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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早晨九點,鄉干部吃了早飯,都忙著下到各自所包的村抓計生工作去了。政府大院里就只剩了文書小李坐在辦公室里守著電話,用臘光紙刻寫《關于做好夏收和計劃生育工作兩不誤的指導意見》文件。賀遠春這會兒沒事,也許忘記了早晨對桃花兒說等他回去割豬草的話,見鄉政府沒人,便在各處空房子里瞎轉悠,看有沒有可以捎回家的什么東西。

他轉到鄉文化站,見門上的鎖被人打開了。他想,也許是民政干事老夏忘了鎖門。

那幾年,上面要求各級政府要把抓精神文明建設放在首要位置。各鄉必須建有“文化站”和電影院。還要配備文化專干。鄉政府的工作卻是一年四季都在忙著收錢:各類稅費、三提五統、各種集資、攤派、罰款、滯納金......名目繁多,一年四季總完不成任務。哪里還顧得什么文明不文明看不見摸不著的工作!文化專干正好配合鄉政府下村催款收錢。掛“鄉文化站”招牌,也不過是聾子耳朵,應付上面檢查的“擺設”而已。朝陽鄉的“文化站”被鄉政府管民政的干部堆放了一些救災救濟物資。經常有上級政府調撥的棉被棉襖,救災帳篷,大米、面粉,以及社會各界捐贈的舊衣服等,平時都儲放在這里。

賀遠春將另一扇門輕輕推開一條縫,側身擠進去,再擰轉身來把門輕輕關好。凝聲屏氣,睜大眼睛,搜尋看可有能捎回家的東西。

他感覺到樓板在顫動,棉被也在輕微晃動。同時,似乎有牛的喘息聲從棉被里逸出來。還似乎有母雞吃東西哽噎了,從喉管里擠壓出“嗝兒嗝兒”的喉鳴聲。

賀遠春以為什么動物把窩扒在了棉被里,他輕悄悄移動著腳步靠上去。猛一下撲壓下去,卻一翻身滾出個赤身裸體的人來,是白書記!窩在下面的婦聯主任萬曉琴只顧把臉埋在棉被里,卻忘了那白光光的屁股還翹在棉套外面。

賀遠春嚇得臉立刻變成了豬肝色。嘴里“喔,喔......”地退出來,一直退到門口,才說:“我以為是賊呢!沒事,沒事!”

賀遠春落荒而逃?;氐阶约旱乃奚?,心里還兀自砰砰直跳。無意碰見鄉里主要領導干這事,賀遠春自己倒像有一種犯罪感。畢竟這是他不該碰見的事!他趿拉心神不定,心中正糾結著無法釋然的時候,“砰,砰砰——砰!”有人敲門。

賀遠春開了門。白書記泰然自若地進來,在屁股后面褲子口袋兒里摳出五百塊錢塞給他。賀遠春哪里敢接?“這,這,不,我......”

白書記把錢丟在他的床上,笑了笑,轉身走了。

賀遠春發了一筆意外之財,正在興奮不已。一下子就是五百塊!這相當于他八九個月的工資呢。他一時高興過了頭,竟忘了回家割豬草的事。他正心花怒放時,門又被推開了。萬曉琴一個旋身進來,從腋下取出個報紙包兒,紅著臉將包兒往床頭柜上放。賀遠春站起來,猛一下把萬主任攔腰摟住就扯她的褲子。萬曉琴使勁掰賀遠春箍在她胸前的手,緊張、急切地說:“快松手,看,來人了。給你買了一條煙。——以后有機會了再說?!?

賀遠春嬉皮賴臉地笑道:“都不是想的那碼事?誰還要你花錢呢!我已經戒了,把煙拿回去給白書記抽吧。你只須把下面直口上的封皮扯下來,貼住我上面這橫口上,以后你放心我好了?!闭m纏著,樓下文書辦公室里果然就有人找尋賀遠春。萬曉琴趁機掙脫身出來,站在走廊里,故意提高了嗓子喊:“賀師傅,下面有人找你呢!”

