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為一直小心翼翼就不會被罵，沒想到迎接我的狂風暴雨第二天就到了。

由于有了第一天的經驗，第二天整組人的速度還是快了好多。尤其是我們組中間有個女生，有時候前面的沒來得及接住她都會接過去，我猜她大概四秒鐘可以做三個。

我漸漸地也適應了這種速度。甚至有時候也能將速度控制在二秒中以內，并且為自己的這種進步而感到自豪。

線長不停地在巡邏，當他走過我身邊的時候我不由得加快了自己的速度，像是炫技一般地向他展示我的動作。他似乎驚訝于我的專注與快速，停下來看了我好一會兒，整條生產線上的男生能超過我的或許不到兩個。加快速度之余我還擺出了一個動作等待著流水線主板的到來，眉頭微皺，顯示出不耐煩的樣子。

大壯側過臉來看了我幾眼。

沒過一會兒，在后面的線長發出了“嘖”的一聲，并且把我剛做完的主板拿了起來。一絲不安涌現自我的心頭，但我只能繼續做下去。

“你出來一下。”我的肩膀被拍了拍，線長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

盡管他壓低了聲音，周圍還是有幾個人的目光朝我射來。我有些困窘，跟著他走到了流水線的旁邊。我發現我們現在就站在昨天他訓那幾個遲到的人的地方。

“你知道為什么叫你過來嗎。”站定后他面對著我，手背在背后站直了腰，肚子仿佛逐漸凸出的大炮口一般對住了我。

“不知道。”我盡量用最自然的表情應答道。

他什么也沒說，看了我兩秒鐘，說讓我等一下，彎腰去流水線拿出來另一個別人做的，因為他的走動流水線又有幾個人朝這邊看來。

“你看這兩個，左邊這個是你做的，右邊這個是別人做的。”他一邊說一邊用手掂了掂，“你感覺有什么不同嗎。”

其實他還沒說完我就看到了不同。我們貼標簽的地方就在需要掃描的商標的下面，其中有一個用虛線括起來的區域，需要把標簽貼到里邊，區域只比標簽大了一圈，其實在流水線上旁邊貼著的指示圖也是這么指導的。然而由于流水線的速度過快，我便沒有那么準確地貼在那個區域內。一開始我還多少會沾點邊，壓著線貼或者稍微偏一點。但后面就開始放飛自我，自認為只要貼在那個框附近便可以了。在我的觀察之中，其實其他人也貼的并不是那么標準，得過且過就可以了。

我裝作認真地低頭看了他兩只手的主板一眼，又瞥了他一眼，他的表情依舊平靜，或許是以為我沒聽清他的問題，他再次淡淡地說道，“你看一看人家貼的地方和你貼的地方，現在知道有什么區別了嗎。”

“知道了。”

“知道了那你是怎么貼的，你看看。”他的語氣一下子急促了起來，把我的那個遞得更近了。

我并不用他去提醒我是怎么貼錯的，畢竟明眼人一看就能知道，他這樣再三確認仿佛弄得我像是個弱智。

“我只是有幾個貼錯了。”

“什么意思。”

“貼太快了，流水線太快。”

“你那是叫做有幾個嗎？啊？有幾個？我站在你后面看你那么久，你沒一個是對的！”他的語調一下子拉升開來，兩排流水線的人仿佛同一時間朝我看來。

我沉默了一會兒，他仿佛能沉默得比我更久。

“剛才沒看清楚。”我還是開口道。

“第一天上流水線的操作流程你有看嗎。”

“有。”

“那怎么還會貼成這樣？”

我只好再次沉默。他板著臉看著我，我也板著臉，我忽然想到了玩具廠時候的阿豪，那個人要罵人可比這位直來直往得多。

接下來的半小時他幾乎都在用激動的聲音朝我一通輸出，從我的工作態度、做出來的產品以及認錯的態度展開了全方位的批判。他幾乎把我的整個心理捕捉到八九不離十，我驚訝于他觀察的細膩。

“別他媽擺出一副臭臉的樣子，我在后面看了你做了幾個，還在得意忘形以為自己做的很快！你他媽看看自己做出來的是什么！你是要毀掉這條生產線是嗎，毀掉和這些辛苦干活的同事是嗎……看了你半天把你叫過來你還假裝不知道自己的錯誤！還假模假樣地說不知道，是沒長眼睛是嗎，擺著那一副臭臉你是給誰看呢……”

