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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十字飛車

2029年1月19日。德國,斯圖加特。

店里的風鈴又被愛琳·索菲亞撥響,伯勞抬頭看了一眼咖啡店的電視。馬克思·普朗克金屬研究所爆炸的新聞在播放,隨后是卡門賽特·馮·奧斯洛教授的訃告。這件事驚動了市長,他出席了新聞發布會現場。

愛琳·索菲亞最終被卡布奇諾的拉花迷住了,她終于能夠老實地坐在座位上而不是時不時裝作上洗手間偷偷到處跑。伯勞給她點了一份半小時內絕對吃不完的香草巧克力香蕉冰激凌后,便走到大街上一個沒什么人經過的角落,把喉震動麥克風貼近喉結,撥通了電話。

衛星通信的信號不是很好,云雀聲音在強烈的失真中有一種難以言說的磁性,“雖然很難得你有正常出現的時候,但是不要白天直接打衛星電話過來。”

“我需要鳥巢近兩年來的財務分析,特別是烏鴉在二級市場的動作。如果他對愛琳·索菲亞感興趣,那么肯定會把未來信息利用起來的。”

“你瘋了?反過來查鳥巢?”

伯勞沒再解釋什么,他直接掛了電話。

“你在搞些什么?”云雀在Skype上又找到了他。

“我只是有些懷疑。”伯勞回應。

“你不是一直心事很重嗎?”

“現在心事更重了?!?

“你在懷疑雇主。”云雀猶豫了一下,這里不是加密線路,她將“烏鴉”換成了“雇主”。

“懷疑他的人多的是,他身上本來就有很濃厚的陰謀氣質。十年以來,烏鴉從沒有像最近這樣連續下達好幾份緊急委托,顯然,是愛琳·索菲亞讓他的行動突然加快了。一個來自未來的女孩子對他有什么價值?他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我還以為你們倆會無條件互相信任?!?

“我寧愿相信你。”

“但是關于我們的職業道德:沉默是金,三緘其口,非禮勿言……或者其他類似的成語。我想我不用提醒你太多?!?

“這次不同?!?

“怎么不同了?是因為這次雇主給你的報酬是抹掉你的檔案嗎?讓你能以清白之身回到中國?”

“事關我的女兒,我不得不慎之又慎。我離開她已經很多年了,我不想再在外漂泊。云雀,你該明白的,我是一個父親,而不應該只是給她銀行卡里打錢的人,無論那里面有幾個零,我都應該是最前面的一。我漂泊多年,除了女兒我還剩下什么呢?但我有種強烈的預感,鳥巢不會輕易放我走的?!?

“這點我是同意的。你們有句諺語:‘飛鳥盡,良弓藏’……”

“用錯了,應該是‘亢龍有悔,盈不可久?!?

他們終止了通信,伯勞相信那個鐵灰色眼睛的女人。云雀作為俄羅斯遠東首席法醫官及灰色世界首屈一指的、令俄羅斯內務部都有所忌憚的情報專家,從暗網龐大的信息流通中找出自己需要的東西不會比從一具尸體導出一套完整的尸檢報告要難。雖然這次她的目標是鳥巢,雇傭殺手界行業翹楚,以從未失手聞名于業內,云雀、雨燕、伯勞的無條件第一雇主。沒有人知道這個組織是怎么拉起來的,只知道十年前的某一天,暗網里赫赫有名的謀殺交易網站第一次掛上了鳥巢的受雇信息,黑色的傳奇就此開始落筆。

鳥巢的核心——烏鴉,多年來只作為業務協調人出面處理事務,殺手們從未得知他的真實身份,只知道他和伯勞一樣來自中國。而沉悶的伯勞對許多猜測從不做回應,他把問題都壓在潛意識底部,多年來只忠實地執行委托,堆疊著自己的銀行賬戶數字,直到現在他終于把這種深沉的懷疑訴諸行動。

