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米德維奇寧靜如常
- 米德維奇的布谷鳥(世界科幻大師叢書)
- (英)約翰·溫德姆
- 5009字
- 2024-05-15 16:14:12
我已經說過,二十六日米德維奇一切正常。我進行了非常廣泛的調查,幾乎能說出那天晚上每個人在哪里,在干什么。
比如說,“鐮與石”酒館當晚招待著數量如常的常客。一些年輕的村民去特雷恩看電影——大體就是前一個周一去特雷恩看電影的那批。郵局里,奧格爾小姐一邊在電話總機旁織毛衣,一邊一如既往地覺得和真人對話比聽收音機更有趣。泰伯爾先生以前是個打零工的園丁,后來賭球贏了一大筆錢,當晚正對他珍愛的彩色電視機大發脾氣,因為紅色電路又開始亂閃。他污言穢語地罵著電視,他太太不堪其擾,先上床睡覺了。格蘭奇研究所側翼的新實驗室中有幾間還亮著燈,但這沒什么不正常,一兩位研究人員搗鼓他們的神秘實驗直到深夜是很常見的事。
盡管一切如常,但即使是看上去最普通的一天也總會對某些人具有特殊意義。比如,我已說過,那天是我的生日,所以我家的小屋那天大門緊閉、一片漆黑,而在凱爾莊園,那天恰好是費蕾琳·澤拉比小姐對時任少尉的艾倫·休斯先生攤牌的一天。她向他指出,在實際生活中訂婚不僅是兩個人的事,如能知會她父親,才是良善之舉。
經過一番躊躇和抗辯,艾倫終于允許自己被澤拉比小姐說服。他依言走進未來岳父戈登·澤拉比的書房,打算將目前的情況告訴他。
艾倫發現凱爾莊園的主人正舒適地躺在一張大扶手椅中,雙眼緊閉,頭顱被梳整得優雅的白發覆蓋,靠在椅子右翼上,乍一看他似乎是被房間里悠揚的美妙音樂哄睡著了。然而這種錯誤的表象很快就消除了,因為他雖然既沒有說話,也沒有睜眼,卻對另一張安樂椅揮了揮左手,又把手指放在嘴唇上示意對方安靜。
艾倫躡手躡腳地走到戈登手指的椅子處,坐了下來。在接下來的一段音樂間奏中,本已被艾倫召喚至舌尖的所有詞語都悄悄流回了舌根后面的某個地方。于是他用之后的十分鐘在這間房內來回掃視,以免自己閑著。
其中一面墻從地板到天花板都堆滿了書,中間只留一道空隙,就是他剛剛進來的那扇門。更多的書放在一些較矮的書柜里,繼續占據房間的大部分墻壁,只在一些必要的地方留白,以容納落地窗、躍動著喜人卻無甚必要的火苗的壁爐,還有留聲機。在幾個有玻璃門的書柜中,其中一個專門用來放各種版本、各種語言的澤拉比著作,最下層的架子上還有空位可以再添幾本。
這個書柜上方掛著一幅素描,上面用紅色粉筆畫著一位英俊的青年。盡管已經四十多年過去,在戈登·澤拉比的臉上仍能看到那位俊朗青年的影子。另一個書柜上擺著一尊充滿活力的青銅像,刻著距離素描大約二十五年后給愛潑斯坦留下印象的他。墻上還掛著幾幅其他名人簽過名的照片,壁爐上方和周圍則擺著一些家庭紀念品。除了戈登·澤拉比的父母、兄弟和兩位姐妹的照片外,還掛著費蕾琳和她母親(第一任澤拉比夫人)的照片。
戈登·澤拉比的現任夫人安吉拉的照片,被擺在房間的最中央,一張皮面的大桌子上,那里同時也是注意力的焦點區,澤拉比的著作就是在那上面寫出來的。
