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
美少年歷險是早晚的事。舒莞屏長到十七歲,危險逼近。也許就為了這一天,他七歲習武,篤守日課,小小年紀已變得沉穩(wěn)機敏。導師為舒府總管吳院公,其人忠耿智勇,可惜后來與山匪纏斗中失去左腿。吳院公以木質(zhì)輕韌的梧桐做了假肢,仍能騎馭。他告訴舒公子:人生長路難免遭遇大小災殃,這好比一只只魔獸伏于中途,伺機撲來。“聰敏者會提早聽到它的蹄聲,”老院公將右手攏在耳旁,“‘嚓嚓’‘噗噗’,走走停停,因為體量不同,落地蹄聲亦不同。”
院公是在他遠行前說這番話的。當時舒莞屏十四歲,即將別過舒府,只身去南國的廣州同文館。
三年轉(zhuǎn)眼而過。一個初秋,十七歲的舒莞屏千里迢迢返回故里。舒府遠在北方半島,聲名顯赫,踞于膠萊河西岸,離駐守重兵的青州旗營五十里。父母亡故,府邸執(zhí)掌者為伯父舒員外。舒莞屏于二十日前馳電舒府:即日乘客輪自廣州抵上海、煙臺,整個行程需十五日。他輕裝登船,上衣著青黛隱紋祥云錦衫,下身是西式機紡細布褲,頭頂寬檐南洋軟帽,攜一柳條漆箱。在頭等艙舷廊拐角,一金發(fā)碧眼女子含笑點頭,盯一眼他烏亮肥碩的發(fā)辮。
舒莞屏推開艙門,腳觸花毯似有疑惑,再看手中號牌。侍童迎來,接下箱包。套間內(nèi)有狹小的洗漱室,擰開鍍銀水閥,清流涌出。他坐下歇息。松弛中頗感疲怠,頭腦一片靜息。就在此刻,幾聲莫名的低音蕩起,讓他挺身四顧。啊,一種若有還無、仿佛從更深處透出的聲音:“嚓嚓、嚓嚓!”就像某種動物的踏動之聲,是它的蹄音,正一絲絲趨近。他捕捉這蹄聲,瞬間記起多年前老院公說過的那只魔獸,它的名字叫“災殃”。身體從沙發(fā)上倏地彈起,胸口劇跳。打開艙門,四周并無異樣。他在舷廊徘徊良久,直到駛離碼頭的汽笛聲聲嘶鳴,才回到客艙。還在想那個清晰的蹄音:“嚓嚓!”是的,這說明它是一只中等體量的動物,如果是“噗噗”,那就糟了,那會是一頭巨獸。
客輪在藍緞般的海面上穩(wěn)穩(wěn)滑行。四日至滬,登岸入住客店;三日后再次登船,赴煙臺。船抵芝罘灣為下午四時,長空如洗,碧海如綢,鷗鳥陣陣喧嘩。舒莞屏奔向甲板,遙望對岸。激顫的巨軀停穩(wěn),碼頭傳來盈耳的喧聲。他提箱走下舷梯,兩眼一直在出口處的簇簇面龐中搜尋。“Nobody comes to greet me.(他們不來接我。)”腳下是黑白兩色卵石鋪就的地面。穿過人隙,躲過幾束目光。兩位穿戴齊整的中年男子擋住去路,躬身拱手:“可是舒公子駕到?”舒莞屏點頭,將箱包攏于腋下,微微側(cè)身。“老爺讓我等迎接公子呢。”
一輛馬拉轎車駛向市區(qū)。沿路可以看海。右邊有幾個輪廓清晰的島,左側(cè)是兩三層的建筑。舒莞屏一路抱緊柳條箱包,垂睫不語。車子駛近一座蔥蘢的小山,停在一幢三層中西合璧式的樓舍前。“這是全城最好的旅店,”兩位男子介紹,“順德飯店,前身是登萊青道臺府置。公子宿下,明天一早上路,天黑前府里的車子就能趕到。”踏上門廊,腳下是黑白大理石地板。門童殷勤。他長舒了一口氣。
