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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現代藝術

2029年1月3日。深圳,龍華三和人才市場。

天剛剛亮,昏昏沉沉的雨云仍在上空,人流從住宅樓與住宅樓之間狹窄的縫隙中涌出。帶著黑色鴨舌帽的王韻抹了抹臉上的油光,他經過一個窄門時被身后的人推推搡搡,豆漿灑了一地。他轉身想罵一聲,卻被一口痰堵住了喉嚨,只能罵出有限幾聲漏氣的國罵,這使得他終于想起自己久治不愈的扁桃體炎,“丟你老母”,他把重音壓在了“老”上,一口老痰吐到早餐攤的三輪車底。

手機響了,鈴聲有強烈的時尚Disco宇宙迷幻感,如同炸裂的爆米花缸在種滿妖艷花朵的黃土高原上翻滾,翻滾,翻滾再翻滾,翻滾又翻滾。但這次他注意到了一個細節,來電頻段866—870MHz,介于數字集群下行和電信CDMA下行之間的空白頻段,不該有正常的電話能從這個頻段打進來。

他猶豫了一下,接通了手機,女人清冷的聲音出現在另一邊,他花了幾秒鐘辨別出那是俄語。

“欸你嗦嗨宜家先打電話過來,我先丟句你撲街老母?!蓖蹴嶎櫜簧险J真聽對方在說些什么,他本能地隨便罵了句話,然后快步疾走。人流被生生分出一條路,誰的腳踩到了誰的鞋,王韻的祖宗又被習慣性地問候了幾次。

“云雀,聯系要提前約?!蓖蹴崜蠐夏X袋,鉆進一個住宅樓狹窄的樓道里,五秒一變的門神LED版畫靜靜看著這個操起陌生語言的男人。

“烏鴉,關于鳥巢下達至伯勞的委托,伯勞要求一個解釋?!痹迫傅穆曇粲悬c失真,“保護愛琳·索菲亞的任務和執行針對馬克思·普朗克研究所的暗殺任務是很難并行的?!?

“知情人不能更多了。”烏鴉無奈地笑笑,他在往上爬樓梯。

沒人會相信這個胡子拉碴的、毫無特點可言的男人就是鳥巢的幕后掌控者,王韻也只是一個聽上去牛氣一點的假名,多年來,身份換來換去,他唯一能記住的只有自己的代號。烏鴉、云雀、伯勞、雨燕就是愛琳·索菲亞身份的所有知情人,四個人,四是大兇之數,該留著筱田太洋的命湊成五的。

王韻走上天臺。向下俯視就是無盡的人流,一種強烈的“無間道”感。三和人才市場人員流動極快,超過五天就是老面孔,潛入這里不到一個月的烏鴉大概能稱得上是老油條,他很享受做一天保安泡三天網吧的度假生活。各種幫派的斗毆沒能讓經歷過腥風血雨的殺手頭子眨眼,一百塊一張的身份證交易市場卻令他嘖嘖稱奇,他在這里他買了一張自認為名字最好聽的“王韻”的證件。

他漫步在西紅柿植株和芹菜之間,仿佛檢閱軍隊的巴巴羅薩皇帝。

“山友財團近四年來大規模投資前沿科技,雨燕在追蹤他們的歷史投資記錄,腦機接口、海床彈簧發電、太空電梯、血液納米機器人,最近的一筆資金就在德國馬普所的一個材料學項目里,一億三千萬美元,高強度塑料建筑材料,有望改變整個建筑結構研究現狀……”

“……資本家總是鋌而走險,冒著殺頭的風險去爭取那300%的利潤。當你手上緊握著來自未來的信息,你會怎么做?很簡單的商業邏輯,他們從愛琳·索菲亞口中問出——當然這個‘問’也許包括大量的催眠誘導——問出未來的科技發展到什么程度,然后進行投資,攫取大量利潤。但是聽伯勞的描述,小姑娘基本不講話,他們也許也費了很大工夫。最有趣的是,你知道嗎,他們一直無法定位愛琳·索菲亞所處的年份,愛琳·索菲亞說自己是從1925年過來的?!?

