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 黑鐵時代
- (南非)J.M.庫切
- 17999字
- 2024-04-25 17:08:15
車庫旁邊有條甬道,你可能記得,你和你的小伙伴有時候會在那兒玩。現在那兒是塊荒地,不派用場,也無人踏足,只有風吹來的落葉在那兒堆積、腐爛。
昨天,在這條甬道盡頭,我無意中發現一個用紙板箱和塑料布搭起來的屋子,里面蜷著一個男人,看得出是從街上過來的:高,瘦,皮膚粗糙,齜著兩顆蛀黑的尖牙,穿件麻袋一樣的灰西裝,頭上一頂耷拉著帽檐的漁夫帽。他當時就戴著帽子在睡覺,帽檐壓在耳朵下面。一個流浪漢,那種徘徊在米爾街的停車場,從顧客手上討幾個錢,在立交橋下面喝酒,從垃圾桶里翻東西吃的流浪漢。那種一到多雨的八月就像走進末路的無家可歸者。他睡在他的盒子屋里,兩條腿伸在外面,像個牽線木偶,嘴巴大張著。四周一股難聞的味道:小便,甜酒,發霉的衣服,還有些什么別的。不干凈。
我站那兒低頭看了他半晌,聞著那股味道,觀察著他。一位上賓,偏偏在這個日子像根荊條一樣到訪。【2】
這是我從賽弗雷特醫生那里拿到結果的日子。不是個好結果,但只屬于我,只對我有意義,我無法拒絕。我只能在手里捧著,在懷里抱著,把這結果帶回家,不能搖頭,不能掉眼淚。“謝謝你,醫生,”我說,“謝謝你的坦率。”“我們會盡一切努力,”他說,“我們會一起渡過難關。”但是,在這同志般的表態背后,我已經能看出來,他在撤退。Sauve qui peut.[1]他只為有生之人效力,而不是將死之人。
等到我從車上下來,我才開始發抖。關上車庫的門,我渾身都在戰栗:為了平靜下來,我不得不咬緊牙關,死死攥住我的手提包。正是此時我看到了那些紙板箱,看到了他。
“你在這兒干什么?”我聽得到自己問話聲里的惱怒,但沒有克制,“你不能待在這兒,你得走。”
他一動不動地躺在他的窩里,抬起眼皮,打量著我的長筒冬襪,藍色大衣,總顯得哪里不熨帖的裙子,以及被一道老太婆的嫩粉色頭皮分割開的白發。
然后他收回腿,不慌不忙地站起身。一句話不說,他把背轉向我,抖開那張黑色的塑料布,對折三次,折成八分之一大小的一個袋子(上面寫著“加拿大航空”),拉上拉鏈。我讓開路。他從我旁邊走過去,把一堆紙板、一個空酒瓶和一股尿臊味就留在身后。他的褲子還垮著,他往上拎了拎。我一直看著他走掉,最后聽到他把塑料布藏在另一側樹籬叢里的聲音。
就這樣,一個小時里,兩件事:害怕多時的,有了準信;來個踩點的,又下一道牒。第一只兀鷲,動作迅速,定位精準。我能抵擋他們多久?開普敦的這些清道夫,隊伍一直就沒縮減過。他們衣不蔽體也不冷,露宿街頭也不生病,餓著肚子也不孱弱。靠酒精從體內發熱。用液體火焰消滅血管里的病毒和細菌。滌地無類的食客。眼疾翅快、冷酷無情的蒼蠅。我的接班人。
我不知道是怎么拖著步子踏進這空空的屋子的:每一聲回響都變得渺茫,踩在地板上的每一步都綿軟而恍惚!多希望你能在這里,擁抱我,安慰我!我開始明白擁抱的真正意義。我們擁抱是為了被擁抱。我們擁抱自己的孩子,是為了將來能被他們抱在懷里,以此跨越死亡,交接生命。我對你的擁抱就是如此,一直都是。我們養育孩子,是為了得到他們的反哺。家的真相,一個母親的真相:在剩下的日子里,我將要告訴你這一切。所以,我是多么地想念你!我多想能上樓走到你身邊,坐在你的床上,指尖捋著你的頭發,像你上學時的那些早晨一樣在你耳邊輕喚:“該起床啦!”然后,當你翻過身來,肌膚帶著暖熱,呼吸帶著奶香,我會把你摟在懷里——我們把這叫作“好好跟媽咪抱一個”。這擁抱有一個從未被說出的秘密含義,那就是媽咪不該悲傷,因為她不會死,她會通過孩子繼續活下去。
活下去!你就是我的生命;我愛你,就像愛生命本身。早晨我走出屋子,濡濕手指舉在風中。當寒氣從西北方、從你所在的方向涌來,我長久地站在那兒嗅探,希望隔著千山萬水也能細細地辨認出一絲你的氣息,你的頸窩和耳后依舊攜帶的那種奶香。
