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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北族與華夏名號混融背后的文化融合

自西晉末的劉淵、猗?的時代到十六國晚期的北燕馮跋,“大單于”號在十六國諸政權中經常存在,代魏政權也深受影響。以“大單于”為代表的匈奴名號,究竟只是一種名號而已,還是代表著接受類似匈奴的社會組織形式,已經難以究明。“單于”號這種代表著匈奴文化影響的名號,與源出鮮卑的名號、源出華夏的名號一起,構成了代魏政權獨特的政治體制與文化結構。

拓跋氏與匈奴的關系,多數都來自于南朝史料的記載。廣為學界征引者,是《宋書·索虜傳》與《南齊書·魏虜傳》均稱拓跋氏為匈奴種,并稱其都是李陵之后。這兩種記載引發的爭議頗多,焦點在于拓跋氏的族屬究竟屬于鮮卑還是匈奴的問題。匈奴也好,鮮卑也好,都是一種自我認同,自認為是匈奴還是鮮卑,不同的時代可能會有不同的說法。自北匈奴衰敗、鮮卑興起以后,匈奴余種自號鮮卑的事例,從東漢以來就有不少。如《后漢書·烏桓鮮卑列傳》云:

和帝永元中,大將軍竇憲遣右校尉耿夔擊破匈奴,北單于逃走,鮮卑因此轉徙據其地。匈奴余種留者尚有十余萬落,皆自號鮮卑,鮮卑由此漸盛。(139)

從此史料可以看出,早在東漢永元年間(89—105)北單于被擊破以后,就有不少匈奴余部自稱“鮮卑”的現象。這些匈奴余種自稱鮮卑的時間,早在《魏書·序紀》所見鮮卑南遷大澤之前。同樣,《魏志·鮮卑傳》裴注引王沈《魏書》亦載:

匈奴及北單于遁逃后,余種十余萬落,詣遼東雜處,皆自號鮮卑兵。(140)

蓋草原鮮卑、匈奴兩強爭霸,實力相對弱小的部落,匈奴強盛時從屬匈奴,鮮卑強盛以后改而自號鮮卑,本是情理之中的事。雖然沒有證據表明拓跋氏曾經有由匈奴改從鮮卑的經歷,但拓跋氏南遷后“始居匈奴之故地”(141),拓跋氏的文化中有鮮卑和匈奴因素的融合,應當也是久已有之。南朝史家對拓跋氏匈奴種屬的觀察,除去華夷觀念背后的文化歧視以外,也是有一定的合理性的。

從另一方面來說,在拓跋氏早在魏晉之際早就被確認為鮮卑的情況下,南朝史家對拓跋氏出自李陵后裔故事的構擬,并不能簡單地從文化淵源這樣的角度去理解。關于拓跋氏出自李陵之后的來源,學界引用最多的是《史通·雜說》的說法:“崔浩諂事狄君,曲為邪說,稱拓跋之祖,本李陵之胄。當時眾議抵斥,事遂不行。或有竊其書以渡江者,沈約撰《宋書·索虜傳》,仍傳伯淵所述。”(142)由于這則材料沒有其他史料作參證,學界信從者有之,懷疑者亦有之。溫海清認為崔浩所著北魏國史中是否有“拓跋鮮卑系李陵之后”的說法,是很值得懷疑的,劉知幾所云則更值得懷疑,不過他也認為這種說法“的背后其實也反映了少數民族自身的某種想法”(143)。從北魏政治局面的情況來看,崔浩憑空造作“拓跋氏為李陵之后”說法的可能性很小,但這種說法極有可能是從北方流傳到南方而為南朝史家記錄的。陳勇則考證認為崔浩稱拓跋為李陵與匈奴女“托跋”的后裔,其實是收拾拓跋內部流傳的舊說,他還推斷“匈奴說”是十六國時期匈奴統治代北的產物(144)。這個說法的前半部分是很有說服力的,不過陳勇也指出他的討論是基于一項假設,即“匈奴說”形成于匈奴統治代北的時期,這個假設其實還有可以進一步申說的余地。