賀遠春答應了一聲,趿拉著鞋跑下樓問是么事?只見他伯伯的兒子賀遠冬急慌慌地說:“快回去,家里出事了?!币膊坏荣R遠春問清是啥事,賀遠冬已轉身往回跑了。

賀遠春對文書小李說了聲“幫我向白書記請個假,我回去看看就來?!彬T上自行車就往回趕!

早晨,桃花兒等賀遠春走遠了,背了背簍去屋后滴水崖里邊苞谷地里拔了一背簍油菜苗兒做豬草??纯吹乩镉筒撕碗s草荒擠著苞谷,就不忍心離開了。她半跪半蹲地歪著身子拔起苞谷地里的草來。

不知不覺,太陽已經照上了頭頂,桃花兒才急切地盼望賀遠春來接她??墒?,左等右等,一兩個小時過去了,仍然還不見賀遠春的人影兒,就打算自己把這背豬草背回去。然而她畢竟身子笨了,鉆進背簍袢子里半天撐不起來。剛跪在地上雙手撐地把一背豬草背了起來,卻聽得有人站在她家的院壩里喊:

“尹桃花呃,——尹桃花!你在哪里呀?你父親上吊了喂,——快回去看看!”

桃花兒聽到有人喊她,但沒聽清后面的話。她尋了個高一點的土坎兒,把背簍靠在土坎兒上,輕松了身子,才站在路上向著家里扯開嗓子問:“你是哪個?喊么子?”

喊她的人又重復了一遍。這下她聽得分明。腦子里嗡地一聲,背起背簍就往回跑。慌亂中,踩了個石圪子一顛,崴了腳。便連人帶背簍往坡下滾去,她一下子就失去了知覺。

在麥地里,白仁貴把桂花兒抱在懷里,正被尹忠安撞見。尹忠安氣無可忍,大罵了桂花兒和白仁貴兩人一頓。白仁貴嚇得一溜兒躲進了樹林里。桂花兒回去,自己吃了飯,等了好久不見父親回來。她以為父親還在坡地里割麥,就用搪瓷茶缸兒熬了稀粥給父親送去。萬萬沒有想到,父親卻用一根葛藤將自己吊在路里邊的漆樹上。腳上穿著廢輪胎釘的透風邊綁鞋正撞在桂花兒的額頭上,驚得桂花兒差點暈厥過去。

桂花兒爬起來,滾落在坡底下的背簍也不要了,轉身就往回跑。她哭著喊著,驚動了陰陽二坡正在搶種搶收的村民。都放下手中的活計,紛紛向出事地點跑來。幾個強壯有力,膽大心細的男人把尹忠安從樹上解救下來,卻早已不中用了。大家都感到很震驚!好端端的,怎么就會這樣呢?

尹忠安尋了短路,躲在山林里的白仁貴窺視著眾人都圍了來,才悄悄溜出來,避開眾人的視線,繞道上路,做出聞信趕來的樣子。他唏噓感嘆了一番后,向眾人解釋說,老大人的胃病又加重了。幾天來,吃啥嘔啥。他同桂花兒商量送老人去醫院,老人執意不肯。“誰知他老人家病成這樣了,還這么倔強,生怕給后人添麻煩呢!”

桃花兒摔滾在滴水崖坎沿上被一簇覆盆子刺架擋住了。她這一摔,肚子劇烈地痛起來,額頭上沁出豆子大的汗珠。下身褲子被血水染濕。賀遠春跑上去,拉住桃花兒的手就往背上扯。賀遠冬忙攔住,說:“看樣子,弟妹怕是臨產了,你怎么背?快想法子抬!”

說時,他就跑去扛了一架梯子來。

賀遠春在桃花兒衣袋兒里掏出鑰匙,回去抱來了被子。賀遠冬又說,光被子還不行,還得去找兩塊木板來。

兄弟兩個跑來跑去忙了好一陣,才綁扎了個簡易擔架,把桃花兒抬進了鄉衛生院。

賀遠春心急如焚地等候在衛生院過道里足足有兩個多小時,產科主任才出來對他說:“小賀啊,你太馬大哈了!你老婆懷孩子你不知道嗎?都啥時候了還讓她在山坡上干重體力活?幸虧送來的及時,不然就太危險了。胎兒還不足月,屬于因過度刺激而導致的早產。嬰兒還需要保育幾天?,F在,母子都平安了。只是產婦情緒很不穩定。你去安慰幾句了,趕快回去處理你岳父的后事吧?!?