云雀把資料送到網盤的時候,伯勞正把愛琳·索菲亞帶回酒店,他馬上支開了女孩,把她弄回自己房間里。在情報文檔的開頭,一向自視甚高的云雀謹慎地寫著“可信度評估中等”。

“去年三至四月,鳥巢的金融資產連續遭到凍結,損失重大,烏鴉懷疑有人在針對鳥巢下手。同年十月,雨燕出手確定了對方操盤手的身份,系山口組的櫻井景田。同年十二月,在你執行針對筱田太洋的暗殺的同時,雨燕接手了刺殺櫻井景田的任務,任務備份檔案如下:

櫻井景田,山口組執行部總本部長,泡沫年代證券操盤手出身,后被山口組吸收成為商社情報人員,因其高度敏銳的商業直覺一路晉升。

山友財團的黑道及軍界色彩十分濃厚,上層主要由昭和時代日本舊軍部人員構成。二戰戰敗后,國際社會不允許日本擁有大規模情報機構,因此,重視利用商社等民間機構搜集情報就成了日本的諜報選擇,山友財團就此發家,作為沾染黑道和商界的龐然大物與日本情報系統保持若有若無的合作。自從山口組開始在商界洗白,櫻井景田掌控其商業情報部門已有十八年之久,他成了筱田太洋的心腹,同時也是山友財團高級項目的保密制度起草人。有諸多資料顯示他深度參與了‘十字飛車’計劃,甚至可能親自指揮了這個項目的運作。

雨燕在執行任務后銷毀了所有記錄,我沒能跟蹤到更多。關于櫻井景田,他最后一次出現在數據探針里是在北海道,正準備前往摩爾曼斯克,參加日本極道和俄羅斯黑幫約定舉行的雙方會談,一艘代號為‘朧津丸’的捕鯨船將山口組本家的高級成員運往摩爾曼斯克。至于這艘捕鯨船,我可以給你提供更多實時信息……”

伯勞敲了敲愛琳·索菲亞的房門。在等待愛琳·索菲亞開門的時候,蒼白的殺手不安地看著走廊盡頭昏暗的燈光,盛行西風在敲擊窗戶,一只歐洲箭尾雨燕被狠狠摔到玻璃上。雨燕,雨燕……如果是雨燕接手的刺殺,以雨燕的風格,櫻井景田還有可能活著,但他和云雀的時間都不多了。

門開了,淡金色頭發的女孩盯著男人。她退后兩步,后背微微駝下來,像是一頭被入侵了領地的老虎。她仍然排斥伯勞,但經過晚宴的那一晚,態度相比兩人剛見面時已經軟化了很多。

伯勞坐下后對她說:“是這樣,從日本把你帶走后我們相處了一段時間,現在是時候做出選擇了。你現在有兩個選擇,第一,被一個當地家庭領養,我會辦好全部手續,盡可能給你挑一個好的環境;第二,繼續跟我走。”

“嗯?!睈哿铡に鞣苼喌哪橆a浮起一絲伯勞難以察覺的紅暈,她的手指少見地絞了起來。他們靜靜地呼吸著,這個決定似乎有一個世紀那么漫長,“我,嗯……我還是想去更多其他地方。”

伯勞仍然沉默。她又小心地補充了一句,像是擔心自己的意思表達得不夠明確,“我會跟你走?!?

“好。”原來還顯得慵懶的伯勞終于挺直腰背,“收拾東西,馬上出發。我們要趕最近的航班回到符拉迪沃斯托克。在接下來的半個月你將和‘云雀’葉夫琴琳·索科斯卡婭女士待在一起,直到我從白令海執行任務回來帶走你?!?