“我明白。但是關于決定論,假如一個人回到過去殺死了自己的外祖母,那么他又該如何出生呢?……”

“外祖母悖論。云雀,亂七八糟的科幻小說不要讀太多,什么平行宇宙、世界線、世界葉,如果你的信仰真的足夠堅定的話,你不會問出這種問題的。”

云雀呢喃道:“一個人也許能回到過去,但命運將保證他絕對無法殺死自己的外祖母……”

“是的是的。但別忘了你到底為什么加入鳥巢。”烏鴉沒等對方回答便掛了電話。

云雀沒再說話,她凝望著鏡子中胸前的東正十字,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收回手機的王韻站在天臺的邊緣,五十層公寓樓頂,他在放飛自我,揮舞雙手,樓下圍觀的人讓出一個空白圈,似乎在等待他跳下。“又是一個跳樓的掛逼?!彼麄兘活^接耳,警車徐徐駛來,烏鴉知道自己不能再等了,他還有事情要做。烏鴉最后檢查了一次全身裝備,尼龍線、電子探針箱、SCA攻擊探測設備、鋁熱切割工程包。確定一切就緒后,他披上幾天前偷偷放在花圃旁邊的光學迷彩吉利服,從大樓頂端一躍而下,他在空中飛行,很快就消失在圍觀群眾的驚呼聲中。

深圳市氣象局日前連續發布白色臺風警告,八級熱帶風暴級臺風“多納斯”今明兩日登陸深圳,風速一度達到十八米每秒。它會把他送到更高的地方。

十五分鐘后,翼裝飛行服的光學迷彩褪去,代號“烏鴉”的殺手穩穩在匯豐大樓的天臺落地。他在天臺的角落用粉筆畫出一個矩形,布下鋁熱切割線。匯豐大樓的平面結構布置圖三天前已經經云雀之手遞交到烏鴉手上,這里確鑿無疑是最薄的混凝土層。在他發出起爆信號的二百五十毫秒內,鋁熱劑將矩形的四角融化,磁力吸盤緊緊吸附住混凝土里的鋼筋,以防止失去支撐的天花板墜落。

一聲脆性爆裂的鳴響,一塊光亮灌進黑暗的一角,王韻直接和煙幕彈一起索降進入匯豐大樓頂層,正式攻入機房,他有四十五秒的時間。這里的安保力量已經被喚醒,安全防衛人員在鋁熱切割開始的時候就已經意識到有人正在入侵。裝備柜隔熱玻璃上的山友財團標志被消防斧猛然劈碎,安保們紛紛抽出槍械迎敵。

殺手落地后連續開了十七槍,灰色槍身在低沉的鳴響中推移又復位,消音器減弱后的子彈嘯鳴如同橘子被扔進水池,六個人被當場射殺,他們的射界被煙霧遮蔽,但頭戴熱成像儀器的烏鴉能輕易辨別他們的位置。整層樓在短暫至極的躁動后只剩下若有若無的電磁噪波聲,彈殼慢慢滾動著,只有在這種時候,這個混跡在三和市場的大神才像一名身經百戰的老殺手。

一切都靜了。黑衣的殺手在機房深處漫步,他仍然不緊不慢地尋找。不,與其說他在尋找,不如說他在等待。

啊,啊,啊……他在自言自語些什么。

突然,一陣偏頭痛襲來,他在森嚴的主機陣列中捂住太陽穴,片刻之后他才發現自己的手臂上滴了幾滴鼻血,身軀因高度興奮而微微痙攣著,他等待這一天已經有整整十年。

男人口中開始不斷重復著一個名字,仿佛它正在給予他重新掌控這具肉體的力量,如果這里有錄音設備,那么一個已經和即將改變這個世界的、過去默默無聞的名字此刻將被記錄下來,這會是鳥巢殺手“烏鴉”唯一一個有記錄的、提及過這個科學家的證據:“李青門,李青門……”

三千公里外,符拉迪沃斯托克的法醫鑒定中心,電腦前的云雀灌下了一杯可樂加伏特加,她依然有些猶豫,但多年的職業素質還是壓下了很多疑問。她將一封任務委托發送到了伯勞的郵箱,她確信他會照做的,因為以烏鴉給出的價碼,那個蒼白的男人實在無法拒絕。