賀遠冬忙接話道:“讓他就在這兒照護月子婆吧?!彼D身對賀遠春說,“你岳父的事有白仁貴主持。晚上,我也要去幫忙的?!?

賀遠春:“光指望他那個白日鬼?還是快去請余少剛幫忙招呼吧!

鄉村行政工作任務繁重。村民又很窮。尤其是萬佛寺,山高路遠,自然環境惡劣,人戶居住不集中。大多數農戶過完年就開始鬧饑荒。有些人家的孩子十幾歲了,還沒穿過一雙鞋。有時,家里突然來個人,女人卻因褲子遮不住羞丑而依偎在灶房里不敢出來。特別在青黃兩不接的時候,當地政府的稅費任務又下來了。孩子們沒有學上,便不知憂愁地放野玩耍。他們眼睛尖,見三五個人一群,從蜈蚣嶺山梁艱難地往上攀爬,便燕子似的飛回家告訴大人說,“上次拉豬的那幾個人又來了?!眹樀媚腥硕銐讯∷频你@進山林里,女人則鎖了柴門去坡地里,不是割豬草,就是拾柴禾。任是一家接著一家的狗吠雞鳴,就是碰不上村民在家。鄉干部別說收到款項能完成任務,一個個累得口干舌燥,連涼水都難討到喝的。如此跑得幾回空路,鄉干部則不直接找村民要錢了。從年初到年尾,包村鄉干部催逼村干部,村干部瞅準一早一晚村民在家時催逼農戶:限定幾天繳清,否則按百分之幾十加收滯納金,或翻倍罰款。鄉派出所配合各村成立兌現工作組。同時警告村民:不僅處以罰款,再被行政拘留幾天就不劃算了。

余少剛的父親余道民當了十多年的村支書,卻一點建樹都沒有。他大半輩子膽小怕事,是個誰都怕得罪的好好先生。鄉干部下村了,要在他家里找飯吃,要將就他去家家戶戶做工作,當面就稱他“老支書”,背地里都管他叫“稻草人”。把他這個“稻草人”安扎在秧田里,還未必嚇得住麻雀!

根據形勢的發展需要,朝陽村重新組建一支強有力的村干部領導班子,是鄉政府迫在眉睫的事。包村干部給余道民做思想工作,余道民巴不得馬上卸任。無官一身輕,他沒有好上難下的那種有官癮的心態??墒牵谧屨l接這個擔子的人選上,則有些不同的聲音,而且意見分歧還很大。

萬佛寺并不是找不著能夠勝任管理村級黨政事務的能人。余少剛接他父親村支書這一職務,應該說是順理成章的事??墒怯嗌賱傋悦甯?,看不起別人,也看不起村官兒這一職務。

余少剛為人心直口快,處事剛正不阿,嫉惡如仇。十七歲入伍,十八歲入黨,卻并非少年得志。他所在的部隊正趕上一場大地震。在救災搶險中,余少剛立了一個二等功,同時也拿了一個二級殘疾證。他在廢墟中救一個被埋的小女孩兒時,下面挖空了,一塊巨大的預制板移位,因毀損而暴露出來的鋼筋不偏不倚正扎進他的命根。

退伍后,余少剛想進白沙縣人民武裝部工作。但人武部有限的崗位被關系過硬的人捷足先登了。他被安置在朝陽鄉人武部,因心里有些情緒,他遲遲不去報到??h退伍軍人安置辦認為他不服從組織安排,讓他坐了一年冷板凳。余少剛倒也不急有沒有工作崗位,他為人民失去了身體的某一個“部件”,享受國家特殊津貼。即便什么事都不干,每年拿的錢比他同天不同地的隔山兄長吳世權的工資還多。

鄉政府一部分人主張讓余少剛頂他父親的職,鄉長吳世權卻提出不同意見:“余少剛與我一母同胞,我比你們任何人都更了解他。以他這個人的個性,并不是我們理想的人選。他是個眼高手低的人,讓他當村干部,他不一定看得上這個職位。依我看,還是上白進財吧?”

