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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 風水寶地的毀滅
  • 村野閑人
  • 8873字
  • 2024-05-12 20:37:26

白仁貴令桂花兒躺在床上,松開褲腰。桂花兒扭扭捏捏地不肯。白仁貴說:“你不愿意擺治就算了。以后出什么事了,可別怨我沒給你說破。”

桂花兒只得順從了他。

果真奇怪!尹忠安在白仁貴指定的地方鏨有約大半個鐘頭,就鏨出來一個黃表紙折疊的小方角兒。他驚奇這個彈花匠真是神了,好像那個壞了良心的土墻師傅筑五猖兵馬于墻中的時候,白仁貴就站在跟前親眼所見一般。他推算的比神仙還準!他忙不迭地拿了紙角兒去給白師傅看。白仁貴正在用燃著的一炷香在桂花兒額上畫著符。桂花兒吊著臉,噘著嘴。見她父親驚驚慌慌地進來,忙用手抻了抻被揉皺了的衣服。尹忠安見桂花兒不高興的樣子,怕得罪了白師傅,便嗔道:“啥事又惹你不暢快了嘛?像誰借你新谷子大米,歸還你千年陳老鼠屎一樣!”欲跟白師傅解釋幾句,一時又找不到合適的說辭。便恭謹地站在一旁稍候。

白仁貴神思不亂,靜靜地、莊重地、一絲不茍地畫完了符,才轉過身來。他接過尹忠安手里的黃表紙角兒,展開了讓尹忠安父女倆看,上面果然是畫的兇神惡鬼!

白仁貴又施了一些法術。然后把五猖兵馬送到十字路口焚化了。用艾葉、元胡、香附、胡椒等熬成湯汁,拌些香灰,加些紅糖,讓桂花兒和尹老漢各自喝了一小碗。

桂花兒喝了幾次白仁貴的法水,肚子真的就沒有先前那么痛了。

自此以后,白仁貴的彈花弓、勻板、網線以及衣物等,都放在尹家。自己干脆改行,去給別人堪輿陰陽地理。既輕松,又賺錢。

桂花兒畢竟還是個大人似的孩子。不僅小不更事,而且經不住誘惑和嚇詐。

白仁貴不做那“窮八代”的彈花營生了,專給運勢不怎么旺相的人家擺治邪氣。掙回來的刀頭肉、死公雞、插過香的白米或苞谷就理直氣壯地拿到尹家去。掙的紅包兒錢也暗地里交給桂花兒。桂花兒開始不肯要。白仁貴說:“你們萬佛寺的女孩兒真的好可憐,除了割豬草推磨煮飯種莊稼,一點也不曉得享受生活。你看看外面的女人?金項鏈兒、金耳環、金戒指,渾身上下都是金光閃亮的,打扮得就像金觀音。這錢是我憑本事掙的,又不是來路不明的黑貨。你先拿著,想要吃啥就買啥,以后我也把你打扮成金光閃亮的觀音菩薩!”硬拉了桂花兒的手,把錢從她挺拔堅實的胸脯里塞進去。桂花兒真的無法抗拒。

桂花兒雖然覺得白仁貴比她大了二十多歲,但白仁貴有能力掙錢。再說,像他這樣高深莫測的人更不能得罪。桂花兒也就從內心接納了他。白仁貴的衣服穿臟了,她趁父親不在跟前的時候,主動要求白仁貴換下來,她幫著給他洗干凈。哪里線縫開了或扣子脫了,她不聲不響地替他縫起來。白仁貴又請桂花兒在他的衣服里層縫一個塑料膜口袋。

桂花兒問:“縫那個不透氣的口袋干嘛用?”

白仁貴笑道:“大有用處,以后你就會知道。”

后來,白仁貴每出去轉幾天,從沒空過手,總是滿載而歸:除開紅包兒錢,刀頭肉和死公雞以外,請桂花兒縫在衣內的夾層薄膜口袋里,還掏出半盆炒好了的肥的瘦的大肉片。

桂花兒悄悄地問:“你在哪里弄來這樣的肉片?”