從今而后,我的首要任務:忍住找人分擔死亡的渴望。愛你,愛生命,寬宥有生之人,無怨無悔地離去。擁抱死亡,我自己的、我一個人的死亡。
那么,這封信是寫給誰?答案:給你,又不是給你;給我自己;給我身上的那個你。
整個下午我努力讓自己保持忙碌,收拾抽屜,分類處理文件。黃昏時分我再次走出門。車庫后面那個窩棚又像先前一樣搭好了,黑色塑料布平整地蓋在上面。那個男人縮著腿躺在里邊,旁邊多了一條狗,豎著耳朵,搖著尾巴。一條柯利幼犬,比剛出生的大不了多少,黑毛白點。
“不要生火,”我對他說,“你聽得懂嗎?我不想有火,不想有臟亂。”
他坐起身,揉著光溜溜的腳踝,四處張望,好像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一張滄桑的馬臉,酒鬼的眼睛,眼圈浮腫。怪異的綠色眼睛:不健康。
“你想吃點東西嗎?”我說。
他跟著我,狗跟著他,我們一起到了廚房。他在門口等著,我給他切了塊三明治。但他咬了一口之后,就好像忘了怎么咀嚼似的,鼓著腮幫子,倚著門框站著,在燈光下瞪著茫然的綠眼睛,任他的狗在一旁低聲叫喚。“我得收拾一下。”我有點不耐煩地說,作勢要把他擋著的門關上。他一聲不響地出去了;但在他轉過拐角之前,我眼看著他把三明治扔得遠遠的,狗隨即撲了過去。
你在的時候這兒還沒有這么多無家可歸的人。可現在他們是此地生活的一部分。他們讓我擔驚受怕了嗎?總體上說,沒有。間或乞討求食,偶爾小偷小摸;臟污,喧鬧,醉酒——不會更糟了。我害怕的是那些游蕩的小團伙,那些不茍言笑的少年,他們就像掠食的鯊魚,離監獄的第一道陰影已經不遠了。還只是孩子,卻蔑視童真,蔑視好奇心和靈魂成長的童年。他們的靈魂,那個好奇的器官,已經停止發育了,石化了。而在大分界[2]的另一邊,他們的白人表親正在幽寂的繭房里把自己越纏越緊,靈魂同樣不再發育。游泳課,騎術課,芭蕾課;在草坪上打板球;在牛頭犬守衛著的花園圍墻里暖衣飽食;天堂的孩子,白膚金發,天真無邪,閃耀著天使般的光彩,嬌嫩如丘比特。他們的居所是嬰靈的靈薄獄[3],他們的純潔是蜜蜂幼蟲的純潔,豐潤,雪白,浸泡在蜜里,以柔軟的肌膚吸取糖分。他們的靈魂沉睡在安逸里,像個空殼。
我為什么要給這個人食物?同出一理,我也會喂他的狗(偷的,我敢肯定),如果它來討的話。同出一理,我用我的乳房喂養過你。盈滿,所以要給予;給予,只要有盈余。還有更深層的沖動嗎?哪怕老了也要從干癟的身體里擠出最后的一滴。一種想要給予、想要喂養的執念。死神的第一箭選擇射向我的乳房,真是有的放矢。
今天早上,我端了杯咖啡過去,發現他在對著下水道撒尿,還一副毫不害臊的樣子。
“你想找點活兒干干嗎?”我說,“我有很多活兒可以讓你干。”
他什么話也沒說,只是用雙手捧著馬克杯,啜著咖啡。
“你是在浪費生命,”我說,“你不是小孩子了。你怎么能這樣活著?怎么能成天躺在那里,什么事也不做?我不明白。”
這是真的:我不明白。我稟性里就對這種懶散、這種無所謂、這種等死的活法感到厭惡。
他的回應讓我驚呆了:他直視著我——這是他第一次正眼看我——往我腳邊的水泥地上吐了一口痰,一口黃色的、間雜著棕色咖啡的濃痰。然后他把杯子往我手里一塞,從從容容地走了。
本真物[4],我心里想著,震驚不已:落在我們之間的是一團本真物。不是吐在我身上,而是吐在我眼皮底下,讓我可以看到,可以審視,可以自己掂量。他的辭令,他這種人的辭令,同樣出自他的嘴,離開他的那一刻還是熱的。一種無法回駁的辭令,來自某種語言之前的語言。先是一個眼神,然后是啐一口。什么樣的眼神?一種大不敬的眼神,一個男人忤逆地瞪著他母親輩的女人的那種眼神。嘁,拿走你的咖啡。
昨晚他沒有睡在那條甬道里。紙板箱也都不見了。不過,我四下搜了搜,在柴棚里找到了那個加拿大航空的袋子,塞在一個顯然是他從亂糟糟的木柴和雜物之間給自己扒拉出來的空當里。所以我知道他還打算回來。