李陵并不是簡單的匈奴歷史人物,他可以算是長期以來溝通華夏和匈奴的橋梁式人物。造作拓跋源出李陵故事的背后,首先有追溯華夏祖先的目的存在,而創造者也必須有相當高的文化水準。拓跋源出李陵故事的邏輯,陳連慶先生曾經指出:“(崔浩)此種主張有意調和當時比較緊張之胡漢關系,與屠各酋長標榜劉氏,作法本無不同。”(145)按魏晉時期,劉淵先世以“初,漢高祖以宗女為公主,以妻冒頓,約為兄弟,故其子孫遂冒姓劉氏”,劉淵立國時曾稱:“吾又漢氏之甥,約為兄弟,兄亡弟紹,不亦可乎?”(146)匈奴首領因漢高祖宗女而姓劉氏的故事,在十六國時代流行一時。與拓跋氏關系密切的鐵弗劉衛辰部,在赫連勃勃之前一直都是姓劉氏,這也表明這種冒姓劉氏的做法,在鐵弗部中長期沒有放棄。如果類比“單于”等匈奴名號在十六國時代的流行與推廣,與匈奴借助漢高祖冒姓劉氏的邏輯頗為相似的“李陵之后”的說法,在十六國時代的拓跋氏流行開來,其實頗合情理,并不一定非要在匈奴統治代北的時代才形成。畢竟以“單于”號號令諸部,可以說在某種程度上豎起了匈奴的旗幟,擁有較高貴的血統是很重要的合法性淵源。“李陵之后”的說法能夠很好地利用匈奴血統保障單于號的效力,也能在某種程度上彌合與華夏民族的矛盾。

李陵的形象在華夏社會中的改變,也是一個值得注意的問題。長期以來,李陵作為叛國投敵之臣而被士人疏離,很少有人直接觸及。不過,隨著西晉末期五胡勢力的崛起,越來越多的中原士人遭受到了類似李陵的命運,對李陵的重新評價也大量出現。與拓跋氏關系密切的劉琨,在赴任并州刺史的途中曾經作有《扶風歌》,著重表達了對李陵的理解和肯定:“惟昔李騫期,寄在匈奴庭。忠信反獲罪,漢武不見明。我欲竟此曲,此曲悲且長。棄置勿重陳,重陳令心傷。”(147)丁宏武對現存文獻進行了細致的梳理,并指出“兩漢以后最早正面肯定李陵的文士當數西晉末年的劉琨”,劉琨“從根本上改變了大一統時代對李陵的定性評價”(148)。劉琨等士人對李陵的重新評價,讓李陵的事跡在十六國時代流播開來,也有可能影響到與劉琨關系密切的拓跋氏。畢竟在猗盧時代以來,其幕下就多有來自劉琨部下的士人,見諸《魏書·衛操傳》者就有多人(149)。丁宏武從李陵評價史的角度提出,拓跋氏“李陵之后”的說法系劉琨集團與以猗盧等為首的拓跋鮮卑互相依附時,對索虜拓跋氏的族源進行追溯后形成的共識(150),并不是毫無依據的。如果此說不誤,“李陵之后”說的創制,正與單于號等匈奴名號大量進入拓跋氏的背景彌合無間。

“李陵之后”的說法可能淵源甚早,匈奴統治代北的時代這種敘事得到強化,卻是很有可能的。陳勇在論證“匈奴說”形成時間的過程中,在談到鐵弗部的影響之外,還注意到拓跋珪極為落魄之時,相繼得到獨孤、賀蘭兩大匈奴系部落的接納(151)。值得注意的是,北魏早期與拓跋氏關系很密切的賀蘭氏,也留下了“李陵之后”的記載。鄧名世《古今姓氏書辯證》卷三三“賀蘭”條謂:“《周書·賀蘭祥傳》曰:‘其先與魏俱起,有紇伏者,為賀蘭莫何弗,因以為氏。’唐貞觀所定洛州河南郡十四姓,一曰賀蘭。按:北人八族有賀蘭氏,自稱李陵之后,居賀蘭山下,因以為氏,后改為賀氏,支屬亦有不改者。”(152)這里所謂的“北人八族”,即是北魏孝文帝定姓族時的“勛臣八姓”,賀蘭氏位列其中。《元和姓纂》即寫作“孝文時代咸改單姓,唯賀蘭氏不改”(153)云云,對“李陵之后”諸事未加以記載,且文字簡省而與史實不合。鄧名世記錄的這條材料,保留了更多的信息,可能表明“李陵之后”的故事,在代北社會一度流行,以至于被拓跋部、賀蘭部等分別記憶,保留了匈奴文化的一抹痕跡。