From:××××××××××@×××.×××

任務目標:卡門賽特·馮·奧斯洛,男,47歲。

描述:卡門賽特·馮·奧斯洛,馬克斯·普朗克學會成員,金屬材料學專家。2023年受任馬克思·普朗克金屬研究所所長;2026年進入課題組“新型金屬塑料材料研究”,旨在研究同時具有金屬和塑料性能優點的材料;2027年實驗成功,發表論文《一種同時具有金屬和塑料性能優點的新型材料前瞻》,同年赴中國廣州參加IMST2027會議[1]。

卡門賽特教授在2026年8月曾因視網膜脫落前往醫院眼科診療,病歷顯示他左眼左下角視網膜剝離,黃斑區有積液,醫生評價“預后不佳”。

馬普金屬所[2]的平面結構、立面結構圖以及實驗室的各項細節都在附件里,別用系統自帶的畫圖打開,老老實實下個看圖軟件。

附注1:烏鴉的目的是阻止山友財團利用愛琳·索菲亞所帶來的來自未來的信息進行不當獲利——我這么講是不是顯得很正義?因為山友財團拿到的信息太關鍵了,關鍵到能幾乎無限擴張他們的經濟實力,鳥巢不希望在世界經濟市場中看到一個過于巨大的獨角獸。至于決定論的事情,他認為即使未來已經是決定了的——金屬塑料必然會研制成功。但我們依然能利用它,刺殺卡門賽特教授是一次延緩命運步伐的嘗試,或許正是我們構成了命運本身。但我想你也不在意這些,你只在乎回家,對吧。

附注2:看好愛琳·索菲亞。祝你好運,伯勞。

2029年1月14日。馬克斯—普朗克研究所,一樓宴會廳。

小小的慶功宴在樓下舉行,全身裹在燕尾服里的卡門賽特·馮·奧斯洛教授的心情非常好,他身形龐大,禮服的扣子緊繃著,人們都能看到一頭黑熊滿臉紅光地向來賓打招呼。金屬塑料的論文收獲了巨大的反響,它的研究價值被國家工業部高度重視,同行的質疑也告一段落,接下來將是一小段假期,他將在夏威夷度過充滿海鮮、椰子和豐滿女人味道的三個月。

他注意到了人群中的一個女孩。紫色克里諾林長裙流蘇的長度恰到好處,洛可可風格的黃色發帶巧致地束在她淡金色的長發上,層層疊疊的淡紫色塔夫綢和白色的柔軟蕾絲綴邊完美襯托出洋娃娃般的精致。當卡門賽特走近她的時候,卡門賽特驚嘆不已。女孩那雙水藍色的眼睛之中仿佛倒映著一條銀河,拉多加湖最清澈的一捧湖水也不過如此。

她身旁站著一個瘦削的東亞男人,穿著得體,面容清癯,但蒼白一詞就足夠將他徹底形容??ㄩT賽特對上這個人的深黑色雙眼的時候,如同被禿鷲直視,讓他聯想到潮濕的墳墓和在其周圍瘋狂生長的雜草。

“相比波爾多酒,藍莓碳酸果汁更適合年輕的女士?!眱扇硕荚诳粗呓目ㄩT賽特·馮·奧斯洛,材料學教授發現自己剛才竟陷入了極不得體的走神,“這位先生是?”

愛琳·索菲亞眉毛都沒抬,她依舊在小口小口啜飲著杯中的波爾多酒。伯勞回以適當弧線的笑容,遞上一張精心準備的名片,“你好,卡門賽特·馮·奧斯洛教授,首先請允許我對你近來的成就表示崇高的敬意。我是西塞門羅公司的新任區域銷售總監皮特·張,馬普所是我們的大客戶,我特意選在今天前來拜訪,這是我的名片?!?

“噢……幸會,皮特·張先生。”卡門賽特接過名片,他只掃了一眼上面的西塞門羅公司徽標和背后的二維碼,“不知道這位美麗的小姐是……”

“山友財團某位股東的小姐,來德國游玩。山友財團是我們公司的大股東,我自然肩負起照顧她的任務?!?

