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戰爭與和平(托爾斯泰眾生三部曲)
- (俄)列夫·托爾斯泰
- 22662字
- 2024-04-30 18:20:31
譯序
托爾斯泰的《戰爭與和平》是世界文學史上的一部不朽名著。它篇幅很大,洋洋灑灑一百二十萬言;結構復雜,幾條敘事線索齊頭并進、相互交錯;人物眾多,大批歷史人物和虛構人物同時登場;內容豐富,反映了十九世紀初葉俄國和西歐歷史上的一系列重大事件,涉及當時社會生活的各個方面。下面就這部小說的創作和出版過程、體裁和結構、主要內容和中心思想、人物形象和藝術特點等方面作一簡要的說明。
一
《戰爭與和平》創作于一八六三年至一八六九年。在這之前,托爾斯泰曾打算寫一部叫作《十二月黨人》的小說。六十年代初寫成了幾章,其中描繪了一八五六年從流放地回來的十二月黨人拉巴佐夫的形象,此人歷經磨難,仍保持著青年時代的銳氣。后來托爾斯泰的創作思路發生了變化。他在《戰爭與和平》前言的一個草稿里講了思路變化的過程,他說:“一八五六年我開始寫一部具有一定傾向的小說,主人公應是一個帶著家眷回到俄國內地的十二月黨人。不知不覺地我從現代轉到了一八二五年,轉到了我的主人公迷惘和不幸的時代,放棄了已寫好的開頭。但是一八二五年我的主人公已是一個有了家室的成年人。為了理解他,我需要轉而研究他的青年時代,而他的青年時代正好與一八一二年俄國的一個光榮時代相吻合。于是我又一次拋棄了開了頭的東西,決定從一八一二年寫起……”接著他又說:“如果只寫我們如何戰勝波拿巴的法國而不寫我們的失敗和恥辱,我覺得有點不好意思下筆……于是就從一八五六年回溯到了一八〇五年,打算領著我的主人公(已不是一個,而是許多男女主人公)從這時起經歷一八〇五年、一八一二年、一八二五年和一八五六年的歷史事件。”[1]
托爾斯泰于一八六三年動筆,從保存下來的手稿來看,小說有過十五種開頭。前四個開頭從一八一一年寫起,接下來的兩個開頭改為從一八〇八年寫起,到第七個開頭才把情節開始發生的時間挪到一八〇五年。而地點時而在童山,時而在彼得堡,時而在莫斯科,時而又轉回彼得堡,只有第七個開頭情節發生的地點在國外的奧爾米茨營地。最后終于把開頭的時間和地點定在一八〇五年七月彼得堡一個宮廷女官的客廳里。[2]經過艱苦的創作探索和反復的加工,托爾斯泰終于寫出了小說的第一部,它以《一八〇五年》為題發表在《俄羅斯通報》一八六五年第一、二期上。接著該雜志一八六六年第一—四期發表了第二部,這一部仍以《一八〇五年》為題,不過加上了《戰爭》這一副標題。這時這部小說的名稱和整個構思尚未最后確定下來。
一八六六年五月托爾斯泰給費特寫信說:“我希望在一八六七年前結束我的小說,并以《萬事大吉》為書名出單行本……”[3]在他這時為小說后半部分所擬定的提綱里,情節的發展與后來的定本有明顯的不同,基本上是一個否極泰來、有情人終成眷屬的結局。這與作者要把小說定名為《萬事大吉》的意圖是吻合的。但是作者沒有按時完成他的計劃,這主要是因為,他在寫一八一二年衛國戰爭的過程中,對這場戰爭的性質有了更加深刻的認識,對這個主題作了更深的開掘,原來的構思發生了變化。他重新審訂了已寫成的部分并做了修改,放棄了原來的結尾,引進了新的人物,加入了許多歷史和哲學方面的議論,描繪了人民戰爭更加宏偉的圖景,對主人公的命運做了新的安排,并且決定放棄《萬事大吉》的書名,將小說定名為《戰爭與和平》。從流傳下來的文字材料來看,作者本人首次用《戰爭與和平》作為書名是在一八六七年三月下旬,他在給拉夫羅夫的信中宣布同意以《戰爭與和平》為書名排印自己的書。[4]到一八六七年底出版了小說的前三卷,開始排印第四卷。一八六八年至一八六九年托爾斯泰寫完了余下的部分,全書六卷于一八六九年出齊,這就是小說的第一版(一八六七—一八六九)。一八六八年十月出版了前四卷的第二版,這次出版前托爾斯泰親自看了校樣并做了修改。這四卷與一八六九年出版的后兩卷合在一起,成為整部小說的第二版(一八六八—一八六九)。
上面說過,托爾斯泰在創作《戰爭與和平》的過程中,思路發生了明顯變化,許多段落進行了多次的改寫,文字進行了反復的推敲和錘煉。保存下來的手稿有五千多頁,草稿和異文共有一千六百余頁,收入《托爾斯泰全集(百歲紀念版)》時,用了整整三卷。從中可以看出,托爾斯泰在創作這部巨著上付出了多么艱辛的勞動。他不僅在原稿上不斷涂抹修改,而且在看校樣時也這樣做。這種做法有時不為人們所理解。例如,曾幫助托爾斯泰工作并負責監印《戰爭與和平》的巴爾捷涅夫在托爾斯泰要他把小說第一部的全部校樣寄去以便進行修改時,寫信給托爾斯泰說:“天知道您在干什么。這樣我們永遠修改不完,永遠出版不了……您的大部分涂改是不必要的。”托爾斯泰給他回信說:“我不能不像這樣進行涂改,并且清楚地知道,這樣涂改大有好處。”[5]反復修改成為托爾斯泰在創作中遵循的原則,他還說過:“應當永遠拋開不加修改地寫作的想法。”[6]他又說:“主要的是,應當不急不躁地寫作,不要對十次、二十次地修正和改寫同一個東西感到膩煩。”[7]他的包括《戰爭與和平》在內的一部部杰作就是這樣經過反復修改、精雕細刻才得以問世的。
一八七三年版托爾斯泰文集(八卷集)收入了《戰爭與和平》。這是這部小說的第三版。以后它的許多版本都是隨文集出版的。作者在把小說收入這個文集前,對它做了較大的改動。首先把小說中的全部法文改為俄文,并去掉了關于戰爭、歷史和哲學的議論,把關于一八一二年戰爭的議論以及《尾聲》第一部的前四章和整個第二部編成題為《關于一八一二年戰爭的文章》的附錄,這大概是因為考慮和接受了有人提出的小說中法文和議論過多的意見。當時他曾寫信給幫他修改作品的斯特拉霍夫說:“去掉法文我有時感到可惜,但是總的來說,我覺得不用法文要好些。我還覺得,把關于戰爭、歷史和哲學的議論從小說中去掉,可使它變得不那么累贅,不過這些議論單獨說來還是很有意思的。”[8]作家對小說的結構也作了調整,把原有的六卷改為四卷,原有的第一卷不變,原有的第二、三卷合為第二卷,原有的第四卷和第五卷第一部合為第三卷,原有的第五卷其余部分和第六卷合為第四卷。從內容來看,這樣分卷比較合理,而且各卷的篇幅也比較均勻。這種分卷方法為后來各種版本所沿用。此外,托爾斯泰對文字作了改動。這是作者親自對小說所做的最后一次修改。一八八〇年出版的托爾斯泰文集(第三版)所收的《戰爭與和平》是照一八七三年的版本排印的。這是《戰爭與和平》的第四版。
在這之后,托爾斯泰把作品出版的事務交由妻子索菲婭·安德烈耶夫娜·托爾斯泰婭負責。在她的主持下于一八八六年出版了托爾斯泰文集第五版和第六版。在第五版中,《戰爭與和平》根據一八六八—一八六九年的第二版恢復了法文和各種議論,不過保留了一八七三年的第三版把全文分為四卷的劃分方式和所做的文字修改。同時出版的第六版(平價版)大概是為了便于普通讀者閱讀,沒有恢復法文。根據托爾斯泰的家庭教師伊瓦金在他一八八五年八月十三日的筆記,托爾斯泰曾坐在一旁聽他給伯爵夫人讀《戰爭與和平》的校樣。[9]可見,他是知道《戰爭與和平》要出新版本的事的。但是沒有事實證明他參與了出版工作。眾所周知,這時他的世界觀已發生轉變,文學觀也有很大變化,他把自己過去的作品稱為“老爺的消遣”,認為一切都要重新寫,因此大概不會有興趣來折騰自己的舊作,很難說這個版本的改動是他自己的主意。