所謂“任務”是指櫻井景田,云雀建議伯勞出手從雨燕手中救下這個倒霉的日本人。櫻井景田不僅是山友財團、山口組高層,同時也是“十字飛車”計劃的推行人及執行人之一,僅憑這個身份就足夠讓兩人警惕:烏鴉、愛琳·索菲亞都和這個計劃存在千絲萬縷的關系,他們也許能從櫻井景田嘴里撬出足夠多的東西。

2029年2月3日。白令海。

捕鯨船在白令海的風暴中搖搖晃晃,結冰的海面倒映出無盡的烏云。作為世上航海最艱難的海區之一,白令海以氣候嚴寒、風暴頻發著稱,很少有捕鯨船會前往此處。更何況在捕鯨管制日益嚴格的今天,商業捕鯨早已被認為是違法行為,但楚科奇海和白令海畢竟生活著數以千計的弓頭鯨,足夠令捕鯨人冒著巨大的風險和瘋狂的閃電,如同乘著龍頭戰艦的維京人般破海而來。

艦頭的文字“朧津丸”在兩個月的航行中已經被鹽分極高的海水洗刷得差不多,只能看見褪色油漆組成的零零落落的平假名?!皷V津”在古日語中指的是由溺死者鬼魂構成的濃霧,《古事記》記載它曾吞噬過無數出海的大船。這個名字從刷在艦頭之初就極端不祥,但這是有意為之,因為這艘捕鯨船實際上用于處決極道的犯人,“朧津”之名則用于鎮壓他們的亡靈。

又是一道閃電,整個天空因此變得明亮。

站在飄搖風雨中的筱田龍一懶得相信這種迷信牽強的傳說,正如他從來不在意家長們稱呼他為“廢物”。筱田太洋死后,果不其然大權旁落,一直被看輕的筱田龍一終于露出深藏的獠牙,一夜之間血洗整個上層,以鐵腕手段穩定了暗流涌動的局勢。舅母筱田可知子被裝入麻袋用佛杖活活打死,叔父筱田景光的頭顱被釘上三根長釘后埋入混凝土漿,伯公筱田敏郎的智能血液透析機被黑客遠程關閉,熟睡的侄子、侄女們被沉入大海。這些都發生在一個天狗食月的深夜,月偏食發生的那個夜晚,面無表情的山口組少主終于掀翻了棋盤。

筱田太洋的葬禮如常,只是飯宴的座次臨時做出了變動。在長年累月監視黑道的公安調查廳看來,一切都井然有序,正如太陽照常升起。

筱田龍一的野心還剩最后一環。大清洗過后,有謠言稱前當家筱田太洋實際上是被他的長子筱田龍一所殺。無論如何,筱田龍一必須洗刷這個污名,才能坐實當家的地位。調查啟動后,山口組的情報人員驚訝地發現,所有的線索都隱隱約約指向櫻井景田,曾經的山口組執行部總本部長。據前去稟報的部下講,聽聞消息的筱田龍一第一次在人前露出驚疑不定的臉色。

此刻,搖晃的“朧津丸”上,頭戴黑色亞麻蒙面的櫻井景田正跪在一攤積水前,一個保鏢上前除去了蒙面,他的手腕被打成布林結的尼龍繩勒成青紫色,雨水滲進了眉毛和眼睛,但他不敢抬起手擦去淚水和鼻涕。筱田龍一在他面前蹲下,青澀的青年人靜靜凝望著老去的中年人,他的手中握著一枚日本將棋棋子。

“你知道的,景田。將棋有一條很特殊的規則,如果我的棋子吃掉你的棋子,那么這個被吃掉的棋子就歸我所有,我可以花費一個回合將它作為自己的棋子放回棋盤上,這個過程稱為‘打入’。七年前,我有幸在名古屋與羽生善治名人對弈,他在中盤第九十七手使出一著絕妙手筋,將‘飛車’打入棋盤中央,是為‘十字飛車’?!?