包村干部說:“白進財天不怕,地不怕,行事猛撞不計后果。他經常在砂壩坪趁貨車換擋時,從車后廂板爬上車偷搶車里的東西,并自稱是獨行俠?!粋€活脫脫的車匪路霸!有一次,把一紙箱熱水瓶膽撂下車摔得粉碎。當地村民沒有不怯怕他的。信用社每年搶在我們前面清收貸款和行息,村民照樣拿不出來錢。他們就把白進財請去。白進財果然不讓他們失望。他六親不認,見東西就拿。牽豬拉羊,捉雞掐狗,拆房子扒瓦,無所顧忌。只要有人翹嘴,他就猛撲而上。更何況他又不是黨員,怎么當村支書?”

鄉黨官員白守禮說:“尺有所短,寸有所長。任何人都有他的長處和短處。我們用一個人,當然是揚長避短。白進財有這樣那樣的毛病,是因為我們沒給他一個穩定的事干。浪子回頭是個寶!他不是黨員,我們可以先讓他干一段時間的村長嘛!你們看呢?他和余少剛兩人,或者同時都上,或者推薦給村民群眾選舉,讓其公平競爭?”

既然鄉上主要領導發表了指導性意見,大家也就照著領導意圖行事。鄉政府很快下發了文件:任命白進財為朝陽村村長;任命萬曉琴為朝陽村村文書。希望村黨支部提挈后進,配合他們的工作。

村委會新上了兩個人,老支書就啥事都不管了。整天哼哼他的西皮慢板“我本是臥龍崗散淡的人......”

萬曉琴是應屆高中畢業生。她在家里度日如年地盼著高考成績。高考分數線出來了。她只差了2.7分而名落孫山。她在情緒正低落的時候,鄉政府任命她為村文書,便給了她極大的鼓勵。

村干部雖然也被稱作“干部”,但他們不屬于國家行政編制,其身份仍然還是農民。處理村級黨政事務,當屬業余副業才對。但在實際工作中,他們比鄉政府在編干部所付出的勞動要多得多。鄉干部住在政府機關里,一頓早飯吃罷,就快到中午了。再走幾個小時的山路,天也就不早了。排開禮拜雙休以及其他節假日,天雨阻隔等因素,他們最多也就起個聯絡員的作用:把鄉政府下達的收款任務傳達給村干部,再把村干部收不起來錢的苦衷反饋給上級。村干部就沒有任何退路了。上面的任務是死的。在農戶上收不起來款,年底就別拿那幾千塊錢的報酬!

村干部沒有公務用房。他們住在自己家里。一早一晚或下雨天,正是他們忙公務的好時機。村干部知道,只有在這個時間段才能見到繳款的對象。平時,村民要忙生產,要忙永遠也忙不完那些單調重復的農事。所以家家都關門插鎖。縱然有在家的人,也都是主不了事的老人和小孩兒。

村民有事要找村干部也是一樣,他們十有九次會不著人。村干部不是忙著開會,就是到農戶上要錢去了。村民就罵村干部是吃空餉的。偶爾見著了村干部,求他們開個介紹信什么的,他們也不知道怎么個格式,還要收取五十塊錢的公章使用費。難怪城狐社鼠當道,就因為菩薩玩忽職守,使得十廟九空。

萬曉琴一上任村文書,就把廢棄了的村教學點那兩間破土墻房收拾了一間出來。她帶了幾本復習資料,一個人住在那里。有村民找她辦事她就接待。沒事辦了,她正好利用工作之余再次向高考沖刺。這樣過了不到一個月,同她一塊兒上任的村長白進財找她說:“我們是村干部,不像大機關,哪還需要專人坐辦公室?你把那些紙紙單單都收撿起來,跟我一起到農戶收款去。我手錢,你開收據。村民有用實物抵繳的,你也把賬記清楚。免得時間長了說不清。”