白仁貴狡黠地說:“你猜?”桂花兒搖搖頭。

白仁貴說,他給人家堪輿墳地屋場,人家把他當上賓招待。頓頓都是大酒大肉。可想到桂花兒父女倆缺鹽少油,他心里就難過。他不讓別人給他轉碗添飯。自己去灶房里盛飯時,趁灶房無人,就把東家讓在他碗里的肉片裝在薄膜口袋里揣回來,好讓桂花兒父女改善一下生活。桂花兒覺得這樣做盡管有點不大體面,但他心里還時常記掛著她和她的父親,也算是用心良苦了。每每就被感動得熱淚盈眶。

桃花兒是去年臘月走的。出嫁的時候,只有桂花兒相送。賀遠春把鄉政府干部的早飯做好了,騎了鄉政府的公務專用自行車到仙人渡水庫等著桃花兒。

桃花兒含著淚對桂花兒說:“我對不起爸爸和妹妹。爸爸雖說脾氣倔,可是,他一直身體不好。媽媽又不在了。姐姐也要過自己的日子。今后,照顧爸爸的生活就全指望你了。現在,爸爸還在氣頭上,等他氣消些了,我和你春哥會經常回來看你們的。”

桂花兒看著姐姐坐在賀遠春的自行車后架上走了,直到在水庫的湖面與山相融合處消失了,桂花兒才淚眼婆娑地轉身往回走。

回到家里,前后門都敞開著。這要在平時,父親又要啰嗦她們姊妹缺少教導。沒有做女孩子的一點素質。桂花兒在屋里屋外找尋了幾遍,仍然不見父親。她想著父親哪怕是手按壓住胃部,弓腰駝背地走一步哼一聲,也是閑不住的。她背了背簍,打算去后山背一背簍柴回來,順便再看看父親是否又去挖冬地去了?

桂花兒翻過屋山墻后的小土丘,遠遠就看見父親斜歪在母親的墳前睡著了。冬天的太陽被寒風吹得有些冷漠。

桂花兒把父親搖醒。“爸,我扶您回屋去睡!在這兒凍感冒了,媽也顧不到您。”父親睜開渾濁的眼睛,手撐住拜臺石欲站起來,懷里卻掉出來一只酒瓶。瓶里還剩有大半瓶酒。

桂花兒拾起酒瓶,眼淚汪汪地對父親嗔怪道:“您自己的病自己還不知道嗎?您哪能喝酒呢!”

父親說:“你媽活在的時候,大半輩子連米酒都不嘗的。昨晚上,我夢見她喝酒了。我想,是不是快要過年了,她也想喝一盅酒?陰間最注重的是七月半和過年。桃花子是做不著指望了,逢年過節,你還是要上祖墳燒紙錢呢。哪怕將來不給我燒,但千萬別忘了你媽還睡在這里。”

桂花兒就跪在母親墳前,兩行熱淚順著鼻溝淌到嘴角上。幾次欲把姐姐出嫁的事告訴父親,卻又怕父親一時承受不住打擊。她把酒全部奠在地上。心里暗暗稟告母親,祈求給姐姐賜福。

“桂花兒,你咋這么敬你母親的酒呢?這樣,你母親會喝醉的。”其實,桃花兒這么隱悄悄地嫁人,早在尹忠安的意料之中。他是明知卻故意裝糊涂。只有這樣,彼此才都留一個退步的臺階。

桂花兒聽姐姐說,她和賀遠春那天去鄉政府文書那里辦結婚證,文書鼓動幾個干部吆喝著要吃喜糖。賀遠春花了十八塊錢,買了幾包香煙和兩斤水果糖。他們正在搶著,笑著,鄉黨官員白守禮也正遇上了熱鬧。白書記剝了一粒糖塞進嘴里,吩咐文書:“我們鄉政府也難得遇一次這樣的喜事。小賀也是我們鄉政府的工作人員嘛!你出去在街上飯館里訂兩桌兒菜,去經銷店搞一箱子酒,再拿一條紅雙喜。按住三百塊錢開支,發票開到下個月。這筆錢,我想辦法在會議經費中報銷。通知所有下村的干部,晚上早點回來,在小會議室給小賀舉行一個簡樸的婚禮。”

這樣,桃花兒也賺足了面子。

過年的時候,賀遠春借了鄉干部的供應指標,才搞到一條金絲猴牌香煙。另買了兩斤冰糖。小兩口兒回門去給尹忠安拜年。尹老漢還是不認他們。把他們孝敬的煙和糖慣出大門外。氣憤憤地說:“你還有臉回來?你媽已經被你羞死了,還要羞死我?——從今往后,我沒有你這個女兒,只當沒把你養成器,死了。你也無須認我為父親!”