他的批評表面上是羅列我的錯誤，實質上是要激發我的羞恥感，讓我對他的管教屈服。昨天遲到的女生痛哭流涕的表現就是他想看到的效果。但我早已看透這一套的把戲，因此不管他怎么說，我依舊維持一開始站定后自然的神色，然而我的反應也使得他愈發激動起來，因此到后面他幾乎開口就帶著臟話，一開始那種鎮定的文明口吻早就消失殆盡。仿佛要力壓著我臣服，我知道這場對話以變成了權力的較量，勢必有一個人要倒地，從此爬不起來，然而我并沒有示弱的打算，不知道為什么，在之前的工廠我從未想象過自己會如此鎮定，仿佛現在劈頭蓋臉挨批的是另一個人，而我只是盤觀者。或許，三和真的帶給我了些什么東西。

批評和辱罵持續了將近四十分鐘。從旁邊走過來一個戴著藍色工牌。線長笑了一下，“領導好。”

“啊，怎么了，今天過來巡線，看到你在這里罵很久了。”

這個人我昨天見過，聽大壯說他是這里的組長。

線長把手里的主板拿起來給他看了看，“這小子亂貼標簽，叫他出來問他錯在哪里還說不知道，不認錯！”

“那就叫他滾吧。”組長看都沒看那兩塊主板，而是迅速把臉朝向了我了一眼，淡淡說道，背著手往別的地方走去了。

不愧是領導，講究效率。

“聽到了沒有。”線長把雙手背在后面，看著我說道。此刻他的表情和口吻我實在無法想象換成了一種溫和的態度，我才明白他開始唱紅臉了。

我沒有回答，思索著要是真走了我要怎么跟阿董還有其他人交代，而宿舍那些人會怎么看我，我接下來要去哪里。我感到茫然，整個人瞬間軟弱了下來。但我依舊沒有說話。

“要不你走吧，怎么樣，不用走流程，你應該聽說過富士康離職流程很復雜的，要拿一張表，給超過六個不同層級的干部簽字，起碼要等上半個月。你現在就走吧，流程我替你走了。”

“我不走。”我感覺自己的腦袋一片混亂，這幾個字不受控制地直接脫口而出。

“你不走那你做成這樣？”他的語氣一下子提了起來。

我沉默，我知道他想逼迫我做出一番保證，但是我并不想說。

“接下來能不能做好。”

“能。”我還是說了，不受控制。

“好，那你先回去做，我接下來還會檢查，下班的時候你再到我這里來。”

我徑直走回了流水線。大壯看我回來，臉上掛著一種悲戚的神色，他的手依舊快速地放著主板。必須要跟得上流水線的速度。他或許想說什么話，但是昨天的教訓讓他沉默了起來，況且線長就在離他不遠的地方站著。我瞥了這個臉色比我還難看的男人一眼，心里對他的鄙夷頓時消失無蹤。

“被叼了整整一個小時。”大壯對面有個老哥笑嘻嘻地說道。他聲音不小，不知道為什么不怕被線長聽到。

線長果然像是沒聽到似的，直接走到了后面去。

“切。”老哥用大拇指指著線長的方向，搖了搖頭。

大壯有些驚訝地看著他。老哥依舊對我笑笑，還仰了下頭。

我心中對他升起一片好感，來這里以后我很少跟流水線上的人交流，因為之前在玩具廠不愉快的經歷，再加上來到這里以后宿舍那些人的冷漠，讓我覺得在這里尋找友誼毫無希望。

我勉強地咧開嘴，也對他笑了笑。他像是很有成就感的點點頭，整個臉上的肌肉被夸張地拉伸起來。他個子跟大壯差不多高，但是瘦削很多，皮膚慘白，臉上的肉尤其少，兩邊臉頰像是被削去了兩塊肉一般凹了下去，顴骨很突出，眼睛雖然也很有神。

“他是不是叫你下班后去他那里。”大壯望了望后面，壓低聲音說道。

我點點頭。

“那他應該是讓你抄郭臺銘語錄。”

“郭臺銘是誰。”

“是一個臺灣人，也是富士康的老板，那家伙在大陸開血汗工廠，整天滿世界到處飛，到處吹牛，講了一大堆的話，被編成了一本書，叫做郭臺銘語錄。”

“但是我沒有那本書啊。”