已經六頁了,都是關于一個你從未見過,也永遠不會想見的男人。為什么我要寫他?因為,他是我又非我。因為在他甩給我的眼神里,我看到了一個可以形諸筆端的自己。不然,這樣的書寫除了成為一種嘈嘈切切的怨艾之詞,還能成為什么呢?我寫他就是在寫我自己。我寫他的狗,寫他的窩棚,都是在寫我自己。男人,窩棚,狗:無論我寫的是什么,言語中都有一只我伸向你的手。在另一個世界我將不需要言語。我將出現在你的門前。“我是來看看你的。”我會說,而那就將是言語的盡頭:我會與你相擁。但在這個世界,在這個時刻,我只能在言語之中向你展臂。所以日復一日我把自己溶化成言語,把言語像糖一樣裹進信紙:就像為我的女兒準備糖果,迎接她的生日,她的出生之日。從我身上滴淌的言語,沉凝為一個母親的糖,留給她的女兒獨自去拆開,去品嘗,去吮舔,去吸取。正如他們在罐子上寫的:手工糖果,古法制糖,覆注以愛——要體認這種愛,我們只有把自己給出去,將被吞食也好,會被丟棄也好,沒有其他選擇。
雖然整個下午都在不停地下雨,但直到天黑我才聽見大門的嘎吱聲,一會兒之后,是狗爪子在門廊上啪嗒啪嗒。
我正在看電視。一個部長還是副部長在向全國發表講話。我站在那兒看,他們講話時我總是站著,這是我盡可能保持自尊的方式。(有誰會坐著面對行刑隊嗎?)Ons buig nie voor dreigemente nie[5],他在說,我們不會向威脅低頭——反正是類似這樣的話。
我身后的窗簾是拉開的。無意之中我發覺他也站在那兒,這個我還不知道名字的男人,正隔著玻璃越過我的肩膀盯著電視。于是我調高了音量,讓聲音也能傳到窗外——就算不是字清句楚,至少也聽得清語調頓挫:那種粗鈍的、尾音悶抑的南非荷蘭語調子,就像鐵錘在夯木樁子。一錘又一錘,我們一起聽著。在他們身下生活的恥辱:攤開報紙,打開電視,就像是跪著被人尿在頭上。在他們身下:在他們肥碩的肚皮下,在他們飽脹的膀胱下。“你們的日子屈指可數了。”我以前還悄悄地對他們、對這些現在要比我活得長的家伙說。
我出門準備去趟商店,正要打開車庫門的時候,體內突然一陣發作。發作——這么形容吧:疼痛就像一條狗猛撲到我身上,把牙齒全部插進我的背里。我大叫了一聲,人就不能動了。這時候,他,這個男人,不知從哪里冒了出來,扶著我進了屋。
我在沙發上躺下,身體轉向左邊,這是我現在唯一能減緩疼痛的姿勢。他還站在那兒。我對他說:“你坐吧。”他坐了下來。疼痛開始消退。“我生了癌,”我說,“已經躥到骨頭里去了。這東西有點要命。”
我很疑心他是不是聽懂了。
沉默了好一陣。然后,他說:“這房子好大。你可以把它弄成一個寄宿公寓。”
我做了個吃不消的手勢。
“你可以把房間租給學生。”他沒心沒肺地繼續說。
我打起哈欠,可感覺到了假牙的松動,于是掩住了嘴。放在以前,我可能已經臉紅。但現在不會了。
“有一個幫我做家務的女人住在這兒的,”我說,“到月底她就會回來,她去看她的族人了。你有族人嗎?”
一種奇特的措辭:擁有族人[6]。我有族人嗎?你是我的族人嗎?我覺得不算。可能只有弗洛倫斯【3】才有資格擁有族人。
他沒有回答。他那副樣子好像跟孩子這種存在沒什么牽連。既沒有在世上留下一個孩子,也沒有經歷過自己的童年。他臉上除了骨頭就是皺巴巴的皮。那就像一張看著就顯得蒼老的蛇臉,你不可能在這樣的臉背后發現一張孩子的臉。綠色的眼睛,動物的眼睛:有誰可以想象一個長著這種眼睛的小孩嗎?
“我和我丈夫很早以前就分開了,”我說,“他已經過世了。我有一個女兒在美國。她1976年離開的,一直沒回來過。她嫁給了一個美國人。他們有兩個自己的小孩。”
一個女兒。我的骨血。你。
他掏出一包煙。“請不要在屋里抽煙。”我說。
“你的殘疾是怎么回事?”我問他,“你說你拿傷殘撫恤金的。”
他伸出他的右手。拇指和食指是伸直的,另外三根手指縮在手掌里。“這幾根動不了。”他說。
我們注視著他的手,注視著那三根蜷曲的、指甲污黑的手指。那看上去可不像“勞動者的手”。
“出了事故嗎?”
