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策馬馳走十里,蹄聲急促。后面緊隨老院公的府丁,還有青州旗營官軍。舒莞屏一路抱緊老人腰身,臉龐貼緊衣衫。一路少語,只是向西。從太陽初升到暮色鋪地,未曾稍有歇息;半夜入住客棧,拂曉打馬啟程。近晌,終于聽到了膠萊河的水聲。過河往西,北馳五十里,遠遠望到一片蓊郁,那就是舒府了。
離府邸還有十里,老院公說一句“先去西營”,掉轉馬頭。后面有幾匹馬跟隨。舒莞屏聽到“西營”二字,心中一陣欣悅。那是舒府的一塊飛地,二者相距二十余里,原為府上的果蔬林圃。自從府中老爺和夫人過世后,舒員外將府上事宜悉數交與他人,讓吳院公主理荒蕪的西營。兩年之后,那片凋敝的田園即整飭一新:六畜興旺,果蔬茂長,已成為迷人的花草林苑。舒莞屏十四歲離家,最好的記憶都留在了西營。
舒莞屏發現,從邁入西營的一刻,吳院公的馬就變得腳步遲緩。它小心翼翼馱著主人,走向木瓜樹叢間的一排草屋,穩穩站住。老院公下馬時彎腰捂一下左腿,舒莞屏發出“啊”的一聲,想起那把砍來的長刀。“院公,您的腿。”他上前扶住,吳院公搖搖頭,拐入屋子。進入草屋,老人倚向寬大的臥榻,動手解衣。一條泛著油光的假肢袒露出來:它有一道深長的刀疤,幾近折斷。
吳院公把梧桐腿移向一邊。舒莞屏覺得它痛疼難忍,伸手撫摸。老人仰在榻背上,雙目緊閉。舒莞屏今夜有太多話要說,只不知從哪里說起。“你把電報,唔,啟程的關節說與我聽,不要記錯。”老人仍然閉著眼睛。舒莞屏看看漆黑的窗子,欲言又止:有個黑影從那兒走過。“無妨,那是我的人。”老人拍拍他。他從頭說起,說出心頭的疑惑和判定:那封電報一定是被山匪截獲,再不就是府中有人走漏了消息。“是老萬玉謀劃了這起綁架案。她覬覦舒府遠非一日了。”他說。吳院公掰著手指計算日子,搖頭:“舒員外讓這邊備好車馬去碼頭,比你上岸的日子正好晚了三天。”“三天,也就是說,西營的人出門時,我已被女匪劫持上路了。”他說身陷匪巢的兩天三夜,說老萬玉的形貌:“與傳言相反,這女人枯癟矮怪,甚是丑陋呢。”
吳院公無語。蛐蛐聲從角落傳來。遠處響起馬嚏。野生氣溢滿屋子。“我得救的消息該早些告知伯父大人。”舒莞屏說。“俱已呈報。屏兒放心,先在西營住兩天。”“可是……”他看著那條燈光下泛著油亮的假肢,搖搖頭。老人扶墻下榻,舒莞屏拿來拐杖。隔壁是一個雜物間,那兒掛滿了皮條繩索,有一條木工長案,斧鋸刀鑿一應俱全。老人把一圈皮條抓在手中,取下錘子。舒莞屏反身回到臥榻,用一條氈子裹來那條假肢。氈子鋪在長案上。老人讓他將燈火移近,開始在深長的刀痕處纏裹皮條,用力剎緊,嘴里發出“嗯嗯”聲,“啪啪”使上幾根鐵釘。“它還能用半月二十天,咱們趕緊做一條新腿吧。要找上好的陳年梧桐。”舒莞屏叫一聲“院公”,兩行長淚滑下面頰。
舒莞屏在草屋里睡去。整座屋子在木瓜樹間,深沉的香氣讓人安眠。太倦了。醒來時天已大亮,身邊老人不在,一旁是那條纏了皮條的梧桐腿。他將它挪到一邊,下榻尋人。香味將他引入一條短廊,進入灶間。老人已坐在餐桌前,一旁放了拐杖,灶臺前的婦人和童子正忙炊。婦人讓他坐到院公旁邊,把吃的東西擺好,牽著童子離開。米粥和醬瓜,五香煮蛋和炒飯,一碟煎豆腐。舒莞屏想到了匪巢中的兩餐:五香螺螄和濃濁的野茶。炒飯香極了,和記憶中的美味一樣。他又想起煙臺順德飯店,那里的中西餐飲,淡淡的咖啡香氣,地下的保齡球館。一切宛若夢境。