“你不記得入職的時候發了一本《富士康員工手冊》嗎，后面好幾頁就是語錄，就是給咱們看和抄的，就算你沒了他也可以再給你一本。”

他這么一說我想起來，入職時候的確發了本藍色的手冊，但這些東西我是一概不看的，不知道扔哪了。

“要抄多少。”

“六百遍。”

“這么多！不可能吧。”

“就這么多，只有更多，沒有更少。”

“你怎么知道。”

“我之前也被罰過。”

自從被線長批評以后我的速度下降了不少，感覺做起來束手束腳的。這其實也正常，不能再向以前那樣隨意一貼了，而是要對著那個位置仔細貼下去，而我之前幾乎沒有訓練過這個步驟，現在重新按照規定來就比其他人落后了不少。但我為此心安理得，組里的其他人知道我為此被罵了，也不敢對我有什么意見，因此那天剩下的時間我反而過得異常輕松，優哉游哉。

但我還是有些擔心線長會把我之前找出來的讓整條生產線的人返工，那樣子我就會惹怒所有人。我估計過，這起碼要讓線上的每個人多加班半小時。好在這種情況暫時沒有出現，可能是他也不知道怎么找出來昨天有哪些是我做的，或者是那批貨早就運走了，去到下一個流程。

我的動作變得躊躇、緩慢，跟之前的行云流水形成形成鮮明對比。而且像是有了疑心病一般，有時候稍微貼歪了一點就感覺會不合格，于是馬上撕下繼續對準貼好。

線長巡了一圈再次走到我旁邊，我放慢了動作，寧愿跟不上流水線，也要把標簽貼好。

他在后面看了我好一會兒，一只手拍了拍我的肩膀，“這回可以，就是要加快速度。”

我點點頭，對他那只手充滿了厭惡。除了速度變慢以外，我感覺自己開始在流水線變得焦躁起來，感覺自己一無是處，之前因為跟得上流水線速度的得意之情和滿足感頓時煙消云散。

下班后加班了十五分鐘左右，其中估計也有我離開生產線一小時的功勞。五分鐘的加班一下子就完成了，大家臉上都很疲倦，但也帶著滿意的笑容。

七點鐘過后我們集體開晚會，線長大約講了十五分鐘。期間基本上都是在講我的問題，雖然他沒有點名，但是大家都知道是我。當他講到我的問題時，對面小哥和大壯都沒有朝我看來，這讓我很感激。還是有幾個人朝我看來，仿佛是想要記住我的臉或是捕捉我的表情。我裝作沒看到，平靜的目視前方。

在講話中的末尾，他說道，“今天比昨天進步很大，只加班了十幾分鐘，明天再接再厲，在保質保量的前提下爭取做到不加班，甚至提前下班！”

他的話讓人振奮，但提前下班是不可能的。富士康的產線速度是動態調整的，如果你做得更快，產線速度也會加快，產量的任務指標便會隨即壓過來。這也就是為什么我們剛來的時候跟不上流水線的速度，因為這是經過熟手調整過的。

不知道是不是我今天被罵了，線長今天說話溫吞了一些，氣力也較為和緩，但依舊目光如炬，仿佛接下來有一個陣地要爭奪。解散之前我被叫過去，果然讓我罰抄了語錄。

大壯似乎對我產生同病相憐之感，邀請我去他宿舍拿床上小桌，他覺得抄東西得是用床上小桌。

“筆你沒有吧，筆我也借你，甚至可以借你兩支，你知道吧，兩支筆拿在一起抄會快一點，如果你以前被罰抄過肯定知道怎么做。我們宿舍最多的可以同時用四支筆。”

“四支筆，怎么可能。”

“不是用筆，是直接拿筆芯，筆芯比較細。”

“好吧。”

“你會不會用三支筆，三支筆大部分人都會。”

“我不知道。”

“但我最多只能借給你兩支，剩下的你要自己找了，我以前有五支筆的，但是被借來借去，只剩下兩支了，要不是我騙他們說沒有了，還要被借走，到最后一支不剩。”

“你買那么多筆做什么。”

“罰抄啊。”他看我的眼神仿佛我是白癡，我不敢和他對視，怕他發現我也是同樣的感覺。

我和他都住三樓，他在306，我在308，距離其實不算遠。據他說流水線對面那個老哥也住在三樓，不過每次下班他都沒有及時回去，更多人看到的是他在草坪上或者天臺上喝酒。