他側了側頭:這個動作在他那兒不算任何表態。
“你幫我修剪草坪吧,我付你工錢。”我說。
草坪里有些地方的草已經及膝。他拿著一把修枝刀,懨懨地剪了一個小時,最后清理出一塊幾碼[7]見方的空地。然后他不干了。“這種活兒我干不好。”他說。我付了他一個小時的錢。離開的時候他撞到門廊上的貓盆,貓砂撒得到處都是。
總的來說,他帶來的麻煩大過好處。但不是我選擇的他,是他選擇了我。也可能他只是選擇了一座沒有狗的屋子。一座貓之屋。
兩只貓還沒習慣這兩個新來的。它們往門外一探鼻子,那條狗就會玩鬧似的朝它們沖過來,所以它們都縮在屋子里,脾氣很大。今天它們不樂意吃東西。我以為它們是嫌棄食物從冰箱里拿出來的那股味道,就澆了點熱水進去,拌了拌這堆難聞的玩意兒。(那是什么啊?海豹肉?鯨魚肉?)但它們仍然敬而遠之,繞著盤子轉圈,甩著尾巴梢。“吃吧!”我邊說邊把盤子推到它們面前。大的那只抬起它挑剔的爪子,以免被碰到。到這一步我就失控了。“那就去死吧!”我尖叫著,把叉子朝它們狠狠地擲了過去——“我死也不想喂你們了!”我的聲音里有一種前所未有的瘋狂勁,我自己聽了都激動起來。我對人已經仁至義盡,對貓也已經仁至義盡了!“去死吧!”我扯足嗓子再次尖叫了一聲。它們逃跑的時候爪子在油氈上一陣亂撓。
誰在乎呢?[8]當我處于這種情緒之中,讓我把手放到砧板上一刀剁掉,我也不會皺下眉頭。我何必在乎這具背叛了我的身體呢?我看著我的手,只看到一個工具,一個鉤爪,一個用來抓取別的物件的物件。還有這兩條腿,這兩條笨拙、丑陋的支撐物:為什么我要帶著它們到處走?為什么我要夜復一夜地把它們搬到床上,把它們塞進被子,還要把胳膊也塞進去,往上擱到臉旁邊,然后躺在這堆枝杈間翻來覆去睡不著?這個肚子,它還會死聲活氣地咕咕直叫;還有心臟一直在跳,一直在跳:為什么啊?它們跟我到底有什么關系?
我們在死之前先患病,這樣我們才會對肉身斷念。撫養我們的乳汁慢慢變薄,變酸;我們厭棄了這乳房,開始懸望另一段獨立的生命。[9]然而,相比這第一段生命,這腳踩大地的生命,踩在大地身體上的生命,那邊真會有、真能有一段更好的?不管承受著多少郁悒、絕望和憤怒,我也沒有放棄過對這生命的愛。
疼痛襲來,我吃了兩顆賽弗雷特醫生開的藥片,在沙發上躺下了。幾個小時后我迷迷糊糊地醒過來,身上發冷,便摸索著上了樓,沒脫衣服就睡在床上。
半夜里我感覺房間中有一個人影,那只能是他的影子。一個人影或一種氣息,出現在那兒,然后又離開了。
樓道上傳來一聲吱嘎聲。現在他推開了書房門,我暗想,現在他打開了燈。我極力回想桌子上那堆文件里是不是有什么私密的東西,但我腦子里只有一團混亂。現在他看到我的書了,一排又一排,我想著,努力回憶擺放秩序;還有一堆堆舊期刊。現在他在看墻上掛的相片了:蘇菲·謝里曼披戴著阿伽門農的珠寶[10];大英博物館那幅穿長袍的得墨忒耳[11]。現在,他輕輕地拉開了書桌的抽屜。上面那個抽屜里滿是信件、賬目、撕下來的郵票、照片,他不感興趣。但底下那個抽屜里有一個雪茄盒,里面裝滿了硬幣:便士、德拉克馬、生丁、先令。那只指頭蜷曲的手伸了進去,拿出兩個大小可以冒充蘭特的五比塞塔[12],放進了口袋。
不是一個天使,不用問了。倒更像一只蟊蟲,當黑暗降臨屋宇,就從墻腳板后面爬出來覓食面包屑。
我聽見他走到了樓道的遠端,試圖打開那兩扇鎖著的門。只有些破爛,我很想悄聲告訴他——破爛和陳年舊物。但我的腦子里又已霧靄彌漫。
在床上躺了一整天,沒有力氣,沒有食欲。讀了讀托爾斯泰——不是那個著名的癌癥故事,那個我太熟悉了,而是那個住在鞋匠家的天使的故事。如果我走到米爾街,有沒有機會找到我自己的天使,把他帶回家好好照護呢?找不到的,我覺得。也許在鄉下還會有一兩個,頂著日頭、背靠里程石坐著,邊打瞌睡,邊等著撞大運。也許在棚戶區。但不會在米爾街,不會在近郊住宅區[13]。郊區,是被天使遺棄的地方。當一個衣衫襤褸的陌生人來敲門,他不會有什么別的身份,只會是一個無業游民,一個酒鬼,一個迷失的靈魂。可是,在我們心中,我們是多么渴望我們這些沉靜的屋舍也能像那個故事中一樣,在天使的圣歌里搖晃啊!