“啊……那可真的是失禮了?!边@時愛琳·索菲亞被伯勞偷偷扯了一下頭發,終于肯點頭對卡門賽特致意,材料學教授受寵若驚,“筱田太洋先生也是我們這個項目的大投資人,他來過馬普所,甚至還去309實驗室操作過激光?!?

化名皮特·張的伯勞笑笑,“卡門賽特教授最近是材料學界最炙手可熱的人物。說來很慚愧,我的工作雖然和材料學研究相關,但是對材料學前沿領域一竅不通,能不能請你為我還有這位小姐講解一下你的成就呢?”

“當然。金屬塑料不算非常新穎的概念,但我的成果是一種全新的工藝,它的產物已經被證明同時擁有高強鋼材的強度、延展性和塑料的易塑性、輕質性,從晶體結構上看,它更接近塑料一些,可作為納米、微米加工和復寫的優良材料。現代建筑也會很需要它,因為鋼結構、混凝土里的鋼筋會形成法拉第籠,從而導致靜電屏蔽,建筑內部的無線信號有時候不好就是這個原因。”

“您對建筑很有研究?!?

卡門賽特打了個哈哈,“我有慕尼黑大學的土木工程學士學位。我這么多年的愿望,就是希望日后能用自己研發的新材料建起一棟樓?!?

“我很期待能看到這樣一幢大廈被建起。”

“我該怎么解釋呢?皮特·張先生……”材料學教授突然沉默了一陣,他笑得有點怪,“……有生之年我應該看不到它的建成,甚至未來的幾十到一百年它都有可能無人問津。我以前是做混合鋼結構的,我更知道土木工程技術更新迭代的速度有多慢,因為它對安全性能的要求太高太高了,一種再好的材料也必須要經受十年,甚至數十年的考驗才能最終證明它是適合推廣的。加州理工大學伯克利分校土木工程系關于混凝土在反復凍融、高堿性、氯離子侵蝕環境下的強度變化實驗,已經做了至少六十年;美國內政部復墾局負責美國西部的水利工程建設,為了解決混凝土水壩抗硫離子侵蝕的問題,他們在二戰時展開了一項實驗,監控不同硫離子環境里的混凝土試件,實驗數據采集一直持續了四十多年?!?

皮特·張放下酒杯,“我肅然起敬?!?

“材料學確實是這樣子啊,任何一個你能看到的工業應用的現代材料,背后都承載著很多人的付出。它的科研跨度都是百年等級的……”卡門賽特·馮·奧斯洛教授突然有點動情,“……想象一下,這就像我們小時候很喜歡搞的時空膠囊,七十年前的我把一封寫給未來的自己的信放進鐵盒里,在櫻桃樹樹底埋下它,等我走不動的時候我才能打開它的封蓋。哎……”

愛琳·索菲亞喝完了高腳杯里的酒,忍著酒嗝偷偷拉了拉伯勞的袖子??ㄩT賽特在一旁兀自神傷,伯勞認真看著這個來自未來的女孩,看著她藍色的眼睛,一種巨大的空虛感突然攫住了他的內臟,拖著他整個人往下墜。酒會上的人來來往往,在觥籌交錯的聲響中,黑色眼睛的殺手突然想到,也許愛琳·索菲亞恰好和自己久未謀面的女兒年紀相仿,他離開女兒的時候,他跳動的心臟仿佛也留在了故土。

伯勞用余光打量著啜飲著一杯又一杯紅酒的女孩,仍在喋喋不休的、黑熊般龐大的卡門賽特教授占據了他視野的大半,但教授并未發現伯勞的心不在焉,因為他也在似有似無地瞟著愛琳·索菲亞。不過浮動在他眼眸中的并非獵艷的欲望,而是一種對早已失去之物的眷戀,和伯勞一樣,這個男人也在懷念著什么。

