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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流水線上的詩人

  • 小徑斜陽4
  • NIZE
  • 5679字
  • 2024-05-10 19:49:50

“你們可以叫我詩人。”大壯對面那個小哥說道。

自從上次他對我笑以后我和他就熟稔了許多,很多時候跟得上流水線進度我們也會聊聊天。今天他突然這么說道。

“為什么是詩人?”好一會兒我們才明白了是哪個字。我一開始甚至以為他說的是濕人。

“因為我的確是詩人。”他淡淡地說道。

“我從沒聽過流水線會有詩人。”

“因為詩人不是朗誦家,他們不會去宣傳,他們只會把自己的詩歌寫在紙上。”

“你怎么證明,你有什么證件照嗎。”大壯戲謔道,他們兩個似乎之前就認識了。

“詩人不需要證件照,只要他會作詩。”小哥皺起了眉頭,一本正經(jīng)解釋道。難道他不知道我們在逗他玩。

“但是我沒學過詩歌,你念出來我也不知道是不是。”

“不用學,你一聽,就知道是不是詩歌了。”

我們就叫他念,但是他說要想一會兒,我們就叫他念以前做的,他卻說他一定要即時做一首,證明自己的能力。隨即陷入了沉默,他像是從未跟我們搭話一般眼睛盯著流水線,快速地放著主板。我們見他如此,也不再說話。

沒過一會兒,他念道,“有了。”我們趕忙叫他說。

生如一枝花/死像一顆草/當你是花的時候/無人搭理/當你是草的時候/無人掛記。

我覺得挺好,大壯則發(fā)出“嘖”的一聲,“你不是說詩嗎,這跟床前明月光一點都不像,你每句字都不一樣。”

“現(xiàn)代詩,是這樣的。”

“你再說一邊。”

詩人再說了一遍。

“還是不好,連小孩子的兒歌都不如。”

詩人搖搖頭,我一直沉默著,他便轉(zhuǎn)頭問我覺得怎么樣。

“聽著還行,就是太短了。”

“我即興做的,是短了點。算了,我念一首之前做的給你們聽聽。”

大壯不想被人嫌棄自己沒文化,也表示有興趣。

《螺絲》我有螺旋往復的花紋/我有亮閃閃的圓帽/我的意志剛強堅硬/路邊的花兒/不想做我的朋友/說/一模一樣的人兒我見了太多/我想哭/一模一樣是我們有用的保證/一模一樣是我們的宿命/我想申訴/我想擁抱/于是把自己/擰緊到為自己設(shè)計的螺旋槽里。

“這個怎么樣。”

“還不錯。”

“真他娘的好。”大壯附和道,但我不知道他是不是聽懂了。

于是詩人的名頭便被我們所承認,而我也是突然發(fā)現(xiàn)了他身上的憂郁氣質(zhì),對他好奇了起來,他則是對我的注視回應以溫和的微笑。

適應速度的時間比我們想象的要快,適應以后反而變得無聊起來,流水線上也嘈雜了許多,根據(jù)站的位置形成了一個個小圈子,互相之間在聊著天,也有一些完全沉默的,不是性格過于內(nèi)向就是年齡差距太大,進不去話題。除了對面那年紀稍大的,基本上是我們?nèi)齻€在聊天,然而詩人經(jīng)常獨自走神,經(jīng)常是聊著聊著就變成我和大壯在聊,再后面就變成大壯一個人在說,我在聽。

“誒,你干嘛呢。”當大壯發(fā)覺我也不說話了時,他通常會提醒一下對面的詩人。

“額,在想一個東西。”詩人通常會這么答道,隨后像是一直參與在我們的聊天似的對剛才的話發(fā)表一下看法,大壯則會一直接下去,然而詩人維持不了多久又會斷了檔,當他思考問題時表面上是注視著手中的主板,然而視線終究偏差了一些,臉上仿佛籠上了一層光澤,毫無表情,只有等他琢磨出個頭緒時,某種情緒才會回到他的眼中,隨后略微抬起頭朝我們看一眼,像是與現(xiàn)實世界的的重新對接。

從車間到宿舍的路很遠,至少對我來說是如此,每次吃完飯花時間走回去,能睡覺的時候往往只有半小時,或者更少。因此我便尋找著中午的時候在工作區(qū)這邊睡覺。腦海中不自覺地回蕩著他們被吵醒后左右翻身的樣子以及啐響聲,我愈發(fā)排斥回到宿舍去午睡。