在這之后,《戰爭與和平》又出了五版,其中第七版(一八八七)、第八版(一八八九)和第十版(一八九七)沒有恢復法文,第九版(一八九三)和第十一版(一九〇三)恢復了。就這樣,在托爾斯泰生前,《戰爭與和平》曾有過四種不同的版本:一、一八六八—一八六九年的第二版,分六卷,有法文和議論;二、一八七三年的第三版,分四卷,去掉法文和議論;三、一八八六年的第五版,分四卷,恢復法文和議論;四、一八八六年的第六版,只恢復議論,沒有恢復法文。
十月革命后,根據列寧的倡議籌備出版托爾斯泰全集。第一卷在一九二八年作家百歲誕辰時出版,因此這個版本叫作“百歲紀念版”。全書共九十卷,到一九五八年才出齊。其中《戰爭與和平》收在第九—十二卷,曾印刷過兩次。第一次印刷(一九三〇—一九三三)所依據的版本是一八八六年的第五版;第二次印刷(一九三七—一九四〇)則以一八六八—一八六九年的版本為基礎,采用了一八七三年版本的所有修改。因此這兩次印刷的文本存在一定的差別。關于哪個版本應看作《戰爭與和平》最后定本的問題,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初蘇聯學術界有過爭論。奧普利斯卡婭提出應把“百歲紀念版”中第二次印刷的版本看作定本[10]。古德濟則認為定本應是一八七三年的版本,理由是:這是托爾斯泰對小說進行最后一次加工的結果[11]。他的看法遭到托爾斯泰生平和創作的最早的研究者古謝夫的反對,古謝夫認為應把一八八六年的版本看作定本,因為這個版本表達了作者最后的創作意志。[12]扎依堅什努爾的看法與上述學者的看法都有所不同。她根據托爾斯泰與合作者的來往信件和其他材料,認定一八七三年出第三版前對一八六八—一八六九年版本的修改并不完全是作者做的,有相當大的部分屬于斯特拉霍夫所為,因此認可一八七三年版本的全部修改是不合適的。根據這一點,她認為不能把“百歲紀念版”中第二次印刷的版本作為定本。同時她也認為不能把“百歲紀念版”中依據一八八六年版本的第一次印刷的版本作為定本,因為作者并未參與一八八六年版本的出版。此外,她還指出“百歲紀念版”的兩個版本都沒有根據手稿進行校勘,以致許多辨讀、抄寫和印刷上的錯誤未能改正,據她統計這樣的錯訛多達一千八百五十五處。[13]
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出版了《托爾斯泰文集》的二十卷集。其中《戰爭與和平》(第四—七卷)主要以一八六八—一八六九年的版本為藍本,采納了一八七三年版本的分卷方法和其中托爾斯泰本人所做的修改,并根據手稿和其他原始材料進行了校勘,改正了各種錯誤和編輯的不正確辨讀。七八十年代之交出版的《托爾斯泰文集(二十二卷集)》中《戰爭與和平》根據上述二十卷集印刷,不同的是,這個版本除附有作者撰寫的《關于〈戰爭與和平〉一書的幾句話》一文外,在每卷后有更為詳盡的注釋。現在這個版本被認為是比較完備的版本。
二
《戰爭與和平》,如上所述,共分四卷,外加一個尾聲,從一八〇五年七月寫到一八二〇年十二月,時間跨度為十五年,居于敘事中心的是一八一二年的衛國戰爭。第一卷可以說是全書的一個獨特的引子。它從寫和平生活開始,可是一開頭就提到拿破侖,為情節的發展埋下了伏筆。這一卷介紹了全書的各個重要人物,其中的許多人將成為一八一二年各種事件的參加者。同時寫了一八〇五年的幾次戰役和俄軍的“失敗和恥辱”,照前面談及的作者構思,這顯然是為寫一八一二年勝利作鋪墊。
第二卷寫一八〇六年到一八一二年前發生的事,這是向一八一二年戰爭的過渡。在這一卷里戰爭場面退居次要地位,敘事重點放到和平生活上,通過描寫人們的日常生活、人際關系、利益沖突、愛情糾葛,以及主人公的思想道德探索,展示了十九世紀初俄國社會生活的真實畫面。這一卷和平生活的景象可以說為此后的戰爭場面作了烘托和反襯,與此同時,作家對主人公性格進行了更深入的刻畫,這為描寫他們在戰爭開始后各自的表現提供了更加充分的依據。
第三卷集中寫一八一二年的戰爭,既寫軍事行動,又寫戰時的生活以及在戰爭環境里各種人物的表現和遭遇。而高潮是八月二十六日的波羅金諾會戰。最后寫到俄軍放棄莫斯科和法國人占領該城的情況。
第四卷寫法軍在莫斯科停留數周后撤離的情況和俄軍的軍事行動,最后寫到法軍的潰滅,同時用一定篇幅專門寫了游擊戰爭。《尾聲》交代了主要人物戰后的生活情況,最后以一八二〇年十二月幾位主人公關于彼得堡秘密組織的爭論作結。
從這個簡單介紹來看,作者改變了他從自己所處的時代(即一八五六年)寫起,回溯到歷史的構思,變成完全寫歷史。原來作者計劃帶領主人公經歷一八〇五年到一八〇七年和一八一二年的戰爭以及一八二五年的十二月黨人起義等重大歷史事件,最后他只寫到一八二〇年,對十二月黨人的起義只作暗示而集中寫一八一二年戰爭,這就使得整個敘事中心突出,結構緊湊。不過人們仍然可以從小說的描述中看到一個大的浪潮平息后另一個浪潮正在掀起的跡象,并且猜測到不同的主人公在新的浪潮中將會有的不同表現和不同命運。
《戰爭與和平》展現了十九世紀初葉俄國和西歐的一系列重要的歷史事件,如俄、法、奧、普幾國的政治外交關系,申格拉本戰役,被稱為“三皇大戰”的奧斯特利茨戰役,弗里德蘭戰役,俄法兩國皇帝的蒂爾西特會晤和蒂爾西特和約的簽訂,斯佩蘭斯基的改革,拿破侖的入侵俄國和一八一二年戰爭的爆發,斯摩棱斯克的失守,庫圖佐夫被任命為俄軍總司令,波羅金諾會戰,俄軍放棄莫斯科,法軍進城和莫斯科的大火,俄軍的側進和塔魯季諾戰役,法軍撤離莫斯科和俄軍的追擊,游擊戰爭,法軍的潰滅和俄軍的勝利等。與此同時,小說中有一系列歷史人物出場,其中包括俄國皇帝亞歷山大一世和統帥庫圖佐夫、法國皇帝拿破侖和他的元帥們,以及奧地利皇帝弗蘭茨一世等。
這部小說對十九世紀初葉俄國社會生活作了全面的反映。作者揭露了宮廷、政界和軍界各派錯綜復雜的關系和爭權奪利的斗爭,描寫了上流社會的各種社交活動和領地貴族的日常生活,同時也寫了平民百姓的生活狀況。小說中對大大小小的晚會、舞會和宴會,對賭博、決斗和打獵的場面都描繪得非常具體和生動,還寫了某些民間習俗,例如過節、占卜等。另一方面,小說反映了當時的人情世態和社會心理,尤其是表現了國家危在旦夕時各個階級思想的動向和情緒的變化。
小說在寫貴族階級的生活時,著重寫了四大家族:鮑爾康斯基家族(老公爵及其子女安德烈和瑪麗亞)、羅斯托夫家族(伯爵夫婦及其子女尼古拉、彼佳、薇拉和娜塔莎)、別祖霍夫家族(老伯爵和他的兒子皮埃爾)和庫拉金家族(瓦西里公爵及其子女伊波利特、阿納托利和埃萊娜)。這幾個家族之間的相互關系、年輕成員之間的愛情糾葛,以及相互之間的沖突和恩怨的描寫,構成了貴族生活的真實寫照。