在某一瞬間,他別過臉去,伯勞沒能看清他隱于陰影中的表情。

宴會結束后,卡門賽特·馮·奧斯洛教授特意將伯勞和愛琳·索菲亞送出了宴會廳。微醺的老教授話多了起來,他不斷捻動著右臂的佛珠串,他說這是意外過世的女兒從少林寺帶回來的紫檀木佛珠,以蠅頭小字激光雕刻有全篇《金剛經》。伯勞則向他展示云雀多年前贈送給他的銀質東正教十字項鏈,卡門賽特·馮·奧斯洛教授愛不釋手,分別在馬普所門口、花園噴泉、林蔭道入口三次贊賞它精細的做工。

“這種銀飾的鏤空工藝聞所未聞。你看,外面一層是密集的網格,壁厚不超過0.2毫米,里面隱約懸吊著一個小人,但卻非常精細,這是耶穌還是猶大?而且光線質感非常好,不敢相信它沒有拋光過。我推斷這應該是一次成型的3D打印。”

“您的眼光非常精準。這種金屬3D打印工藝的專利在俄羅斯某家航空材料公司,半年前他們通過改進SLS激光燒結技術,成功制造出性能超越傳統鍛件的航空零件,而它的重量只有傳統工藝零件的15%。這個銀飾是他們為了慶祝成功特意制造的一批十字架,多說一句,冷卻液里是混了一點伏特加的?!?

“有趣,帶有酒精的十字架。我想它甚至可以鎮壓傳說中的德拉庫拉吸血鬼伯爵了?!?

“德拉庫拉在吸血鬼排名里面只是第三而已?!睈哿铡に鞣苼喭蝗徊遄臁?

“哈哈哈哈。無論它排第幾名,要是能被愛琳小姐這樣可愛的吸血鬼咬一口,我反正是十分樂意的?!?

材料學教授將他們送到了小路三分之二的地方?!昂鼙肝抑荒芩偷竭@里了,”他說,“他們在叫我回去參加下半場?!彼种噶酥甘謾C。幾乎融化在黑暗中的伯勞理解地笑笑,一身淡紫色克利諾林長裙的愛琳·索菲亞行了個公主禮,向他道別,卡門賽特教授受寵若驚,笨拙地回以吻手禮,他的動作像是狗熊在啃咬樹皮。隨后,殺手和他的小女孩一前一后走在路上,鵝卵石在皮鞋下噼啪作響。

“面對那個教授的時候,你總是在笑,就像全息廣告上的那些人。”走在前面的愛琳·索菲亞突然說道,“殺手在面對目標的時候,總會用笑容麻痹對方的嗎?捕捉他們松懈的瞬間,突然將手臂變成刺劍,插進對方的心臟,然后通上高壓交流電。滋滋滋滋滋滋?!?

“沒有的事?!辈畡趪@氣,“你看太多亂七八糟的電影了?!?

“不,我親手殺過人,親手。”愛琳·索菲亞站在林間小道的盡頭。她在燈光的暖意下像只貓一樣舒服地瞇起眼睛,路燈將她的長發和發帶描上一層金邊。

“我知道未來很發達。”黑色眼睛的殺手認真地說道,“但游戲和現實是不能輕易比較的?!?

“哼。”

“我不確定……你會不會把在虛擬世界經歷的一切都當真。如果你真的以為現實里的你能像游戲里一樣無所不能,那我就要擔心你會給我添麻煩了?!?

“不會?!?

“一面之詞?!辈畡诓灰啦火?,“你在衣兜里搗鼓些什么?你是不是偷了他的指紋?還是頭發?你要干什么?你不會是偷了他的手機吧?”

“和你無關?!睈哿铡に鞣苼営珠_始不耐煩。

“怎么會和我無關?”

“走了走了。”她扭頭就走。

“你什么都不和我說,這根本就不是合作的態度?!蹦腥藳]脾氣地跟在后面。

“你自己不也是什么都不和我說。”

“開什么玩笑,你都親眼看過郵件了,還不夠嗎?”

“我要跟著你?!?

“那肯定不行?!?

“我這幾天可以聽話點?!?

“也不行。”

“那你別想我配合你任何事情?!?

