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 風水寶地的毀滅
- 村野閑人
- 9820字
- 2024-05-14 20:30:00
余少剛自恃有功于國,對村里的事總是看不習慣。經常口無遮攔地妄加評論鄉村經濟的開發和發展。說什么,掠奪性經營必將導致毀滅性災難。還說要寫文章向媒體投稿,讓全社會都來關注此事。余道明數落了他好多次:“就你有憂國憂民的意識?我看,你是杞人憂天!上帝第一次滅世,洪水拋天,人還不是都逃出來了?什么毀滅性不毀滅性,未必就把你一家給‘毀滅’了?天塌了還有長子撐著,何必要你獨去操那份閑心?一只跳騷翻不動一床被子。弄好了,保住的資源是國家的,是集體的,是子孫后代的。你又能享用多少?弄不好,得罪人卻是你!你出那無益的惡人頭不值得。人家會記恨你一輩子。到那時,人家明里暗里報復你,你還蒙在鼓里!常言說,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說起來你是堅持正義,可實際上你卻在給自己樹敵。不要說白進財搞木材加工廠是辦了手續的,是合法的。去年,我們村遭那么大的災,上面給我們村撥的兩萬斤救災糧,白進財全部賣給酒廠,村民一粒糧也沒見到,村里還不是沒餓死人?村里攤派那么多錢,硬行要求村民集資改建村小學,收起來的錢呢?一個教學點,原先還有七八個孩子一二年級擠在一起上復式班。現在呢?一個民辦教師幾年沒拿到報酬,撂挑子不干了。原有的幾張三條腿桌凳干脆被人偷去燒柴火了。教學點也就順勢撤了。正好無須追查村民集資辦學款的去向了!別以為你在部隊學了一點文化,動不動就拿什么‘法律’什么‘理論’來招人厭惡,也抵不上一個村干部如今能點石成金的權利。”
“你不也曾經有過權力嗎?”少剛反唇相譏。
“身穩口穩,處處安身。村上的事務沒輪著你管,你就少插言。——落得清閑不安守,硬要把掛在墻上的葫蘆取下來掛在脖子上。有自在太陽不曬,卻把牛尿往身上澆一身騷!”父親有些激動了。
“大路不平,眾人踩修。幸虧你退下來了。要不然,在父老鄉親跟前,你仍然是個罪人。”
“我半輩子的事,向鄉親們還說得清白。”老支書說。
“就算你做了十幾年清官,可畢竟還是一個不負責任的‘輕’官!”
“好了,好了!我們這一輩人沒用,已經是螃蟹的眼睛,定神了。往后就看你們的了!”老支書站起身,打著呵欠捶著腰走開。
少剛見父親掛起了“免戰牌”,自己也只得閉了口,進屋去睡覺了。
全省開展經濟普查工作,按照上面的要求,鄉村干部不敢坐在家里做表。他們必須深入農戶調查摸底。不僅工作量大,而且要求村干部有一定的文化基礎。鄉政府考慮到白進財基本不識字,只達到掃盲的程度,一個有文化的村文書萬曉琴才上任沒多久又被鄉政府挖走了。在朝陽村突擊完成這項工作,有很大的困難。鄉政府便請余少剛臨時協助支書白進財填寫表冊。白進財誤以為鄉政府又給他們村上了一個村干部。一個沉重的包袱無形地壓向白進財,心頭像被亂麻纏裹著撕拉不開:余少剛無論是政治資質還是文化素質,都是對白進財村支書職位的莫大威脅。
余少剛像雞群中的一只鶴,雞鶴混群,注定它們不可能融洽相處。鶴看不起雞,雞更妒嫉這異類的鶴。
各村的村文書,包括臨時請的余少剛,都會聚在鄉政府小會議室整理普查資料,把在下面調查得來的重要數據謄抄過錄到正式表冊上。這些表冊,匯總到省里要上計算機的。填寫要求非常嚴格。所以,遵照上級指示,鄉政府特別安排了副鄉長石厚能擔任普查指導員。
指導員沒有具體事做,就拿了一沓報紙打發時間。為了對工作認真負責,偶爾也拿起普查員的表冊過目一下。石鄉長拿著余少剛的表冊研究了一會,倒也沒發現有大的毛病,可總感覺多少有點別扭。石鄉長突然問余少剛:“你上過高中?”