這房子等待這一天已經等得疲憊不堪,都恨不得要散架了。地板已經失去了彈性。電線絕緣層已經干裂、發脆。管道里淤積著泥沙。排水槽塌陷的部位,釘子已經銹蝕,或者已從腐爛的木頭上松脫了。屋頂的瓦片上沉積著厚厚的青苔。一座造得挺結實的房子,但沒有注入愛意,現在變得陰冷、委頓、暮氣沉沉。照在墻壁上的陽光,即使是非洲的陽光,也從未讓它變得溫暖,似乎那一塊塊墻磚都是出自罪人之手,散發著一種化解不開的陰郁。
去年夏天,工人在這兒重新排鋪下水道的時候,我看著他們把舊管道挖出來。他們往地下掘進去兩米,翻出來一些碎磚塊、爛鐵塊,甚至還有一單塊馬蹄鐵。但是沒有骨骸。一個沒有留下人味的地方,對幽靈來說沒有吸引力,對天使也一樣。
寫這封信我不是要把我心里的碎磚爛鐵袒露給你看。它是袒露出了一些東西,但不是碎磚爛鐵。
今天早上,汽車發動不起來,我只能請他,這個男人,這個寄宿者,來幫著推一把。他把車推到車道上。“打火!”他大叫著拍打車頂。引擎發動了。我拐上馬路,開出幾碼遠之后,心里一沖動,又停了下來。“我要去釣魚鎮,”我隔著尾氣的煙霧朝他喊,“你想一起去嗎?”
于是我們就出發了,他的狗坐在后面,還是你小時候那輛綠色希爾曼[14]。很長一段時間我們誰都沒有說話。我們駛過醫院,駛過大學,駛過主教庭,狗立起來搭著我的肩膀吹著風。我們吭哧吭哧地開上溫伯格山。當車子沖下長長的坡道時,我關閉了引擎,開始滑行。車速越來越快,直到方向盤開始在我手里抖動,狗也興奮得嗚嗚直叫。我相信我當時在微笑;我甚至可能閉上了眼睛。
到了山腳下,當車子慢下來,我朝他瞥了一眼。他放松地坐在那里,倒是安之若素。不賴嘛!我心里想。
“在我小時候,”我說,“我有時候會騎著一輛幾乎不帶剎車的自行車從山上沖下去。那是我哥哥的車。他會故意激我。可我完全不覺得害怕。小孩子無法想象如果死掉了會怎么樣。他們腦子里沒這個概念,就是他們可能會死。”
“我會騎著我哥哥的自行車沖一些很陡的下山路,甚至比這條還陡。沖的速度越快,我就越感到帶勁。我的整個生命都會為此而戰栗,仿佛是我要從自己的皮膚里掙脫出來。就像一只蝴蝶要破繭而出的時候會有的那種感覺。”
“一輛像這樣的老式汽車仍然可以自如地滑行。如果是一輛新式的車子,你把引擎關了,方向盤就鎖死了。這你肯定知道的。但是有些人有時候會搞錯車型或者忘了這回事,然后就沒法把車維持在車道上。有時候他們就沖出路沿,沖進海里去了。”
沖進海里。扳著一只鎖死的方向盤坐在一個玻璃罩子里飛翔在陽光閃爍的海面上。真的會發生這種事嗎?會有很多嗎?如果我星期六下午站在查普曼峰頂,我會不會看得到這些人,這些男男女女,像空中密集的蚊蚋一樣,上演他們最后的飛行?