想到澤拉比的那些著作,艾倫突然懷疑自己來的時機是否合適,因為澤拉比正在醞釀一部新的著作。這從他心不在焉的態度中可以看出。
“他醞釀的時候總是這樣,”費蕾琳曾對他這樣解釋過,“他的一部分似乎迷失了。他長時間地出去散步,然后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打電話叫人接他回家,如此種種。這種情況持續時有些惱人,可一旦他最終開始動筆寫書,一切就會恢復正常。那種時候我們只需要對他強硬一點,督促他吃飯,諸如此類。”
舒適的椅子、方便的照明、厚厚的地毯,艾倫覺得這個房間總體來說反映了屋主正以腳踏實地的態度追求的一種平衡的生活。他想起澤拉比在《當我們還活著》(澤拉比的作品他目前只讀過這一本)中認為禁欲主義和過度放縱都是失調的表現。那本書很有趣,艾倫想,但也很陰郁;他認為新一代會比上一代更有活力,也更有眼光,但作者似乎沒有充分重視這個事實。
一個漂亮的收尾之后,音樂終于停止。澤拉比按下椅子扶手上的開關,關掉機器,睜開眼睛,看向艾倫。
“希望你不要介意,”澤拉比抱歉地說,“一旦巴赫開始展示他的花樣,我總覺得該讓他演奏完。而且,”他瞥了一眼放留聲機的柜子,“對這些創新,我們還沒有找到合適的準則。難道僅僅因為樂師沒有親臨現場,他們的音樂藝術就不值得尊重了嗎?到底怎樣才算好的準則?是我聽你的,你聽我的,還是你我都聽天才的——哪怕是二手的天才?沒人能告訴我們。我們永遠弄不清楚。”
“我們似乎不太善于把新發明和我們的社交生活結合起來,對不對?繁文縟節主宰的世界在上世紀末就分崩離析了,沒有任何禮儀規范告訴我們該怎么處理之后發明的事物。就算追求個性的人想打破規范,也找不到可以打破的規范,這本身就是對自由的又一記沉重的打擊。相當遺憾,你不覺得嗎?”
“呃,是的,”艾倫說,“我——呃——”
“不過,請注意,”澤拉比先生繼續說道,“我注意到這個問題的存在,這本身就是無謂的過時做法了。本世紀真正的成果對與創新達成一致無甚興趣,只想在新發明出現時貪婪地將它們全部攬入懷中。除非遇到特別大的問題,否則根本意識不到社會問題的存在。即使意識到,也不愿意妥協讓步,而是大吵大鬧,非得要一個不可能存在的簡單解決之道,抹除創新、壓抑進步——就像在原子彈的問題上。”
“呃——是的,我想你說得對。我——”
澤拉比先生意識到對方對這個話題并不太感興趣。
“人年輕的時候,”他以理解的口吻說,“會覺得非傳統、不受管制、只顧眼前的生活方式有其浪漫的一面。但你必須同意,這種生活方式無法支持一個復雜世界的運轉。幸運的是,西方世界的我們還保留著道德的骨架,但是很多跡象顯示這把老骨頭已經不堪新知識的重負了,你不這么認為嗎?”
艾倫吸了一口氣,想起自己過去也曾像蛛網上的小蟲般被澤拉比的演講之網纏住,他不得不直奔最直接的解決方法。
“事實上,先生,我來見你是為了另一件事。”他說。
每當澤拉比意識到自己的大聲沉思被人打斷,他總習慣于以溫柔的好脾氣應對。現在,他推遲對道德骨架的進一步思辨,轉而問道:
“當然,我親愛的朋友。只管說吧,是什么事?”