此外,小說中有大量關于戰爭、歷史、哲學的議論。大篇幅的議論是這部小說的一個特色。
根據以上介紹,《戰爭與和平》這部作品似乎突破了傳統長篇小說的成規,別具一格。當年托爾斯泰在發表第一部時曾請求《俄羅斯通報》的編輯不要把他的作品稱為長篇小說。[14]后來在《關于〈戰爭與和平〉一書的幾句話》這篇文章中又說:“這不是長篇小說,不是長詩,更不是歷史紀事。《戰爭與和平》是作者想要表達,而且用能夠表達它的形式所表達的東西。”確實,《戰爭與和平》在形式上不落一般長篇小說的窠臼,有所創新和突破。它具有歷史小說、社會心理小說、家庭紀事小說和哲理小說的某些特點,全面地反映了俄國在特定時期的社會面貌和人民生活,氣勢雄偉,具有史詩的規模,因此有人提出把它看作史詩性的歷史小說。這個看法為大多數俄羅斯學者所認同。
十九世紀五十年代和六十年代初,在托爾斯泰醞釀寫作《戰爭與和平》的年代,俄國社會矛盾激化,封建農奴制度出現了危機。在這歷史的轉折時期,托爾斯泰也像他的許多同時代人一樣,關心和思考著俄國的命運,力圖認清歷史發展的動力。在這前后,他為農民子弟辦學,作為和平調解人參加活動,與農民階級有了較多的接觸,加深了對他們的了解,思想感情上發生了一些變化,開始承認人民群眾在歷史上的巨大作用。從他在六十年代初寫的長篇小說《十二月黨人》的前幾章來看,雖然其主題仍是探索俄國貴族階級的歷史命運,但是主人公拉巴佐夫這樣說道:“我應當說,無論是現在還是過去,我最感興趣的始終是人民。我的看法是:俄國的力量不在我們身上,而在人民身上。”[15]這段話無疑表達了作者本人的思想,說明他的世界觀開始發生轉變。
一八一二年衛國戰爭的勝利,充分顯示了人民群眾的偉大力量和他們在重大歷史事件中所起的重要作用。托爾斯泰最后決定不以十二月黨人起義為中心,而以一八一二年衛國戰爭為中心,這是他出于重視人民群眾的歷史作用而做出的選擇。
根據托爾斯泰夫人的記錄,托爾斯泰曾于一八七七年三月三日說過這樣一段話:“要把作品寫好,應當喜歡其中主要的、基本的思想。譬如說,在《安娜·卡列尼娜》中我喜歡家庭的思想,在《戰爭與和平》中我喜歡人民的思想,這是由于一八一二年戰爭。”[16]這段話清楚地說明了《戰爭與和平》的中心思想。
這“人民的思想”首先表現在,作家肯定一八一二年戰爭的人民戰爭性質,認為人民群眾是取得勝利的決定性因素。托爾斯泰在小說中對人民戰爭的特點作了生動的說明。他把俄法兩國比作進行決斗的擊劍者,當俄方感覺到受了傷,有生命危險時,便不顧劍術規則抄起大棒狠擊敵手。他在用這個比喻時,首先肯定俄國在生死存亡關頭有運用一切手段進行自衛的權利。他說,盡管法國人抱怨不遵守規則,盡管俄國上層覺得用大棒打人有些不好意思,“但是人民戰爭的大棒仍以一種可怕的、威嚴的力量舉起來,根本不問一問誰的趣味和規則如何,帶著幾分傻氣和純樸,但是目標明確,不看一看是什么就舉起來,落下去,狠狠地揍法國人,直到把侵略者完全趕出去為止”。
托爾斯泰批駁了官方文獻和某些歷史學家對一八一二年戰爭所做的錯誤解釋,肯定了它的正義性,贊揚了俄國人民的愛國熱情和自我犧牲精神。小說中寫道,自從法國軍隊踏上俄國國土之時起,尤其是從斯摩棱斯克大火之日起,一場全民奮起抗擊侵略者的聲勢浩大的衛國戰爭開始了。斯摩棱斯克商人費拉蓬托夫寧愿放火把自己的店鋪燒掉,也不愿讓它落到魔鬼手里,莫斯科近郊的農民出于同樣的原因,不把干草賣給敵人,把它付之一炬。人們用堅壁清野的辦法對付法國人。各地出現幾百支大大小小的游擊隊,它們在得到政府正式認可前,已消滅了幾千敵軍。一支由教會執事率領的隊伍在一個月里就抓了幾百個俘虜,還有一個村長的老婆瓦西里薩,她打死了幾百個法國人。就這樣,游擊隊員們一部分一部分地消滅著拿破侖的軍隊。
與一八〇五年在國外作戰時相比,俄國軍隊發生了明顯的變化,士氣空前高漲,照托爾斯泰看來,這是取得戰爭勝利的主要因素。例如,在波羅金諾會戰前夕,士兵和民兵們個個摩拳擦掌。一個士兵說:“眼下不僅可以看見士兵,也可以看見許多農民……眼下就不分是誰了……要讓全體老百姓一起撲上去,一句話——讓莫斯科全都上。想要拼個你死我活。”營長季莫欣在談到他的營的情況時說:“現在誰還愛惜自己!我的營里的士兵,不知您信不信,開始不喝酒了,他們說,這不是喝酒的時候。”這些質樸的語言表達出了普通群眾的高度自覺和愛國熱忱。庫圖佐夫在聽說民兵們“穿上白襯衣,準備明天決一死戰”時,不禁贊嘆道:“啊,英勇卓絕、無可比擬的人民!”安德烈公爵在波羅金諾會戰前夕把它與奧斯特利茨戰役作比較時指出,那時是“莫名其妙地”去打仗,而如今打仗則是因為“法國人毀了我的家園,現在又要去毀壞莫斯科,每時每刻都在侮辱我”。這段話指出了前后兩次戰役的不同性質。
托爾斯泰認為:“人類的運動是由無數人的任意行為產生的,是連續不斷的。”他從這個觀點出發,反對少數英雄人物決定歷史進程的說法,認為社會發展的決定性力量是廣大人民群眾。雖然他的認識還有模糊不清之處,某些說法還帶有一定的片面性,但是他的這一思想具有巨大的進步意義。在這個思想的指導下,小說中比較廣泛地描繪了作為決定性力量的人民群眾的活動,而在寫英雄人物時,強調這些人物只有在他們代表人民群眾的利益、接近群眾、了解群眾的意志和愿望時才能起應有的作用。小說中的庫圖佐夫就被寫成人民意志的代表,作者強調說,庫圖佐夫的“那種洞徹所發生的各種現象的非凡力量,來源于他所懷有的十分純潔和十分熱烈的人民感情”。他筆下的莫斯科總督拉斯托普欽則相反,此人并不了解人民的要求,不理解正在發生的事的意義,一心要完成一些愛國主義的“壯舉”,結果陷入了可笑的境地。小說中說他“像孩子一樣,玩弄著放棄和焚毀莫斯科這一嚴肅和不可避免的事件,竭力想用他那小手時而推進、時而阻擋把他一起卷走的人民洪流”。而在說到拿破侖時,作者認為這個自以為不可一世、妄圖支配各國人民的命運的人在歷史上不起任何積極作用,嘲笑他“在他的整個活動期間如同一個孩子,抓住拴在馬車里面的帶子,自以為是在趕車”。
與此同時,對待人民群眾的態度如何,是否接近普通老百姓,是否與他們的思想感情有相通之處,似乎成為檢驗各種人物,尤其是貴族階級人物的一種獨特的尺度,有時接近和了解人民群眾并和他們達到精神上的一致,成為某些人物精神道德探索的目標。小說中的安德烈公爵克服了個人主義思想和厭世情緒,決心不為自己一個人活著,要與大家生活在一起。他當了團長后,關心自己團里的士兵,被親切地稱為“我們的公爵”。皮埃爾·別祖霍夫在波羅金諾戰場上看到士兵們自始至終都很堅定和鎮靜,便自愧不如,表示要去掉自己身上的所有贅物,成為一個士兵,“全身心地投入這共同的生活”。娜塔莎·羅斯托娃的突出特點之一在于她在思想感情上是與普通群眾相通的。這位伯爵小姐有接受俄羅斯民間藝術的驚人能力,她在學跳俄羅斯民間舞時動作非常準確,使在場的人驚嘆不已。她同情受傷的士兵,違背母親的意志,騰出馬車運送他們。瑪麗亞公爵小姐在關鍵時刻和廣大人民群眾一樣,表現出強烈的愛國主義情感,這給她的形象增添了光彩。另一方面,小說根據這一尺度揭露和批判朝廷權貴和上層貴族們,指出這些人的一個共同特點是遠離人民群眾,他們根本不關心國家和人民的命運,國難當頭時仍過著平靜奢侈的生活。“皇上還是照樣上朝,舞會照樣舉行,法國劇院照樣演出,宮廷關心的還是那些事,追求功名利祿和耍陰謀詭計依然如故。”尤其具有諷刺意味的是,就在波羅金諾會戰的那一天,安娜·舍列爾家里照常舉行晚會,一派歌舞升平的景象。