一點鐘以后的食堂有一些人直接在餐桌上趴著睡,那會兒吃飯的人漸漸少了,空位多出來很多,他們一吃完就像做任務(wù)一般直接趴在了桌子上。食堂雖然嘈雜,但那對于疲憊的人來說只是一些無關(guān)緊要的背景音。沒有親自去看的人不會相信二十分鐘前還找不到位子的食堂短短時間內(nèi)就到處是空位。

也有去網(wǎng)吧睡覺的,他們花錢上機,只為了美美在那里睡一個小時,戴上耳機聽著音樂,沒一會兒就睡著了。我站在玻璃房里注視著那些閉目的老哥,有些或許會按捺不住睜開眼起來玩,那會令他們下午更加疲憊。

注意著午休的時間,我繼續(xù)沿著生活區(qū)的路往下走,想尋找一個更好的地方。有人睡在超市外面的長椅上,有人睡在便利店外面的餐桌上,但是這些地方都太少了,我不可能每天都能占到。

操場中間的草坪上已經(jīng)有十幾個人躺在上面睡覺,橫七豎八,呈不規(guī)則排列,他們一動不動,或者側(cè)著頭,或者用手臂蓋住臉,其中一個躺著的頭上蓋了一個只有三面的紙盒,雙手交叉在肚子上直挺挺地躺著,他的頭幾乎被紙箱套住,但我看了許久,依舊認出來是在我對面那個自稱詩人的家伙,不由得一笑。

如果馬路邊都可以睡覺,那在操場上睡覺也沒什么不可以了。我躺下來睡著。陽光很刺眼,羨慕起西裝哥的那個紙盒。我只好側(cè)著睡,然而最讓我難受的是草地不像我想象的那么柔軟,躺在上面仿佛有針在刺自己的皮膚,然而這一切慢慢變得不存在,刺痛變得舒緩,繼而變成撫慰。

原來閉眼后周圍的一切并不是無關(guān)緊要,這里實在有些太空曠了。所有東西似乎都跟你沒有關(guān)系,又都與你有關(guān)。不會有舍友打呼嚕,不會有人突然回來開門吵到你,但周圍沒有任何可以把我包圍或聚攏起來的東西,或它們離我實在太過遙遠,我的四面都是虛無,一切動靜都會增添我的不安全感,就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疲憊依舊擠壓著我,擠壓著我,虛無和疲憊一齊把我擠壓到一個小小的黑暗的空間里面,直到失去所有知覺。

“阿嚏!”一聲巨大的帶有噴氣式效果的聲音從左往右從右往左地在我周圍激蕩,我睜開了眼睛,那卸下來的疲憊在短暫的失去感知后又回到身上,頭頂?shù)奈⒐庹盏奈夷橆a有些發(fā)燙,眼前是一片短暫的白光,我想起來看看是誰打了這個噴嚏,但腦袋的抬起都顯得勉強,我只得重重喘了幾口粗氣。

天空中有鳥飛過,從另外一邊不知什么地方劃過空蕩蕩的沒有幾朵云的天空,我原本以為經(jīng)過時至少會被一些云遮住,但它飛得并沒有那么高,我的眼睛隨之轉(zhuǎn)動著,注視著它,它并沒有飛出富士康,倒不如說還遠著,只在操場邊緣的一棵樹上藏了起來,天空中再次空空如也,什么也沒有,但有風吹過,樹葉發(fā)出嘩嘩的響聲,是在兩米外?或者五米外,那響聲忽遠忽近,我不好判斷,忽然近得就在我耳邊,我有些懷疑耳邊的聲音是幻聽,一陣風是否有那么久的效果,艱難地轉(zhuǎn)過頭,那片響動的樹木距離我有十多米遠。空中又有鳥飛過,我還能識別出它是鳥,它忽然在半空中停住不動了,慢慢地墜下來,墜下來,同時外形也越來越模糊,墜到我臉上形成一片圓形的黑影。

七點鐘下班,線長又嘮叨了一會兒,七點半我們從車間走出來的時候,已經(jīng)餓的前胸貼后背了。

我和大壯還有詩人約好一起去吃晚飯。我以為他們是要去外面吃,但是大壯說外面就是一個郊區(qū),店面少的可憐。

“富士康一個大廠三十萬人外面的店面怎么會那么少。”

“你需要的什么服務(wù)富士康都給你包掉了,而且你又沒身份,出去還有門禁什么的,那些保安動不動就要屌人,麻煩得很。”

“身份,我們不都戴著工牌嗎。”

“不是這個身份。”大壯沒好氣道,轉(zhuǎn)頭又補充說,“其實過了一條馬路挺熱鬧的,那里是城中村,有房子可以租。”

“還有員工在外面住啊。”

“有的,在廠里打工的夫妻啊,公司只有給干部提供單人間,還得一定級別,那些結(jié)了婚的普工不就得在外面找房子住。”

