝上了一大批靜脈注射器。大約一半的椅子里都有人坐著,但這些人的身影紋絲不動,跟死了似的,以至于剛進入房間時我甚至沒有察覺到他們。他們癱坐在椅中,面部松弛,閉著眼睛。他們?nèi)紟в心欠N難以捉摸的貴族氣質(zhì):一種擁有巨大財富和禁止他人接觸的氣場。

“這是怎么回事?”我說,“今早你關店以后忘了把這幫家伙扔出去?”

“不。他們幾乎是一直在這里不動的,米拉貝爾。他們在玩一個持續(xù)數(shù)月的游戲,賭的是地面戰(zhàn)役的遠期結(jié)果。由于雨季,現(xiàn)在戰(zhàn)線平靜,幾乎就像壓根沒有戰(zhàn)爭一樣。但等那屁事再度甚囂塵上的時候,你會看到的。”

這里有些地方讓我不喜歡——不僅僅是那些對斯凱·奧斯曼故事的展示,雖然那肯定是其中的一部分重要原因。

“也許我們應該繼續(xù)前進,瓦斯奎茲。”

“丟下你的酒不喝?”

我還沒能決定說什么,廚師長就進來了。他仍然戴著塑料面具,透過它呼吸時發(fā)出沉重的嘈雜聲。他推著一輛小推車,上頭裝著酒飲。我聳了聳肩,自己動手倒了杯皮斯科雞尾酒,然后朝著那些裝飾畫點了點頭。

“斯凱·奧斯曼在這里地位很重要啊,不是嗎?”

“比你意識到的更重要,伙計。”

瓦斯奎茲做了些什么,然后那個半球體閃爍著被激活了,突然間不再是漆黑一片,變成了斯凱先手星半顆行星極度詳盡的圖景,帶著一圈黑色的邊框豎立在地板之上,那樣子活像蜥蜴的瞬膜。透過云層的裂縫可以看到新瓦爾帕萊索城,位于大半島西部,海岸線上一片燈火輝煌的地方。

“是嗎?”

“你知道嗎?這邊的人可能會相當虔誠。你不小心謹慎的話,很容易踐踏他們的信仰。必須尊重信仰,伙計。”

“我聽說他們圍繞著奧斯曼建立了一個宗教。我所知的僅此而已。”我又一次沖著那些裝飾畫點了點頭,這時我頭一次注意到,有面墻上粘著個頭骨,看起來像是海豚的,上面有些古怪的隆起和腫大之處。“這是怎么一回事?你是從某個信奉奧斯曼的瘋子手里買下的這個地方?”

“確切說不是,不是的。”

迪特林干咳了一聲。我沒有理會他。

“那實際上是?你自己就信那套?”

瓦斯奎茲掐滅了他的香煙,捏著自己的鼻梁,他狹小的額頭上起了皺紋。“這到底是怎么回事,米拉貝爾?你是在試圖耍弄我?又或者你只是一個無知的渾球?”

“我不知道怎么了。我以為我只是在進行禮貌的交談。”

“啊,沒錯。你先前也是偶然叫我血手的,就好像那只是不經(jīng)意間脫口而出的。”

“我以為那事我們已經(jīng)翻篇了。”我啜了一口皮斯科酒,“我不是想激怒你,瓦斯奎茲。不過我確實覺得,你這家伙過度敏感了。”

他做了個動作,只用一只手,做了個細微的手勢,就像人們彈動一下手指那樣。

接下來發(fā)生的一切快到肉眼根本看不到,只有意識難以察覺的金屬影子模糊閃過,還有一陣輕風般的氣流在房間四處噴出。我在事后推斷得出結(jié)論,房間周圍當時肯定是有一打左右的孔洞同時打開滑門或旋轉(zhuǎn)門——在墻上、地板下和天花板上,最后這個可能性最大——釋放出那些機器。

那是些自動哨衛(wèi)無人機,在空中盤旋的黑色球體,沿著中間的大圓裂開一道口子,里頭露出三個或四個槍管,鎖定了迪特林和我。無人機圍繞著我們緩緩飛旋,發(fā)出黃蜂般的嗡嗡聲,殺氣騰騰。

有好一陣子我們倆都屏住了呼吸,但最后,迪特林選擇了開口說話。

“我想,如果你真的被我們激怒了,那我們已經(jīng)是死人了,瓦斯奎茲。”

