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北魏時代的名號變遷與政權轉型
- 郭碩
- 3535字
- 2024-04-26 15:57:27
二、拓跋氏援晉與單于等匈奴名號的引入
隨著西晉末年政治局勢的變化,猗?兄弟特別是猗盧勢力不斷壯大,拓跋氏成為西晉政權特別是劉琨集團在北部邊界最重要的倚傍。為了酬報拓跋氏的幫助,西晉政府不斷地賜予猗?兄弟各種名號,帶有匈奴特色的名號開始進入拓跋氏的早期政權中。《魏書·序紀》提到“晉假桓帝大單于,金印紫綬”(110),是西晉政府授予拓跋氏名號首次見諸傳世文獻記載。
如所周知,“單于”是源出匈奴的名號。上文已經提及,拓跋的君長是使用“可汗”之稱號而非“單于”號,西晉假猗?“大單于”的意義還值得進一步討論。羅新在分析單于號被可汗號取代的原因時指出,漢末魏晉以后單于稱號成為華夏制度傳統的一部分,而與北族社會內部政治體的發育與成長無關,單于稱號早已華夏化而不再具備草原政治文化的基本精神了(111)。不過這是從現代的視角來觀察的,在西晉政府看來,“單于”之號仍舊是不折不扣的北族名號。西晉政府用“大單于”加在“可汗”號之上,并不見得就取代了拓跋氏自身的“可汗”稱號。更有可能的是,魏晉中央政權原本不曾承認過“可汗”之號,而只是籠統地以“單于”稱號賜予北族諸部。如漢末袁紹為爭取烏桓諸部的支持,就曾矯制賜烏桓“蹋頓峭王、汗魯王印綬,皆以為單于”(112)。其后曹操為爭取烏桓,亦假蹋頓峭王單于之號,遂有“昔袁公言受天子之命,假我為單于;今曹公復言當更白天子,假我真單于”之事(113)。單于號在烏桓似頗有影響,赤壁之戰以后,代郡“烏丸王及其大人,凡三人,各自稱單于,專制郡事”(114)。到魏明帝景初元年(237),“右北平烏丸單于寇婁敦、遼西烏丸都督王護留等居遼東,率部眾隨儉內附”(115)。可見漢末以來單于號在烏桓諸部長期使用。漢獻帝禪位前,還有“濊貊、扶余單于,焉耆、于闐王皆各遣使奉獻”(116)。這里濊貊、扶余首領稱單于,焉耆、于闐首領稱王,很可能是東漢政府曾經授予這些部族以不同的名號。晉武帝時,鮮卑慕容部似也得授“單于”號,《晉書·慕容廆載記》稱“父涉歸,以全柳城之功,進拜鮮卑單于”(117)。又《通鑒》卷八一“晉武帝太康二年(281)三月”條云:“莫護跋生木延,木延生涉歸,遷于遼東之北,世附中國,數從征討有功,拜大單于”,《考異》引范亨《燕書·武宣紀》:“廆,泰始五年生,年十五,父單于涉歸卒。”(118)《通鑒》史文與《考異》兩見“單于”號,特別是范亨《燕書》源自慕容燕國史,應屬可信。無論是烏桓、濊貊、扶余還是慕容部,都不是源出匈奴族系,魏晉以來都接受過華夏政權賜予的“單于”號。
除猗?、猗盧兄弟以外,鮮卑段氏也曾被授予“大單于”之號。段匹磾“父務勿塵,遣軍助東海王越征討有功,王浚表為親晉王”(119),“親晉王”的名號性質可能與拓跋氏的“晉鮮卑歸義侯”性質類似而地位略高(120)。“懷帝即位,以務勿塵為大單于,匹磾為左賢王”(121),這與猗?“大單于”之號性質應該相同。另一個例子是慕容氏,“懷帝蒙塵于平陽,王浚承制以廆為散騎常侍、冠軍將軍、前鋒大都督、大單于,廆不受。建興中,愍帝遣使拜廆鎮軍將軍、昌黎遼東二國公。建武初,元帝承制拜廆假節、散騎常侍、都督遼左雜夷流人諸軍事、龍驤將軍、大單于、昌黎公,廆讓而不受”(122)。慕容廆曾經數度謙讓大單于之號,此后“及帝(即司馬叡—筆者注)即尊位,遣謁者陶遼重申前命,授廆將軍、單于,廆固辭公封”(123),慕容氏才從東晉正式接受“大單于”名號。晉政權并不只是授予鮮卑以匈奴“單于”號,其他族屬也是如此。比鮮卑諸部稍晚,羌人姚弋仲來降,“以弋仲為車騎將軍、大單于,封高陵郡公”(124)。實際上,晉政府大量敕封各類北族政權以“大單于”之號,并非是認為這些勢力就與匈奴的血統有關。除了延續漢魏傳統以外,可能還有某種現實原因。
自漢建安十一年(206)曹操奪取并州以后,便加強了對南匈奴的控制;建安二十一年(216)南單于入鄴為質,匈奴南單于對其部族的控制力已經趨于弱化。因此,陳壽總結說:“建安中,呼廚泉南單于入朝,遂留內侍,使右賢王撫其國,而匈奴折節,過于漢舊。”(125)數十年后,單于號在魏晉之際的匈奴社會已經逐漸失去號召力。《三國志·鄧艾傳》載鄧艾上言云:“自單于在外,莫能牽制長卑。誘而致之,使來入侍。由是羌夷失統,合散無主。以單于在內,萬里順軌。今單于之尊日疏,外土之威寖重,則胡虜不可不深備也。”(126)這些史料,反映的正是單于號日益衰頹、名實不副的情況。只是在八王之亂爆發以后,西晉各部勢力為調動匈奴各部的勢力,才開始重新授予劉淵“單于”號并在名義上給予其號令五部匈奴的權力。并州刺史東嬴公司馬騰、安北將軍王浚,起兵討伐成都王穎,成都王穎也只是“拜元海為北單于、參丞相軍事”。陳勇指出,司馬氏授予劉淵“單于”號,是因為意識到“單于、右賢王一類稱號,可以對匈奴五部發揮重大影響;恢復匈奴的傳統稱號,才能有效地調動入塞匈奴各部”(127)。