“我想講個故事給你聽,”我說,“在我母親還小的時候,也就是這個世紀初期,他們一家子喜歡到海邊去過圣誕。那還是牛篷車的年代。他們會坐著牛篷車,從東開普的聯合山谷一路趕到皮爾森河口的普利登堡灣,這段旅程有一百英里[15],我也不知道路上要花多少天。夜里他們會在路邊扎營。”
“他們有一個停留點是在一個隘口的頂上。我的祖父母會在篷車里面過夜,而我母親和其他孩子會把床鋪在篷車下面。故事也就從這里開始:那天在那個隘口的頂上,四下里夜闌人靜,我母親蜷在她的毛毯里,她的兄弟姐妹都在她身邊睡著了,而她還在透過車輪的輻條望著天上的星星。她望著望著,就覺得那些星星好像正在移動:如果不是星星在移動,那就是車輪在移動,緩慢地,非常緩慢地移動。她心里就想:‘我該怎么辦?篷車不會突然往前跑吧?我要不要把他們叫醒告訴他們?如果我躺著不作聲,而篷車加速跑起來,一路帶著我父母滾到山下面去了怎么辦?但是,如果這些都只是我的想象呢,那又怎么辦?’”
“她害怕得透不過氣來,心臟怦怦直跳,躺在那兒一邊看著星星,看著它們移動,心里想著:‘要叫嗎?要叫嗎?’一邊留神去聽嘎吱聲,第一聲嘎吱聲。最后她睡過去了,一整晚都在夢見有人死去。但是到了早上,當她從夢里醒過來,四周是一片光明與平靜。篷車也跟著她醒了,父母起來了,大家都平安無事,就跟之前一樣。”
現在該是他說點什么的時候了,說說山,或者汽車,或者自行車,或者他自己,或者他的童年。但他頑固地保持著沉默。
“她沒有跟任何人說過那個晚上的事,”我繼續說,“也許她是在等待我的到來。這個故事我聽她用不同的講法講了很多遍。他們永遠在去皮爾森河的路上。多么可愛、多么金燦燦的名字![16]我確信那就是世界上最美的地方。母親去世多年以后,我去普利登堡灣游覽,才第一次看見皮爾森河。都算不上一條河,只是一條蘆葦叢生的水道,晚上密麻麻的蚊子,還有一個拖車公園,擠滿了尖叫的小孩和穿著短褲打著赤腳在煤氣爐上烤香腸的肥漢。根本不是什么天堂。不是一個會讓人每年都要安排行程翻山越嶺去一趟的地方。”
這車爬博耶斯大道已經勉為其難、力不從心,一副駑骍難得[17]的架勢。我握緊方向盤,轟著它往前開。
來到梅森堡上方,俯瞰著整個福斯灣,我停下車,關了引擎。那條狗開始嗚嗚叫。我們把它放了出去。它嗅嗅路邊的石頭,嗅嗅灌木叢,自己“放空”了一把,而我們就默默地看著它,有點尷尬。
他開腔了。“你走錯了路,”他說,“你應該往山下走。”
我掩飾著內心的懊惱。我一直希望別人覺得我是個能干的人。現在,當無能漸成事實,就更是如此。
“你是開普這邊的人嗎?”
“是的。”
“這么多年你一直住在這兒嗎?”
他局促起來。兩個問題了:一個都已太多。
一條筆直的海浪,幾百碼長,奔著海岸翻卷而來,一個蹲伏在沖浪板上的孤影在浪頭前滑行。海灣的另一邊,聳立著霍屯督荷蘭山脈,明凈而湛藍。饑渴,我心想,我體會到的是一種眼睛的饑渴,饑渴得甚至不愿眨動一下眼皮。這片海、這群山:我想把它們深深地刻寫在我的眼底,這樣無論我走到哪里,它們都會浮現在我的面前。我愛這世界愛得饑渴。
一群麻雀落在我們旁邊的灌木叢上,理了理羽毛,又飛走了。那個沖浪的人抵達了岸邊,緩步蹚上沙灘。我的眼里突然有了淚水。是不眨眼睛的緣故,我對自己說。但事實是,我在哭。趴在方向盤上,我再也繃不住了,一開始是安靜的、體面的啜泣,然后變成長聲的、無言的號哭,簡直是撕心裂肺。“對不起。”我抽噎著說。之后,當我平靜下來,我又說:“對不起,我不知道是被什么東西逮牢了。”
我不用忙著道歉的。他給人的感覺是他什么也沒瞧見。
我揩干眼淚,擤了擤鼻子。“我們走吧?”我說。
他打開車門,長吹一聲口哨。狗跳了進來。一條聽話的狗,肯定是從一處不錯的人家偷來的。
我確實走錯路了。
“先倒車。”他說。
我放下手剎,往山下倒退了一小段路,松開離合器。車子抖動著停了下來。“它還從來沒有倒擋起步過。”我說。
“掉頭到另一邊的車道去。”他指揮著,像一個丈夫在上駕駛課。
我讓車又往下退了幾步,然后把車頭打橫。一輛大型白色奔馳車鳴著喇叭從內側車道呼嘯而過。“我沒看見它!”我倒吸一口冷氣。
“打火啊!”他大吼一聲。
我目瞪口呆地看著這個朝我大喊大叫的陌生人。“打火!”他沖著我的臉再次吼道。
引擎發動了。我在冷澀的沉默中往回開。在米爾街的拐角處他要求下車了。
更讓人無法忍受的是他的鞋子和腳散發的氣味。他需要襪子。他需要新鞋子。他需要洗澡,他需要每天都洗澡。他需要干凈的內衣。他需要一張床,他需要頭上有一片屋頂,他需要一日三餐,他需要銀行里有錢。太多要給的了:說實話,對于一個渴望爬上母親的膝頭獲取撫慰的人來說,是給不完的。
下午晚些時候他回來了。我盡量忘掉之前發生的事情,領著他到花園里轉了一圈,指給他看有哪些工作要做。“比如,修修枝。”我說,“你知道怎么修枝嗎?”