余少剛一時不明白石鄉長的問話意圖,紅了臉,指著表冊上“普查員基本情況·文化程度”欄說,“是的。”
“既然是高中文化程度,怎么還不會寫自己的姓名呢?你看,余少剛的‘余’字你都舍不得把下面的‘未’寫出頭!”
村文書都齊刷刷抬起頭來看臉脹得通紅的余少剛。有的人走過來接過表冊仔細看。普查員“姓名”欄的確填寫的是“余少剛”三個字。看了半天,也沒看出個所以然來。鄉長說錯,大致就是錯的。
余少剛想爭辯,嘴唇嘬了幾下,硬是把話忍了回去。他跑到文書辦公室里,把小李的《新華字典》拿來,翻到有“余”字的那一頁,便莫名其妙地叫嚷道:“你們來看《字典》,這哪是我‘舍不得’把余字寫出頭呢?是編字典的不按石鄉長的意圖編嘛!”
大家都搶著字典看。石鄉長也放下手里的報紙站起來,一邊往外走,一邊笑道:“不出頭的好!槍打出頭鳥嘛。”隨后,一下午他都沒進會議室來指導工作。
一個人,文化程度高低與他的心機度才并不是成正比的。白進財雖然沒有多少文化,他的心機卻頗深。相比之下,余少剛反顯得憨厚、剛直,凡事想到就說,說過就算了,從來不把它放在心里攪來拌去的。白進財在開群眾會的時候,趁著人多時,對余少剛開玩笑說:“有人說你最近患了夜游癥啊?聽說外面又停礦了,外出打工的人都在往回趕。小心人家把你逮住了,村支部卻調解不了風流糾紛喲!”
余少剛也就隨口便答地笑道:“那你就把后門鎖緊些。”
“哈哈,我那黃臉婆長得丑,送給你都不要。”
山里人見面開玩笑,相互在嘴上占些便宜,本是平常不過的事。不想沒過幾天,整個萬佛寺都遍地烏鴉亂叫起來:誰家女人涼在屋外涼竿上的褲衩、胸罩被人在夜里偷了。而且,連續幾夜,村里還有幾個女人也都發生了類似的情況。這顯然不是一般的小偷所為。還有的女人半夜里睡得正酣,猛地里被一陣哐啷哐啷推搡門板聲驚醒。女人在屋里大聲問是“誰?”門外卻又寂靜無聲了。過一會兒,女人正要迷迷糊糊入睡時,門又被人搡響了。還伴隨著似牛喘氣聲。這不像是鬧鬼,分明是男人焦急、激動的喘息聲。嚇得女人再也不敢睡了,眼睜睜等到天亮。出來查看時,門口還留有重重疊疊的大腳印。再到了晚上,女人不僅插死了門閂,還用木梯子把門撐住。門背后備了菜刀和火鉗。一時鬧得人心惶惶。
難怪政治家們都把輿論工具看得同生命一樣重要的。心理暗示或者說輿論導向,有時卻有著非常神奇的效應。村民們自然都聯想到白支書對余少剛開那個玩笑并非空穴來風。一時,村里人都以疑鄰盜斧的眼光來看余少剛,而余少剛還蒙在鼓里渾然不覺。
余道民原是外來戶。他兩歲半死了娘。四歲時,父親又死了。外婆收留了這個孤兒。可是好景不長,不到五年,外婆也死了。
外婆在世的時候,余道民讀了兩年私塾。什么《三字經》、《百家姓》都背得滾瓜爛熟,可就是不認識那上面的字,更不要說會寫了。舅舅是個武大郎式的縮頭烏龜,木訥,呆笨。外婆一死,舅母便是出了籠子的母老虎。余道民就唱不成仰天書了,給他舅母放牛!太陽出來太陽曬,下雨了雨淋。到了晚上就在牛欄里同牛睡。牛肚子比舅母的臉色暖和多了。幾年來,他沒吃過一頓熱飯。晚上回來柴背少了還得挨舅母的打罵。十一歲的時候,他把舅母的牛趕下懸崖摔死了。