快到門崗時看到有個老哥在地上蹲著,一只拖鞋從他腳上穿過去,牢牢綁在小腿上,身上有一道一道黑漆漆的印痕,右肩上被旁邊站著的保安用警棍點著,經(jīng)過的人特別是女生默默地拉開了距離,我們也是放慢了腳步。

另一個保安正往那邊走著,手指著遠處的小哥叫他不要跑,趕緊過來,說著作勢就要沖過去,嚇得那個小哥一直跑起來,頭也不回,直至消失不見。那保安見狀于是折回來。

“怎么說,下次還敢不敢沒戴牌溜出去?”我們經(jīng)過時,聽著小哥旁邊那保安說道,手中的警棍像是在杵一塊一聲不吭的生豬肉。

我們終究有驚無險離開了富士康大門,門外也是一道天橋,只不過比我們連接生活區(qū)和工業(yè)區(qū)的更雄壯,在徹底越過上坡時,我又回頭望了一眼背后的門,小哥、保安只是模糊得像個線條一般,但我肯定他依舊蹲在那里。

“別看了。”詩人的手搭在我肩上,臉朝前說道

我于是轉(zhuǎn)過了頭,往橋的另一端走去。

我們?nèi)サ降氖邱R路邊一家不起眼的小炒店,市面上比較熱的小炒基本都有。一道菜的均價基本是15以上,要比食堂貴一些。有些人直接過來點了一道青椒炒肉片就開吃,飯也不盛。

我們點了兩三道菜,找了張桌子坐下來。大壯嫌坐著等吃不過癮,于是就走到老板的鍋旁看他顛勺。他就那么專注,一本正經(jīng)地看著。

“大壯,你做啥。”我走過去問道。

“我要看,要看那菜是親自從鍋里炒出來的。”

“你遠遠坐著不就能看了。”

“不行,我要湊近看,我今天吃的不再是蒸菜了。”

他仿佛有種無可勸阻的執(zhí)拗,我搖搖頭,走回桌邊。詩人正在喝著飲料,觀察著店里的一切,讓人感覺他是第一次來。我走回來他就笑瞇瞇地看著我。

“你干嘛那么慈祥看著我。”

“沒有。”他伸過手來摸索我的肩膀,“你中午去哪里玩了。”

“中午?沒去哪里玩啊,中午我在睡覺,哪里有精力去玩。”

“那你身上怎么……有花有草。”說著他從我身上摘下一小片花瓣下來。

“哦——”我恍然大悟,“中午我去操場睡覺了,我還看到了你。”

他瞪大眼睛看著我。

“你不信?你是不是頭蓋著紙皮那個。”

“你怎么會想去操場睡覺。”

“回去太遠,就有點懶,下次不去那里睡了。”

“為什么不去了,我可以給你搞一個紙皮箱。”

“感覺……四周空空如也。”我皺著眉頭道。

他點點頭,沒有表示驚訝。

“你呢,你為什么去那里睡。”

“那里睡到舒服,有花,有草。”他拇指和食指又捏起我身上找到的小草旋轉(zhuǎn)著,頓了頓說道,他以前做了一首小草的詩。

“你怎么剎不住了。”

他笑笑。

“那你說吧。”

《小草》我是一棵小草/渾身碧綠/我是一顆小草/毫不惹人在意/春天/我生機勃勃/生機勃勃的兔子/將我踐踏/生機勃勃的小狗/對我拉下糞便/我聽見他們說/小草配紅花/但是我不知道/什么配小草/冬天來了/我枯萎了/來年再見/愿我/不再是小草/但我知道/深埋在泥土里的我的根莖/并沒有變。

我聽了沒什么感覺,只覺得自己的飲料很冰,或許他是在調(diào)侃自己,或者加上我和大壯。大壯終于回來了,親自端著菜過來。青椒炒肉、竹筍炒肉、辣子雞。我只覺得他的口水都要流下來。

“唉,還是創(chuàng)業(yè)好啊。以后有機會一定要自己創(chuàng)業(yè)。”吃著吃著,大壯突然說道。

擺他面前的青椒炒肉的肉基本已經(jīng)吃完了。

“干嘛這么說。”

“富士康現(xiàn)在想上去太難了,有文憑過來干活的越來越多,我們這些大老粗,就一輩子底層打工了。”

“肯定是待得久的升上去吧。”

“要待得久,還要活干得好,少挨罵,然后就是請領(lǐng)導吃飯。”

“這還得請領(lǐng)導吃飯?”