萬曉琴畢竟未脫學生稚氣,對于村務工作還一竅不通。她對白村長不得不言聽計從。

半年之后,萬曉琴被調到鄉政府任婦聯主任,終于成為政府編制以內的行政干部了。白進財也入了黨,正式接手了余道民移交過來的重擔。而且是黨政事務一肩挑。

衡量一個村干部有沒有能力,主要看這兩個方面:一是看他能不能按時完成和提前超額完成上級下達的稅費和其它各種款項的清收任務;二是看村干部本人是不是能夠先富起來。村干部本身就是這一地方的精英,自己都沒辦法富起來,還談什么帶領群眾發家致富奔小康?白進財有經濟頭腦,也是鄉領導看中的一個重要原因。有人說,人要發財一般都不擇手段。這話聽起來不順耳,可實際上并不難理解:擇得幾下手段,還能發財?——早就瞻前顧后猶豫不決了。

當村里的強壯勞力都把眼光盯在外出打工,提著腦袋下煤窯的時候,村支書白進財固然因公務在身,不可能跟著務工潮隨波逐流。然而,他的眼光早就盯上了這一山一山的林木,辦起了木材加工廠。每年在縣林業局辦一百多立方砍伐指標,實際加工兩三萬立方地板條儲存在庫房里。白支書并不急著出外找銷路,外地做木材生意的老板個個都像嗅覺靈敏的獵犬,你只要有貨,自然就會有人找上門來。一捆一捆的票子小孩兒玩積木似的碼放在茶幾上,他就窩在沙發里,翹著二郎腿,叼著香煙,品著萬佛寺云霧毛尖兒,這難道不也有一種享受嗎!

萬佛寺屬山高皇帝遠的閉塞之地。別說沒人來管什么亂砍濫伐,亂開濫采,偷稅漏稅。就是被人舉報,真有人來查了,也是大缸里倒了油卻在路上撿芝麻。來了,自是少不了去支書家吃吃喝喝,打打麻將,臨走時說聲“多少不罰點,我們回去也不好交差”。拿出票來征求同事的意見:“你看這票怎么開?”白進財進里屋拿出早已準備好的紅包兒分別往人家衣袋里塞:“開什么開?窮苦老百姓掙倆錢兒也不容易,你們來打過招呼了,我不允許村民再砍就是了。與你們頭回生,二回熟的,下次有機會了,我要進城去拜望你們,還能把我關在門外不讓進?”這些人也就半推半就,說“下次進城了不來玩兒就不夠朋友了”。

不懂得用筷子撐門的人累死也發不了財。

一方山水養一方人。這里的許多村民包括卞家在內,都是靠這大山養活而生存的。大山就像母親擠奶水,給村民擠出生活的源泉。過怕了苦日子的山里人向往城市生活,而城里人往往又羨慕大山里的幽靜環境,清新空氣。春天,農人一邊在田里彎腰勞作,一邊聽鳥兒唱歌;夏夜,躺在床上聽窗外一片蛙鳴!這就是陶淵明連官都不愿做的真正原因。山里到處都有能吃的野菜。沒有經過污染的綠色食品,是城里人掏高價買不到手的東西,卻是山里人度饑荒的救命之物。

龍頭竹是這里獨一無二的特產。它只有人的手指粗細,卻有三四米長短。是搭蔬菜大棚價廉物美的上好材料。去年就有安徽客商來這里找新任村支書白進財代為收購。當然,除了村支書,別人是不可能攬這筆生意的。因為林業部門不僅要收取林特資源管理費,還要視其情節和當事人的處事態度對其罰款。白支書則不同,他是代表村集體的。他讓你進山去砍伐,你就放膽去砍,只要是給他砍的,定然保你沒事;沒經過白支書點頭允許,誰進山砍了,賣給白支書的木材加工場了也沒事。否則就按盜伐集體林木處理。