他搖了搖頭。不,他不會修枝。或者不想修。
墻角那兒的雜草最茂盛,老橡木長椅和兔棚都已被厚厚的藤蔓覆蓋。“這些全部得清理掉。”我說。
他掀起那片藤蔓的一角。兔棚的地板上是一堆枯骨,其中還有一只小兔子完整的骨架,它的脖子朝后弓著,呈現著它的最后一次掙扎。
“這些兔子,”我說,“它們是我用人的兒子以前養的。我讓他養著當寵物的。后來,他的生活遇到了些周折。他把它們拋到了腦后,它們就餓死了。我當時在醫院里,不知道這些事情。我回來之后,才發現花園的這個角落里發生了這樣一場無聲的悲劇,我難過得要命。這些生命不會說話,甚至都不會叫。”
番石榴都落在地上,被蟲咬得滿是窟窿,在樹下形成了一層惡臭的、黏稠的覆蓋物。“我但愿這些樹不要結果子了,”我說,“但它們做不到。”
那條狗跟在我們后面,在兔棚那兒漫不經意地嗅了幾下。已經過去了這么久,死亡的氣味都散盡了。
“無論如何,盡你所能讓這兒恢復條理,”我說,“這樣它也不會完全變成一片野地了。”
“為什么?”他問。
“因為我就是這樣的人,”我說,“因為我不想在身后留下一團亂麻。”
他聳聳肩,暗暗笑了笑。
“如果你想拿錢,你就得自己掙,”我說,“我不會平白無故給你錢。”
下午剩下的時間里他都在干活兒,清除那些藤蔓和雜草,時不時地停下來凝望遠處,裝作不知道我一直在樓上留意他的舉動。五點鐘的時候我付了他工錢。“我知道你不是一個園丁,”我說,“我也沒打算把你培養成一個園丁。但我們不能走施舍的路子。”
他接過鈔票,疊好,放進口袋,眼睛望向一邊避開我的目光,輕聲問道:“為什么?”
“因為那不是你應得的。”
他笑了,自顧自笑個不停:“不應得的……還有東西是誰應得的嗎?”
還有東西是誰應得的?我一怒之下把錢包朝他手里一塞。“那你信奉什么?白拿嗎?想要什么就拿什么?行啊,你拿吧!”
他平靜地拿起錢包,掏空了里面的三十蘭特還有幾個硬幣,把錢包還給了我。然后他就出門了,那條狗顛顛地跟在他后面。半個小時以后他回來了;我聽到酒瓶叮當的聲音。
他不知從哪兒給自己找了個床墊,那種別人帶到海灘上去用的折疊床墊。他把小窩挪到了亂蓬蓬、灰撲撲的柴棚里,他就躺在那兒抽煙,腦袋旁邊點了一根蠟燭,腳邊趴著他的狗。
“我想把我的錢拿回來。”我說。
他手伸進口袋,掏出幾張票子。我拿了過來。不是所有的錢,但也無所謂。
“如果你需要幫助,你可以開口,”我說,“我不是個吝嗇的人。還有小心那根蠟燭。我不想這兒起火。”
我轉身走了。不過,一分鐘后,我又折了回去。
“你跟我說過,”我說,“我應該把這個房子弄成一個學生寄宿公寓。實際上,我可以拿它來做更好的事情。我可以把這兒弄成一個乞丐的棲身之所。我可以辦一個賑粥房和一個宿舍。但是我沒這么做。為什么不做?因為施舍的精神在這個國家已經泯滅了。因為那些接受施舍的人蔑視這一套,而施舍的人則在付出的時候心懷絕望。如果不是將心比心,施舍有什么意義?你認為施舍是什么?就是施粥、發錢?施舍:詞源來自拉丁文,意思是推心。接受和給予是同樣困難的,同樣需要付出很大的努力。我希望你能了解這一點。我希望你除了躺著還能去了解些其他的事情。”
一個謊言:施舍(charity),caritas[18],跟“心(heart)”并沒有什么關系。但即使我的說教是基于錯誤的詞源學,那又有什么大不了的?我跟他說長道短,他幾乎是不聽的。或許,他只是那對鳥眼睛在發亮,但人其實是處在一種我根本看不出的醉酒狀態里。又或許,說到底,他就是不關心。關心(care):“施舍”真正的詞根。我指望著他會關心,但他才懶得。因為他已萬事不掛心。萬事不掛心,萬事不關心。