大壯宿舍熱鬧了很多，他一回來就有人跟他打招呼。他在床上翻出了兩支筆遞給我，雖然說只借給我兩支，但他還是挨個問他舍友有沒有多余的筆。

斜對面那個舍友對他翻了一下白眼，“我上次罰抄跟你借你說沒有。”

“我這是忘了。”大壯不好意思撓撓頭，“那你還有沒有。”

“沒有了，給隔壁宿舍借去了，那個叼毛說弄丟了。”

“操。”

“砰砰砰……”宿舍有人脫光了上衣在打球，還問大壯要不要去。大壯說不去。

那個人提高語調呼了一聲，把球拋出去，球劃了一個弧線，朝門口飛去，這會兒我才看到他們門上掛著一個籃筐。球沒有進框，撞了一下墻壁后又彈回了地上，發出砰砰的聲音。

“你個死叼毛差點砸到我！”門邊的一個舍友說道。

他嘿嘿嘿笑道，收拾衣服準備去洗澡了。

“你們宿舍也有上夜班的人嗎。”大壯把我送到門口的時候我問道。

“當然啊，你沒看我們宿舍少了一半人。”

“那會不會吵來吵去，吵到睡覺。”

“你吵我，我吵你，不就是這樣。”

“也是，”

回到宿舍，我打開折疊桌放在桌上。在床上找了好一會兒才找到那本藍色的手冊，后面近十頁果然都印著郭臺銘的語錄。

阿董在上面探出了頭，問我做什么。

“抄語錄。”我淡淡說道。

“為什么。”

“線長布置的。”

“操。”他又把頭縮回去了，這幾天他一直提不起精神的樣子。

我開始研究其那本小冊子來。前面部分大概介紹了富士康的規模、在全球和中國的分布情況、代工的企業以及歷年的發展和經營情況。這時候我才知道富士康的營收和利潤有那么高，不過他們并沒有把支付給工人的工資占利潤的多少列出來。

中間部分主要講述的是郭臺銘其人以及他是怎么起家的，很適合作為初高中的作文題材。最后部分是語錄，因為600遍要抄不同的十條，所以我盡量找了短一點的十條抄起來。

第一條是：走出實驗室就沒有高科技，只有執行的紀律。

第二條是：計劃永遠趕不上變化，變化抵不上客戶一通電話。

第三條是：成長，你的名字就叫痛苦。

第四條是：心胸有多大，舞臺就有多大。

第五條是：成功的人找方法，失敗的人找理由。

第六條是：天才就讓他留在天上。天才型人員到每一家公司都令人頭痛。

第七條是：每一只公雞，都以為太陽是它叫出來的。

第八條是：為錢做事，容易累;為理想做事，能夠耐風寒;為興趣做事，則永不倦怠。

第九條是：人過了五十歲，不但要懂得踩油門，更要懂得踩剎車。

第十條是：除非太陽不再升起，否則不能不達到目標。

我看著這抄滿了十幾張的密密麻麻的語錄，越到后面越是像鬼畫符一般。這十條語錄一開始我還需要看著抄，到了后面就是直接能背下來。

我一邊抄，一邊回想我曾經在哪里見過它們，它們被寫在橫幅上、展覽板上或是墻上，幾乎在食堂、洗手間、車間以及外面的大樓上都有。總之，它們充斥在富士康的各處，第一次見到的時候，只會覺得陌生或者無所謂，但是見多幾次便會覺得熟悉，就會不自覺地去思考。見得久了，會逐漸認同這句話的意思，或許不認同，但已經可以背誦下來，說不定什么時候就會脫口而出。

它覆蓋的地方僅僅是在富士康嗎，或許在什么地方也散落著它們，故此它們是那么熟悉，那么順其自然。

我找了這十條，不僅僅是因為它最短，而且還覺得較有意思。從中不僅可以窺見郭老板的性格，也可以知曉這家公司的性格。

有時候我會想，到底是這些語錄本身有道理，體現出了這個說話人的水平，還是這個人有價值，以致于他的話都要被拿來細細品讀和崇拜了。或許，符號對于我們人心來說更重要一些吧。比起所謂的真實和本質，或許吸引力更重要，因為人們需要它。因此我慢慢覺得，人沒有資格怪罪那些標語，是他們使它們變得無處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