筱田龍一向櫻井景田展示手上的棋子,它由名貴的金桑木制成,即使在白令?;璩恋娘L暴中,也依然能看到隨著光影變幻的金絲。

“這枚棋子就是當年羽生善治大師親自打入的十字飛車。自從它打入棋盤后,我的棋勢就急轉直下,處處受制,令我如芒在背。”

櫻井景田不知道少主的想法,他試圖開口講些什么,“龍一君,這里面一定有誤會……”

筱田龍一頓了頓,“父親死后,當年那種如鯁在喉的感覺又回到了身上,我肯定忽略了什么東西。近幾個月我都難以入睡,就像一枚隱形的十字飛車再次打進了棋盤,而現在我終于明白這枚棋子是什么。”

“伯勞,Lanius。傳奇殺手,以將殺人現場偽造成完美意外著稱,沒有照片,沒有視頻,沒有身高、國籍、人種信息,以至于有些情報人員甚至認為他只是一個不存在的身份。所有證據都顯示,一年前你雇用他刺殺筱田太洋,兩個月前情報部的人進入了你在阿部野大樓的住所,他們分別在碎紙機、垃圾桶、一個藏得很好的數據貼搜出了銀行流水、貨運單據、網絡通信記錄。景田,對權力的渴望蒙蔽了你的雙眼,下克上也不是這么個克法。”

櫻井景田閉上眼睛,“我從來沒見過這些文件?!?

“白令海是個好地方?!斌闾稞堃徽酒鹕?,他看著模糊的海天一線,那是白令海峽和阿拉斯加的方向,“但是近些年這里的海盜也多起來了,因為俄羅斯重新開辟了波羅的?!北蟆毡竞:骄€,白令海也成了北方的馬六甲。但浮冰一直是北極航線的問題,白令海峽的浮冰在一年里甚至能持續十一個月,這里也成了冰上海盜的溫床?!?

“伯勞喜歡將殺人現場偽裝成意外,那我也把你的死偽造成一次意外身亡吧?,F代冒險家櫻井景田先生,隨捕鯨船出海但遭遇冰上海盜攻擊而被俘虜,最后不幸身亡。這個故事足夠令很多年輕女士對你心生向往了,怎么樣?”

筱田龍一指了指捕鯨船的右側舷,那里伸出去一條十米的橫木跳板。這是一種古老的刑罰,過去的海盜處死俘虜常用的手段,受刑者被綁住雙手,蒙上眼睛,被迫走上跳板,最終跳入大海而死。

“我還以為你會讓我切腹?!?

“免了。我不是筱田太洋,我不喜歡刀劍?!?

“我的妻子和女兒,還請你不要……”

“我對他們沒興趣。請吧?!?

筱田龍一做了個恭請的手勢,像是一個帶著破爛海軍帽的海盜船長打量著他的俘虜,黑旗飄揚,鐵鉤、眼罩、木腿與生銹的軍刀,還有一只聲音沙啞的鸚鵡立在肩膀。然而無論蒙面的櫻井景田如何想在橫木上保持平衡,維持住山口組執行部總本部長最后的風度,在旁人眼里他也是一副戰戰兢兢的樣子,看上去不過是一只在暴風雨中發抖的青蛙。充滿儀式感的死亡是武士最后的尊嚴,筱田龍一卻連讓他死得有尊嚴的機會也徹底剝奪掉。

面對翻滾的海洋,櫻井景田在橫木的盡頭回首,這一刻他死死站定在橫木上,洪鐘般的聲音從厚實的亞麻蒙面下透出,“龍一君,中國清朝名臣曾國藩曾下斷言,古今天下之庸人,皆以一‘惰’字致敗。我這一生太懶了,作為一個丈夫、父親的責任,執行部總本部長的工作,筱田太洋組長的重托,我都沒有好好完成。這句話就請當作是我的辭世詩吧!”