在《戰爭與和平》中,“人民的思想”還表現在作者著重塑造了出身于下層的人物形象。小說中除了描繪士兵群眾、民兵、農民、游擊隊員的集體形象外,還著力塑造了一些具體人物的鮮明形象,這在后面還要講到。
應當指出,托爾斯泰在肯定人民群眾的歷史作用的同時,否定英雄人物的作用,強調人民群眾活動的自發性,甚至表現出某種歷史宿命論的傾向,這自然會對歷史事件和歷史人物的描寫產生一定的影響。
《戰爭與和平》發表后,當年激進的批評家曾指責托爾斯泰沒有很好地表現當時的社會矛盾,甚至說他“為貴族地主辯護”。這種指責是缺乏根據的。小說對上流社會的顯貴和某些貴族地主的諷刺是很辛辣的,揭露和批判是很嚴厲的。對農奴制以及農民的無權地位和痛苦生活的描寫,在小說中時有可見,例如第二卷第二部描寫了皮埃爾巡視基輔省莊園的情況。在狡猾的總管的精心安排下,他所到之處都看到農民們過著平安幸福的生活,實際上有的村莊十分之九的農民處于極端貧困之中,他們干著極其繁重的工作,減輕勞役負擔只是一紙空文,各種苛捐雜稅卻增加了。小說中也用一定篇幅寫了農民和工人的不滿與反抗,例如鮑古恰羅沃農民的鬧事和法國人進入莫斯科前工人的騷動,造成這些事件的原因是復雜的,但是長期以來由于階級矛盾而形成的對立情緒起著很大作用。
還應該考慮到一點,《戰爭與和平》寫的是一八一二年衛國戰爭時期,當時民族矛盾上升到了第一位,抗擊侵略者和挽救民族危亡成為全國人民的迫切任務與共同愿望,托爾斯泰把這一點作為小說表現的重點,是符合歷史真實的。
三
上面說過,《戰爭與和平》里人物眾多,根據統計,總共有五百多人,其中作者對其性格作了比較具體刻畫的約有七十人。這些人物可分為歷史人物和虛構人物兩大類,歷史人物有兩百多。
托爾斯泰在《關于〈戰爭與和平〉一書的幾句話》里談到歷史學家和藝術家有不同的對象和任務,他說:“歷史學家如果在寫歷史人物時試圖寫出他的完整性以及他與生活的各個方面的關系的復雜性,那是不對的;同樣,藝術家如果總是表現人物的歷史作用,那么他就完成不了自己的任務。庫圖佐夫并不總是騎著白馬,手里拿著望遠鏡,指著敵人。拉斯托普欽并不總是舉著火把去燒沃羅諾沃村的房子(他甚至從來沒有這樣做過);瑪麗亞·費多羅夫娜皇太后并不總是身披銀鼠皮斗篷站著,一只手按在法典上……”他認為藝術家應竭盡全力理解和表現的,“不是著名活動家,而是一般的人”。因此,對藝術家托爾斯泰來說,似乎不存在歷史人物與一般人、普通人的劃分問題,如同赫拉普欽科所說的那樣,他把歷史人物放在與虛構人物“平等”的地位,一視同仁地表現他們。[17]在小說中,作者無論是在描寫歷史人物還是在描寫虛構人物時,都把他們當作一般的人看待,既寫他們在重大歷史事件和社會政治斗爭中的表現,也寫他們的個人生活和思想行為。這種把歷史人物“普通人化”,讓他們與虛構人物“平等”相處和相互交往的安排,有助于把重大歷史事件與一般社會生活結合成一個有機的整體。
在歷史人物當中,首先要講一下拿破侖。小說一開頭就提到他,對他的描述和評論幾乎貫穿全書。應該說,小說中對他的描寫前后是有變化的。在小說開頭關于他的爭論中,皮埃爾和安德烈公爵曾為他辯護。他首次在奧斯特利茨戰役前出場時,被寫成一個受士兵熱烈崇拜的英雄。有時作者的語氣雖然帶有明顯的諷刺,但是仍肯定他有高人一頭之處,例如在霍拉布倫,繆拉誤認為巴格拉季翁的部隊是庫圖佐夫的全軍,向俄國人提出停火,拿破侖發現繆拉的判斷是錯誤的,要求他撕毀停火協定,立即發起進攻。但是隨著一八一二年戰爭的臨近,尤其是在法軍渡過涅曼河進入俄國國土后,作者對他的批判愈來愈嚴厲,諷刺愈來愈辛辣。他把拿破侖寫成一個自命不凡、狂妄自大的暴君,說此人“感興趣的只是他自己心里出現的想法……因為世上的一切都取決于他的愿望”;說他的理智和良心早已變得模糊起來,“直到生命的結束,他永遠不會理解真善美,也不會理解自己行為的意義”。作者得出結論說:“他注定要身不由己地扮演屠殺各國人民的劊子手的可悲角色,可是他卻要自己相信他的行為的目的是造福人民,他能支配千百萬人的命運,利用權力廣施恩惠!”作者除了在議論中猛烈抨擊拿破侖外,還通過描寫他在波羅金諾會戰和此后其他戰役中的表現,否定他的軍事指揮才能。此外還以一幕幕生活場景對他進行諷刺和揭露。例如拿破侖與被俘的拉夫魯什卡談話的場面、在波羅金諾會戰前早晨梳洗著裝的場面、看兒子畫像的場面以及在俯首山上眺望莫斯科和等待大貴族代表團的場面等,把他的虛偽做作、假仁假義刻畫得淋漓盡致。可以說,作者在塑造拿破侖的形象時,表現出了對這個人物的蔑視和厭惡。
小說中庫圖佐夫的形象是與拿破侖明顯對立的。作者指出,庫圖佐夫從來沒有像拿破侖那樣說過四千年歷史從這些金字塔上面看著你們這樣的話,“沒有說過他為祖國做出的犧牲,沒有說過他想要做或已經做了的事,他根本不談自己的事,不裝模作樣,任何時候都使人覺得是一個最普通的和最平常的人,說的是一些最普通最平常的事”。小說突出寫他的平凡和質樸,寫他對下屬的關心,強調他從來不從個人出發,不以個人的好惡來評判人和事,因此安德烈公爵經過觀察,覺得“他不會有任何自己的東西”。
另一方面,小說通過具體事例寫他的軍事才能和洞察事態進程的能力,寫他在一八〇五年如何設法拯救俄國軍隊,如何在奧斯特利茨戰役前就預見到俄奧聯軍必遭失敗,如何斷定波羅金諾會戰是一大勝利和喪失莫斯科并不等于喪失俄國,如何預見到法國軍隊必遭覆滅。作者強調他之所以能做到這樣,不僅是由于他的智慧和經驗,而更重要的,是由于他與人民群眾有血肉聯系,對他們的意志和愿望有深刻的了解。
作者在寫庫圖佐夫時,一方面說他主張一切任其自然,把“耐心和時間”作為信條,表現了他的某種消極無為的特點,但是另一方面又寫他積極干預事態進程,寫他堅強的決心和勇敢無畏的精神。他在波羅金諾會戰正酣時怒斥錯誤估計形勢、驚慌失措的沃爾佐根,下達第二天發起進攻的命令;他在菲利軍事會議上力排眾議,敢于承擔責任,決定放棄莫斯科;他在拿破侖派洛里斯東前來求和時堅決予以回絕,斬釘截鐵地說,“如果把我看作任何和談的發起人,我將受到詛咒。我國人民的意志就是如此”。此外,他在法軍敗退期間,反對多數人的意見,甚至拂逆皇上的意志,主張“不進行徒勞無益的戰斗,不發動新的戰爭,不越過俄國的邊界”。總的來說,作者力圖把庫圖佐夫描繪成一個“樸實、謙遜、因而真正偉大的人物”。