余道民摔死了舅母的牛,不敢回家,就盲目地逃跑。逃了幾天幾夜,又嚇,又饑,又累,腳也跑腫了。本來就跑不動了,再遭到幾條狗的圍攻,他便倒地昏了過去。
也算余道民命大,被一個流浪賣藝的漢劇班子救起并收留了他。從此他唱起了漢劇,流落到白沙縣。
他先是唱旦角兒。唱紅了,遭了其他戲班子的妒嫉。人家借慕名拜師為由,在酒水里暗放毒藥,余道民啞了十多天的口,破了嗓子。他傷心欲絕,痛不欲生。還是班頭也是他的恩師連罵帶勸,教他改唱花臉。他又振作了起來。幸虧基本功扎實,不幾年又唱紅了。而且,名氣越來越大,可是,舊社會的藝人名氣再大也只得在街頭賣藝。
余道民來到萬佛寺,無親無故,上無片瓦遮身,下無寸土立足。吳子欽是個迂腐透頂的小學教師。據說,他在二十幾歲的時候,曾做過國民黨政府的縣師爺,職責大概相當于現在的文秘工作人員。說話總愛酸溜溜的半文不白:整天“寂寞歲月”,“孤獨春秋”,“風燭殘年”地哀嘆。什么“潛龍勿用”啦,什么“履虎尾”啦,還有什么“見南山”啦,成天自言自語地講著鬼話。人都嘲笑他半瘋半癲。都擔心他把孩子們將來都教成了請神驅鬼的道士。后因患憂郁癥,拖了半年死了。
吳子欽丟下老婆孩子不管了,但活人還得好好的活下去。女人帶著大麻兒吳世權和小麻兒吳世利兩個孩子,日子過的常人無法想象的艱難。經好心人的撮合,余道民就挑起了這個家庭的重擔。女人懷上了余道民的孩子,直到吳子欽的遺孀懷上了剛兒,他們才想到要辦張結婚證。一張結婚證就是一把鎖;鎖住一個女人,也就鎖住了這個家。
余少剛出生的時候,他的兩個隔山哥哥大麻兒才七歲,小麻兒還不滿四歲。
那時候,兩個孩子突然生病了,幾天高燒不退。女人用三支筷子立水碗,問是哪個死鬼多了嘴。筷子在水碗里立不起來,幾個死了的先人都不承認。還是文仕陟見了,說孩子可能是出疹子,用中藥表一表看怎么樣!指點了幾樣單方兒讓試一試。女人在山上挖了些葛根、升麻之類,給孩子熬些湯喝了,孩子出了一身水痘兒,臉上就留下了許多麻坑,就像剛抹過水泥灰漿的地面兒又打了一些雨點子。
為了討好大麻兒和小麻兒,余道民表演一段《時遷盜雞》滑稽劇。他剛來這個家的時候,兩個孩子躲得遠遠的對他怒目而視。而現在,不管他有多么疲乏,一進門,兩個小家伙就像猴兒似的一左一右纏住他不放,甚至惹得孩子的媽媽也忍俊不禁。
余道民從小以賣藝討口,哪里接觸過種地?農活一樣都不會干。大集體干農活,幾十個男女老少排成一條線。兩邊各站一個懂行的好勞力,控制著兩端,既掌控著行進的秩序,又起到相互督促的作用。整體行動起來,就像拉鋸似的,一個波浪鋸過去,一個波浪鋸過來。夾擠在隊形中間的人就只能隨波逐流。
