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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去老萬玉家
  • 張煒
  • 3155字
  • 2024-05-20 15:01:59

舒莞屏醒來:紫幔低垂,籠罩四周。沒有騾嚏,沒有車子的咯噔聲。頭腦昏漲,腹中翻滾,忍住嘔吐撩開幔帳:近處肅立一個黑衣男子,好像是一路跟隨的騎士。男子高喊:“醒也!”一陣雜亂的腳步,擁入幾個男女,全都衣衫緊束,其中就有那兩個打裹腿的女子。一個額頭方方的中年人躬身看來,正想伸手,舒莞屏嘔吐起來。“舒公子,”方額讓人揩拭,說,“我們去吧。”兩個男子將未能站穩的舒莞屏攙起。舒莞屏推開他們。“公子莫要慌促,咱們前去拜見大公。哦唷,且走。”方額前邊引路。

穿過一道長廊,舒莞屏看到外面的山野,忍住驚嘆。踏上幾道石階,拐彎,進入一間陰暗的廳堂。眼睛漸漸適應,這才看清:一處寬敞的大屋,一張張肅穆的面孔,一道道錐子般的目光。這些人沿墻而立,年紀在二十至五十不等,個個手持刀械。正中擺放一張榆木椅,上鋪金色軟墊。角落里響起一聲吶喊:“大公到!”內間走出兩個扎了頭巾的高個兒女子,正是獾姐和小貍子,她們分站椅子兩側。廳內靜寂,響起一陣腳步聲:“嚓嚓”。

一個矮小結實的女人從一旁走出,頭顱微仰,牙關緊咬。她戴一頂鑲血色琉璃的黑呢帽,腰扎皮帶,懸一把護身匕首,細長眼瞇著,誰都不看。她發出若有若無的“哼哼”聲,徑直走到舒莞屏跟前,像驅趕蒼蠅一般,將兩旁的黑衣男子拂開。“可知來到何等地場?”舒莞屏不語。方額湊近說:“大公問你哩,好生回話。”女人等不到回應,退向座椅,將頭仰靠到椅背上:

“聽著,爾已踏進大公地界。”

“這是萬玉大公,還不跪拜!”方額在耳旁說道。舒莞屏發出了“啊”的一聲,嘴巴張開。他不再移動目光,盯住對面女人:四十左右,寬肩,身軀精瘦,臉部蒼黑,頭顱有些小;瞇成一條縫的長眼時而閃出一束冷光,殺氣逼人;一副鷹鉤鼻,臉龐前傾,像一只猛禽。她的手一直抓牢椅子扶手,指甲發出“咯吱”聲。舒莞屏吸了一口涼氣。大公冷笑:“看個仔細,去陰府前只這一眼了。”四周響起笑聲。大公直直身子,抬起的右手戒指一閃:“爾可知自己是誰也?”

“我是舒府公子。”

她活動兩只胳膊,發出禽類的氣味:“錯矣!大公看來,你就是一鍋肉湯!”話音剛落,廳堂發出一陣哄笑。她鼻頭沉沉垂下,有些倦怠,合上雙手,不再說話。舒莞屏欲要向前,旁邊的人狠力拽住,低聲惡罵:“我日你龜孫立馬入鍋加火!我日你香狗小肉火燒!”古怪的山間土語難以聽懂,舒莞屏有些發蒙。大公揮揮手:“除非還來一千兩銀子。”她起身,兩旁女子上前攙扶。

舒莞屏發出聲聲呼吼,全無回應。兩邊的黑衣男子用指甲摳掐皮肉,讓他無法忍受,雙臂猛力一彈,掙脫。方額發出“嗤嗤”聲。兩根繩索套住,緊勒。舒莞屏對方額喝道:“難道你們就不怕舒府、不怕官軍?”回應的是又一陣哄笑。

舒莞屏被扭出廳堂。好亮的光線,無法睜眼。爬上幾級石階,來到一個石砌的場院,這里有一口黝黑的生鐵大鍋,下面墊幾塊石頭,塞滿了劈柴。方額指著大鍋:“公子可知它的用場?兩天后,就用這鍋慢慢燉你。”舒莞屏額上滲出汗粒。幾個黑衣男子嬉笑:“吃山珍海味的崽兒,白白嫩嫩,燉湯滋味包好。”“包好。”他們吸著口水。方額說:“反正公子就是一塊唐僧肉了。除非舒員外趕在那個時辰送來銀子。”

重新押回紫色幔帳。沒有捆綁。舒莞屏躺在床上,兩手按住胸口,待喘息平緩,開始回想一路關節:登船,換乘,自穗抵滬抵煙;碼頭上接客的男子,順德飯店,疾馳的騾轎,打裹腿的女子。他心里認定府中走漏消息,或電報被人截獲:自兩腳踏上碼頭的一刻,即落入圈套。他深感沮喪的是,自己將成為轟動半島的劫票案主角,令人厭惡。他相信綁匪已經鞭打快馬,將訊息送達舒府。府上只有兩個選擇:拱手呈上千兩白銀,或引官軍前來討伐。舒府當然不會坐等公子受烹。“不過,”他心中驚呼,“殺聲一起,也等于把我投入鍋中了。”