沙皇亞歷山大一世出場的次數要比拿破侖和庫圖佐夫少些。小說先寫了他參加奧斯特利茨戰役以及后來與拿破侖在蒂爾西特會晤的情況,接著寫他在衛國戰爭爆發后在維爾諾和德里薩營地的活動,然后又寫他被“恭請”離開軍隊到莫斯科去“鼓舞民眾斗志”,最后寫他在俄軍追擊法國人時又到了維爾諾的軍隊里。一八一二年的重大事件他幾乎都沒有參與。作者直截了當地說:“在人民戰爭期間,這個人物無所作為,因為不需要他。”小說中的亞歷山大一世是一個雖擁有漂亮的外表,但是沒有主見、愛好虛榮和軟弱無能的人,喜歡扮演自由主義者和祖國救星的角色。作者通過智力有限、思想守舊,然而非常熱情的尼古拉·羅斯托夫和他那尚不諳世事的十五歲弟弟彼佳的感受來寫對皇上的熱烈崇拜之情,這種寫法的高明之處,在于它既表達了當時一般人的感情,又對這位最高統治者進行了巧妙的諷刺。
此外,小說還寫了當時的一些文臣武將,作者用肯定和贊揚的筆調寫巴格拉季翁、多赫圖羅夫、科諾夫尼岑等人,而對多爾戈魯科夫、阿拉克切耶夫、本尼格森、葉爾莫洛夫、拉斯托普欽等人則進行了揭露和諷刺。
有人對某些歷史人物的藝術形象不完全符合他們的本來面目這一點提出批評。其實這在藝術作品里是常見現象。藝術形象的塑造是一個再創作的過程,必然會受作者的思想感情的影響。例如小說中否定了拿破侖的歷史作用,表現了庫圖佐夫的某種消極無為,就是出于這一原因。但是藝術真實非即歷史真實,藝術形象與歷史人物本身是有所區別的。一個歷史人物的藝術形象只要有實際生活的依據,生動逼真而富有感染力,具有認識意義和藝術價值,就應該肯定。
在虛構人物當中,屬于貴族階級者居多。根據俄羅斯學者的研究和考證,許多比較重要的人物都是有原型的。例如,老鮑爾康斯基公爵的原型是作者的外祖父尼古拉·謝爾蓋耶維奇·沃爾康斯基公爵,瑪麗亞公爵小姐的原型則是作者的母親瑪麗亞·尼古拉耶夫娜;老羅斯托夫伯爵的性格與作者的祖父伊里亞·安德烈耶維奇·托爾斯泰伯爵有相似之處,而老伯爵夫人的原型則是他的祖母。在尼古拉·羅斯托夫身上有作者的父親的特點,而娜塔莎·羅斯托娃的形象則主要是根據作者的小姨子塔季雅娜·安德烈耶夫娜·貝爾斯塑造的。杰尼索夫的原型是著名詩人和游擊隊員達維多夫,阿赫羅西莫娃的原型則為奧夫羅西莫娃。此外,就連多洛霍夫、布里安娜小姐等人物也都各有其原型。在重要人物當中似乎只有安德烈公爵和皮埃爾沒有比較明顯的原型,據英國小說家和劇作家毛姆推測,托爾斯泰在這兩個人身上把自己寫了進去,因為他意識到自己身上的種種矛盾,便利用自己這一個模特兒創造了兩個相反的人物。[18]這種推測似乎有一定的道理。
托爾斯泰在《關于〈戰爭與和平〉一書的幾句話》里曾這樣說:“如果虛構名字與真人名字的相似之處使某些人產生這樣的想法,認為我要描寫某一個真實的人,那么我將感到非常遺憾;這尤其是因為那種描寫現在或過去的真人真事的文學活動與我從事的文學活動毫無共同之處。”接著他又說:“瑪·德·阿赫羅西莫娃和杰尼索夫是僅有的兩個人物,我給他們取的名字接近于當時上流社會的兩個特別有代表性的、可愛的真實人物。這樣做是不由自主的、輕率的,是我的錯誤,這錯誤是這兩個人物特殊的代表性造成的,但是在這方面我的錯誤只限于安排了這兩個人物;讀者大概會同意,這兩個人物與現實毫無相似之處。其余所有人物都是虛構的,我在寫他們時甚至沒有傳說中或現實中的原型。”
這里托爾斯泰否認他在《戰爭與和平》里除歷史人物外所寫的人物都是真人,他這樣說無疑是對的,這些都是虛構人物,是他塑造的藝術形象。可是他不知何故除了承認杰尼索夫和阿赫羅西莫娃這兩個人物有原型外,否認其他人物有原型,這就不符合事實了。根據他的家族傳說和同時代人的回憶,他筆下的某些人物無論就生活經歷還是性格特點來說,與他的一些前輩和親友都有許多相似之處,他自己也曾說過某個人物是照某某人寫的這樣的話。例如,他在談到娜塔莎形象的塑造時曾說過:“我取了塔尼婭(即塔季雅娜·安德烈耶夫娜·貝爾斯。——引者),把她搗碎與索尼婭(即索菲婭·安德烈耶夫娜·托爾斯泰婭。——引者)攪和在一起,寫出了娜塔莎。”[19]不過就性格特點來說,娜塔莎更接近于前者。根據莫申的回憶,托爾斯泰在許多年后說過:“我經常照著真人寫。以前就連草稿上人物的姓名也是真的,為的是把那個我照著寫的人記得更加清楚……我認為如果直接照某一個人寫,結果將會很不典型,會得出某種個別的、特殊的和毫無意思的東西。而需要從某個人那里取其主要的性格特點,用觀察到的另外一些人的性格特點加以補充。這樣就會是典型的。為了創造一個特定的典型,需要觀察許許多多同類的人。”[20]這里托爾斯泰把某些人物形象的塑造過程說得比較全面,承認有原型,同時指出必須用另一些人的性格特點加以補充。同時應當指出,《戰爭與和平》里相當多的人物似乎沒有明顯的原型,例如瓦西里·庫拉金公爵一家人就是如此,這些人物形象大概是作者博采他在上流社會觀察到形形色色的人的特點,并加以提煉和綜合而塑造出來的。由此可見,托爾斯泰塑造人物的方法是多種多樣的。
托爾斯泰塑造的許多貴族的形象,一個個色彩鮮明,個性突出。其中的多數人屬于上面提到過的鮑爾康斯基公爵、羅斯托夫伯爵、別祖霍夫伯爵、庫拉金公爵等四大家族。老鮑爾康斯基公爵是葉卡捷琳娜時代的老臣,性情固執,甚至有些乖僻,獨斷專行,是一位嚴厲的老爺。但是他熱愛故鄉的土地,有一顆愛國之心。老羅斯托夫伯爵的性格則有所不同。他心腸很軟,善良而又輕信,慷慨大方,是一個十足的老好人。他因管理不善和揮霍無度而使家業衰敗,常常為此而自責。瓦西里·庫拉金又是另一種人。這是一個佩戴著幾枚星章的大官,為人虛偽,假仁假義,見風使舵,毫無原則,反復無常,是一個典型的政客。他貪婪自私,為獲取名利不擇手段,例如為獲取老別祖霍夫伯爵的遺產參與竊取遺囑的勾當,后又使用手腕迫使皮埃爾娶自己的女兒。老別祖霍夫伯爵是女皇葉卡捷琳娜二世的寵臣,小說里只寫他的死,對他的性格未作充分的揭示。
在年輕一代的人當中,最值得注意的是安德烈·鮑爾康斯基公爵和皮埃爾·別祖霍夫伯爵。這兩個人就外表、經歷、性格、氣質和對生活的看法來說,都有很大的不同。安德烈公爵身材不高,面貌英俊,表情嚴肅冷淡,有頭腦,博學多識,有精神需求,對上流社會的生活感到厭倦,在這一點上似乎與普希金筆下的奧涅金有些相似。他有功名心,曾一心想建功立業。幻想破滅后一度陷入失望和厭世。后來重新振作起來,參加了斯佩蘭斯基的改革。一八一二年投入了保衛祖國的戰斗,在波羅金諾會戰中受重傷,不久死去。皮埃爾是老別祖霍夫伯爵的私生子,在巴黎受的教育,他高大肥胖,經常帶著一副漫不經心的神情。他為人正直、善良,喜歡思考,可是意志薄弱,缺乏辦事能力。他不滿足于過上流社會的生活,可是又經不起它的誘惑。他不斷地探索著生活的真諦,如他自己所說的那樣,曾在慈善事業中,在共濟會中,在上流社會的消遣中,在酒杯中,在自我犧牲的英雄業績和愛情中,尋求安寧與內心的和諧,結果都是失望。衛國戰爭中,他親臨波羅金諾戰場,與普通士兵有了接觸,產生了做一個士兵的愿望。在敵人占領后的莫斯科為衛護一個亞美尼亞女人而被捕后,歷經磨難,最后被游擊隊救出。在《尾聲》里皮埃爾和娜塔莎結了婚,建立了幸福的家庭,但是他看到社會政治情況很糟,覺得有義務盡自己的力量阻止局勢這樣發展下去,于是參加早期十二月黨人的活動。盡管安德烈公爵和皮埃爾的性格有很大的差別,但是兩人有一個共同點,即他們都不愿遵循現行的生活準則,有精神和道德上的追求,都有接近和了解人民群眾的愿望。根據小說《尾聲》中所寫,皮埃爾可能成為十二月黨人,安德烈公爵如果不死,也可能像他一樣。這可由這樣的一段話來證明。安德烈公爵的兒子尼科連卡問皮埃爾:“要是爸爸在世,他會同意您的看法嗎?”皮埃爾回答說:“我想他會同意的。”而尼科連卡表示一定要做出連他的父親也滿意的事,這說明他將繼承父志,也許五年后會成為一個年輕的十二月黨人。根據魯薩諾夫的回憶,他曾問托爾斯泰,尼科連卡是否會在十二月黨人時代出現,托爾斯泰表示肯定。[21]