山口組少主沒有回應,他的臉上只閃過一絲陰鷙的微笑。櫻井景田也不再嘗試解釋什么,筱田龍一已經在對上層的清洗中證明了他的專斷和無情,這個在家長和高層們的白眼中蟄伏了太多年的男人只信奉一句話:至德者不合于俗,成大功者不謀于眾——有高尚德行的人并不隨波逐流,成就大事的人絕不與多數人商榷。毫無疑問,筱田龍一是謀變的天才,他擁有一切將軍和大名[1]應該具有的優秀品質:大局觀、勇氣、忍隱、堅定,只是這種身懷大才的人都有一個致命弱點:過于固執的自負。他不相信自己的判斷會失誤,一如紅海必然在摩西面前分開,更何況,筱田龍一正處在歇斯底里的勝利中,他自認是地球儀的支架,無論地球怎么轉,支架就在那里,怎么會錯呢?

櫻井景田深深吸了口氣,他往下跳去,大海冰冷的波濤接管了他的五感,最后在一陣泡沫翻騰中帶走了他的靈魂。

大霧就在前方,刺眼的白色在眼前浮現。這里就是北極浮冰群,“朧津丸”進入了北極航道,白令海上的稀疏浮冰在北緯75°開始突然變得稠密,捕鯨船需要沿著破冰船開辟的航道航行才能安全抵達這次航行的目的地,俄羅斯最大的北極港城,摩爾曼斯克。筱田龍一來到船舷邊緣,心事重重地凝視著海天的盡頭,他在逼近的大霧中看到了蜘蛛的輪廓。

一個半月前,筱田太洋死后五十一天。2028年12月27日。日本,大阪。

黑色的暴雨傾盆而至,雨燕倒懸在阿部野大樓的四十七層,鏡面般的玻璃幕墻映出他的臉,他像一只魚鉤垂釣在烏云和車流之間。從頂樓墜下來的磁力吸盤吸附在窗戶的四角,每個通電的磁力吸盤能提供三千五百公斤摩擦力,足夠吊起整塊鋼化玻璃,卸載鋼化玻璃是高空玻璃幕墻拆卸方案中最重要的一環,這個步驟的成功與否決定了雨燕能否按照計劃潛入櫻井景田的住所。

右眼的眼角膜顯示屏滑過烏鴉傳來的信息:櫻井景田家里的CCTV已經被關閉了。

雨燕按下了啟動按鈕,玻璃幕墻的磁力節點螺栓被通電發熱膠帶加熱消磁,玻璃板失去與框架的連接,隨后磁力吸盤在一聲輕微的聲響中將整塊落地窗玻璃從框架吸出,懸吊在離地兩百二十二米的空中。

雨燕最終從大廈的缺口進入房間,他將一沓文件放在碎紙機里粉碎后將紙屑扔進垃圾桶,數據貼塞在了沙發的縫隙間。隱藏在一幅浮世繪背面的保險箱密碼并不難猜,是櫻井景田寶貝女兒的生日,他用櫻井景田的指紋打開了它,把一張薄薄的A4紙塞進保險箱的文件堆里。這張紙上面是存有比特幣轉賬賬本記錄的網址,轉賬雙方是櫻井景田與伯勞,雨燕偷取了櫻井景田在暗網上的私鑰并生成了無可抵賴的數字簽名。

烏鴉:材料放好了嗎。

雨燕:嗯。

他小心將地板上所有雨水的痕跡擦去,全身裹在橡膠隔離服里的潛入者沒有留下任何毛發、指紋、腳印,甚至連他呼吸的空氣都來自身后背著的小氧氣瓶。

烏鴉:撤退吧。

雨燕:嗯。

雨燕走到落地窗邊扣好腰環,開始像只真正的燕子往上飛升。玻璃在預編程好的磁力吸盤的幫助下緩緩歸位,磁力螺絲被重新扭上。雨水打在氧氣面罩上,他伸出手抹掉模糊的地方,“今宵離別后,何日君再來”,這時骨傳導耳機傳來薄霧般的歌聲,一陣靡靡之音,他的顱骨在嘎吱嘎吱地振動,“人生能得幾回醉,不歡更何待”。

烏鴉:不好意思,串頻了。港臺老歌,鄧麗君的,我想你沒聽過,但是我覺得很有氣氛。

雨燕:嗯。

烏鴉:雨燕。

雨燕:我在。

烏鴉:不是。我是一直覺得,你在我面前很沒有幽默感。就是,你在跟其他人在一起的時候,還算是個有趣的人,為什么和我搭檔的時候,就這么沉悶?