余道民當然是夾在隊形中間的。可他不懂得隨著鋸波移動。鋸波往左浪,他阻礙著右邊的人;鋸波往右浪,他又阻礙了左邊的人。而且,干活時,總把褲腿綰得老高,裸著毛茸茸的腿。當地人個個都是莊稼把式,見他這個樣子就不順眼。當鋸波浪起高潮的時候,排在余道民左右兩邊的人相互擠眉弄眼的向開一讓,堵住并制約著別人順坡往上沖,沖到一定的高度,再往中間一擠,一收,就給余道民關一個大大的“葫蘆”。這時,搞惡作劇的人就站在高處大聲吼叫:“發狠啊,老余!”別人都借著歇息的機會,嘲笑他一個人還在拼命干活。更有半吊子楞頭青年故意挖動大土疙瘩滾落下去打他的腿,他也不曉得避讓一下。打著了,他痛得牙巴骨一呲,揉幾下痛處,又埋頭繼續干他的活。
余道民對于農活是一竅不通,干任何事都很笨拙,但他心里明白:人在什么樣的處境中,就要學會忍受什么樣的煎熬。他懂得上善若水的道理。水,從土里滲出來,從石縫里擠出來,再經過多少曲折和坎坷,才流入江河,奔入大海。逆來順受,看起來窩囊,實則是深藏不露,大智若愚。一些柔軟無骨的動物總能在狹窄的夾縫里生存。
女人不識字,淳樸善良到幾近愚昧的程度。但她有一種能耐:即便家里沒有一根柴禾,沒有一粒糧食,有了她,家里照樣有生氣。她認識山里幾十種能吃的野草和樹葉。她從小就是吃這些東西長大的。女人給吳子欽生了兩個兒子,現在又給余道民生了一個兒子,真是令人喜出望外。少剛的出世,是他們夫妻的一切希望之所在。少剛得到的寵愛自然要比兩個同地不同天的隔山哥哥要多得多。
余道民啥都不會做,所以家里的活他一點都插不了手。天亮就去隊長院子里等候派活路;天黑夜深了,等記工員記上了他的8分工日才回家。
下雨天,別人都割些葛藤錘成葛絨編草鞋,砍棵竹子劈成篾片兒編條背簍系襻兒,或砍根木棍兒削個鋤頭把柄。這些,余道民都不會。他只會唱幾句戲。可在家里唱戲不能當飯吃,而且唱戲又有講究:沒有樂器配合唱不出來,沒有好心情也唱不出來。有一次,會幾句皮影戲的文士陟悄悄來拜訪他,兩個人的戲路不一樣,唱不到一塊兒去。“文士陟的戲,不看不慪氣。敲的破破鑼,唱的嘶聲氣。吃了生板栗,盡放響雷屁!”盡管皮影戲是民間快要失傳了的藝術瑰寶,可文士陟耍戲的水平,聽了這幾句順口溜,大概就不敢恭維了。況且,文士陟有個毛病:唱戲一用勁兒就要放屁,往往是上下一齊湊熱鬧。看戲的人就笑得流眼淚。文仕陟還自我感覺良好,以為是自己把觀眾引入了劇情中,更是上下賣起勁來。人都說他唱的是屁眼兒戲。
文仕陟的“屁眼兒戲”又是用方言土語演唱的,在余道民的眼里,屬于下里巴人的東西。再說,文士陟的嗓音嘶聲呱氣,像才開始打鳴的仔公雞報曉。更可怕的,是文仕陟自編一些言辭敏感的段子來發泄心中的憤懣。無異于頂著油鍋舞獅子。余道民開口就是“二黃”、“西皮”,文仕陟又聽不懂。文仕陟手舞足蹈地比劃著唱了一段《蔡鳴鳳辭店》(大概就是現代黃梅戲《小辭店》的藍本吧),當地人打喪鼓也用四平調唱過。而余道民的《祭東風》、《空城計》、《追韓信》、《鍘美案》等,文仕陟從來就沒聽說過。