在安德烈公爵和皮埃爾希望脫離上流社會的環境和改變自己生活時,鮑里斯·德魯別茨科依和貝格卻一心一意地想擠到那個社會中去。鮑里斯出身于破落貴族家庭,他的生活目的就是安排好自己,爭取好的前程。為了達到這個目的,他便去接近和迎合那些地位比他高而可能會對他有用的人。為了得到陪嫁,向他并不愛的朱麗求婚。著名批評家皮薩列夫把他稱為“上流社會的莫爾恰林”。[22]利夫蘭的無名小貴族之子貝格具有德國人的精明,服役時斤斤計較職位的高低和餉銀的多少。他追求的目標是“一切完全和別人那里一樣”,他說的“別人”指的就是當時的達官貴人。關于他家舉行晚會的描寫令人發噱,而他在莫斯科即將淪陷的兵荒馬亂之際買便宜貨,請求伯爵派人替他運送的做法使人厭惡。這里要順便提一下瓦西里·庫拉金公爵的兩個寶貝兒子:冥頑不靈、幾乎達到白癡程度的伊波利特和卑劣膽小、腐化墮落的阿納托利,他們完全是社會的寄生蟲。
尼古拉·羅斯托夫與上述兩類人都不一樣。一方面,他正直俠義,珍惜名譽,熱情而愛沖動;另一方面他思想簡單,目光短淺,不善于思考,“凡是沒有被所有人認可的事,他怎么也不會同意”。像他這樣的人最后只能成為舊的生活秩序和舊傳統的維護者。在小說的《尾聲》里他在聽皮埃爾講秘密組織的活動時激動地說:“如果你成立秘密團體反對政府,不管這政府怎么樣,我知道我的天職是服從這個政府。如果現在阿拉克切耶夫要我率領一個騎兵連彈壓你們——我一秒鐘也不會猶豫,立即去執行命令。”他像他自己說的那樣為了讓兒女們不去要飯,整頓好了家業,博得了“好東家”的名聲。可見,他走的是一般貴族的老路。在整個貴族階級正在走向腐朽沒落時,這種重振家業的描寫也許只是作者的一種希望而已。
小說中年輕的女主人公,一端是娜塔莎和瑪麗亞公爵小姐,另一端是埃萊娜·庫拉金娜。娜塔莎和瑪麗亞公爵小姐的性格也截然不同。娜塔莎天真爛漫,自然率直,感情外露,容易沖動。父親說她是“急性子”,阿赫羅西莫娃稱她“哥薩克”,而杰尼索夫又叫她“女魔法師”。在愛情生活中出現的波折,在一定程度上正是她這種性格的表現。如上所說,她在思想感情上是與平民百姓相通的,有俄羅斯人的民族感情。在小說的《尾聲》中娜塔莎變成了一個只顧生兒育女和照顧丈夫的賢妻良母型的女人。有的論者認為作者這樣寫反映了他對婦女解放運動的懷疑態度,違背了女主人公性格發展的邏輯。其實娜塔莎的這種變化并不奇怪,這是符合她的性格和有生活依據的。像她這樣的人還有可能再次發生變化。可以作這樣的設想,如果皮埃爾在十二月黨人起義失敗后被流放到西伯利亞,那么娜塔莎有可能像歷史上的某些十二月黨人的家屬一樣,拋棄優渥的物質條件,跟隨丈夫去西伯利亞。
瑪麗亞公爵小姐與娜塔莎相反,性格內向,思想感情隱而不露,有時只能從她那雙閃閃發光的眼睛里窺見她內心的秘密。她信仰上帝,對一般窮人有特殊的仁愛之情。她默默地忍受著家庭生活環境的折磨,表現出了很強的責任感,以及體諒別人和自我犧牲的精神。她有豐富的內心生活,有得到愛情和享受生活樂趣的熱切愿望,但是常常克制著自己。她在碰到羅斯托夫后,才逐步把自己的豐富精神世界在他面前展現出來,使得觀察能力不強的羅斯托夫,也對她特殊的、精神的美感到驚訝。
埃萊娜徒有漂亮的外貌,但是空虛,愚蠢,放蕩。皮埃爾曾對她說:“只要您到哪里,哪里就出現道德敗壞和罪惡的行為。”這句話非常能概括埃萊娜的為人。在娜塔莎和瑪麗亞公爵小姐與埃萊娜之間,還有像小公爵夫人、薇拉·羅斯托娃、朱麗·卡拉金娜這樣一些人。她們既無高尚的志趣,也無深刻的思想,更無精神上的追求,習慣于上流社會那種空虛無聊的生活。
上面提到過,小說中塑造了一批下層人物的形象。首先這里要指出的是,托爾斯泰生動地塑造了兩個下級軍官的形象,一個是季莫欣,另一個是圖申。他們兩人都貌不驚人,外表似乎不招人喜歡,在上司面前羞怯靦腆,可是作戰勇敢,在關鍵時刻表現出了大無畏的英雄氣概。其次,小說塑造了一些農民的形象,例如羅斯托夫伯爵家那個并不唯命是從而且感到自己比老爺們強的馴犬師達尼洛、老鮑爾康斯基公爵的仆人吉洪、杰尼索夫的仆人拉夫魯什卡、游擊隊員吉洪·謝爾巴特等,其中吉洪·謝爾巴特的形象給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體現了勞動人民的機智和勇敢。小說還寫了一個名叫普拉東·卡拉塔耶夫的農民,他的特點是逆來順受,寬恕一切,相信事物發展的進程都是預先安排好的。這個人物反映了俄國宗法制農民的某些特點,與吉洪·謝爾巴特形成了鮮明對照。從卡拉塔耶夫身上可以看到作者后來那種“勿以暴力抗惡”的思想的萌芽。但是總的說來,小說中行動積極的農民形象占多數。在《戰爭與和平》最初的構思中并沒有卡拉塔耶夫這個人物,后來作者把他加進去并在他身上花了相當多的筆墨,讓他給正處于緊張的精神探索中的皮埃爾以啟示,想必是有深刻用意的。這個形象的塑造表明作者的世界觀正在醞釀著新的變化,預示著他后來將站到宗法制農民的立場上。
在由幾百個歷史人物和虛構人物構成的形象體系中,占有重要地位的是歷史人物拿破侖、庫圖佐夫和虛構人物安德烈公爵、皮埃爾·別祖霍夫、尼古拉·羅斯托夫、娜塔莎和瑪麗亞公爵小姐。這些人物貫穿于整個敘事的始終,承擔著作品的思想重荷,支撐著各條情節線索。他們之間,以及他們與周圍其他人物之間形成錯綜復雜的關系,作家以他們為主角創作了一幕幕悲劇、喜劇和悲喜劇,以他們的活動編織成了一個個生動逼真的歷史畫面。
四