烏鴉:請你下次回答我問題的時候能超過三個詞。

雨燕:因為很多時候我發現,我不太懂你。

烏鴉:我也不懂我自己。

雨燕:烏鴉,比隱藏手段更高一層的是隱藏動機,你做了什么我們都知道,調查山友財團,委托伯勞刺殺筱田太洋,帶回愛琳·索菲亞,現在是讓我陷害櫻井景田,向云雀發送刺殺卡門賽特·馮·奧斯洛的指令,但沒人知道你想要什么。

烏鴉:一個人心底的欲望又怎么能三言兩語說出?我多年來審視他人與自身,看到的都是無窮無盡的謎題?!独銍澜洝酚械?,佛觀察眾生諸心,亦一無所得。所以,我的回答是,能被感知的欲望都是簡單的,我想要錢。

提升鋼繩已到盡頭,雨燕的腳踏在阿部野大樓天臺的邊緣,磁力吸盤被電動絞盤緩緩收起。他往下望去,希望能看到蟻流般的車水馬龍,以能讓他發出一些關于六道眾生的感嘆,像喬達摩·悉達多一樣思考起人類與宇宙的終極命運,然而并沒有,只有阿部野大街的全息廣告在暮雨中閃爍著迷幻的光亮,人像在做出各種扭曲的表情,這種日本廣告令人詬病許久的浮夸風,只能讓他聯想到一種陽痿男性的脫力感。

雨燕回過頭:我有種巨大的挫敗感。你對佛經的理解比我深。

烏鴉:那你報的講經班多半也是騙錢的,我知道你們這些美國人對少林寺和《易筋經》都很感興趣,特別是壯陽的那部分。幾年前我在華盛頓見到過一個風水大師,白人,拉著我講了十分鐘的王陽明哲學,中文發音十分差勁,三句話不離陰和陽。他旁邊的記者就在那里拍照、拍照、拍照、拍、拍、拍,死勁地拍。拍完之后,還要賣我冬蟲夏草,我說去你媽的吧。

雨燕:哈,哈。

烏鴉:那么你呢,雨燕,CIA前雇員,偽造專家,楊氏太極傳人,華盛頓特區仁波切。你想要什么。

雨燕:活著的實感。

烏鴉:我理解了。

雨燕:那么你呢,烏鴉……你想要什么。

烏鴉:我說過了,錢——你要知道,盯著山友財團投資動向的人,除了我們,還有作為競爭對手的其他財團。山友財團近年的大動作,就像米格戰機在導彈襲來時放出的大量紅外干擾誘餌。只有被愛琳·索菲亞確認在未來成功落地的項目,比如他們深度注資的、最近很火熱的金屬塑料,才是他們真正想要的東西。但假如伯勞成功讓卡門賽特教授出了一些意外,相關科技板塊的股價必然暴跌,那個時候我們就能吃差價了。

雨燕:精彩。

雨燕:不過我知道,這些理由都是假的。世人的欲望無論如何外顯,金錢、性、土地或是權力,本質上仍是追逐執念。

烏鴉:但我覺得這些足夠騙過你了。

雨燕:確實如此。

殺手哼哼笑著踩在天臺邊緣,他回到了阿部野大樓的頂端。和多年以來的很多次委托一樣,他對櫻井景田并沒有任何同情,也沒有太多感覺。他用有機磷點火銷毀了所有裝備后便匆匆離開,一小攤熔化的鐵水被留在了無人問津的排雨井,濕漉漉的雨聲永恒地回蕩在這座城市上空。

注釋

[1]日本古時封建制度對領主的稱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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