“別拿這個威脅我。”

在回旅店的路上,盛裝打扮的她始終引人矚目,但除了伯勞沒人會知道她的腦瓜中正在思考如何暗殺卡門塞特·馮·奧斯洛教授——現在輪到殺手懊惱起來,自己怎么會蠢到把云雀的任務簡報泄露給她,還試圖獲取她的信任呢?只能說路徑依賴切實干擾了他的判斷,過去他依靠釋放信息來引導人類行為,而從未依靠拉攏感情來引導,在對付混跡各行各業的理性人時,伯勞無往不利,輕易地在人世復雜的蛛絲之間起舞。然而在面對一個純真的女孩的時候,他卻敗得很慘——愛琳·索菲亞作為一個在現代沒有任何社會關系、沒有任何背景知識的未來人,任憑男人怎樣曉以利害,把嘴皮子說破,她也只會憑直覺行事。

愛琳·索菲亞完全沒有發現男人其實是以一種努力或是亡羊補牢的姿態和她對話,她只是覺得伯勞時而像大男生那樣把自己帶來帶去,令她感覺自己像奶茶里的果凍粒那樣被搖來晃去,時而則用父親般的嚴厲說教,讓她覺得自己像一只母雞后面的小雞。實際上,她正好處在一個伯勞無法界定的年齡,最后一次見面的女兒和第一次見面的初戀都在這個時候,于是他并不清楚應該調用怎樣的模式去和她溝通——如果按天性,他一句話都不會和愛琳·索菲亞說,可是客觀需求逼著他往前走。

客觀需求是指盡量撬出她背后的秘密,伯勞本身不想深入,但現在自己顯然無法置身事外。云雀的消息已經不止一處暗示著時間機器計劃的涉及面之廣,他也能感覺到這也許會是一場足以傾覆世界的風暴:鳥巢、烏鴉、山口組、山友財團、筱田太洋、未來……他還能回去嗎?

敲門聲打斷了伯勞的思考,開門后,愛琳·索菲亞扭扭捏捏地站在伯勞面前。兩人對接下來的對話心知肚明,但誰也沒先開口。

“記得跟我講。”最后她眼巴巴地說。

“行了行了?!辈畡跊]好氣地讓她回房間。

第二天深夜,馬克斯—普朗克研究所。

趕走了309號材料實驗室里所有助理和實習生之后,卡門賽特·馮·奧斯洛已經在這里泡了八個小時。最開始,他小心地將編號為PTX-008的短脈沖高強激光照射器的外蓋打開,只看了一眼內里復雜的管線就放棄了:作為激光器核心的工作介質,市場價可能在六七位數美金,他實在沒有勇氣去隨便擺弄,又老老實實地把螺絲給擰了回去。

他不安地搓動著手指。這種不安自從他在晚宴上看到幾個默不作聲的競爭對手的時候就開始生長了。關于金屬塑料仍然有個懸而未決的問題,這一直是他焦慮的來源。

一年前,卡門賽特教授將一塊金屬和一塊塑料緊緊貼合,然后用高能激光催化照射,神跡般燒出一種新型材料。該材料似有各種法力加持,性能優越,一個老教授旁觀了各類測試后當場稱這是“材料革命的種子”。

論文發表后,中國人按照卡門賽特的方法死活無法重現論文結果,要求來馬普所看看。他當著代表團的面硬是燒出一爐這種材料。中國人紛紛感嘆,技不如人,的確是技不如人。中國人不知道的是,只有PTX-008的激光能夠弄出這種材料,別的激光器都不行,課題組上上下下包括卡門賽特本人都不知道為什么。PTX-008后來被禁止用于他途,只能做這個實驗用。

這直到現在也是個謎。就像工業革命時期的英國化工廠,認為攪拌的聲音與染料的質量成正比,殊不知真正有意義的只是攪拌染缸時刮下來的鐵屑。卡門賽特認為是激光照射的特殊頻率使得材料高度結構化,但終究不明白PTX-008到底是附了什么魔。卡門賽特想起學生時代聽來的隔壁實驗室的故事,一項有機合成實驗,必須要用某塊抹布擦過燒杯才能做出來,后來每次重復這個實驗都要剪下該抹布的一點毛線加進去才能成功。這么多年過去后不知道那抹布還在不在。