《戰爭與和平》是一部現實主義的杰作。它的一個突出特點在于真實性。為了真實地描寫重大歷史事件和各個歷史人物,傳達出那個特定時代的“氣味和聲音”,托爾斯泰在創作前做了大量的調查研究工作。他親自動手和發動親戚朋友收集材料,查閱檔案,與相關事件的參加者和目擊者交談,進行實地考察。他曾在《關于〈戰爭與和平〉一書的幾句話》一文里說過:“在我的小說里,在歷史人物說話和行動的地方,我都沒有進行虛構,而利用了各種材料,我在寫作時積累了一大批書籍,我認為沒有必要在這里列舉這些書的書名,但是我隨時可以援引這些書里的話。”這段話絕非虛夸。在他的藏書中,有關的書刊就有七十四種,此外還有一些書刊他使用過而沒有保存下來。在這些書刊中,有一類是史書,其中包括軍事史家米哈依洛夫斯基-丹尼列夫斯基描述一八〇五年到一八一二年的歷次戰爭和一八一四年遠征法國的史書、波格丹諾維奇的《根據可靠史料奉旨撰寫的一八一二年衛國戰爭史》、梯也爾的《執政府和帝國時代的歷史》和《帝國的歷史》以及達維多夫、葉爾莫洛夫、格林卡、希什科夫、日哈列夫、梅斯特爾、拉普、拉斯卡斯等人的筆記和回憶錄等等。托爾斯泰對官方文獻和欽定史書抱懷疑態度,認為其中有“不可避免的謊言”,因此非常看重事件的參加者和目擊者的筆記與回憶錄。
托爾斯泰根據所掌握的史料,把大量歷史事件和歷史事實寫進了小說。他強調藝術家對歷史事實的處理方法應與歷史學家有所區別。他曾在一八五三年的日記中說過:“每一個歷史事實都必須從人的角度進行解釋,避免歷史的陳詞濫調。”[23]也就是說,藝術家應從表現人的動機出發,對歷史事實進行審美的掌握,然后通過生動的藝術形象把這些事實表現出來。他筆下的各種歷史事件一方面有史料作為依據,敘事上具有編年史的精確性;另一方面他又在深切感受的基礎上發揮想象,對史料進行藝術加工,因此描繪出來的畫面既真實可信,又鮮明生動,同時揭示出了事件的某些本質。例如,小說在寫奧斯特利茨戰役和波羅金諾會戰時,主要事實、戰事發生的時間和地點、雙方軍隊的數量、參戰部隊的番號、指揮官的姓名、作戰部署和總司令的命令等等,均取自史書和其他材料的記載,完全符合實際情況。但是作者經過對史料的深入研究,形成了對事件和歷史人物的獨特看法和評價,并根據這種看法和評價運用藝術手段進行了描述。這就從歷史的真實提高到了藝術的真實。我們可以從兩次戰役的藝術描寫中體察到它們之間的某種本質上的區別。對其他重大事件(例如俄法兩國皇帝的蒂爾西特會晤、斯佩蘭斯基的改革、斯摩棱斯克的失守、莫斯科的大火、游擊戰爭等)的描寫也都參照了各種史料,或者有各種史料作為佐證,因而也都是符合歷史真實的,同時這又是作者所創造的藝術真實的體現。
托爾斯泰不僅重視廣闊的歷史畫面的真實性,而且重視細節的真實性。有時每一件具體的事,每一個不大的場景,甚至人物的某個行為或某一句話都有史料記載的事實作為依據。例如,亞歷山大一世在奧斯特利茨戰役中對庫圖佐夫拒絕發起進攻的責問、庫圖佐夫的回答以及這次戰役后拿破侖與俘虜的談話,依據的是米哈依洛夫斯基-丹尼列夫斯基書中的記載;莫斯科貴族在英國俱樂部設宴歡迎巴格拉季翁的場面有日哈列夫的筆記作為依據;上面提到過的拿破侖與拉夫魯什卡的談話是按照梯也爾書中的記載改寫的;拿破侖在波羅金諾會戰前梳洗著裝和看兒子畫像的場面分別取自拉斯卡斯的《圣赫勒拿回憶錄》和博塞的回憶錄。又如,托爾斯泰在寫到亞歷山大一世在莫斯科克里姆林宮進餐時,有一個他向群眾扔餅干的細節。這一情節曾遭到維亞澤姆斯基的指責,被說成是對皇上的誹謗。托爾斯泰在給巴爾捷涅夫的信中為自己辯護,指出這個細節并不是他的虛構,而取自格林卡獻給皇上的書。[24]大概托爾斯泰記憶有誤,這個細節不取自格林卡的《一八一二年的筆記》一書,而取自梁贊采夫的《一八一二年法國人在莫斯科的情況的目擊者的回憶》。不過在梁贊采夫的書中亞歷山大一世向人群扔的是水果,托爾斯泰改為扔餅干。類似的根據實際材料進行細節描寫的例子還可舉出不少。
總之,托爾斯泰在寫一八一二年戰爭時,堅持按照事物的本來面目表現這段歷史,反對任意編造,力求達到所寫事實的準確性,同時根據自己的觀點對歷史事實進行藝術闡釋,第一次通過藝術形象和藝術畫面把這場戰爭描繪成保衛祖國的人民戰爭,這樣寫是完全符合歷史真實的。這是托爾斯泰的一大發現,也是他的一個功績。
托爾斯泰在《戰爭與和平》里,在描繪廣闊的歷史畫面和日常生活場景的同時,十分重視人物內心世界的揭示。翻開這部小說,隨處可以看到大量的心理描寫。作者展示人物在日常生活中的心理活動的同時,著重寫他們在特殊的環境里,在生活發生變故的情況下,在人生的某個關鍵時刻和緊要關頭,在面臨重大抉擇時內心的矛盾和斗爭。他的心理描寫不是孤立的,而是與客觀環境的變化和事態的發展緊密結合在一起。
托爾斯泰在早期作品中就顯示出心理分析的才能。車爾尼雪夫斯基在評論他的《童年》《少年》和《戰爭小說集》時曾經指出他的心理分析的特點,說他“最感興趣的是心理過程本身,它的形式,它的規律,用特定的術語來說,就是心靈的辯證法”。[25]也就是說,托爾斯泰特別注意揭示不同人物內心的矛盾和斗爭的不同表現,善于描述從一種心理狀態到另一種心理狀態的過渡,說明心理變化的原因和規律。在《戰爭與和平》里,托爾斯泰的心理分析技巧更加圓熟并已最后定型。他運用這種方法,成功地畫出了某些正面人物在精神探索過程中思想感情變化的曲線。例如書中對安德烈公爵在奧斯特利茨戰役前后的心理變化,對他隨后出現的消極情緒和后來精神的復蘇,對他在愛情出現波折時的痛苦心情以及在衛國戰爭爆發后的精神狀態,最后對他在受傷后直到臨死前的各種思緒,都作了細致的描述。其中關于他受傷后躺在戰場上仰望無限高遠的天空覺得萬事皆空的心情的描寫,以及關于他在從奧特拉德諾耶回程途中看到老橡樹發新芽而產生的喜悅和萬象更新的春天感覺的描寫,被公認為心理描寫的出色篇章。小說也非常詳盡地寫了皮埃爾在經歷各種艱難困苦、體驗過死亡恐懼之后的心理變化。
托爾斯泰的心理描寫非常細膩。他用十多頁的篇幅寫尼古拉·羅斯托夫在與多洛霍夫玩牌的過程中和輸錢后的心理變化,把他內心的每一個細微的活動都展示在讀者面前。
托爾斯泰在揭示各種人物的心理活動時,很少從一旁進行介紹,更多地讓人物進行自我表白,也就是說,經常采用內心獨白的形式。與此同時,他還調動其他藝術手段來展示人物的內心世界。例如它通過人物面部表情、言談舉止、生活細節來暗示人物此時此刻的心理。有時主人公的臉色和眼神,他們的一顰一笑,一抬手一投足,常常是無言的心理描寫。例如瓦西里公爵在和卡蒂什公爵小姐談論如何銷毀老別祖霍夫伯爵的遺囑時,一臉不愉快,腮幫子神經質地抽動著,把身邊的小桌子生氣地推來推去,所有這些表現反映出了他這時焦灼不安的心情。
上面說過,托爾斯泰常常把心理描寫與對外部世界變化的描寫緊密結合起來,這樣他所揭示的心理活動發生、發展和變化的外部原因就顯得比較清楚;同時他在進行心理描寫時充分考慮人物的性格特點,所寫的心理變化過程符合人物性格發展的內在邏輯,因此他的心理描寫總的說來合情合理,真實可信。
在《戰爭與和平》中,托爾斯泰的批判現實主義已初露鋒芒。他從愛國主義的感情出發,對外國侵略者進行了憤怒的批判和譴責。上面已經說過,他對拿破侖的批判是很嚴厲的。在國內,托爾斯泰首先把批判的矛頭對準上層貴族、沙皇的近臣們和某些高級將領。在創作《戰爭與和平》時,他還沒有同整個貴族階級決裂,對宗法制的領地貴族(例如小說中所寫的鮑爾康斯基家族、羅斯托夫家族以及阿赫羅西莫娃等)還抱有希望,在寫他們時用的是同情的筆觸。他所批判的是以庫拉金家族為代表的京城貴族,幾乎把他們的圈子寫成罪惡的淵藪。小說中除了揭露他們虛偽自私的本性和驕奢淫逸的生活外,還批判了他們在一八一二年前后的特定條件下不關心國家和民族的前途和命運,對他們之中某些人假裝出來的愛國熱情進行了辛辣的諷刺。