卞龍是年輕小伙子,正出蠻力氣,有使不完的勁兒。每天,公雞把他從睡夢里叫起來,炒一碗頭天晚上留下的苞米干飯,就著白開水吃了,再帶上十幾個燒熟的洋芋,腋下夾著砍刀就往深山老林里鉆去。晚上披著星光回來,運氣好時,也有二十幾塊錢的純收入。去年,卞龍花一百五十塊錢,白支書免了他的農田水利建設義務建勤工。特別叮囑他別在其他人面前張揚,安心掙一個冬天的錢。結果,功夫不負苦心人。他起早貪黑,截止農歷臘月二十六,光給白支書砍龍頭竹就凈掙了七八百。比他幾年在山上挖黃姜,找野藥積攢下來的總和還多。這年過春節,卞龍買了爆竹,彪娃兒他們幾個孩子爭著搶著,把爆竹辮子都扯散了。從年三十晚上,每隔一頓飯的時間燃放幾枚,一直燃爆到第二年正月初三的下午。算起來,這是他過的最為風光的一個春節。連多少也拿些工資的父親卞紹華都覺得臉上有了光彩。相比之下,除了白進財家,同樣也是拿國家工資的余少剛家,過年也沒有連續燃放好幾天的爆竹。

卞紹華的妻子姚惠賢生養了四個孩子:頭胎一枝花,是個女兒,叫卞春芳。十七歲就嫁給了萬明富。接下來一溜兒三個都是兒子龍兒,虎兒和彪娃兒。龍兒小時候,也并不是特別聰明,所謂小時了了,大未必佳。而且膽小,怯懦。記得九歲那年(如果生活環境好的話,九歲的孩子該上小學三年級了),帶著弟弟卞虎,赤著粗皮厚趼的雙腳,滿山坡里挖黃姜,曬干了拿去砂壩坪藥材收購站去賣了。兄弟倆在經銷店買了十粒水果糖,還剩一塊七角錢,卻不知還能買些啥東西。轉悠了一會,本來已經在往回走的,卞虎還有些戀戀不舍,一步三回頭地看新奇。這時,信用社主任去買香煙。售貨員笑容可掬地向那人打招呼:“龔主任稀客,好久不見了。是進村收貸款去了,還是又開會學習去了?”

萬佛寺就沒聽說有姓龔的,龍兒覺得很古怪的姓,隨口念道:“公主任,母主任?!?

虎兒更不管后面那個“任”字,笑著接過去大聲喊:“公豬,母豬!”

龔主任見是兩個小孩兒在取笑他,便走過來,問:“你兩個叫啥名字?”

卞虎嚇得癡呆呆不敢回答。卞龍怯怯地小聲說了,龔主任并沒聽清楚,其實也沒必要聽清楚。他在中山服的上衣袋兒里取下鋼筆在自己的左手掌里比劃了兩下子就走了。卞龍兄弟倆卻嚇得不敢走了。有熟人見了,喊他倆走,他們也不敢離開那里。熟人去中心小學給卞老師說了。卞紹華拿著手電筒找了半夜,最后在一堆干稻草里才把他倆找回去。

卞紹華回家把這事當笑話說給姚惠賢聽,姚惠賢沉默了一會,嘆口氣說:“龍娃兒和虎娃兒都該上學了。在家門口的教學點讀書倒是方便,可那兩間破房子也快要垮了。自你調走之后,雖然又安排了一個老師,晚上又不在學校里住。每天好大一早晨了,田地里干活的都快回家吃飯了,老師才不慢不緊的從家里來。來了,等他再三更鑼兒四更鼓地磨蹭夠了,才把兩個班的十幾個娃娃關牛羊似的擠在一起上課。我不想讓龍兒和虎兒在這樣的環境里上學。你要是能領到中心小學去,倒還比別人方便。人家一人得道,雞犬都跟著沾光,我想,孩子沾你這點兒光總該是可以的。別人想送孩子去中心小學上學,主要是不放心蜈蚣嶺那條陡路。你在中心小學教書,不指望你掙多少錢回來養家,也不指望你能抽空幫我種地,順便帶兩個孩子上學還不是順便的事?不說他們將來有多大出息,只要能在人多的場合混一混,把膽子混大些,以后找個媳婦兒安了家,也敢在人前大大方方地開口說幾句話。不像我們,有幾個生人了,一句話還沒擠到嘴邊上,臉就先紅起來?!?