大堂飄來茶香,還有淡淡的咖啡味兒。這氣息讓人沉靜。他入住寬敞的套間,那兩位男子就在隔壁。晚餐講究,在一個大包間中,他和他們分坐主桌和邊桌。有中餐,有西點,印象深刻的是烤青魚和奶油蘆筍。紅茶很香。餐后店童遞來一張紙卡,上面寫有娛樂項目:聽戲、熱浴、棋牌、保齡球館。最后一欄稍出預料,他的食指按在那兒。
球館設于地下,共有三個球道。占據(jù)邊道的是兩個洋人。舒莞屏投球撞擊木瓶,陪伴的兩位男子立在一旁。三局之后熱汗涔涔。他禮讓兩位,他們叫一聲“公子”,謝絕了。回客房還早,店童引他去洗浴間。一個橢圓大木盆水汽蒸騰,躺在霧靄中,一會兒恍然入夢。就在此時,又是一陣“嚓嚓”響起,而且絲絲清晰:還是那蹄聲,它從霧氣深處傳來。猛然欠身,水花四濺。室內(nèi)極靜。他堅信剛才聽到的是一種動物的蹄音。閉上眼睛,又一次閃過吳院公的面龐。“院公,我真的聽到了那只魔獸,它好像一路尾隨,只不知道出現(xiàn)在何時何地。”
因為要趕早,提前用餐。兩位男子時而對視,呼吸變得粗重。用茶時他們出去一次,回來說:“舒公子,咱們的車來了。不急。”他們?yōu)樗聿瑁饷骓懫鹆笋R嚏。回房間取隨身物品,僅一個柳條箱包而已。兩位男子前邊引路。店前的碎石路上停了一輛雙輪騾轎。“騾轎輕快一些,路遠。”他心中自答。車上下來兩位女子:瘦高,穿深棕色衣褲,打了裹腿,頭巾下露出鼓鼓的額頭。她們?nèi)笥遥L眉大眼,宛若一對姐妹。女子施禮問候,一個打開車門,一個上前取柳條箱包。箱子抽離腋下時,他感到了對方的腕力。一直陪伴的兩個男子并未跟隨,只在車子啟動時深深一躬,與公子揖別。
舒莞屏登車前看到了兩個黑衣騎士,他們大概要一路隨護。雕花廂窗,紗簾低垂。他尋覓車上特有的舒府徽記,一只碗口大的木刻麒麟,沒有。“公子,舒老爺盼著呢。”女子說著上前攙扶,剛要伸手,他腳尖輕觸踏板,一躍入廂。兩排座位,前排只他一人。車輪啟動,十丈之外是兩個騎士。舒莞屏拉下布簾。車速頗急,一如心情。他忍不住問起吳院公,一位女子答:“他好著。”說著遞來茶盅。
輕輕啜飲,想著老人。自雙親亡故,他一直跟在吳院公身邊。偌大一座舒府,皆由院公打理。老爺舒濟先后任武定府知府、兗州府知府,無暇顧及府中事務。舒莞屏在老人呵護下長大,依隨院公如同至親。十四歲去廣州同文館,異鄉(xiāng)夜長,時而驚醒:夢中汗如雨下,老人將他扶上馬背,然后拐著那條梧桐腿跨上鞍子,立刻變成驍勇的騎手。“How are you?(你好嗎?)”“There was no news.(杳無音信。)”他閉上眼睛,將茶盅還給她們。兩位女子發(fā)出“呀呀”聲。他睜開眼睛,看到的是她們稍長的門牙和紫色的牙齦。
舒莞屏覺得頭部一暈,仰倒在軟座上。兩位女子跳到前座,拍拍睡去的人,仰臉對視。“好俊俏的小生啊!”“甚是!”她們捧起油亮的發(fā)辮。“獾姐,真是一個玉人兒。”“小貍子,甚是!”兩人咝咝吸氣。幾下顛簸,她們趕緊扶住椅背。獾姐撩開廂簾,回望兩個黑衣騎手。他們策馬跟隨,相距十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