賀遠春正要給岳父下跪,被桃花兒一把扯起來:“你要膝蓋發軟,就去給我娘跪去!”

賀遠春陪著桃花兒去給母親燒了紙錢。也沒給岳父打招呼,只喊聲:“桂花兒,我們走了。”

桃花兒是個服奮的硬氣人,幸福是靠艱苦奮斗才會得來的。她十二三歲的時候,就提著籃子跟在母親屁股后面割豬草,揪住磨把手推磨,有時也握住比自己身高還長的鋤把子薅草。從小就熟悉農家屋里屋外的活。提起推磨,她就想起那樁可笑的往事:那年鬧春荒,父親給人家做篾活換了兩升苞谷回來。母親忙著田地里的活,吩咐她看好妹妹的同時,把兩升苞谷磨出來。母親剛出門,她就開始推磨,一直到中午母親從田里回來要吃午飯,她還在繼續忙活。母親用竹枝條抽打了她幾竹枝子,她既痛又委屈,但卻不躲不讓,使勁咬緊牙巴骨不讓噙著的眼淚掉出來。母親問她把苞谷面磨在哪里的?她一看,見苞谷面全都落在地上,才想起來忘了在石磨下面承接磨缸。那是她挨母親的最后一次打。母親知道她性犟,自此以后,母親對她一句重話都沒說過。

她嫁給賀遠春,在鄉政府住了三天,就急著回到賀遠春四五年沒有住過了的空土墻房里,要把這個家好好的撐持起來。她對賀遠春說:“你媽帶了你的妹妹走了,你雖然在鄉政府每月有四五十塊錢。平時的人情世故,交朋結友,都需要開支。你每個月至少還得三條煙抽。這點錢,原本你一個人都不夠花。我一來,馬上就要添兩張嘴了。死水不經舀,僅靠這幾十塊錢的工資是不中用的。你家還有那么寬的承包地,都讓給別人種去了。如果不趁早把它收回來,再過幾年,政策一旦變了,土地被別人永久地占了去,我們就會上不著天,下不著地。將來怎么過生活?到那時,打官司告狀都沒用。況且,你人雖在鄉政府,卻又不屬干部編制。說白了,就是個臨時工。人家說不要你了,還不是只能屎殼郎推糞球——滾蛋?”

賀遠春說:“你慮的極是。可你現在是要好好休息。”他用手指點著桃花兒的肚皮,“你的主要工作就是把他保護好!至于說錢不夠花,我從現在開始,就把煙戒了。”說時,賀遠春就把上衣口袋里的半包“大雁塔”掏出來丟在地上,并用腳踩碎。

桃花兒:“我不是說煙都不讓你抽了。再說,僅僅不抽煙,不見得家里就富有了。你的生活,我要是樣樣都干涉,人家都要罵我攪家不賢了。但有一宗我絕對不能不管——你若亂花錢在外搞女人,你可得見識見識我的脾性!我知道我一輩子只有下苦力的命,從小苦貫了的。我們趕快把空房子收拾出來。——再有兩年無人經管就會垮塌的。你這幾天偷空兒去捉兩只小豬,再買幾十只雞苗兒回來。給種你承包地的人家兒打聲招呼,這些地我要種。苦,是要苦一點兒,這卻是我們窮山溝里農民活命的法子。我們要把生活過得有模有樣兒的,免得自己受窮還落人家笑話!再說,我們奔的有碗飯吃了,我爸爸心里也高興。他在人前長了臉面,自然也會改變對待我們的態度。”

賀遠春:“你說正經話我都聽著。我要是花錢瞞著你在外亂搞女人,我就栽崖死!”