如果說“單于”號、“李陵之后”說這些代表著匈奴文化的影響的話,那么源出鮮卑的文化也形成了若干淵源。值得注意的是,在十六國時代幾乎所有的政權中,“大單于”等匈奴名號都不是單獨的稱號,一般都是與“皇帝”“王”“天王”或者“皇太子”等名號并列。在大多數的時候,都是最初封授或者自稱“大單于”之時,就有一個或多個漢制名號與之并列。如《魏書·序紀》說“晉懷帝進帝大單于,封代公”(154),《晉書·愍帝紀》也記有“單于代公猗盧遣使獻馬”(155),是以“單于”號與“代公”并稱。以臣的身份擁有“單于”號時,多數還會有都督、將軍號、刺史等職。還有吐谷渾的樹洛干,自稱“大都督、車騎大將軍、大單于、吐谷渾王”以外,又號“戊寅可汗”(156),這是現存史料中少見的以“單于”與“可汗”號并列的例證。

就北魏立國之初的時代而言,除去“代王/魏王”“單于”號以外,傳統的“可汗”號尚有遺存。晚至太武帝時期的嘎仙洞石壁祝文仍稱“以皇祖先可寒配,皇妣先可敦配”就是直接的證據(157)。從祝文的情況也可知,北魏太武帝時代“可汗”稱號仍舊在祖先祭祀體系中留有痕跡,并與華夏的“皇帝”稱號一起加諸拓跋遠祖之上。《樂府詩集》記:“后魏之世,有《簸邏回歌》,其曲多可汗之辭,皆燕魏之際鮮卑歌,歌辭虜音,不可曉解,蓋大角曲也。”(158)又引《古今樂錄》記北魏樂府的“北歌”曲目有《慕容可汗》等,此外還有許多北歌,“其不可解者,咸多‘可汗’之辭”(159)。田余慶先生指出,這些北歌在《隋志》中有相應記載,“可以確認為魏世之作”,所謂“不可解者多可汗之詞”,則“似內容為歷代鮮卑君主言語行事”(160)。從這些情況也可知,北魏時代“可汗”稱號其實在鮮卑語系統中長期存在,可能使用的場合還非常多。揆諸北魏早期的政權形態,“代王/魏皇帝”“單于”“可汗”三種名號也有可能是并行不悖的,只是在不同的語境下使用(161)

關于五胡十六國時期“大單于”名號的意義,谷川道雄認為:“大單于并不僅為名譽稱號,它還對非漢族人民行使著特別行政權”,其實質是“非漢族系人民的最高長官”(162)。也即是說,在胡漢分治的十六國北朝,漢制名號對應的是漢人,匈奴名號對應的是各種胡族。此說在漢趙政權可見諸多史料支撐,《晉書·劉聰載記》說劉聰“置左右司隸,各領戶二十余萬,萬戶置一內史,凡內史四十三。單于左右輔,各主六夷十萬落,萬落置一都尉”(163)。劉曜也曾“置單于臺于渭城,拜大單于,置左右賢王已下,皆以胡、羯、鮮卑、氐、羌豪桀為之”(164)。石勒時則有“以大單于鎮撫百蠻”(165)之說。大體而言,在十六國北朝某些胡漢分治的政權,華夏名號對應的是中原州郡人群,匈奴名號對應的是各種胡族。