托爾斯泰對沙皇的近臣們和上層官僚(尤其是其中的外籍人)在國難當頭時明爭暗斗和爭權奪利的行為進行了譴責。小說特別寫了德里薩營地亞歷山大一世周圍各種人物之間的斗爭,他們分為八九派,其中的第八派人數最多,占全體人員的百分之九十九,這一派人既不愿意議和,也不愿意打仗,只希望一點,即為自己獲取最大的利益和歡樂。這些人在撈取盧布、勛章和官銜的過程中,只關注皇上好惡的風向標,發現風向標指向哪里,就往哪里吹風,把整個局面攪得極其混亂。作者輕蔑地稱他們為“雄蜂”。
小說中的揭露和批判有時也觸及正面人物。作者不把這些人物理想化,毫不客氣地指出他們的缺點和弱點,或者讓他們進行自我剖析和自我嘲笑。例如小說中用譏諷的語氣寫安德烈公爵追求個人功名,幻想自己的“土倫”;在寫皮埃爾寬厚善良的同時,批評他的輕信、意志薄弱和缺少實際辦事能力。作者對心愛的女主人公娜塔莎也不講情面,不加“保護”,寫了她生活道路上的失誤和愛情中的波折。但是這種揭露和責備是善意的,是與對上層貴族的批判不同的。總的說來,《戰爭與和平》中揭露和批判的主題尚未占主要地位,但是已顯示出巨大的力量,可以看出,這種傾向有不斷加強的趨勢。托爾斯泰后來世界觀發生轉折后,對現行制度的全面否定和對惡的“撕下一切假面具”的徹底揭露,顯然是這種傾向進一步發展的結果。
《戰爭與和平》的敘事手法很有特點。敘述者不僅敘述事件和介紹人物,而且表達自己的觀點和信念,對所敘述的人和事做出評價,他一身兼有敘述者、闡釋者和評判者的功能。他夾敘夾議,在敘事的同時進行褒揚貶斥和抒發自己的思想感情,既顯示出高超的敘事技巧,同時又表現出思想家的深沉和政論家的激情。敘述的語調有時平靜,有時激動,或充滿同情和贊許,或帶有憤怒和尖刻的諷刺,一切都以敘述者的評價為轉移。
作者在小說中比較廣泛地采用了所謂的“通過人物的感受的中介”的敘事方法。使用這種方法使得他有可能通過不同人的視角描寫客觀世界,說明不同人對客觀世界的不同的主觀認識,從而增強對客觀世界的描寫的多面性和準確性。在進行這樣的描寫時,作者往往“借重”他的主要主人公。例如,作者在克雷姆斯戰役后安排安德烈公爵到奧地利宮廷送捷報,通過他的視角描寫了當時奧地利宮廷的情況;在申格拉本戰役前他與值班軍官巡視陣地,通過他的視角描寫了俄法兩軍對壘的情況;小說中斯佩蘭斯基、阿拉克切耶夫、馬格尼茨基等政界人士是通過他的感受描寫的;德里薩營地各派的明爭暗斗也是通過他的感受揭示的。由于安德烈公爵目光敏銳,常常能看到事物的本質,因此這些描寫都比較深刻。
托爾斯泰在運用這種敘述方法時,除了敘事外,常用來完成別的藝術任務。上面提到過通過尼古拉·羅斯托夫和他的弟弟彼佳的感受來寫對亞歷山大一世的崇拜,實際上這種寫法包含著對皇上的諷刺。在召開菲利軍事會議的木屋里專門安排六歲的瑪拉莎留在火炕上,通過這個天真爛漫的孩子的視角來寫庫圖佐夫與本尼格森的爭論,寫她心里“贊成爺爺(庫圖佐夫)”,這一小小的細節在說明庫圖佐夫受到人民擁護上勝過長篇大論。小說作者安排皮埃爾這樣一個不懂軍事的人去波羅金諾戰場并通過他的感受來寫這次戰役,這樣使得戰況的描寫更直接,寫出了一般軍人不易覺察和不注意的某些方面。同時把通過他的感受的描寫與通過兩軍統帥庫圖佐夫和拿破侖的視角的描寫放在一起,使得這次會戰的描寫更加全面和更加具體。
總之,《戰爭與和平》結構宏偉,把十九世紀初十余年的錯綜復雜的事件、各方面的社會生活和眾多人物的活動組織成一個整體,渾然天成。敘事有條不紊,各條情節線索相互照應,一些事件與另一些事件的銜接極為自然,無斧鑿痕跡,有時甚至使人覺察不到多條線索的存在。在所有這些方面表現出了作者高超的藝術技巧。
上面說過,在《戰爭與和平》里有許多議論。其中包含著對哲學問題的思考以及對歷史規律的探尋,對歷史事件和歷史人物的評價,與歷史學家和哲學家的爭論等。當年批評家和讀者曾對議論過多頗有微詞。確實,議論所占比重是比較大的,它們有時似乎與敘事本身結合得不夠緊密,而且某些議論前后重復,使人讀起來不免覺得比較累贅。這些直露的議論無助于加強小說的藝術感染力,有時甚至起相反的作用。同時,作者的世界觀的矛盾以及他的一些片面的看法常常更多地表現在他的議論里,這是因為雖然小說的敘事也受到影響,但是作者的清醒的現實主義力量能在一定程度上使他避免和克服藝術表現上的偏頗。上面提到過,托爾斯泰在一八七三年出版小說第三版時,做過刪減這些議論的嘗試。如果這個工作做得比較適當,在去掉多余的議論的同時能保持敘事的連貫性,那么就能使小說避免上述缺點,變得更加精煉。可惜我們未能看到這個版本,無法對他的改變做出判斷和評價。
《戰爭與和平》自從問世以后,經歷了風風雨雨。當年激進的批評家(例如米納耶夫、別爾維、舍爾古諾夫等)曾對它提出過批評,保守的批評家(例如維亞澤姆斯基、諾羅夫等)也對它進行過指責。但是多數著名的作家和批評家對它進行了贊揚。屠格涅夫稱《戰爭與和平》為“偉大作家的偉大作品”,說從中可以“更加直接、準確地了解俄羅斯人民的性格和氣質以及整個俄國生活,這勝過讀幾百部有關民族學和歷史的著作”。[26]高爾基在《俄國文學史》里稱《戰爭與和平》為“十九世紀世界文學中最偉大的作品”。[27]托爾斯泰的這部史詩性小說受到許多外國著名作家的推崇。例如,法國作家羅曼·羅蘭在《托爾斯泰傳》里說:“《戰爭與和平》是我們時代最浩瀚的史詩,是現代的《伊利亞特》。”他還說:“《戰爭與和平》的光榮在于復活了一整個歷史時代,再現了民族的遷徙和各國的戰爭。小說真正的主人公是各國人民……”[28]
列寧高度重視托爾斯泰的文學活動,連續發表了七篇評論文章,對他的思想和創作進行了全面的分析和評價。根據高爾基的回憶,列寧喜歡托爾斯泰的《戰爭與和平》。他曾說過,在托爾斯泰之前“文學里就沒有一個真正的農民”。他稱托爾斯泰為偉大人物,是歐洲無人能同他并列的藝術家。[29]
一八七八年,研究俄羅斯文學的英國學者威廉·羅爾斯頓打算寫一篇關于《戰爭與和平》的大文章,寫信給托爾斯泰,希望他提供一些傳記材料。托爾斯泰沒有提供材料,在回信里說:“我對自己是這樣一個重要作家深表懷疑,不相信我的生平會使俄國讀者,甚至歐洲讀者感興趣。”他還補充說:“我真的一點也不知道,一百年后是否還會有人讀我的作品,或者過一百天這些作品就會被忘掉,因此我不想處于可笑的地位。”[30]
自從《戰爭與和平》問世以來,一百五十多年過去了。現在完全可以告慰它的作者,這部作品不僅沒有被忘記,而且得到愈來愈多的人的喜愛。可以相信,它像世界文學中其他不朽的名著一樣,將會永遠流傳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