桃花兒伸手捂住賀遠春的嘴:“我不過說說,給你打個預防針,誰要你賭這么毒的咒?”賀遠春就勢把她摟在懷里,說:“你不相信嘛!——你說養豬、種地,那是以后的事。你現在最主要的任務是休息好,養好身體,保證我們的寶寶在你肚子里安然無恙。”

桃花兒:“我沒那么嬌氣。我要的東西,你趕快給我辦來。我明天就回去收拾那幾間空房屋。你每天晚上回去陪伴我。你那房屋空的時間久了,陰氣重。我又是四眼人,火焰低。媽媽在世的時候曾說過,懷孩子的托身婆要經常帶些朱砂在身上,才不會撞了邪氣。”

賀遠春說:“你實在要回老屋去住,我肯定不會讓你晚上一個人擔驚受怕受孤獨。我再去給你弄條小狗養著。狗能通人性,也能辟邪。”

賀遠春買了兩拖拉機石板,請人把空房子翻蓋了一遍。在白書記辦公室里要了一沓報紙,把屋里貼糊得亮亮的。又買了一拖拉機煤炭。屋里點上了電燈。桃花兒感到很滿足。不像在萬佛寺:白天,在田地里忙完了,晚上吃飯還得用干竹片子點火把照亮。晚上想做會兒針線活,燈亮不能點久了。否則,平時抽不出空兒下砂壩坪買煤油。

好壞都有人說。賀家空了好幾年的破土墻房子突然有了生機,房脊上升起了裊裊炊煙,狗兒在汪汪地叫,雞兒在“米呀,米呀”地要,兩只小豬見了桃花兒從圈欄邊過路,便昂起頭“嗯啊嗯啊”地向她打招呼。桃花兒只好又轉身拔一把嫩草丟給它們,它們便吃的有滋有味,嘴里砸砸有聲。小尾巴二面甩動,渾圓的屁股像模特兒走秀似的晃著搖擺舞。背地里就有人說,“人的好運來了,魔鬼都擋不住。都看著賀家是散了架的油榨,沒想到賀遠春有福氣。一分錢不花,撿了一個便宜媳婦,還那么掙硬氣。”也有人接腔說,“不花錢能弄到媳婦?他不是還花了十八塊錢么!”旁邊聽的人就差點笑死了:“他這也算花錢?外地來了一男一女兄妹兩人,看上了夏家坎上屋里湯遠順的人才和家當,那女的就不走了。男的要一萬五千塊錢的彩禮。幸虧他老子湯永貴勤快,老婆不在多年了,靠勤扒苦做,兩條光棍兒吃的穿的還不用發愁。湯狗娃兒賣了一頭牛,一頭豬,還賣了一石二斗新稻谷,才湊夠一萬三。還差兩千是向他姐夫借的。錢到了那男人的手,湯狗娃兒就把他送走了。湯狗娃兒興致勃勃,興高采烈地轉身回來,滿指望和那女的成夫妻。不想那女的早就從后山逃跑了。湯狗娃子花了一幢土墻房屋的價錢,只落得看了一下衣包皮囊,連她身上騷氣都沒嗅著。原來那兩口子是專門出門放鷂子的。——這才幾天的事?叫那兩個狗男女這一騙,湯家便大傷了元氣!”先插話的人氣沖沖地說,“誰跟他湯狗娃子比?他八輩子都沒見過女人的。單身漢打慫急了,被人宰了活該!”

賀家的承包水田已被別人栽了稻谷。聽賀遠春說想收回去自己種,那戶人家說:“我白撿你的承包地種了這么多年,你也沒說要過兩把稻谷一把米。現在你有媳婦了,你收回去是應該的。稻秧已栽了,長勢蠻好。你趕早撒一次灌漿肥,過兩個月就可以收稻子了。”

賀遠春說:“不是我現在就要。你栽的稻子已長這么高了,今年的稻子還是你收。再說。我媳婦已挺起個大肚子,誰還讓她干水田里的活?我是說明年的事呢。”

那戶人家說:“那好!我今冬就把田給你犁出來。明年開春了,我再負責給你耙一耙。到時,你只栽秧就是。”

賀遠春:“我照別人一樣給你付牛工錢。”

