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新至來賓：

歡迎來到天苑四太陽系。

無論之前發生了什么，我們還是希望在此處的逗留能令您愉悅。我們編纂了這份文檔，向您介紹我們近期歷史中的一些關鍵性事件，供您參考。希望這份文檔能讓您更容易地進入一個可能與您在離港啟程時的預期大相徑庭的文明之中。有一點很重要，您應當認識到，在您之前就已經有人抵達。我們基于他們的經驗打造出了這份文檔，其設計旨在盡可能減少文化適應沖擊。我們發現，對已經發生并還在繼續發生的事實，試圖加以掩蓋或是輕描淡寫，最終為害匪淺；而最好的做法——對與您類似的案例所進行的統計研究表明——是以盡可能坦白與誠實的方式陳述事實。

我們完全清楚，您最初的反應很可能是懷疑，隨后迅速轉為憤怒，然后長期處于拒絕接受這一切的狀態。

重要的是領會到這些反應都是正常的。

同樣重要的是領會到——哪怕是在起初的這個階段——你遲早會適應過來，接受真相。那可能是從現在算起幾天后的事；甚至可能是幾周或幾個月后，但除了極少數特例，人人都會如此。你甚至可能在回首這段時間時，希望自己當初能更快地完成從拒絕到接受的轉變。你會明白，只有當這個過程完成后，才有可能感受到幸福愉悅之類的東西。

那么，讓我們開始這個適應的過程吧。

由于整個太空殖民空間內的通信從根本上受限于光速，來自其他太陽系的消息不可避免地會過時；往往會過時幾十年，甚至更久。您對我們太陽系中最主要的行星——黃石星的了解，也幾乎肯定是基于過時的信息。

確實，在兩個多世紀中——事實上，直到最近——黃石星都處于被大多數當代觀察家稱為“美好時代[1]”的狀態之中。這是一個前所未有的社會與技術的黃金時代，我們的意識形態模板被所有人視為一個幾乎完美的社會管治體系[2]。

眾多成功的探險隊伍從黃石星啟程升空，成果包括在別的太陽系建立了子殖民地，還有雄心勃勃的科學探索，遠達人類在太空的邊疆。在黃石星和它的熠耀帶[3]上進行了許多富于創見的社會實驗，包括加爾文·西爾維斯特和他的門徒們的工作——盡管它引人爭議，但是富于開創性。偉大的藝術家、哲學家和科學家在黃石星有利于創新的環境中紛紛涌現，對神經增強技術進行著無畏的探求。別的人類文明社會選擇對聯合體[4]持懷疑態度，但我們民主全權主義者[5]——我們無懼于增強思維手段的那些積極影響——和聯合體建立了融洽的關系，得以充分利用他們的技術。他們的星際飛船引擎令我們所能移民的太陽系遠多于那些依循普通社會構造的文明。

的的確確，那是個輝煌的時代。很可能您在到達此地時所期望的狀況也正是那般。

不幸的是，如今此地已然人事全非。

七年前我們的太陽系中大變突生。確切的傳播載體即使現在也不清楚，但幾乎可以肯定的是，那種瘟疫隨著某艘飛船抵達此地；它當時多半處于休眠狀態，攜帶它的船員們也并不知情。或者它抵達的時間還要更早幾年。如今看來真相已經不太可能揭曉，太多的東西已被摧毀或是遺忘。我們以數字方式存儲的大量行星歷史遭到了瘟疫的抹消或是損壞。在許多情況下，只有人類的記憶尚保持完整……而人類的記憶是不可能消除其固有缺陷的。

融合疫的攻擊正中我們社會的核心要害。

它不完全是一種生物學上的病毒，也不完全是一種軟件病毒，而是一種詭異的、不斷變化的雜合體，介于二者之間。瘟疫病毒的純正品系一直未能被分離出來，但在其純正的形式下，它肯定類似于一種納米機械，類似于我們自己的醫療技術中那些分子尺度的裝配器件。它必然源于外星文明，這一點看起來毫無疑問。同樣清楚的是，我們對瘟疫所施加的任何措施頂多也只能令其遲滯。大多數時候，我們的干預措施都只會使事情變得更糟。瘟疫會適應我們的攻擊；它轉化我們的武器，然后將其掉頭朝向我們。似乎有某種隱而不現的智慧在引導它。我們不知道這種瘟疫是不是針對人類的，也不知道我們是否真的非常非常不走運。