“你說得沒錯,但也只差一線而已,阿蛇。”他提高了音量,“開啟安全模式。”然后他做了一個剛才做過的彈動指頭的手勢。“你看到了嗎,伙計?在你看起來這跟剛才很像,不是嗎?但對這房間來說可不一樣。如果我之前沒先關閉系統(tǒng),它就會把這個動作理解為下令處決這里的每個人——除了我自己和游戲座位上的那些死胖子。”

“我很高興你把這手勢練得很熟。”我說。

“是啊,為此慶幸吧,米拉貝爾。”他又做了個手勢,“看起來是一樣的,對不對?但那又是個不完全一樣的命令。那會告訴哨衛(wèi)們把你的手臂轟掉,一次轟一條。這房間的程序還可以識別出至少十二種不同的手勢——相信我,在做過某些手勢之后,要付的清潔費真的讓我很受傷。”他聳了聳肩,“我可以認為我的觀點得到充分表達了嗎?”

“我想我們已經(jīng)領會了個中信息。”

“很好。安全模式關閉。哨衛(wèi)撤退。”

同樣模糊的運動,同樣的一陣微風。仿佛這些機器突然間不再存在了。

“大為震驚?”瓦斯奎茲問我。

“其實也沒有。”我說話時,感到有汗水從我的額頭上滾落,“安保設置沒出問題的話,任何來到這里的人應該都是經(jīng)過你篩選的。但我想,這可以打破派對中的僵局。”

“是的,確實如此。”瓦斯奎茲愉快地看著我,顯然對他取得了預期的效果感到大為滿意。

“同時這倒是讓我更想知道為什么你這么神經(jīng)過敏了。”

“如果你處在我的境地,你會他媽的遠不只是神經(jīng)過敏的。”然后他做了件讓我吃驚的事:從口袋里抽出了他那只手,速度很慢,讓我足以看清手里沒有武器。“你看到這個了嗎,米拉貝爾?”

我不知道我該期待看到什么,但他給我看的這只緊握的拳頭看起來很正常。沒有任何畸形,沒有任何不尋常的地方。實際上,上面也根本沒有太多血色。

“它看起來就像一只普通的手,瓦斯奎茲。”

他更用力地握緊那只手,然后發(fā)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情:血開始從他的手掌中淌出,起初流得很慢,但越流越猛。我看著血液濺落到地板上,在綠色的背景上綻開朵朵猩紅。

“這就是為什么他們會那么叫我。因為我的右手在流血。真他媽的有創(chuàng)意,是不是?”他攤開拳頭,露出手掌,血液正從掌心不遠處的一個小洞里涌出。“事情是這樣的。這是一個圣痕,就像基督的印記。”他把自己的好手伸進另一個口袋,扯出一塊手帕,把它揉成一團,壓在傷口上,止住了血流。“有時我?guī)缀跄軕{意念讓它出血。”

“奧斯曼的崇拜者找到了你,不是嗎?”迪特林說,“斯凱也是被釘上了十字架。人們往他的右手里釘進了一根釘子。”

“我聽不懂了。”我說。

“要我告訴他嗎?”

“請便,阿蛇。這家伙顯然需要些教育。”

迪特林轉(zhuǎn)向我。“在過去大約一個世紀當中,奧斯曼的崇拜者分裂成了許多不同的派別。他們中有些人從苦行修道士那里得到了靈感,試著往他們自己身上施加斯凱必定受過的痛苦。他們把自己閉鎖在黑暗之中,直到那種孤獨幾乎讓他們發(fā)瘋,或者讓他們開始看到某些景象。他們中有些人砍掉了自己的左臂,還有些甚至把自己釘?shù)绞旨苌稀S袝r他們會在這個過程中死去。”他頓了一下,看著瓦斯奎茲,似乎在尋求繼續(xù)的許可。“但是有個比那些還要極端的教派,他們不僅做了上面所有那些,還做了更多。而且他們甚至仍未止步于此。他們還傳播信息,不是通過口耳相傳,也不是通過文字,而是通過一種教化病毒。”

“繼續(xù)。”我說。

“那種病毒肯定是專門為他們設計的;可能是由超空人[3]設計的,又或者他們中甚至有人為此去找了趟幻戲藻[4],讓那些家伙扭曲了自己的神經(jīng)生化過程。到底如何無關緊要。重要的是,這種病毒具有傳染性,可空氣傳播,幾乎能感染任何人。”

“把感染者變成邪教信徒?”