不管是文仕陟的下里巴人也好,還是余道民的陽春白雪也罷,總而言之,都是封資修的東西。只有在沒外人的安全場合,才敢用煙袋鍋子敲著板凳哼唱幾句。
文仕陟的皮影大眾化,雅俗揉雜。看的人也還是有的。但大多數都是借光看模混兒,可又有幾個人花錢請他?早先的時候,有錢人祝壽,請一出《五女拜壽》,討個彩頭兒;或者天旱久了,村民湊份子請他耍一場《哪咤鬧海》以震懾龍王,他才掙得幾升苞谷。其他時候是沒人請的,也請不起。更何況現在誰還敢販賣這些封建流毒!所以文仕陟的日子也并不好過。每逢青黃兩不接的時候,往往是吃罷早飯無晚飯。東家賒西家借,拉下新賬還舊賬,挖了南墻補北墻。人家見了他就繞道走。不是怕沾了他的窮氣,而是怕他纏住借糧度光陰。借了糧吃了又無抵貨。到后來,去向他討賬,他就五尺長一個,啃他腦殼光骨頭,咬他屁股噴屎臭!三年縫了一條白洋布褲子,用鍋墨染成灰色,有皮影子耍時,文仕陟穿;他老婆回娘家走親戚時,他老婆穿。當然,還是文仕陟穿的時候居多。長年累月時間久了,兩邊屁股蛋都磨穿了窟窿。兩膝蓋也露出了灰褐色的腿肉。他老婆給稻田里撒化肥時,向隊長討要了一條尿素包裝袋。那袋子是尼龍料,比白洋布結實多了。老婆用這尼龍袋把褲子的前后窟窿補了,再用鍋墨染一染,基本上看不出是新還是舊的。可是穿了一段時間后,鍋墨磨掉了,問題也就出來了:不僅分明能辨清是四塊補丁,而且還能辨清大腿前是“日本株式會社制造”,屁股后有“保證含氮量46%以上”的承諾。人又都說文士仕陟穿的是條進口褲。
文仕陟雖然窮,但他窮得光榮。他是沙壩坪的貧協代表!那時,生產隊的一個貧協代表比后來的一個縣人大代表政治威望都高。而且,文仕陟還有一手好鋤把子。他閉著眼睛鋤草,不僅傷不著禾苗,還超越在別人的前面。這些都是余道民沒法比的。盡管余道民瞧不起他的戲,所以也不敢怠慢他。
文仕陟又是有些搞場的人。不像余道民,膽小怕事不說,腦袋里面像是河床石,水都沖不翻身。人家是窮則思變,余道民是一窮就死了門路,還硬給自己的無能找個冠冕堂皇的借口,說是“君子固窮”!
在大集體干活,中午休息一小會,余道民的女人送飯來了。看管人員讓他們休息一會兒。余道民接過女人手里的木食盒子(女人向漆匠討要的收集過生漆的木制器皿),狼吞虎咽地吃起來。吃著吃著就放慢了速度,用筷子敲敲食盒子,然后停下來,撥弄著數點剩下的鵪鶉蛋大的嫩土豆泡兒:“大麻兒兩個,小麻兒,也是兩個。剛兒小些,給他四個。還剩三個是你的。”他把食盒遞給女人,女人推著他的手,說“下午時間還長呢,我還沒想到晚上吃啥東西的辦法。”
“吃飽了。”他起身走開。
“老余,吃的啥子好肴貨兒?”看管人員走近去看他女人手里的食盒。
“蛤蟆衣汆洋芋泡兒。”余道民老婆有些不好意思。“蛤蟆衣”就是車前草的葉子。車前草喜歡生長在溝旁道邊,葉片總是穿滿麻點似的小孔,像癩蛤蟆的皮。
“老余,來一段!”
“早忘光了。”余道民支支吾吾地不肯唱。
“老余,你唱了,下午免你的義務工。不然,明天再加罰你干一天。你唱,還是不唱?”