深夜不能入睡,思緒一直纏住“老萬玉”三個字。這是聲震江北的名字,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傳奇俠女,割據一方,一個令官府生畏的匪酋。有多少人恨就有多少人敬,她的事跡早已化為神奇:十三歲刺死青州旗營都尉,單騎破陣,舉旗聚義,無人能敵。最早起因還是她的絕世容顏:就因為貌美過人,惹得權勢垂涎,不待長成即遭劫掠。最想不到強虜偏遇英豪,少女于紅燭之夜手刃色狼。傳說萬玉有一雙逼人美目,陣前誰被這對眸子灼過,必得跌落馬下;她身材高挑,馭白馬束紫巾,長發飄飄,取敵首級不過須臾之間。

傳言何等虛妄。舒莞屏而今親眼目睹老萬玉:瘦小黢黑,臉似鷹隼,琉璃黑帽,脖頸枯干,喉嚨嘶啞。不過是占山為王的丑響馬,哪里是什么英氣逼人的女豪杰。一個傳奇就此毀滅,更有絕望。他想此事會以何種方式了結,從頭思慮,難以明晰。認定的只有一個結局:舒府不可侵犯,府丁悍厲,旗營襄助,老萬玉終將付出巨大代價。今夜尤為思念吳院公。

下床躑躅,遙看星月,只找不到窗戶。這是一座怪屋,如兩堵高墻夾起的過道,東西七步,南北二十步;唯一出口是通向長廊的臺階,那兒的一個窄門早已閉鎖。他坐上臺階,發現一線微光來自上方:頂部有一個不大的天窗,這時正有人俯身探望,月夜清輝映出頭肩輪廓。他屏住呼吸盯視,天窗頭影立刻縮去,接著覆上遮物。也許那是唯一的遁身之處,高丈余,以自己的騰挪功夫,斷然不可攀越。他記得老院公失去左腿之前,一縱即可翻過高墻。

黎明前小眠一刻。早餐是芋頭稀粥,佐以五香螺螄。這一餐也算山匪對公子的款待了。送餐者是一男童,手提木頭飯盒,動作利落,取出一壺兩盞。舒莞屏從壺中傾出絳色茶水,看著對面擺下的空杯。響起腳步,進來的是方額。“公子可好?山寨吃物粗陋,還望體諒。”說著坐下添茶,雙手舉杯禮讓,仰臉飲下。

舒莞屏從近處看著方額,想的是騾轎上的女子。這人眉梢上揚,雙目微吊,鼻中溝深凹,牙齒堅實。“公子見過萬玉大公,想必早已明白,知道她言出必行。寨子亟待銀兩。公子年少英俊,切莫意氣用事。”方額咬文嚼字。舒莞屏應道:“人在這里,舒府如何行事,我豈能定奪。”方額身體前傾:“老夫看來,公子比一千兩白銀貴重許多。我家大公少不了與洋行往來,缺的是通洋人士,公子何不留下?”舒莞屏心中一怔。方額提高聲音:“公子從了罷。”舒莞屏目光轉向墻壁和天窗,落向杯子:“容我細思。”“啊,這委實是件大事,機不可失啊!”方額聲顫,搓搓手站起。

一天過去。第二天凌晨一女子進來,是身個瘦高的小貍子:“俺還你東西來。”說著遞過那只柳條箱包。舒莞屏將箱包摟在懷中。“清點當面。”她催促。他打開看了,洗涮用品,兩件換洗衣衫,一本詞典,樣樣俱在。“我與獾姐一路上好好待爾哩。日后留下可好?”舒莞屏不再應聲。

入夜困極。午夜被一陣嘶鳴驚醒。舒莞屏呆坐床上,漸漸聽清:聲聲呼號,甚是激烈。槍聲,千真萬確的火槍。他腦子里馬上閃過“官軍”二字,想到舒府。抬頭,發現頭頂的那扇天窗大敞無遮,月光瀉入。窗子被嘭嘭叩響,有人在上面發出呼叫:“舒公子!”一根繩索垂下,他迅捷抓住,又反身去取柳條箱包。上邊的人用力提拉,將他拽住。騰上屋頂,四周已喧聲大作,刀棍撞擊,夾雜馬嘶和爆裂的火槍。東北方燃起火把,東方已現魚肚白。

那個人牽住他咚咚跑下階梯,一連跨過三個倒斃的尸身。“吳院公為保公子無虞,已備萬全之策,先著人潛進寨子,殺開這條通道。旗營的人在東邊纏斗,我們快去西坡!”他邊跑邊說。舒莞屏隨上奔躍,黎明的涼風塞住了喉嚨。“老院公啊!”他呼出一聲,雙腳騰地,幾步躥出丈余。遠處是齊整的側柏梢頭,樹下有一條蜿蜒的坡路。殘存的夜色瞬間消退,十丈之外矗著一人一馬,天哪,是老院公,正勒住韁繩往這邊遙望。舒莞屏呼叫奔突。東側山麓涌出一些人,手持刀戟弓箭,尖聲大叫。舒莞屏飛一樣沖向那匹馬。

離馬只有幾步之遙,老院公伸出左手。路邊爬出一個黑衣人,如同巨蜥。老院公掉轉馬頭,躥起的人揚起長刀,“咔嘭”一聲砍向左腿。老人身子傾斜,沒有墜馬。火槍爆響,舉刀人應聲倒地。呼號逼近,震人耳膜。“快些公子!”院公伸手牽拉,舒莞屏一躍上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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