“是因為——嗯,是關于費蕾琳的事,先生。”
“費蕾琳?哦,是的。恐怕她這幾天不在,去倫敦看望母親了。她明天就會回來。”
“呃——她今天已經回來了,澤拉比先生。”
“真的嗎?”澤拉比驚呼一聲,又仔細想了想。“對,你說得很對。吃晚飯的時候她在這兒的。你們兩人都在。”他得勝般地說。
“是的。”艾倫說。他充滿決心地死死抓住機會,堅定地繼續。雖然他不快地意識到事先準備好的說辭全散了架,但話倒也繼續接了下去。
澤拉比耐心地聽著,直到艾倫終于支支吾吾地以此話作結:
“因此,先生,我非常希望你不反對我們正式定下婚約。”說到這里,他的眼睛微微睜大了。
“我親愛的朋友,你高估我的地位了。費蕾琳是個懂事的女孩,我絲毫不懷疑她和她母親現在一定已經了解了你的一切,并且共同做出了深思熟慮的決定。”
“可我從未見過霍德夫人。”艾倫表示反對。
“要是你見過她,你一定能更好地把握目前的情況。簡是位極好的組織者。”澤拉比友愛地望著壁爐上的一張照片對他說,然后站起身來,“好啦,你已經非常出色地完成了你的任務;現在我也必須以費蕾琳認為得體的方式行事。我去拿酒瓶,你能不能把大家召集起來?”
幾分鐘后,澤拉比先生在妻子、女兒和準女婿的圍繞下舉起酒杯。
“讓我們為這對愛侶,”他大聲宣布,“干杯祝賀。誠然,由教會和國家規定的婚姻制度對伴侶關系表現出一種令人沮喪的機械主義態度——事實上這種態度與諾亞的態度不無類似之處。但是,人類具有頑強的精神,愛情常常可以在這種粗暴的制度性干涉中幸存下來。因此,讓我們祝福——”
“爸爸,”費蕾琳打斷了他,“已經十點多了,艾倫還得按時趕回軍營去,不然會被開除之類的。你只需要說:‘祝你們兩人幸福美滿,長相廝守’就行了。”
“哦,”澤拉比先生說,“你確定那樣說就足夠了嗎?聽上去好像非常簡短。但是,要是你覺得那樣說合適,我就那樣說吧,親愛的,我這就全心全意地對你們說那句話。”
他照著說了。
艾倫放下飲干的杯子。
“恐怕費蕾琳剛才說得對,先生。我現在必須走了。”他說。
澤拉比同情地點點頭。
“對你來說一定是段難挨的時期。他們還要留你多久?”
艾倫說他希望大約能在三個月后離開軍隊。澤拉比又點了點頭。
“我相信軍隊里的經歷以后一定會展現出它的價值。有時我對自己缺乏那種經歷感到遺憾。第一次大戰時我太年輕,第二次大戰時我又被拴在宣傳部的辦公桌前。要是當時能在更活躍的職位上就好了。好吧,晚安,我親愛的朋友。今天——”一個突如其來的想法讓他停了下來,“天哪,我知道我們都叫你艾倫,可是我想我還不知道你姓什么。也許我們還是應該解決一下這個問題。”
艾倫告訴了澤拉比自己的姓,他們又握了一次手。
艾倫和費蕾琳一起走進大廳時,他注意到鐘上的時間。
“我說,我得趕快了。明天見,親愛的。六點鐘。晚安,甜心。”
他們在門口熱烈而短暫地接了吻。然后他掙脫她的懷抱,沖下樓梯,奔向停在車道上的紅色小轎車。汽車發動,引擎發出轟鳴。他最后一次揮了揮手。后輪卷起小石子,車一溜煙地開走了。
費蕾琳望著車尾的燈光越來越小,最后徹底消失。她站在那里聽著,直到先前的轟鳴聲變成遙遠的嗡嗡聲。她關上前門。在回書房的路上,她注意到大廳里的時鐘正指向十點十五分。
當時,在十點十五分,米德維奇仍無任何異常。
艾倫的車開走后,社區再次歸于寧靜。總的來說,這個社區度過了無事發生的一天,正準備迎接同樣無事發生的明天。