不過,此說也可以有更進一步的解讀。劉聰的單于左右輔所主者是“六夷”,石勒的大單于鎮撫的是“百蠻”,那么作為最高統治族群的匈奴或羯胡,是否也會屬于“六夷”或“百蠻”呢?陳勇指出,漢趙所謂“六夷”之胡,其實是匈奴五部以外之胡,也就是諸史稱作“匈奴別部”或“匈奴別種”的雜胡,漢趙國諸王、司隸、內史與大單于、單于輔、都尉兩套系統的并置,不僅是將“六夷”與漢人分治,還將匈奴和雜胡區分開,實際上又是“胡胡分治”(166)。李磊根據《十六國春秋》的佚文,考證出其時位于平陽的單于臺,匈奴居于平陽城內,“六夷”居于平陽城西郊,指出這種空間上的分離乃是“胡胡分治”的表現(167)。石趙之“六夷”與“百蠻”,似也與其本族羯胡分治。石勒“號胡為國人”,又有“中壘支雄、游擊王陽并領門臣祭酒,專明胡人辭訟,以張離、張良、劉群、劉謨等為門生主書,司典胡人出內,重其禁法,不得侮易衣冠華族”(168)。“又下書禁國人不聽報嫂及在喪婚娶,其燒葬令如本俗”(169)。是石趙有專門針對羯胡的官僚機構,還有相關制度。石勒又以世子石弘鎮鄴,“配禁兵萬人,車騎所統五十四營悉配之,以驍騎領門臣祭酒王陽專統六夷以輔之”(170)。石弘所領的禁兵與車騎所統五十四營應為石趙最精銳的軍隊,應屬于羯胡;王陽所專統的六夷,則是輔助性質的其他各族人群。至少在軍隊中,這些人群是分別管理的。《通鑒》記東晉隆安四年十二月“壬辰,燕主盛立燕臺,統諸部雜夷”,胡注:“二趙以來,皆立單于臺以統雜夷,盛仍此立之。”(171)胡三省所說甚是,慕容盛死后,慕容熙“改北燕臺為大單于臺,置左右輔,位次尚書”(172),其名和實就都和前后趙的大單于臺非常相似了。燕臺或單于臺“統諸部雜夷”,應也是以慕容鮮卑與雜夷分治的制度。“胡胡分治”的制度,在十六國時代雖不能說是普遍現象,但也應具有一定的代表性。

十六國政權的胡漢分治、胡胡分治模式,對解決拓跋政權中“可汗”和“單于”稱號的關系可能有所幫助。今存代國早期史料中,經常可以見到拓跋本部之“國人”與“晉人”“烏丸”兩種人群的區分。如《魏書·序紀》載猗盧死后拓跋部內亂,“衛雄、姬澹率晉人及烏丸三百余家,隨劉遵南奔并州”(173)。窟咄與拓跋珪爭權,“北部大人叔孫普洛等十三人及諸烏丸亡奔衛辰”(174)。對于“烏丸”,《魏書·官氏志》記載:“其諸方雜人來附者,總謂之‘烏丸’,各以多少稱酋、庶長,分為南北部,復置二部大人以統攝之。時帝弟孤監北部,子寔君監南部,分民而治,若古之二伯焉。”(175)被稱作“烏丸”的“諸方雜人”,自然也不可能是拓跋部核心群體。“烏丸”既然有專門機構管理,“代人”與“烏丸”似也應屬分治狀態。這其實與劉、石政權的胡漢分治、胡胡分治有相似之處。只是號令拓跋部眾使用的是“可汗”號還是“單于”號,已經難以確證了。北魏建立后,將二部大人變為八部大夫之制,后來又縮減為南北二部尚書之制,也可推測二部分治的制度并不穩定。在今存史料無法作進一步推進的情況下,只能作一個保守的結論,就是“代王/魏皇帝”“大單于”“可汗”是華夏、匈奴、鮮卑三族系的最高官稱,三者并列表示對各族各部民眾的統治與整合。某些情況下,三個名號甚至可能被當作不同語言的對應譯名,嘎仙洞石壁祝文中的“皇祖先可寒”和“皇妣先可敦”可能就是如此。也正因為如此,若在文中刪去“先可寒”和“先可敦”也不會影響文意。因此《魏書·禮志》的文本刪去這些名號,后人很難看出痕跡。或許,北魏的史官就是采用刪除這類名號的方式,讓“可汗”號和“單于”號的痕跡在史料中幾乎全部消失。在《晉書》《宋書》等文獻中時而出現“鮮卑猗盧”,時而出現“單于猗盧”,時而又稱“代王猗盧”,有時又出現“索頭猗盧”,對名號的使用似乎非常混亂,其實可能只是在眾多名號中隨意取其一而已。也即是說,東晉南朝史料中的混亂的族稱和名號,反映的可能是當時的實際使用情況;《魏書》中整齊劃一的華夏名號,反映的則可能是北魏官方的漢文說法。在此還可以作一推斷,即在《魏書》中被統一標識為“代人”的群體,其實可能只是漢文的稱法,他們可能同時還有鮮卑語或者匈奴語的稱號。這種名號并立的背后,是拓跋氏早期對各族文化的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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