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西京火車站，買了一張硬座車票，到了站臺上，三人終究有點依依不舍。

陳中石抽著煙，道：“唉，遠平你要能多呆幾天就好了，你好多新想法，總能給我的寫作帶來啟發！”

“又不是生離死別。”

方遠平笑道：“你們多往燕京的報刊雜志投稿，到時候你們去改稿，我們就可以再見面了。”

路瑤笑道：“《驚心動魄的一幕》我也快寫好了，到時候我就投《人民文學》。”

方遠平點點頭：“你寫出來的，我都看了，寫的挺好的，一定能發表的，但你別一味寫作，多注意身體，老人家教導我們，身體是革命的本錢嘛。”

“沒錯，一張一弛，文武有道。八部金剛功，我會經常練的！”路瑤擺了個起手式，惹得眾人都笑了起來。

談笑之間，綠皮火車進站了，方遠平提著行李上了車。

片刻后。

汽笛聲響起，綠皮火車緩緩發動，方遠平看到三人消失在視線中時，還在不停地揮手。

“況且況且況且……”

火車出了西京城。

車窗外，八百里秦川溝壑縱橫，黃土高原渾厚蒼涼。

田埂里，有老農突然單手叉腰仰天吼叫出一段雄渾的秦腔，隔著車窗在車輪的轟鳴下都隱約可聞。

二十多天的相處，方遠平感受到三位老哥別樣的人格魅力。

一方水土養一方人。

文又如其人，如這方水土。

他們的作品味道像羊肉泡饃一樣濃香，韻致像秦腔一樣雄渾，情感像黃土高原一樣深厚，文采像八百里秦川一樣壯美。

不虛此行！

可旅程并不太美好。

這年頭鐵路運力本來不行，又恰逢開學季，車廂里擠滿了旅客，根本沒下腳的地方。

綠皮車還沒有通空調，就幾個風扇有氣無力地旋轉著，車廂里空氣流通很差。

煙味、汗臭味、腳丫子味……非常污濁，別提多酸爽了。

還有婦女同志直接拉開車窗讓小孩往外面尿尿的，簡直沒眼看。

一路上，方遠平也沒和人搭話，基本都在看書，偶爾吃東西上廁所。

晚上，他拿出豬頭肉，開了罐鯪魚罐頭和一瓶西鳳酒，一人干了小半瓶，趴在桌子上就睡。

這一覺，一直睡到次日上午十點半。

等他洗漱完畢，又就著麻辣醬吃了兩個面餅喝了點開水，列車廣播提醒，燕京站馬上要到了。

方遠平此刻心里并不像表面上那么平靜。

近鄉情怯，對他來說有雙重意味。

畢竟嚴格來說，這不是他的家鄉，將要見到的人也不是他的親人。

列車，終于緩緩停穩。

方遠平深吸一口氣，提起行李，隨著人流走向車門。

從出站口出來。

方遠平遠遠地看見方長嶺和柳蔭一人推著一輛自行車翹首以盼，焦急的目光在人群里飛快搜尋。

方長嶺四十多歲，白凈面皮，文質彬彬，高高瘦瘦。

白襯衣兜里插著一根鋼筆，昭示著他文藝工作者的身份——雖然只是放電影的，不是拍電影。

柳蔭鵝蛋臉，留著齊耳短發，身量苗條，風韻猶存。

一看就是那種精明強干不好招惹的角色，在商店當營業員練出來的。

“平平！這呢這呢！”

看到方遠平的一瞬間，柳蔭就蹦起來招手，三步并作兩步逆著人流擠到了方遠平身邊。

柳蔭拍了方遠平腦袋瓜一下，嗔道：“這孩子，說啥考不上大學沒臉回家啊，去年考不上大學的知青多了去了，都沒回家過節，都不活了嗎？！”

“媽，我這不是好好的嘛！”

方長嶺走過來，接過方遠平手里的行李，上下打量著他，笑道：“遠平這叫知恥而后勇，挺好的。像老盧家的那個孩子，天天在家混吃等死就好了?!”

“那確實，我兒子最懂事了，考上了大學，還發表小說了，能耐了嘿！”柳蔭笑得很燦爛，但淚花已經在眼眶里閃爍了。

那種血濃于水的親切感更濃烈了幾分，方遠平笑道：“媽，你別難過，我這幾年在農村也沒吃啥苦。”

“今年三月份開始，我就去公社當文書了，頓頓吃白面膜，最差也是雜面，有時候還有肉吃呢。”

“是啊，你看看平平啊，這兩年在農村鍛煉的，高了，也壯了，像個老爺們了。”

方長嶺也勸：“老人家說的真沒錯啊，知識青年到農村去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很有必要！”

柳蔭一抹眼角，笑道：“平平，別站在說話了，走，回家，我包了餃子，你最愛的豬肉芹菜餡兒的！”

方遠平看著自行車，愣了愣，道：“爸媽，咱們要騎自行車回去嗎？”

“坐公交車坐地鐵多費錢啊，公交一人要三分，地鐵要一毛，咱三個人的票錢就夠半斤豬肉了！”

老媽理所當然道：“車站離咱家也就二十來里地，騎一個多小時就到家了，你要坐車累的話，就讓你爸帶你！”

方長嶺打開自行車鎖，把行李掛了上去，又拍了拍自行車后座，道：“遠平，上車！”

“可別了，我這一百四十多斤重呢，您這老胳膊老腿再累壞了。我帶我媽，你帶行李。”

“這臭小子，你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啊，我咋就老胳膊老腿了，你這是翅膀硬了嫌我不中用了！”方長嶺笑罵。

這年頭，當爹的表達感情都比較含蓄克制。

哪怕心里再親，也不會表現出來，總是板著一張臭臉，有事沒事就教訓幾句，以彰顯為人父的權威。

但在方遠平的記憶中，方長嶺卻從來不掩飾對孩子們的疼愛。

總拿胡須茬扎他的臉，抱著他的小臉親出一臉口水，讓他們騎大馬帶他們放風箏啥的，孩子們犯錯，他也從來不揍人，就念叨幾句。

柳蔭坐在后座上，爺倆一起騎著自行車，往新街口方向駛去。

從燕京站出來，沿著寬闊筆直的西長安街往西到西單，再沿著西單北大街往北，一共約莫十來公里的距離。

路過天安門的時候，方遠平停下自行車，鄭重地對國旗敬了一個禮。

燕京，燕京！

哥們回來了！

燕京的天還挺涼快的，累也不算累，可太遠了，到了北帽胡同，方遠平都出了一層薄汗。

“來了！來了！”

“真是我哥他們！”

“是你哥嗎？哎呦，怎么回來的這么慢啊，用了大半天！”

胡同門口，外婆方遠翔和方遠霞，看到人影，連忙迎了上來。

“哥，你真厲害，考上了燕京大學，還發表了小說，我們同學都羨慕我。”

小妹方遠霞抱著方遠平的胳膊就不撒手了，笑著將馬屁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