但是這樣下去是不行的,PTX-008發生激光時產生的廢熱總會在介質中形成溫度梯度,進而產生壓力和形變,最終導致激光介質畸變和退偏,甚至報廢。PTX-008之所以如此特殊,也許是PTX-008的激光介質摻了點雜質。本來早該去聯系一下生產廠家問個究竟,但遇到那個來自西塞門羅公司、有著黑洞般氣質的東亞男人之后,卡門賽特才決定做這件事。

他在通信列表中找到了一張電子名片,儀器生產商西塞門羅公司的區域銷售總監,PTX-008及馬普所的大部分材料學實驗器材都由這家公司制造。猶豫了一陣,他撥通了那個電話。

“您好,西塞門羅公司。”手機里傳來男聲,“是卡門賽特教授嗎?有什么可以幫到您?”

“是的……”卡門賽特看了一眼名片上的名字,“……皮特·張先生,很抱歉在這個時候打擾你,但我的事比較緊急。我想知道你們型號為PTX的短脈沖高強激光照射器的生產過程?!?

“恐怕我要很遺憾地拒絕您的要求,激光器的生產過程是絕對保密的。”

“是這樣的……”卡門賽特嘆口氣,“……我這里有你們的激光發生器,但是它的激光介質在生產的時候恐怕受到了污染,或者說出廠時的顛簸、碰撞過什么的,令它發出很特別的激光,它影響到了我們的實驗?!?

“我這就去安排檢修工程師,我們會馬上準備好全新的激光介質?!?

“不不不不不,皮特·張先生,不需要安排你們的人來?!笨ㄩT賽特連忙打斷了皮特·張,他并不希望PTX-008的秘密被外人知曉,“請你指導我檢修步驟就可以,我不需要修好它,我只想知道它可能出了什么問題。”

“這真的可以嗎?您畢竟不是專業人士。不過……噢,好吧,把PTX-008的外蓋打開。接下來的步驟比較精細,請您集中精神操作?!彪娫捔硪贿叺娜讼笳餍缘鬲q豫了一下。

按照皮特·張的指示,卡門賽特打開激光器,撥開冷卻循環水管道,將磁探針靠近激光介質。他需要保持集中力測定激光介質在工作狀態下的磁場,如果磁場在某一點產生異常,則可能是該點出了問題。但這時,他的眼前突然開始閃現黑斑,視野被一團迅速擴大的黑影占據,他還以為那是因血糖過低導致的暫時性眩暈,但深呼吸也無濟于事,他還是看不到東西。

完了。他在那一剎那只有一個念頭,視網膜又脫落了。醫生曾告誡他不要在小物體上集中過多注意力,多看綠色少抽煙,他一個都沒做到。激光器還開著,長時間工作的激光介質會被工作產生的巨大廢熱破壞,卡門賽特教授在完全失明的狀態下掙扎著想要關閉電源,但是他弄翻了激光器。

他唯一能聽到的是實驗室角落的高壓氫氣瓶被激光掃過的聲音,鋼鐵咝咝融化的那一剎那,氫氣爆裂的聲音如同無盡的梧桐落葉被碾碎在車輪間。

七百米外的空曠草地上,裹著厚厚反紅外探測偽裝服的伯勞關閉了視網膜投射槍的電源,這支槍在Sig Sauer SSG3000栓動狙擊步槍的基礎上改造而來,能將影像直接投影在目標的視網膜里。步槍的彈匣被換成了模式識別電子模塊,用于識別人的眼;槍管加裝了全自動雞頭穩定儀,能以0.01密位的精度進行小幅度微調,保證投影始終鎖定目標瞳孔。

伯勞頂著呼嘯的盛行西風硬是點了根煙。馬普所實驗室爆炸的熱浪傳不到這里,他看著黑夜中的一點火光綻開又熄滅,周圍很靜,只有灌木叢起伏的聲音,專心致志舔著巧克力的愛琳·索菲亞在草地另一方向的邊緣安靜地等待著他。老殺手突然想到,那就是全部了。