“要你啥牛工錢?你有情,我有義,鄉鄰才能過得長久。”

賀家房后滴水崖上面還有一塊旱坡地。也是被別人在年前種了油菜。桃花兒說那地自己要種,人家也沒說二話。那塊油菜成熟了,就讓桃花收。桃花兒收了菜籽,又種上了二茬地苞谷。那地換了新主人,討好似的使苞谷苗兒長得格外茁壯。

收油菜時灑落的菜籽生了苗,趕熱鬧般與苞谷苗競爭著瘋長。

桃花兒的胎位越來越下移,上茅廁時往下蹲都很困難。走路也不靈便,像鴨子一拽一拽地慢慢往前挪。看著地里的菜苗兒荒擠了苞谷,桃花兒行動再不方便,也只得強撐著去勞作。

賀遠春早晨走的時候叮囑桃花兒說:“我感覺到你近幾天就要臨產了。我想請桂花兒來幫你養幾天豬兒,你好好歇幾天!要不,去鄉衛生院檢查一下?你又是懷的頭胎,我可是啥都不懂。”

桃花兒說:“要你懂啥?瓜熟蒂落。懷足月了,他自然就會出來。你指望桂花兒,她能離得開家嗎?爸爸身體不好,吃不得,喝不得,人都瘦成一架骨頭了,還老愛扯些閑事裝在心里來折磨自己。桂花兒屋里屋外地忙壞了,她怎擠得出時間來幫我!”桃花兒隱瞞了她曾去后坡地里鋤苞谷草的事。

賀遠春:“我小時候聽母親講,說懷孕的女人不能從牽牛的繩上跨過,否則,就會懷十二個月的。我怕你也懷過月了。”

桃花兒:“我也記不得跨沒跨過牽牛繩兒。你若這么慮心,就讓桂花兒給我送一次隔河飯吃就沒事了。白仁貴有些搞場,哪天再請他畫道催生符,化些香灰喝,肯定有效果。”

賀遠春:“白仁貴,白日鬼。我才不信他那套鬼糊燈籠的事呢!”

桃花兒:“自己不懂的事就莫不相信別人。桂花兒喝了他畫的張天師祛病符,一喝,不是就見效了么?——那都是我親見的事!”

賀遠春笑道:“是真的,是真的!恐怕還有些事,就是你親妹妹,也不會讓你親眼見呢!”

桃花兒頓時拉下生滿蝴蝶斑的臉來:“不許作賤我妹妹!——一個大男人,扯些撲風捉影的閑是非!當心我把麻繩用大糞泡了,把你嘴給縫起來。”

賀遠春嘻嘻哈哈地跑出去推自行車。他左腳踩在自行車左邊的踏板上,右腳從后架上往前撂,自行車便滑走了。只聽遠遠地隨風飄過來一句話:“在家啥都別干!中午,我回來給豬兒割草——”

經過白仁貴擺治之后,尹忠安的胃病并未有明顯好轉。他的脾氣似乎越來越大,越來越倔犟。經常耍性子生悶氣。一生悶氣,胃病就加重了。時時欲作干嘔。白仁貴的確有真本事,他不得不佩服。但他心里明白:他這是老毛病,不是白仁貴在墻里挖走了五猖兵馬,他的病就會立即根治的。生死都由命。國家那么多大醫院都治不好的病,還能指望通過治邪門把它弄好?既然閻王非要他去,任是神仙也治不了他的病!

桂花兒肚子痛的毛病倒是被白仁貴治見了效,可好像有些矯枉過正,兩三個月沒見那個了。口味也比以往重些。胃也比往日過敏了,嗅不得燒菜的油煙味,油煙一熏就想嘔吐。她悄悄問白仁貴,懷疑自己是不是患了像父親那樣的胃病?白仁貴笑而不答,總是搖搖頭說:“沒事,過段時間自然就會好的。”