“好久不唱了呢,唱不好你們不要笑。”余道民順手撿兩截竹棍兒,一根豎在大腿上,另一根橫放著。只見他偏仰著頭,瞇著眼睛,手配合著嘴,嘴里模擬著二胡的音韻,“底格兒郎里郎格兒底......”搖頭晃腦地入了境界:“臨行~,喝媽~啊,一碗酒!”那滑稽的樣子惹得人差點笑岔了氣。
“先說過,唱不好你們不要笑。笑了我就不唱了。”余道民起身干活去。大家也都笑著散開。
余道民的工分低、工日少,隊里分給他家的糧自然就少些。每次分糧,都是大麻兒和小麻兒用挎簍去背。下了幾天連陰雨,隊里分苞谷,兩個孩子背著挎簍等到天黑了才輪到他名下。人又小,泥路又滑,黑麻咕咚的雨夜又點不燃火把。回家的時候,大麻兒摔了一跤,一挎簍苞谷籽,在路邊坡地里倒去了一大半。母親心疼不過,抽取竹枝條就打兩個孩子,打得他們像跳花繩。說“娘老子一年才掙得這點東西,讓你兩個敗家子一下都糟蹋了,看你們明早喝西北風去!”,兩個孩子晚飯也沒吃,伏在灶臺上哭了半夜。第二天,他倆就去隊里干活。大麻兒每天三分工,小麻兒只有一分半工。這樣,他們一家三口同時出勤,可頂人家一個壯勞力的工日。
第二年,全面抽調民工上三線,大麻兒和小麻兒也在其中。走的那天,天沒亮,母親把四個雞蛋煮熟了,放進他倆的衣袋里。又把僅有的半升苞谷粉子篩出大半碗細面,烙了幾個餅兒。準備好了,就一個人站在門口抹眼淚。兩個兒子見了,也跟著哭。孩子出門的時候,給繼父老兒打招呼,余道民裝做睡著了,故意把呼嚕扯的山響。
前房的兩個兒子出了門,家里少了兩張吃飯的嘴。余道民仍然是一天8分工。下雨天有一搭沒一搭地抽著拌有薄荷葉子的藍花煙。剛兒也九歲了,卞老師來了好幾回,“請”小家伙去上學。因為沒有褲子和鞋子穿,吃飯也沒保障,靠剜野菜度日,現在還沒法去。整天跟在媽媽屁股后面遍地里挖蕺耳根(魚腥草)。挖回來的蕺耳根洗干凈了,剁碎,摻幾把苞谷面蒸熟,山里人管它叫蓑衣飯。剛兒見了這種飯就哭。他怕吃那種麻唧唧有藥腥味的飯。母親沒有別的法子,罵他“叫花子還嫌飯餿?——挑食就餓死你!”一邊罵,自己的眼睛就紅了。就轉移話題,數落余道民沒能耐,數落自己命苦,嫁了幾個男人都是窩囊廢......
剛兒是想上學的。吳子欽曾教過書的義學已改成朝陽教學點了。現任教師是卞紹華。學校是三間土墻瓦房。階沿砍下是一個大操場壩。原先在學校房檐下吊的一張破薅鋤如今也換成了鑄鐵鈴鐺。鐺鐺鐺鐺,鈴聲急驟地響過,學生全進了教室;鐺啷~,鐺啷~,舒緩悠揚地響幾聲,學生就像受驚的蜜蜂一般從教室里飛跑出來,十幾個人在操場壩里去搶一個像南瓜似的東西。剛兒遠遠的站在對面的土包上癡呆呆地看,羨慕的不行,晚上做夢就去學校搶那能騰跳飛飄的南瓜去了。
為支援三線建設,隊里精壯男子抽走了大半。剩下的大多都是些老弱病殘,以及婦女等輔助勞力。大隊又抽調了一部分人進山開荒建藥材場,隊里能出工的勞力就更少了。為了不使隊里的土地拋荒,隊長一家一戶地搜集勞力拼命地種,卻不顧后面的鋤草和追肥。從清明前就開始播種苞谷,直到小暑了還在往地里拋苞谷種。先前種的苞谷苗一簇一簇的火把攏,長的像高粱苗,后面還在沒完沒了地下種。結果,苞谷禾稈從草里擠出來,長有小指頭粗,半人高。大半空稈不背“娃”。隨后跟上來的禾稈沒來得及抽天花就迎頭一夜霜。那些上了年紀的老人都戳隊長的脊梁骨:“當了那么多年的干部,越干越墮落,成了草中的斑鳩,分不清春秋。”
這一年算是白忙活了。
轉眼到了臘月。晚上記完工分,大家準備點火把回家時,會計宣布:領票!