309實驗室隔壁的308實驗室還存放著一些強還原性的氫化物,它們的爆燃令整層樓幾乎坍塌。深夜的馬普所沒什么保安,自動滅火系統任由大火燒了整整三個小時,天亮后消防機器人冒著濃重的輻射塵埃和化學云團進入材料實驗室,終究還是沒能將卡門賽特·馮·奧斯洛教授碳化的遺體和PTX-008分開。

犯罪者只要實施犯罪行為,必然會在犯罪現場直接或間接地作用于被侵害客體及其周圍環境,會自覺或不自覺地遺留下痕跡。

——洛卡爾物質交換定律

2019年,無人全自動狙擊步槍系統首次投入局部戰場,一個月后世界狙擊手最遠狙殺紀錄刷新至五千五百米;2022年,在非對稱治安作戰中,武裝無人機取代武裝直升機成為地面步兵的天敵,無人機裝備的退役M230機炮能在兩公里外射擊,炮速八百零五米/秒,能在任何人聽到尖銳呼嘯聲前就將其射殺;2027年,各大國的代理人戰爭于非洲爆發,首例基因病毒武器在北非被世界衛生組織專家發現,受害人同時出現眼鏡蛇毒中毒和流感癥狀,至今未有組織宣布對此負責。這個世界似乎越來越危險,戰爭形式被科技高度異化,只需要一丁點兒化學物質、一條代碼就足夠屠殺一座城市的人,連國家機器也在這種殺傷力超越常人理解的現代武器面前岌岌可危。

他們說,殺人變得太簡單了,這是個屬于殺手和恐怖分子的年代。

他們錯了,殺人一向簡單。

洛卡爾物質交換定律告訴警校學生,任何犯罪都必然留下痕跡,再精明的犯罪都有被識破的時候。但是,暗殺是一門能與文學、音樂、美術相提并論的古老藝術,它并非常人理解的那樣,只是狙擊步槍、快速皮下麻醉、持械無人機、激光絞線、高精度定向無硝煙爆破等,高科技的堆疊只能被稱為沒有靈魂的暴發戶式搶劫。真正純粹的暗殺,是馬爾科夫鏈的最后一環,是萬中無一的無窮小量,渾然天成的意外,coincidence,無法捉摸的硬幣朝向。

卡門賽特·馮·奧斯洛教授的不幸由多個環環相扣的因素組成:松動的激光器高度調節架、實驗室里精心擺放的氫氣瓶、不穩固的氣嘴和減壓閥,以及不合時宜的視網膜脫落。每一個環節背后都是大量的社會工程學工作:偽裝成檢修人員調節激光器;在通風口放置氣凝膠隔溫,引發溫度警報,讓309室將氫氣桶轉移到遠離通風口的位置;盜取西塞門羅公司區域銷售總監的個人身份信息;利用瞳孔投射槍遮蓋視野,令他誤以為自己視網膜脫落復發。

正是這些大量無關緊要的細節,嚴絲合縫地構成了命運的天譴,而非人為的犯罪。

現在我想起一個故事:一輛載滿乘客的汽車在山邊行駛,乘客里有夫婦二人想要下車,司機并不想在山崖邊停車,三人爭執了一陣,最終司機同意讓他們下車。后來夫婦回家看電視,新聞報道里說,那輛汽車后來被落石砸下了山崖,全車人員無一幸免??赐晷侣?,妻子慶幸地說:“幸虧我們下了那輛車。”而丈夫喃喃自語:“要是我們沒下那輛車……”說完二人面面相覷,再也說不出什么。

我就是故事里的夫婦,和汽車被巖石砸落山崖有千絲萬縷的關系,但是誰能怪罪于我?去強行賦予事情因果是毫無意義的,人類終究無法審判上帝。

這就是我想教會你的東西,小姑娘。原諒我并不怎么會講床邊童話,夜很深了,你先睡吧。

注釋

[1]The 2027 International Conference on Innovative Material Science and Technology,2027年材料科學與工程國際學術會議。

[2]即馬克斯—普朗研究所,是德國聯邦和州政府支持的一個非營利性研究機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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