時間過得真快,轉眼就是五黃六月忙夏收的季節。白仁貴幾個月沒給人家彈棉被了。除了偶爾出幾天門,拿些刀頭肉、死公雞和半口袋白米或苞谷回來,大部分時間都是陪著桂花兒種地。桂花兒背背簍滿山坡找豬草,白仁貴便去幫著割豬草;桂花兒下地栽苞谷苗兒,白仁貴也去幫著她栽。樹上的杏子還是青疙瘩,桂花兒拽住樹枝就摘了往嘴里送。白仁貴看著,自己的牙巴骨首先就浸出水來。但還是上樹去給她摘下來,塞滿她的衣服口袋。

尹忠安看到白仁貴殷勤的表現,想著他是個重情義的人。因為白仁貴老覺得自己給尹家添了麻煩,經常幫他們家做點雜事,以圖補報,也是應該的。他當然不知道白仁貴早已暗度陳倉了。

白仁貴幫著桂花兒在山坡上割麥。割累了,他倆躺在麥秸上休息。白仁貴把手伸過來摸桂花兒的小腹。桂花兒的小腹里就有一股一股的脈搏傳遞過來。白仁貴拉了桂花兒的手,讓她自己撫著感覺一下,說:“你摸摸看,這是我們的兒子在動呢!”

桂花兒驚得一翻身爬起來:“你說什么?你是說我已經懷上了孩子?”

“懷上就懷上了唄,值得你這么驚慌嚇詫的嗎?”白仁貴把桂花兒攬在懷里,給她被汗水浸得濕漉漉的頭發往后攏著。說:“你不能太累了,干不動的活讓我來。再過幾個月,你就要當媽媽了。”

桂花兒的眼淚唰唰地流了下來:“這怎么辦呀?爸爸曉得了,要打死我的!姐姐已差點把他氣死,現在又出了你這個冤孽!”她用拳頭擂打著白仁貴的肩膀。

“那有什么?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你總不能尼姑似的在娘家做一輩子老姑娘!懷了孩子更好,我就直接去向你爸攤牌。”

“你還不曉得我爸的脾氣?別說攆你走,弄不好,他要把我沉潭的。可你走了......呃呃哇......”她又嘔吐起來。

“要不,你跟我悄悄走!回我老家去。”

“啥?”桂花兒立刻停住了哭。“嗖”地站立起來。睜大了眼睛,憤怒地瞪著白仁貴,“你想丟下爸爸,把我拐跑?你一來就沒安好心,是不是?你沒見,我母親走了,對我父親的打擊有多大?姐姐出嫁,父親又慪了氣。去年冬天,是你出的點子,爛屁眼兒的萬明富做的缺德事,抱住父親摔了一跤。如今你又把我害成這樣了,不指望你替我父親分擔憂愁、分擔壓力,你,你......你還想起壞心?”桂花兒手指著白仁貴,急黃了腔,好半天喘不過氣來。

去年冬天,白仁貴見尹忠安的承包荒山上遍地都是石灰石。如今到處建房子,卻到處買不到石灰。白仁貴建議尹忠安在自己的承包地角兒建一口石灰窯。當時,尹忠安的確還佩服白仁貴不愧是跑四外的,不僅見多識廣,而且頭腦靈活。他尹忠安在這兒住了大半輩子,萬佛寺的土墻房子那么多,誰都想把它粉刷一下,愣是交通不便,運不進來石灰,眼前這現成的賺錢門路就是看不見,想不起來。

尹忠安盡管身體不好,但只要是看準了的事,他辦事的決心還是蠻大的。他借了一萬多塊錢。請砂壩坪村的萬明富當師傅。整個建窯工程以五千塊錢的工價包給萬明富。誰知萬明富投機取巧,偷工減料。幾百方石料的窯爐,萬明富另請了兩個小工,把大量的柴草填在爐壁的夾層里。不到一星期就完工了。萬明富把五千塊錢領到手后,就出門下煤窯打工去了。尹忠安一爐石灰沒燒畢,就把爐窯燒垮塌了。尹忠安也不知是咋回事,只怪自己家要敗,母豬下了兩只天五爪仔豬!尹忠安站在垮塌的爐窯廢墟里,欲哭無淚。他想不通,自己良心并不壞,為什么倒霉的事盡讓他遇上了?尹忠安也攀爬過朝陽崖,可是,沒有一個抽簽測卦的。那些石菩薩,明知他命運多舛,也不給他點化明白。

