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老凝視了方遠平幾秒，臉色宛若冰雪消融，慢慢露出和藹可親的笑容：“遠平，你為什么非要這么干，說出你的理由來！”

方遠平一指電視，道：“曹老，這電視機多少錢？”

曹老有點招架不住他跳脫的思維，道：“又不是我買的，我哪兒知道，我搬進來就有……”

還是萬芳補充：“外面大概要四百多塊吧……”

“四百多塊，要普通工人一年的工資，但您信不信，隨著科技的發展，三十年后，普通工人一個月工資能買兩三臺這樣的電視，家家戶戶都看得起電視……”

“真的？咱們國家科技發展會這么快？”萬芳不敢相信。

春江水暖鴨先知，曹老身居高位，知道正在醞釀的政策動向，輕哼道：“在國外，這些東西的確都進入了普通家庭，中華民族勤勞，又不缺乏智慧，怎么就做不到家家戶戶買得起電視了?！?

他說著說著，突然呆了一呆：“遠平的意思是，有一天，電視會對話劇造成沖擊，話劇會衰落……”

和聰明人聊天就是輕松。

在當下，戲曲和話劇就是大眾藝術。

但到了九十年代，電影、電視劇行業蓬勃發展，此消彼長，戲曲和話劇開始沒落，都需要國家撥款扶持才能生存下去。

“還有電影，隨著科技的發展，拍攝成本一定會大幅降低，或許有一天，人人都能拍電影當演員！”

萬芳一愣一愣的，瞪大眼睛：“呀！那豈不是看不完？”

“現在全國的演員都把人藝當成藝術的殿堂，人人都想進來。”

方遠平笑道：“但或許有一天，人藝還需要電視電影演員來捧場呢，這時候多培養點演員，不吃虧！”

后來，演員借著影視劇的東風，成為家喻戶曉、名利雙收的明星，而在人藝舞臺一個月只拿150塊工資，好多年輕演員去演影視劇，不來排練，氣得院長馮遠政破口大罵。

反倒是楊利新、丹丹姐等這一批人藝七八十年代培養出的演員，還念著情分，不計回報地來人藝演話劇，也給人藝帶來更多的人氣和收入，撐到新世紀話劇漸漸復蘇……

曹老端著酒杯，沉吟起來，老半天沒說話。

他的神色有點蕭瑟。

一生都奉獻給了話劇，他當然不愿意看到話劇的衰落，但是，他不得不承認，方遠平這番話的確是實情。

“遠平說的在理！”

曹老漸漸振作精神，微笑道：“我同意借調其他劇團、電影廠的演員，乃至中戲北影的學生，來排《血色浪漫》。”

“真這么來？藝委會不同意咋辦？”于是之擔心。

“我來說服他們！”

曹老斬釘截鐵地道：“人藝當初創立的時候，演員有從解放區來的，也有從白區來的，有從香港來的，也有從美國來的，那是來自五湖四海啊，但人藝是個熔爐，頑石煉成精鐵，精鐵煉成好鋼啊！”

他此刻只覺得念頭通達，別有一番暢爽和寬闊！

他神采奕奕地道：“剛剛遠平啟發了我啊，為什么人藝都成藝術殿堂了，反而沒這種包容性了？搞起門戶之見了！”

“今后，人藝就是要解放思想，開放包容，要敞開大門，摒棄門戶之見，把自己當成培養話劇、影視劇演員的搖籃，任重而道遠啊！”

“曹老，我太敬佩您了，您這心胸，真是海納百川，有容乃大啊，后生晚輩敬您一杯！”方遠平端起酒杯，鄭重其事地道。

“是啊，曹老啊，您太英明了，培養年輕演員，就得加大力度！”于是之也端起酒杯，興奮不已，仿佛充滿了干勁。

曹老喝了一大口，對方遠平是越看越喜歡，笑道：“遠平不錯，初生牛犢不怕虎，思維無禁區，敢于打破一切條條框框！”

方遠平笑道：“要敢于沖破思維的禁區，這不是剛剛您教我的嗎？我這叫現學現賣！”

“你小子啊，渾身粘上點猴毛，那就是個齊天大圣！”曹老虛指方遠平道。

眾人都笑了起來。

外面鵝毛大雪紛紛揚揚，屋內溫暖如春，大家談起人藝的未來，興致勃勃，方遠平感覺挺美。

曹老喝了得有六兩黃酒，小臉紅撲撲的，別提多開心了。

這頓酒一直喝到十點才散。

席間，方遠平一直夸曹老的茶葉好喝，暗搓搓地說自己整天喝高沫，喇嗓子。

這都不是暗示了，就差開口要了。

曹老聞弦歌而知雅意，末了把那罐碧螺春塞給了他，還親自送他到樓下，那份寵愛就別說了。

“我老了，遠平你要挑起重擔來啊，原作者最懂人物形象，演員選角，遠平最好全程參與，至少要最后把關，是之想想辦法，給他發一份工資。”

分別時，曹老語重心長地交代：“這倆新劇，要在春節前搞出來，在大家歡度春節的時候，也享用一場話劇的饕餮盛宴?！?

“明年第四次文代會召開，請代表們也來觀看，讓大家看看人藝的成果和水平，打個雙響炮。”

“唉唉唉，我懂，您老就放心吧，我一準給辦妥了。”于是之再次化身應聲蟲。

……

幾天匆匆而過，方遠平最近沒怎么寫作，畢竟還有一個月就要期末考試，得溫溫書備考。

連續下了幾場雪了，天越來越冷，同學們里三層外三層裹得好像狗熊。

不用挨凍寫作，方遠平倒不討厭這天氣，天越冷，被窩就顯得更加暖烘烘，人也神清氣爽，所謂澡雪精神嘛。

這天下課，季振淮找到方遠平，說人藝打來電話，讓他立刻去一趟。

方遠平估摸著是排戲有眉目了，騎上自行車就匆匆趕到首都劇場后面的人藝辦公樓。

……

人藝創建時，有四大導演焦菊隱、歐陽山尊、夏淳和梅阡。

此時，焦菊隱已經故去，只剩下三位宿老碩果僅存。

前幾天，在曹老的推動下，《血色浪漫》《聞香識女人》都通過了藝委會的審核，并決定由歐陽山尊負責導演《血色浪漫》。

歐陽山尊是著名戲劇、戲曲、電影藝術家歐陽予倩之子，出生于1914年，現年64歲。

解放前，他還是中學生，就參加左翼演戲運動，還擔任過戰斗劇社社長，參加過文藝座談會。

解放后，他參與了人藝的組建，是我國話劇的奠基人之一。

78年，他接替焦菊隱任人藝總導演，干勁十足，自稱是一匹不知疲倦的老馬。

歐陽山尊研讀了幾天原著小說和劇本，寫了筆記，感覺摸透了，才要求見方遠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