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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霧起時
第一章霧起時
2018年深秋
江霧漫上來時,像有人打翻了骨灰壇子。遠處輪渡碼頭的鐵錨正吱呀呀絞著霧靄,纜繩上凝結的露珠簌簌墜在青石臺階,倒像是誰撒了把發(fā)霉的珍珠。林清石縮了縮脖子,西裝領子便洇出一圈汗堿,卡在喉結處似道未愈合的疤。暗綠苔痕正順著石縫爬上他褲腳,像極了那年蘇晚玥潑在墻上的隔夜茶漬,經(jīng)年累月地洇出個模糊的掌印。
快遞員遞來的國際特快專遞在滴水,灰藍制服袖口磨得起了毛邊,紐扣缺了最末一粒,露著截青白手腕,倒像是從舊衣箱底翻出來的絹人斷了線。封口火漆印上凝著顆露珠,倒映著對岸洪崖洞的霓虹,恍惚間讓人疑心是那年洱海月濺落的水精。火漆里摻著金粉,此刻被霧氣腌得發(fā)了烏,倒像戲臺上老生卸妝時擦落的金箔淚。
“林先生,麻煩簽這里。”快遞員的圓珠筆尖戳在簽收單上,戳出個油墨的漩渦。他指甲縫里嵌著江沙,食指關節(jié)結著紫痂,讓人想起城中村早點攤炸油條的鐵笊籬,經(jīng)年累月裹著洗不凈的油垢。他這才驚覺自己竟盯著火漆上的“蘇”字發(fā)了半晌怔——那姓氏被設計師刻意拉長的豎勾,像極了晚玥總愛畫的遠山眉。墨跡里藏著暗紋,細看原是并蒂蓮的莖蔓,纏著纏著就絞成了死結,倒應了那年她繡在絹帕上的雙鴛,如今怕早被樟腦丸蝕成了灰。
江風忽地打橫里劈來,請柬從撕開的信封滑脫時,鎏金邊沿擦過他手背,竟比手術刀還利。暗紅斑紋順著紙緣蔓延,原是請柬內(nèi)頁印著朱砂拓的合歡紋,此刻被江霧浸得發(fā)了脹,倒像是從舊傷口里滲出來的膿血。那頁菲林紙在霧里翻飛,活脫脫只折了翅的白鷺,忽高忽低地撲向墨色江水。紙角掃過躉船銹蝕的錨鏈,蹭出道胭脂色的刮痕,恍若那年手術室白床單上暈開的經(jīng)血,暗紅里泛著鐵腥。
霧中忽然飄來絲縷檀香,原是岸邊算命攤在焚化紙符。黃表紙灰打著旋兒貼上他袖扣,金鑲玉的貔貅眼沾了灰,倒像是三十年前父親從工地挖出的青銅器,綠銹斑斑地瞅著人間。林清石探身去夠,意大利手工皮鞋的鱷魚紋鞋底在青苔上打了個晃,欄桿上經(jīng)年的鐵銹便趁機鉆進掌心。鐵腥味混著江水漚爛的藻荇氣息直沖腦門,讓他想起產(chǎn)房外那排綠漆剝落的長椅,扶手上也凝著這般腥咸的露。
血珠沁出來時,他恍惚看見二十歲的蘇晚玥舉著碘伏棉簽,棉絮沾了血就開成曼陀羅,她鬢角別著的白玉蘭經(jīng)不得血氣,花瓣簌簌落進搪瓷盆,浮在暗紅藥水上像溺斃的蝶。月光從城中村違建的鐵皮棚頂漏下,在她睫毛上凝成細碎的鹽粒。那晚隔壁阿婆養(yǎng)的畫眉突然撲棱棱撞籠,羽毛混著鳥食撒了滿床,后來才知是預兆——籠中鳥見不得血色,見了便要折壽。
“筑夢人生!”對岸巨幅LED屏突然亮起,霓虹管里棲著的灰蛾被驚起,撲簌簌撞向屏幕里的水晶吊燈,倒像是誰在演皮影戲,演著演著就焚了幕布。他公司的樓盤廣告在霧中浮出來。二十八個霓虹字像二十八把剔骨刀,將暮色片成帶血的魚鱗。廣告里穿旗袍的售樓小姐突然眨了眨眼,腮紅暈開成兩團朱砂痣,竟與當年婦產(chǎn)科墻上貼的優(yōu)生海報如出一轍。
江水忽然泛起詭異的青白色,像極了那年手術室無影燈下的不銹鋼托盤。器械盤里躺著把卵圓鉗,鉗齒間還夾著縷胎發(fā),護士用酒精棉擦了又擦,終究擦不凈鉗柄刻著的編號——那數(shù)字恰是他手機尾號的前三位。兩次,那些泛著泡沫的血塊都是這般顏色,晚玥的指甲掐進他手臂時說:“你看,像不像嘉陵江的漩渦?”她腕上戴的銀鐲子磕在產(chǎn)床欄桿上,叮當聲驚醒了待產(chǎn)室的掛鐘,鐘擺從此就卡在三點一刻,像截僵死的蜈蚣。