不少小屋的窗戶仍向良夜投出黃色的光束,在早先的陣雨留下的濕意中閃著微光。偶然騰起的笑聲和說話聲掃過村子。但那些聲音不是來自本地村民,而是幾天前,在許多公里之外的某個精心管理的攝影棚里錄好的聲音,大部分村民只把這聲音當作準備上床就寢的背景音。許多老人和小孩已經在床上安睡,各家的妻子正在往自己的熱水袋里灌熱水。
“鐮與石”酒館把最后幾位客人勸出了門。他們在門口逗留了幾分鐘,讓眼睛習慣黑暗,然后便上路回家。到了十點十五分,除了一個叫阿爾弗雷德·韋特的人和一個叫哈里·克蘭哈特的人還在爭論肥料問題,其他所有人都已到家。
這天只剩最后一件事尚未發生——公共汽車即將經過此地,把那些更愛冒險的人從特雷恩的夜生活中帶回來。這件事完結后,米德維奇就會徹底靜下來,沉入寧靜的深夜。
十點十五分,牧師宅中的波莉·拉什頓小姐正后悔沒在半小時以前上床休息。如果她當時那樣做,此刻一定已經讀了半小時書。那一定遠比像現在這樣把被忽視的書放在膝上聽叔叔嬸嬸吵架更令人愉快。吵架的原因是房間一頭的休伯特叔叔(也就是休伯特·李博迪牧師)試圖收聽關于“索福克勒斯之前的俄狄浦斯情結”專題節目的第三期,而房間另一頭的朵拉嬸嬸卻在打電話。決心不讓學術探究被無聊廢話淹沒的李博迪先生此前已經兩度調高收音機音量,目前依然保留四十五度大幅扭轉旋鈕的權利。后來的情況將證明,這次在他看來特別瑣碎無聊的女性心聲交流其實十分重要,但我們不能責怪他當時沒有猜到這一點。當時,誰也猜不到后來發生的事。
這通電話是從倫敦的南肯辛頓打來的,克魯伊夫人正在尋求她的終生摯友——李博迪夫人的情感支持。到了十點十六分,她們的對話已經觸及關鍵問題。
“那么,告訴我,朵拉——注意我是真想聽你對此事的誠實看法。你認為對凱西來說是白色光面緞好,還是白色織花緞好?”
李博迪夫人遲疑了。在這個問題上,“誠實”一詞顯然是相對的,而克魯伊夫人提問時竟不給任何能讓對方猜出她偏好的提示,往最輕了說這也算是相當不體諒人了。光面緞大概好些,李博迪夫人心想,但她猶豫不決,不想把多年的友誼賭在這個猜測上。她試圖再探探對方的口風。
“當然,要是新娘特別年輕的話……但是凱西也不能說是特別年輕了,也許……”
“不是特別年輕。”克魯伊夫人表示贊同,并繼續等待對方的回復。
李博迪夫人既氣朋友的不依不饒,又恨丈夫的收音機聲音吵到了她,讓她難以靜下心來思考,施展精妙的社交技巧。
“嗯,”她終于說道,“當然這兩種料子都可以看上去很迷人,但是就凱西來說我真心覺得……”
至此她的聲音戛然而止……
遠在南肯辛頓的克魯伊夫人不耐煩地搖了搖放電話的桌子,又看了看表。然后她放下聽筒等了一會兒,接著撥了“O”。
“我要投訴。”她說,“剛才我正在進行的重要通話被掐斷了。”
接線員說會試圖再幫她接通剛才的電話。幾分鐘后,他承認這種嘗試失敗了。
“這效率實在太低了。”克魯伊夫人說,“我會寫信書面投訴的。除了我們通話的時間,多一分鐘我都拒絕付費——事實上,我實在看不出這種情況下我為什么還得付費。我們的通話是在十點十七分整被掐斷的。”
接線員鄭重而得體地回答了她,并且記下時間以備參考——九月二十六日二十二點十七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