讀到此處，根據我們以前的經驗，你最有可能的反應是認為這份文檔是個惡作劇。我們的經驗也表明，我們否認這一點將加速適應的過程，其程度輕微，但在統計學上是有意義的。

這份文檔并不是惡作劇。

融合疫確實發生了，并且它的影響遠比你目前所能想象的還要嚴重。在瘟疫初現之際，我們的社會浸沒于數以萬億計的微小機器之中。它們是我們的仆役，沒有思維，毫無怨言，是生命的賜予者和物質的塑造者，但我們幾乎完全不會意識到它們。它們在我們的血液中不知疲倦地涌動。它們在我們的細胞中無休無止地勞作。它們在我們的大腦中凝結聚集，將我們所有人都連接到近乎瞬時的民主全權主義決策網絡中。我們在直接操縱大腦感官機構編織而成的虛擬環境中移動，或者將我們的思維掃描并上傳到迅如疾電般的計算機系統中。我們鍛鑄和雕刻山脈大小的物質，用它譜出交響樂，讓它隨我們的意念翩翩起舞，猶如被馴服的火焰一般。離神明之座更近一步的唯有聯合體……而我們，有些人說，落后他們也并不太多。

機器從自然狀態下的巖石和冰塊中培育出我們的軌道城邦，然后自動引導無活性的物質化為它們生物圈中的生命。會思考的機器管理著這些城邦，照看著熠耀帶中環繞黃石星運行的上萬個居民點。機器讓淵塹城成為現在的樣子，將城里奇形怪狀的建筑塑造成一幅猶如童話仙境般的美景。

所有這些都已一去不復返。

情況比你想象中還要糟糕。如果瘟疫只是殺死我們的機器，仍會有數百萬人死亡，但那就是一場尚可應對的浩劫，我們還可從中恢復的厄難。可這場瘟疫超越了單純的破壞，進入了更近乎藝術的領域，盡管那是種變態虐待狂的怪誕藝術。它導致我們的機器不受控制地（至少我們無力控制）進化，探求著怪誕的全新共生形式。我們的建筑變成了哥特式的噩夢，將我們困在其中，讓我們來不及逃脫它們致命的變化。那些機器，我們細胞中、我們血液中、我們頭腦中的機器，開始打破它們所受的束縛——滲透融入我們，侵蝕生物活質。我們變成了血肉和機械融合體的幼蟲，熠熠生輝。我們葬下死者之后，尸骸依舊會不斷生長，協同蔓延，與城市的建筑融合到一起。

這是個恐怖的時代。

并且它還未結束。

兼且，像任何真正高效的瘟疫一樣，我們的寄生者謹慎地沒有完全殺死其宿主群體。數千萬人死去了，但還有數千萬人找到了某種避難所，躲進了城市中或軌道上被密封的孤立場所之中。他們的醫療微械被下達了緊急自毀命令，將自己化作微塵，無害地流到體外。外科醫生們瘋狂地工作，在瘟疫的足跡追上之前拔出人們頭上的植入裝置。另一些市民太過依賴他們的機器，無法放棄它們，于是向低溫休眠尋求逃避之道。他們選擇被埋葬在密封的公共冷凍庫中……或是徹底離開這個太陽系。與此同時，數以千萬計的人從軌道上擁入淵塹城，逃離正在毀滅的熠耀帶。其中有些曾是這個太陽系中最富有的人，但現在他們就像歷史上的任何難民一樣貧窮。而他們在淵塹城的所見所聞也很難讓他們感到安慰……

——摘自2517年一份面向新來者的介紹文檔，該文檔可在環黃石空間免費獲得

注釋

[1]原文為法語。原指第一次世界大戰前歐洲的幾十年黃金時代，這里指黃石星上民主全權主義者文明的巔峰時期（約2205—2510年）。（如無特殊說明，以下均為譯者注）

[2]指民主全權主義者的制度。

[3]在一定高度上環繞黃石星運行的眾多軌道站的總稱。因其光芒熠熠而得名。

[4]作者虛構的一個人類分支，因其思維能互相聯合而得名。詳見作者其他作品，如《天啟空間》。

[5]作者虛構的一個人類分支，其中的人類以神經植入裝置持續進行投票，決定各種事務和進行事后評判，各人手中的票數依照投票產生的結果而變動，被外人諷刺為“行尸走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