碼頭魚腥氣混著請柬上的干花香直往鼻腔里鉆。是風花雪月酒店特供的墨紅玫瑰,那年他們在蒼山腳下拾過同樣的花瓣。晚玥總說這香氣像浸了月光的鐵銹,此刻才知她是對的——這香確能蝕穿人的臟腑。林清石摸向西裝內(nèi)袋,指尖觸到個硬物。是女兒上周塞給他的“護身符”,用樂高拼的歪斜佛像,底座還沾著幼兒園彩泥。
手機震動第三遍時才察覺。張蔓蔓發(fā)來女兒彈《月光》的視頻,琴聲被江風吹得七零八落,倒與躉船撞擊碼頭的悶響合成了某種安魂曲。視頻末尾閃過半幅水墨屏風,隱約可見他去年在普陀山請的《地藏經(jīng)》拓本——“地獄不空,誓不成佛”八個字,此刻竟與請柬上的婚禮日期重疊。他又想起昨夜女兒枕著他臂彎問:“爸爸的活路是什么呀?”兒童房里新砌的飄窗臺還散著洱海鵝卵石,那是他瞞著妻子偷偷嵌進去的。
霧更濃了。對岸的霓虹招牌漸次模糊成團團鬼火,倒是江心航標燈紅得瘆人,像誰在暗處摁滅的煙頭。林清石把請柬殘角塞回信封時,摸到內(nèi)襯有道裂帛的細痕——不知是剛才撕扯所致,還是晚玥封緘時便存了心要它支離破碎。就像那年在出租屋,她將訂婚戒指擲向窗玻璃,裂紋恰是洱海地圖的形狀。
躉船鳴笛三聲,夜游輪就要啟航。穿旗袍的導游舉著小旗招呼客人,旗角掃過他膝彎時,帶起一陣陳年的幻痛。那年手術室門開合,護士袍也這般獵獵生風。“胚胎著床位置不好”,醫(yī)生的鋼筆在病歷上戳出同樣的油墨漩渦。他記得自己盯著那灘墨跡,突然想起父親數(shù)硬幣的叮當聲——那些被紅綢帶纏裹的硬幣,是否也曾在母親子宮里打過轉?
江風卷著水的紙錢掠過腳邊,林清石突然想起今日竟是寒衣節(jié)。霧中傳來巫婆吟哦般的叫賣:“錫箔元寶——金銀橋——”,他竟真在恍惚間看見父親佝僂的背影,正在江灘上燒著紙糊的塔吊與安全帽。火焰舔舐著紙扎的藍色圖紙,父親總說那是活人走陰間的路引。去年清明回老家,他親眼見父親在祖墳前燒了張樓盤平面圖,灰燼里“承重墻”三個字遲遲不肯化去。
手機又震。張蔓蔓發(fā)來新消息:“女兒問你會不會帶工地上的小狗回家”。配圖是只瘸腿的流浪犬,正蜷在混凝土攪拌機的陰影里。他忽然記起請柬附頁那句手書:“望君如約而至”,每個字都端莊如碑文,卻偏在“約“字最后那勾上,洇開一點朱砂色的斑——像那年洱海邊,晚玥咬破指尖點在婚書上的印。那日潮水漫過他們疊放的手掌,她說要蘸著月光寫封信給二十年后的自己,如今想來,這請柬便是遲到的回音。
霧笛又鳴,這次近了。林清石轉身時,西裝后擺掃落欄桿上三顆螺螄殼。它們墜江的聲響竟與當年手術器械落盤的叮當重疊。江面忽地翻起個詭異的漩渦,將最后一片請柬殘頁吞沒前,他分明看見水底沉著枚玻璃彈珠——螺旋紋里纏著洗不凈的穢物,三十年前的陽光正在其中慢慢潰爛。那是父親用糞勺從茅坑撈出來的彈珠,泡在白酒里三天三夜,終究褪不去附骨的穢氣。此刻它卡在江底石縫間,像只永不瞑目的眼。
“林總?”秘書小跑著遞來保溫杯,枸杞在滾水里沉浮如溺斃的星。他擺擺手,任江風灌進咽喉。遠處拆遷工地的探照燈刺破霧靄,照亮某戶窗臺殘留的搪瓷缸——藍邊剝落處露出“縣建筑公司1978”的字樣,與父親珍藏的那只竟是同批。缸底沉著片銀杏葉,葉脈血跡已化作褐色的河網(wǎng),不知是沈青梧當年寄來的那枚,還是時光開的新枝。
躉船終于離岸。游客們的笑聲被江風絞碎,散作零星的嗚咽。林清石摸出打火機,幽藍火苗舔上請柬殘角時,突然想起女兒昨夜用蠟筆在施工圖上畫的彩虹。火焰吞噬“陳默”二字的瞬間,對岸廣告牌恰好切換畫面,“筑夢人生”化作“清石建工”四個血紅的魏碑體。霧氣突然染上鐵銹味,像極了母親縫制紅綢帶那晚,煤油燈芯爆出的焦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