“不。”這回開口的是瓦斯奎茲。他給自己換了根新的香煙。“它把你搞得亂七八糟,但并不會把你變成他們中的一員,明白嗎?你會產(chǎn)生幻覺,會做怪夢,有時還會覺得需要……”他頓了一下,朝粘在墻上的海豚腦袋點了點頭,“你看到那個魚腦殼了嗎?我他媽的為這出了血本。以前它屬于斯栗克,飛船上那些個家伙之一。身邊有這種鬼玩意兒可以讓我感到舒服點,讓我不再瑟瑟發(fā)抖。但這就是它的極限了。”

“而你那只手?”

瓦斯奎茲說:“有些病毒會導致器質(zhì)性變化。某種意義上來說我還算幸運。有的病毒會讓人變成瞎子,有一種病毒會讓人恐懼黑暗,還有一種病毒會讓你的左臂枯萎并脫落。你看,偶爾流點血,對我來說不算啥。當初還沒那么多人知道這種病毒時,這很酷。我真的可以用它把人嚇得夠嗆。你想想看,走進談判現(xiàn)場,然后開始把血灑得對方身上到處都是。但之后人們開始發(fā)現(xiàn)這意味著什么——我被邪教徒感染了。”

“他們開始懷疑你是否像他們聽說的那樣銳不可當。”迪特林說。

“是的。沒錯。”瓦斯奎茲狐疑地打量著他,“要建立我如今這樣的聲譽,需要時間。”

“這點我毫不懷疑。”迪特林說。

“是的。而像這樣的細節(jié),伙計,真的會損害我的名譽。”

“他們不能把病毒清除掉嗎?”我搶在迪特林做些多余的事情葬送大好形勢之前開口說道。

“可以的,米拉貝爾。在軌道空間站上,人們已經(jīng)有了可以做到這點的能力。但你知道嗎,軌道空間站目前并不在我可以安全訪問的地點目錄上。”

“所以你就帶病生存。它不再有那么強的感染性了吧,對不對?”

“對,你是安全的,每個人都是安全的。我現(xiàn)在幾乎沒有傳染性了。”他稍微平靜了些,又開始抽煙了。血已經(jīng)沒再流了,他得以將那只傷手塞回衣兜里。他喝了口皮斯科酸酒。“有些時候我真希望它仍然具有傳染性,或者是我在剛被感染那會兒保存了些自己的血液。那樣的話我會有一份很好的離別禮物:給某人的靜脈中注射點這種血液。”

“只不過這樣一來你就是在做那些邪教徒一直想讓你做的事,”迪特林說,“傳播他們的信念。”

“是的,而我應該傳播的是另一個信念。如果我抓住那個對我做出這些事的死變態(tài)……”聲音消失了,他被別的什么東西吸引了注意力。他死死盯著前方不遠處,就像是一個中風發(fā)作陷入癱瘓的人,然后他說:“不,不可能,伙計。我不相信。”

“怎么了?”我問道。

瓦斯奎茲的音量降低到無法聽聞,盡管我可以看到他的頸部肌肉一直在動。他肯定是在跟他的某個手下連線通信。

“是瑞維奇。”他最后說道。

“他怎么了?”我問。

“那狗東西耍了我。”

注釋

[1]該行星上的一種本地生物,在動起來時狀若巨蛇。得名于古希臘神話的林中護樹女仙,原因詳見后文。

[2]指士兵。原因見下文。

[3]“超太空人”的簡稱,也是人類的一個特殊分支。

[4]作者虛構(gòu)的一種特殊外星生物,可以修改人類的思維結(jié)構(gòu)。詳見《天啟空間》等其他作品。

主站蜘蛛池模板: 郑州市| 固原市| 金堂县| 阳原县| 文化| 长武县| 云南省| 台湾省| 墨脱县| 太白县| 连城县| 沈阳市| 庆城县| 萨迦县| 永城市| 交城县| 崇信县| 潢川县| 搜索| 澄迈县| 乌兰浩特市| 岫岩| 浪卡子县| 炎陵县| 铁力市| 普定县| 卢龙县| 桦南县| 永兴县| 隆安县| 镇坪县| 绵竹市| 抚松县| 修水县| 汉中市| 恭城| 牙克石市| 玉山县| 澄迈县| 泌阳县| 绥棱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