白仁貴意識到把話說走了火,忙拉住桂花兒的手,雙膝跪地,淚眼汪汪地仰頭望著桂花兒,求道:“是我一時急糊涂了,你打我兩巴掌吧?我也是一時替你想不出主意呀!”他搖晃著桂花兒的手往他的臉上拉。

桂花兒的心又軟了下來。噘著嘴嗔道:“誰要你下跪來?你們男人除了下跪,就再也沒有別的辦法了嗎?我父親除了余少剛的話還聽得進一些,萬佛寺再沒有第二個人能潑得進他的水。就看你能不能請動余少剛來說話。你要在這個月還辦不轉這個事,我就只有死路一條了。”

白仁貴慢慢把桂花兒拉進懷里,緊緊摟住她,令她喘不過氣來。嘴里含混不清地說:“我今晚就去。你放心吧,我今晚就去請他!”

“桂花子!你兩個畜牲!”隨著一聲吼罵,石塊和土疙瘩就向他們襲來。

當白仁貴死死把桂花兒摟在懷里的時候,尹忠安正爬上麥地。他見桂花兒割麥一大早晨還沒回去,便料想白仁貴也跟著去了。最近,他覺得桂花兒見了他,神色總有些不安。白仁貴又時常鬼鬼祟祟的。他就感到不對勁兒。

今天,果然證實了他的猜測。

白仁貴撒腿就跑了。

桂花兒反倒很鎮靜。見父親手在地上抓石頭泥塊來打,桂花兒靜靜地跪在土坡上低頭領罪。一時又抓不起來打她的東西,尹忠安就長聲嚎啕起來:“怪不得人家都罵我是陰放陽收呢,我咋就養了你們這兩個報應啊?那母豬一產下兩只天五爪,我就曉得那是要收我走的征兆哦!——你個不爭氣的女娃子,還不趕忙回去吃飯,還跪在那里討打么!”

想想也是。先死了一頭牛,接著死了老伴兒,去年又垮了一口石灰窯,虧了近兩萬塊。人都說折財免災,可災沒免,兩個女兒又接連出現這丟人現眼的事。那頭母豬給他家降下的災星,使得尹忠安心中的疙瘩始終解不開,而且越積越大。他用手抵住胃,干噦了一陣,看著桂花兒一步三回頭地走遠了,才掏出伴有薄荷葉子的藍花煙有一袋沒一袋地抽。遇到麻纏難決的事抽悶煙,是尹忠安多年養成的習慣。桂花兒是個溫善的孩子。凡事寧可自己吃虧,也不跟別人爭長論短。她不像桃花兒處處不繞人。

女大不中留。她們遲早要嫁人的。尹忠安無法忍受的是她們不該胡來。使得他在萬佛寺乃至是沙壩坪以外更廣闊的地方都丟盡了人。他原本也不想過分苛責桂花兒。白仁貴有能耐,能說會道。就憑他那高深莫測的手段也是能掙錢的好手。你看他尖尖的腦殼就像穿山甲,這樣的人一輩子是吃不了虧的。可惜歲數大了些,幾乎與桂花兒整整錯了一代輩分。別說是尹忠安,就是整個萬佛寺的人也都看不起外地人。但最終又不得不服外地人!

尹忠安抽煙一度入了物我兩忘的境界。一只牛虻在他背上叮了一口,他才似乎從夢中醒來。他終于做出一個重大決定:這兩只五爪豬給他們家帶來的惡運只能由他獨自一人承受了。他要將這惡運帶走,再不能讓它沒完沒了地貽害后人!

白仁貴曾說過,吃了插過香炷的米可以消災防病。桂花兒回去就用白仁貴在外面拿回來的白米熬好了粥,盛在搪瓷缸兒里給父親送去,背了背簍順便背麥子回家。父親硬東西不能吃,涼東西不能吃,甜的,酸的都不能吃。她怕茶缸兒里的粥涼了,用毛巾捂住捧在手里,急急忙忙往麥地里趕,頭上猛地被什么物件一撞。她抬頭一望,“啊呀”一聲,便一個仰背倒在路上。背簍和茶缸翻著跟頭往坡下滾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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