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當，叮當！”

墻上的掛鐘響了六下。

作坊里基本都是一些老頭老太太，鮮少年輕人，晃晃悠悠地往門外涌去。

等人走得差不多了，青年才收拾好那些畫筆，一手撐著工作臺，一手提起褲管里那條沒有知覺嚴重萎縮的腿，下到旁邊的輪椅里。

他雙手搖著輪椅出了家具作坊，轉進一條窄窄的巷子。

宮里屋檐下掛著的鐵風鈴搖曳的聲音遠遠傳來，天空中響起一陣陣清亮的鴿哨。

在他背后，黃昏中飄忽寂寥的影子，掛在雍和宮黯紅的墻上。

他用了十多分鐘，回到了雍和宮大街26號那個小小的院落中。

前屋是一間，后屋也是小小的一間。

前屋臨著巷子，和后屋相隔只有一米多，導致中間的“小院”比大雜院還要逼仄昏暗。

這里，容不下一棵向陽的合歡樹，無法長出草茉莉和夜來香。

只有后屋緊挨著的雍和宮宮墻上面長著的幾根瘦弱的瓦楞草在微風中微微顫抖著。

門外傳來放學的孩子歡快的嬉戲聲，人類的悲歡并不相通，他只感覺吵鬧。

他拿起鋼筆，在稿紙上寫著一篇涂改了很多次的散文，就好像一頭病牛般在土地上默默耕耘。

八年前，他在陜北延川關莊公社插隊。

一次山野放牛時，突如其來的一場大雨引起他持續高燒，結果就臥床不起，稍稍緩解后也難以正常行走。

可是，他還懷著堅定的信仰，輕傷不下火線，堅持勞動，最終在1972年，徹底癱瘓。

回到燕京后，為了給他治病，母親背上了沉重的債務。

他也曾經相信自己的雙腿一定能治好，嘗試過一切能找到的偏方和草藥。

為了能治好雙腿正常行走，他也甘愿吃任何苦，曾經因為藥浴將兩條腿都嚴重燙傷。

可是，命運給他開了個大大的玩笑。

雙腿越來越差了，去年，患了嚴重肝病的母親溘然長逝，他的一根精神支柱倒塌了。

他的好友孫立哲今年身陷囹圄，他想盡一切辦法卻無計可施，又一根精神支柱塌了。

那些不屑和嘲笑目光，甚至那些同情和憐憫，都讓他覺得比以往更加難以承受。

他竭盡全力從精神廢墟里攀爬起來，讓自己變得更加樂觀開朗，誓要重建健全的精神家園。

他要讓天堂的母親獲得真正驕傲的機會，自己也不能再給這個貧寒的家庭帶來更多不幸和負累了。

于是，他拿起了筆，笨拙地開始寫作。

“哥！哥！”

“我在八月份的《延河》上看到一篇特別好的小說！”

“作者和你一樣是在延川插隊呢，不知道你認不認識?！边@時，妹妹石蘭背著個書包蹦蹦跳跳地跑了進來。

石鐵生笑著伸出手：“給我看看！”

懷著對方遠平一絲的好奇，他沒著急看小說，而是先看那篇創作雜談。

漸漸的，他就被吸引了。

看到那些在陜北插隊的共同記憶，石鐵生嘴角泛起微笑：“寫的很真實，就是這個樣子，我也偷過老鄉家的紅薯吃，也燒過田鼠打牙祭?！?

當看到文章結尾那首《你一定要看到花開》時，石鐵生更是震撼到身軀微微顫栗。

“寫的太好了！”

石鐵生眼含熱淚，喃喃念誦：

“因為享受著它的燦爛，因為忍受著它的腐爛，你說別愛啊，又依依不舍，所以生活啊，它苦澀如歌。”

“生活啊，它苦澀如歌！這首詩，簡直寫到我的心窩里了！”

石蘭站在他身后，也看著雜志上的小詩，輕聲道：“是啊，還有這句——你一定要看到花開，你一定等燕子歸來，想著他們都會回來，你誓死為了這些而存在——這個‘誓死’用的太好了?！?

“之前都用來喊假大空的口號，捍衛這打倒那的?！?

“但現在，卻為看見花開，為了等到燕子歸來，為了生活中的一切小美好！”

“是啊！糟糕的年月結束了?！?

石鐵生心中塊壘化作一口濁氣緩緩吐出：“春天來了，花要開了，燕子也要歸來了，咱們都應該好好活著，用盡全力地活著。我要繼續想辦法救立哲出來……”

他開始逐字逐句地讀《牧馬人》。

石蘭也在他身后安靜閱讀。

這小說百讀不厭，每次閱讀都有新的體驗。

讀完之后，石鐵生撫掌贊嘆：“寫的非常好，比市面上流行的那些傷痕小說深刻得不是一星半點??！”

“方遠平是燕京人，如果他有一天回城了，我真想和他認識認識?！?

石蘭笑道：“要不你先寫封信給他？”

任何時代，都有作者和讀者的互動，只不過載體和方式不同罷了。

當下就是讀者寫信給雜志社，而雜志社會把讀者來信轉交給作者本人。

收信最多的是童話大王鄭元潔。

這老哥收得讀者來信太多了，不得已只好在燕京購買了十套房子專門用來存放這些信件，結果房價暴漲，血賺了一大波。

“人家這么大作家，會回信嗎？”

石鐵生現在還沒有發表過作品。

按照既定軌跡，還要等到明年，他才發表處女作《法學教授及其夫人》。

并且，剛開始還是在區文化館的內部雜志《春雨》上發表的，同年被《當代》的編輯發掘并轉載，才進入廣大讀者的視野。

“你不是喜愛讀書寫作么，可以和他談談文學啊，你們又在同一個地方插過隊，一定有共同話題的?！?

“再說，他不回又咋了，也就八分錢的郵票錢，寫吧，哥！”石蘭將哥哥推到了書桌前，鋪好稿子，溫柔地道。

哥哥和這個世界多一些聯接，就會對這個世界多一點眷戀，或許，他就再也不會想著拿起電線頭了。

活著，哪怕像牲口一樣活著，也比死了好??！

“得得得，聽你的，我寫，但你別打擾我，我寫信的時候需要安靜！”耐不住妹妹的勸說，石鐵生含笑拿起了鋼筆。

“行行行，我不打擾你，你好好寫吧！”

石蘭拿起石鐵生的臟衣服，來到院子里，在壓桿井旁邊，洗洗刷刷起來。

把衣服晾起來，看哥哥一直在安安靜靜的寫信，并無異常，她才回到前屋。

她拿起紙筆，趴在做飯的案板上，含著眼淚飛快地寫信：

“敬愛的方遠平老師：求求您幫幫我的哥哥，他叫石鐵生，和你一樣曾經也在延川插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