西晉末年稱“大單于”號之始,乃是源自劉淵的自立名號,其時間乃在成都王穎授“北單于”前后。《晉書·劉元海載記》詳記其事云:
惠帝失馭,寇盜蜂起,元海從祖故北部都尉、左賢王劉宣等竊議曰:“昔我先人與漢約為兄弟,憂泰同之。自漢亡以來,魏晉代興,我單于雖有虛號,無復尺土之業,自諸王侯,降同編戶。今司馬氏骨肉相殘,四海鼎沸,興邦復業,此其時矣!左賢王元海姿器絕人,干宇超世,天若不恢崇單于,終不虛生此人也。”于是密共推元海為大單于。(128)
成都王穎授“北單于”之號后,“元海至左國城,劉宣等上大單于之號,二旬之間,眾已五萬,都于離石”。《晉書·惠帝紀》也說“匈奴左賢王劉元海反于離石,自號大單于”(129)。劉淵起事時,劉宣等就勸他說:“方當興我邦族,復呼韓邪之業,鮮卑、烏丸可以為援,奈何距之而拯仇敵!”(130)在和劉淵決裂之前,拓跋氏其實是可能成為劉淵爭取的對象的。劉淵聽從劉宣等的意見,將鮮卑、烏桓都作為“我之氣類”,正是想要爭取鮮卑、烏丸等部落的勢力,以期重建匈奴帝國往日統治漠北的法統。“大單于”之號代表著過往的榮耀,代表著匈奴系的正統所在,還代表著草原民族的共主所在。自此之后,在劉、石政權中,“大單于”等匈奴名號的意義幾乎和“皇帝”“王”這樣的漢制名號一樣重要。
也正是在劉淵坐大之后,晉政府開始大量授予劉、石的敵對勢力以匈奴的“大單于”號,其政治目的耐人尋味。雖然此時西晉政府已經虛弱,但乃是正統所系,賜封的“大單于”名號還是有很強的號召力的。在軍事行動之外,對于降附的匈奴屠各諸胡的勢力,也需要以單于臺這類機構統攝,拓跋氏原有的“可汗”號以及部落體制也未必合乎時宜。經過西晉政府的敕封之后,拓跋氏等親晉的非匈奴勢力的“單于”號,比劉淵等匈奴勢力自封的類似稱號,在合法性層面更具有某種優勢。對于鮮卑系的拓跋氏,則更要在強化其與匈奴區別的同時,在名號方面進一步確保其與匈奴對抗的號召力。
在兩晉之間劉淵自稱“大單于”和晉王朝授予鮮卑系勢力“大單于”之號以后,后趙的石勒,冉魏的冉閔,前秦的苻洪,后秦的姚萇,后涼的呂光,南涼禿發烏孤,北燕的馮跋等非匈奴君主,均有自號或以太子領“大單于”的情況,加上曾經接受晉或其他政權敕封“大單于”的政權,“單于”號在十六國政權中幾乎成為普遍的稱號。與此同時,匈奴名號如“左賢王”“右賢王”之類,在各個政權中使用亦很普遍。石勒即位,甚至還敕令“參軍石泰、石同、石謙、孔隆撰《大單于志》”(131)。“大單于”名號對于拓跋氏的意義是顯而易見的,也是猗?、猗盧兄弟非常樂意接受的。《晉書》還記王浚“以重幣誘單于猗盧子右賢王日律孫,令攻疾陸眷,反為所破”(132)云云,此“右賢王日律孫”就是《魏書》中的六修。又《通鑒》卷八八永嘉六年“猗盧遣其子六修及兄子普根等攻晉陽”條《考異》引《劉琨集》云“左、右賢王”,又云“右賢王撲速根”(133)。又,《通鑒》同卷“又作新平城于灅水之陽,使右賢王六修鎮之,統領南部”(134),此句內容悉見《魏書·序紀》,唯“右賢王”三字《魏書》作“長子”。溫公特意改此二字,或也是參考了某種今已不見的史料。可見,拓跋氏其時不僅僅引入了“大單于”號,還引入了“左、右賢王”等其他匈奴官稱。
《魏書》在猗盧之后,再也沒有記載過拓跋先世君長有使用“單于”及類似的匈奴名號的記載。不過這并不能說明“單于”號不再被拓跋氏使用,而可能是史官的有意掩飾。《南齊書·魏虜傳》就說“猗盧孫什翼犍,字郁律旃,后還陰山為單于,領匈奴諸部”(135)。《晉書·石季龍載記》記載有“北單于乙回”和“鮮卑敦那”兩個人名(136),就是《魏書·序紀》中的烈帝翳槐和煬帝紇那(137)。《載記》稱拓跋氏首領,一稱“北單于”,一稱“鮮卑”,當得其部族首領名號之實。《魏書·太祖紀》又說:“十二月,慕容垂遣使朝貢,奉帝西單于印綬,封上谷王。帝不納。”(138)“帝不納”云云不知是否屬實,但其時“單于”號在各類北族政權廣泛使用,道武帝時代乃至更晚的時代是否已經廢止仍不能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