“怎么著,不得請,大家都是一塊在流水線干活,一段時間后速度都差不多,都是一樣的兩只眼睛一個鼻子,有什么差別,能不能升上去還不是線長一句話。”

“這樣。”我還是有些懷疑。

“隔壁的阿鵬,工作做得好,踏實肯干,每天都是最晚走的,最早來的,來了以后就鋪那些流水線。月月全勤,來這都三年了,還是個全技員。按理說早該升上去了,他領(lǐng)導也暗示過,說他可以往這方面“提高”一下,但是他就是不開竅,一頓飯也不請,上個月不知道誰透露出來的,線長生日,好嘛,他煙也不給一包。”

“然后呢。”

“然后,還有什么然后,就繼續(xù)做他的全技員咯。你不請吃飯自然有人請,他們線那個阿俊,就請了好幾頓,我看到的就有兩次,就在這家店,三個人吃八九個菜。人家來了半年,上個月升了,副線長,做他的助手,不過不用去開會。”

“還有這樣搞的。”

“是啊,而且你跟線長關(guān)系好,有時候出了什么問題也能少挨點罵。那個阿鵬,我看是暫時沒有出頭之日咯。除非后面線長升上去,副線長補線長,可能他還有希望,但是現(xiàn)在跟阿俊玩的好的他也排不上……自從阿俊升上去以后他就消沉了很多,沒那么早去了,上周還犯了個錯,被批了一頓,私下底嚷嚷著要走了。”

“你怎么知道的那么清楚。”

“我怎么不清楚,阿鵬是我老鄉(xiāng)。我跟你說,我們那個村的人,脾氣就是倔,人出來也比較天真,我以前也跟線長鬧過,現(xiàn)在是學會夾起尾巴做人了,以后有空說給你聽。”

“那升上線長,再升就是組長,再升就是廠長,然后就是經(jīng)理了吧。”

詩人笑了出來,臉上的褶皺更多了,他拿起桌上的一杯茶喝了起來。

“你太天真了。”他在那里掰著手指頭想了一會兒。

我笑了起來,他叫我別笑,那些關(guān)系有點亂,然后緩緩地說道,“首先是普工,然后是儲備干部、全技員、線長、組長、課長、尊理、副理、經(jīng)理、協(xié)理、副總經(jīng)理、總經(jīng)理。”他一邊說一邊掰著手指頭數(shù)著,“總共是十二級,你那時候他讓你走說要經(jīng)過六級干部簽名沒有騙你,確實要那么多干部簽名。”

“那么多層級啊。”

“是啊,就像一個金字塔一樣,你就慢慢爬吧,一般人爬到差不多經(jīng)理或也就差不多了,一輩子也到頭了。”

“我還以為富士康就是一個工廠。”

“是一個工廠,但是是給蘋果代工的,還是有點科技含量的。那些流水線設(shè)備什么的,都很貴,一套動不動就幾十上百萬。上面還是有一些人才,動不動就是國外留學回來,下面就是人力,上面是管技術(shù),下面是管人,上面是法治,下面是人治。”大壯像給學生上課那樣給我分析著。

詩人一邊喝著茶一邊聽著,不時微微點頭。不知道為什么我瞥到他又想起了剛才那首小草,他似乎已經(jīng)倒了第三杯茶來喝了,我還沒見過他這么渴過。

“那經(jīng)理再往上升呢。”

“經(jīng)理再往上?往上就是老板,怎么,你還想升到最后干掉郭臺銘是吧。你覺得是郭臺銘先干掉你還是你先干掉郭臺銘。”

我只好搖頭笑笑,表示自己的無知。詩人也在一旁笑著。

大壯仿佛失去了笑容,嘆了一口氣,“其實升上儲備干部是最難的,再往上爬就反而簡單一些,從零到一比從一到十還要難。但是一般儲備干部是給有學歷的人,或者有點關(guān)系的,像我們這些大老粗,沒機會咯。”

“有機會的,咱勤勤懇懇工作,努力總是有回報的。”

“誒,希望吧,不過還是當老板最自由,想怎樣就怎樣。可能你爬了幾十年,爬到一個高位,忽然之間被辭了,發(fā)現(xiàn)自己只是在玩一個別人設(shè)計的游戲,玩了三十年。”

我忽然一征,瞪大了眼睛看著他。

“怎么了,那么瞪著我干啥。”

“沒什么,吃飯吧。”

大風力的電風扇搖頭吹著,桌上的幾個塑料紙杯已經(jīng)不知道被吹到哪里去了,店里已經(jīng)來了幾趟七八人的顧客,或許我們的是四人座小桌,讓位的壓力小很多,吃完后便注視著車水馬龍的馬路,沒一人提到要回宿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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