大家都退回來站著,安靜了。會計翻開花名冊,說:“先莫急,壇子喂豬,一個一個地來!白德運,您兒子上了大學,戶口轉走了,您家只能按四口人算。布票,人均八尺,四八三丈二。棉票,二斤四兩。糖票,戶均一斤。煤油票每月四兩,全年四斤八兩。來,捺手印。肖明智,肖老大來了沒?下一個......”
全隊三十多戶人家都點名了,盡管有幾戶沒到場。到了最后,還沒聽見點余道民的名字。等人走得差不多了,他問會計:“有多余的沒有?娃兒都快十歲了,還沒穿過褲子呢。唉!他娘也該換條褲子了。”
會計:“這都是按人頭分配的,一顆釘子靠一個眼眼兒,哪里還有多?——你們外來戶沒有造冊報上去。”
余道民:“就算我一個人是外來的,可剛兒他娘卻不是飛來之鳥,浪來之沙!娃們和他娘是有戶口的。”這是余道民在萬佛寺十多年來對別人說的口氣最硬的話。
會計懶得搭理他,把花名冊裝進彈簧夾子里起身走了。
余道民也只有怏怏不樂地走了。
接著分過年糧。
這年,隊里缺勞力。隊長只種不注重管理,指揮生產失誤,導致主產糧食——苞谷歉收。把公糧一交,來年籽種一留,儲備糧再入庫,輪到分給村民的糧食就少得可憐了。況且,大多是剩下的下腳料、掃場籽兒。工日掙得最多的,也才分得八九十斤毛糧。回家把霉爛、雜質篩選掉,又要折十好幾斤。
分給余道民二十八斤苞谷,三十二斤黃豆。黃豆有不少是爛的,皴滿裂紋,像腫漲的老鼠腎。
正好隊里摔死了一頭牛,余道民也分得六斤牛腔子骨。還有一抓啦牛下水,那是別人都嫌臟,丟棄不要了的。余道民是狗子吃牛屎,只要堆堆大就好。
總算在臘月里有幾頓飽飯吃了。當然,每餐飯是少不了摻些野菜野草的。窮苦人的日子細水長流,粒粒糧食都得精打細算。六斤牛排骨,剔除了骨頭,估計還有二斤肉。女人將它焯了水,用篾絲兒串起來,掛灶頭熏干了,放著第二年青黃兩不接時,可是救命的好東西。牛下水就不用收藏了,摻些黃豆和蘿卜,燉了一鍋湯,美的像豬八戒放量吃了一餐人參果。
窮人有窮講究。越窮,忌諱也就越多。當然,這也是人心向好的一種精神寄托。還沒交臘月的時候,女人就要求孩子們多說吉利話。譬如,要把“柴”說成“財”,把“油”說成“有”,下雪了,要說成“下銀飄子了”,豬的舌頭要說成“轉(賺)頭”。余道民一年四季不管柴火,正月初一早晨,女人是非得要他去屋后山梁上扛一捆“財”回來的。記得大麻兒小的時候,媽媽在灶屋里喊他拿幾塊柴,他找了半天沒找著,回說:“媽耶,沒有財了。”媽媽跑過去就掐他的嘴,嘴都掐出血了。罵他是不長記性的東西。后來,他長成大小伙子了,上了三線,又入伍當了兵,說話還要考慮半天,就是那時養成的習慣。當時介紹他入黨的連長還以為他呆笨。
過年,媽媽煎著蕎麥面餅子。面糊才貼鍋起泡兒,剛兒就急不可待地跳著腳叫喚:“我要餅,我要餅!”