卞紹華說:“行倒是行。這樣一來,一家分成兩個伙食攤子,恐怕要多費些油鹽了。孩子正吃長飯,尤其是龍兒,一頓要吃我一天的糧飯。這些開支一點也節省不了?!?

姚惠賢:“該開支的還是要開支。我看沒幾個有錢人享受的榮華富貴是從牙縫里剔出來的。——哪怕我在家油水淡薄些,也要叫孩子們把飯吃飽?!?

“那還有彪娃子呢?”

姚惠賢說:“彪兒已經六歲了。明年你把他也帶去。我一個人清清靜靜的,把幾畝承包地種好,再多養兩頭豬,雞兒鴨兒也順帶養一些。盡管換不了幾個錢,你帶孩子回來,改善一下生活,也無須花錢在別處去買?!?

那時候,卞紹華每月只有二十幾元錢的“束脩”,還要等到年底把村民的各項攤派收齊了才能拿到手。民辦教師當然不能跟公辦教師攀比。公辦教師最低也能拿到四十幾塊錢,而且是按月領取的。夏天有降溫費,冬天有取暖費,平時還有洗理費、書刊訂閱費、醫藥費、貧困山區生活補助費等。民辦教師的工資報酬根本就不在地方財政預算之內,所以啥費都沒有,就只剩下個“窩囊廢”。他們私下稱自己是“后娘養的”。卞紹華寄住在三四里(路不算遠,關鍵是“難于上青天”的山道每每令人生畏)之外的砂壩坪中心小學。吃的米面、糧油、菜蔬,都得從家里帶去。一個手提式的煤球爐子,學校只準每天燒三個煤球。燒超了是要扣工資的。卞老師為了能節省一個煤球,晚上就不能生火。他就給他的學生劃一道任務:每天放學后,都必須給他撿一把柴,以便于他早晨生爐火。這樣,不僅弄得滿教室,滿院子濃煙困繞,半個早晨上不了課。學生家長和學校都有意見,說把學校搞得跟火葬廠似的。

為了照顧孩子能喝上開水,卞老師在開會的時候,硬是一強二賴地拿走了文教組辦公室的兩把熱水瓶。

每天早晨九點鐘的時候,卞老師淘洗一合米,用碗盛了,放進鋼筋鍋里,水添得足足的,放在爐子上任其蒸煮,這樣,避免給學生上課時忘了移開而燒成焦飯?,F在,一家三口住在學校,這種煮飯法已經行不通了。他們大多數時間就只能熬稀粥喝。卞老師想,這樣也好,還省卻了不少油鹽菜蔬。

卞老師最大的愿望,是有一個電飯煲就好了。

外出打工的男人過完年就出門了。北方冰凍大,一二個月開不了工是常有的事,他們就一直在礦區等著。好不容易開工了,卻又遇上地方查封非法開采小煤窯,都只好紛紛跑回來。沒掙到錢不說,反倒還花出去了從家里帶在身上的老本。女人就責備男人沒用。不如留在家里養雞養豬種莊稼。換她們出去,掙不著錢不回來??墒牵鲩T見外面一展平洋,動腳就有車坐,廁所都比山里人的土墻房闊氣上百倍,外面的男人都有本事掙錢,這些女人也靠了外面的男人掙了錢,更是不回來了。

萬佛寺的年輕小伙子找不著媳婦兒,有了媳婦的男人又把媳婦放飛了。所以,這里的光棍就越來越多。村支書白進財每逢村里有紅白喜事的場合,總要趁人家六親匯合,鄉黨集會,人多人齊的時候,發表一番演說,權當開一次群眾大會:

“我們村里人都是些賤骨頭,所以隨時要給你們敲打敲打。這個村,讓你們當村干部,你們又當不下來;我撿了亂攤子,剛理順一點頭緒,你們又都眼紅了。我為什么要搞木材加工廠?又為什么要開農副產品收購站?你們以為我處處在給個人打小算盤,是不是?我是在千方百計給你們找掙錢的門路呢!我為你們操心費神,你們卻不領情,純粹是狗子坐箢箕,不受人抬舉。農忙的時候,我也不逼迫你們。稍微有些空閑了,上山扛幾根木料回來,還不是幾十塊錢?你們的蠶繭、生漆、木耳、香菇、野藥材等東西,寧可賣給走村串戶的小販子,也不往我收購站送!都沒有一個牛欄搭在地頭上,肥水不落外人田的意識。我白某何曾虧待過你們?今天,我再宣布一條村規:看到有不三不四走村串戶人員進我們村瞎晃蕩,一律沒收他們搶購騙收的東西!把這些串墳拜廟的小販子轟出萬佛寺,不給他們欺詐你們的機會。笑?他們這些人都是靠玩秤過日子的,我還沒你們清楚?上街收購一塊錢一斤的蓮菜,到下街去只賣九角九、九角八,人家一上午還賺十多塊錢。人家是怎么賺錢的?還不是靠玩秤嘛!啥?我也玩過你們的秤?你再給我說一遍?——那是放狗屁的話!你們把沒烘干的東西賣給我,我要不要折濕潮?我要不要保損耗?看起來還是不能把好事給你們做多了,你們太不知好歹了!每次上面要收各項錢款了,你們都曉得找我借錢先墊上。你們避免了被罰款、被追加利息和滯納金的風險了,過河就拆橋!你們就不想想,以后還要不要將就人?還有些人,不要以為把女人放出去掙了幾個錢就是富翁了!家門口的小錢不愿掙了,說話的喉嚨也粗了。正經事不搞,整天圍著桌子天地人和抹個戳兒牌。一上牌桌兒能坐幾天幾夜不嫌累。要叫去扛幾捆地板條,不是腰痛就是腿痛。要曉得女人在外也是掙的幾個造孽錢,屈辱錢!公公老兒彈琴(談情),好談不好聽。你們自己說嘛:你老婆一沒文化,二沒技術,三沒力氣,憑啥掙的錢?別看你們現在吊兒郎當地表面上過得瀟灑,那是驢子拉屎外面光。哪天把女人放野了,放飆了龍,就不要哭鼻子抹眼淚來找我!我這個村支書不是專門給你們管老婆的。我發動村民砍了幾方木料,村民下苦力掙了幾個油鹽錢,有些人便眼紅了,開始嫉妒了。還揚言說要上訪告我的狀。說實話,你告到哪里我都不怕!司命老兒上天,年年告狀,也沒見哪里塌一塊天下來?!?

“你是閻王他爺呢,還怕誰?閻王老兒聽說有你在這兒,早就成了縮頭烏龜,再也不敢出來騷情了啦?!庇腥舜蛑?。

“我早就說過,咱大耳朵百姓,昂起頭走路,夾緊尾巴做人。誰也不想惹事生非,自尋煩惱。”有人附和,又帶著幾分陽剛之氣。

“我不識字,管他是誰寫狀子寫材料寫卵蛋畫雞巴,十只指頭數麻木了也數不到我頭上來。”有人表白。

“一條牛尾巴只能遮住一個牛羞處。人人后頸窩都有一撮毛,自己摸得著卻看不到。過頭話莫說完了,過頭事莫做絕了。誰敢保證自己能紅一輩子?”有人小聲嘀咕。

多數人是靜靜地聽,只當是聽一場與己無關的笑話。左耳進,右耳出。有些難聽的話,又沒指名道姓在罵誰。心想:“別人都受了,我有什么受不了的?自古都是官打民不羞。大丈夫難保妻賢子孝!”

當然,誰都心里明白,白支書最后幾句話顯然是敲打余少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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