餐后坐了許久。婦人和童子將殘羹收走,端來木盤,擺好茶壺和杯碟。好香的紅茶。老人端起杯子吮一口:“再說說你見到的那個‘女大公’吧。”“嗯,”他極力回憶,不敢有一點遺漏,力求說得確切,“她瘦小,有一副寬肩膀。黑呢帽。鷹鉤鼻子。萎在椅子里像一只病鳥,不過很兇。她一活動就發出雞舍的臭味兒。”老人轉臉看著一旁:“我知道她是誰了。”“老萬玉。”“錯了。她是半島東南部一個女匪,外號‘小雀鷹’。官軍剿她多年,這會兒又現身了。她敢冒充萬玉,我料她死期不遠了。”“她口口聲聲說自己是‘大公’。”“嗯,她離死期不遠了。”
舒莞屏想問更多“老萬玉”的事情,院公不再多言。沉默了一會兒,老人催他回舒府:“面見伯父去吧,住幾日再回西營。”他點頭。西營離舒府二十里,舒莞屏卻覺得這是一條遙遙長路。那里已無血緣至親。他只想徘徊在西營的木瓜林中。在廣州同文館的那些雨夜,淅淅雨聲就像從西營屋檐落下,引誘他一次次爬起,看窗外樹叢的輪廓:高高低低的屋頂提醒自己遠在南國。不知不覺過去三年,他已長大成人。那些夜晚也曾思忖,當站在老院公面前時,彼此該有怎樣的驚喜:講述遠鄉見聞,展示未曾荒疏的武功。可惜一切都被那個“嚓嚓”而至的災殃打亂。一場兇險。眼前的吳院公顯而易見地蒼老了:挺直的身軀變駝了,步子沉滯。他以前只相信自己會長大,卻不曾想吳院公會衰老。
在老人身邊再耽擱一天。離開的前夜,他再次說到了生死之險,說出心底的驚詫與失望:一個美麗的傳奇被徹底毀掉,從此不再有那個騎在白馬上的女俠、那個殺富濟貧的孤膽英雄、那個飛馳的美神;密集如云的箭鏃,火炮與刀戟,一層層羅網,都對她無可奈何;她有一雙令人膽寒的美目;她在漆黑的午夜馳過山地平原,化身數匹駿馬,在星空下發出嘶鳴,于一場場鏖戰中取敵首級,揚長而去。
舒莞屏最難忘那一年,也就是爺爺病故,父親舒濟丁憂回府的前一年。一個寒冷的冬夜,凌晨時分突然喧聲四起,他被奶娘裹上被子急急逃離,躲到一間逼仄的密室中。火炮轟鳴,府中響起雜亂的腳步。陣陣吶喊消退之后,有人叩窗:“是我。”是吳院公。進來的院公渾身是血,見公子毫發無傷,叮囑一句又要出門。可是人已經走不動了。幾個人跑來,抬起院公離開了。天亮,府里打掃一地狼藉,說著兇險的一夜:女匪萬玉的人馬圍住舒府,幸虧吳院公率人迎敵,直到等來官軍化險為夷。就是這一夜,吳院公失去了左腿。
從那個夜晚起,舒莞屏記住了一個令人膽寒的名字:萬玉,一個悍猛兇殘的女匪。
吳院公漸漸適應假肢后,重新嘗試騎馬。奶娘說:“屏兒,那一夜我們險些沒命。”他至今難忘她顫抖的聲音。他問起那個女匪,奶娘說:“一個殺人不眨眼的女魔。”他和吳院公同乘一匹馬出門時,又說了奶娘的話。吳院公一聲不吭,面色煞白,一直看著遠處。過了一會兒,院公將韁繩松開,隨馬緩緩向前,說:“那一夜攻打舒府的,不是萬玉。”“啊,是誰?”“一隊山匪。”“萬玉就是山匪啊!”“萬玉沒有攻打舒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