“啪!”一個巴掌打來。“我教你多少次了?說不能叫餅(病),不能叫餅(病),你偏叫。”
看來,女人特意叫余道民請卞老師寫了“童言無忌”貼在墻壁上也不管用,余道民還是犯了小孩子的口忌。春天最忙的時候,余道民患了腫病。先是眼瞼腫,他只顧忙活路,也沒在意。過了幾天,臉上、腳腿上,都腫了。滿臉焦黃,動則喘氣,雙腿硬邦邦地走不動路。沒幾天就臥床不起了。
山里人患病,從來沒聽說過進醫院去診治,誰也沒有這方面的意識。甚至還有人嘲笑城里人住醫院是錢多得沒處花了。尤其是萬佛寺的人,一旦有個什么頭疼腦熱,感冒發燒,上朝陽崖燒炷香,求求菩薩保佑,有得天獨厚的條件,是很方便的事。
余道民病得越來越嚴重了,女人幾次爬上朝陽崖給石菩薩磕頭,并許愿說,菩薩保佑余道民的病災退了,就在這里再搭一道天橋,以方便香客前來上供,燒香。石菩薩大概不在乎這些,對于女人的哀求無動于衷。
余道民的病仍然沒有好轉的跡象,似乎更有加重之勢。有人說了個土單方:蕁麻草和冬瓜皮煮合渣可以治腫病。
蕁麻這種草倒是溝溝岔岔里到處都有。當地人把它叫火麻。葉梗上生滿密麻麻的白色細絨毒刺。人的皮膚觸及到它,立時起一片燎煎泡,開水燙過似的疼痛難忍。當年,盧溝橋事變之后,日本鬼子長驅直入,鐵蹄踏遍了大半個中國。唯獨不敢擅闖西南山區。據說,就是因為日本人在那山野外拉屎,隨手抓這種草擦了屁股。倭寇想:山里的草都這么厲害,何況人乎!
不知這種怪草是不是真的能治水腫?反正死馬權當活馬醫吧。
把黃豆泡發漲透,磨細,不過濾豆漿,摻以菜葉或野草,連渣煮熟,就是合渣。也是山里人最簡便,最實惠的吃法。余道民要吃用蕁麻葉煮合渣救命,女人就去找隊長借黃豆。隊長說:“我是個空架子呢,如今都是駐隊干部掌權。你去跟他們商量看?黃豆,隊里應該還有些。只是這冬瓜皮——”他撓撓后腦勺,苦著臉,搖搖頭說,“瓜秧兒才拃把兒高呢,哪里就有瓜了?”
女人說實在找不著冬瓜皮就算了,黃豆是萬萬要借點兒的。就去找駐隊干部。
駐隊干部是個年輕娃娃,卻生一臉惡相。他把白眼翻了幾翻,劈頭蓋臉地訓道:“給你們分的過年糧就吃完了?我不是每次開會都講過,糧不夠,瓜菜代嗎?呃——,你不是說家里有病人嗎?是患了好吃懶做的病吧?”
女人說:“還是去年臘月稱的二十八斤苞谷,三十多斤黃豆,三個人吃了幾個月,就作算當藥吃,也吃完了唦!若不是有病人要點黃豆磨合渣煮藥吃,誰給誰說好話呢?”
駐隊干部冷笑道:“真正笑死人,從沒聽說過合渣還能治病!那白米細面不是更能治病了?給你們看病的郎中也肯定是個好吃鬼!——苞谷黃豆都能治病,全國各地還用得著開那么多醫院,開那么多藥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