由于生活在這個國家已經太像生活在一條正在下沉的船上——一艘那種老式郵輪,船長借酒澆愁,船員桀驁不遜,救生艇則千瘡百孔——我在床頭放了一臺短波收音機。大部分時候只聽得到喋喋言語;但如果一直熬到夜闌人稀,也有些電臺會發慈悲放放音樂。昨晚,信號時強時弱——從何處傳來的?赫爾辛基?庫克群島?——我聽到在放世界各國的國歌,真是天籟之音,多年之前離我們而去的音樂,現在又從星辰上煥然一新地冉冉返回,證明我們所發送的終將復還。一個封閉的宇宙,像一個弧形的蛋,環抱著我們。
我躺在黑暗中,聽著這些星星的音樂,還有像星塵一樣相伴相隨的吱吱啪啪聲,微笑著,心里對這些來自天際的福音充滿感激之情。有一條邊境他們關閉不了,我心想:上空的邊境——在南非共和國和天空王國之間。我終歸能在那個王國遨游。那里不需要護照。
今天下午,仍處在音樂的魔力之下(我想,那是得自施托克豪森),我坐在鋼琴前彈了一些舊時的曲子:巴赫的《平均律曲集》中的前奏曲、肖邦的前奏曲、勃拉姆斯的華爾茲,用的是那幾本已殘破、斑駁、枯黃的諾維羅和格奧納[19]曲譜。我的彈奏一如既往地糟糕,跟幾十年前一樣看錯同樣的和弦,重復的指法錯誤像是已經長進了骨頭,再也無法糾正。(我記得考古學家說過,最珍貴的遺骨是那種因疾病而畸形或是被箭頭釘裂的骨頭:骨頭銘刻著史前的歷史。)
當我厭倦了勃拉姆斯的甜膩,我就閉上眼睛敲著和弦,用手指尋找一串音符,它一旦出現我就會認出它,那就是我的和弦,早年我們曾稱為失落的和弦,心的和弦。(我所說的年代比你出生的年代更早,那時候,當你在一個炎熱的禮拜六午后漫步街頭,就會聽到從某個客廳傳來一聲聲幽邃而執著的琴聲,那就是未出嫁的少女在琴鍵上摸索那個可望而不可即的玄音。心醉的、悲傷的,也是神秘的年代!純真年代!)
“耶路撒冷!”我輕聲唱著,彈著我在祖母的膝頭最后一次聽到的和弦,“耶路撒冷是否曾建在這里?”[20]
最后我又回到了巴赫,笨拙地一遍又一遍彈著曲集第一冊的第一首賦格。琴音渾濁,聲線模糊,但在一遍遍的重復中,有些真正的東西還是能在一些小節中浮現出來,那是真正的音樂,永生的、自信的、安詳的音樂。
我沉浸在自己的彈奏中。但有那么一刻一塊地板嘎吱一響,窗簾后面人影一晃,我知道他也在外面聽著。
所以我也為他而彈著巴赫,以我最高的水平。彈完最后一個小節,我合上曲譜,雙手放在膝上,注視著封面上橢圓形的畫像中那個下巴沉墜、眼袋浮腫、笑容圓潤的男人。純粹的靈魂,我心想,然而是在一個多么孤絕的圣殿里!現在這靈魂還能在何處找到歸依?在我愚鈍的演奏那逐漸縹緲的回聲里嗎?在我仍隨著這音樂而起舞的心里嗎?它是否也躋身于另一顆心,那個褲子松松垮垮、在窗外偷聽的男人的心?我們這兩顆心,這兩個愛的器官,是否也在這短短一刻被一根琴弦縛于一線?
電話鈴響了:一個住在馬路對面公寓的女人提醒我說,她發現我的宅院里有個流浪漢。“他不是流浪漢,”我說,“他是替我干活兒的。”
我不準備再接聽電話了。除了你,還有圖片上那個胖男人,那個在天堂里的胖男人,我不愿跟任何人交談;但你們都不會打電話來的,我想。
天堂。我把天堂想象成一個穹頂高高的酒店大堂,廣播里樂聲輕揚,放送的正是巴赫的《賦格的藝術》。在那兒,你可以坐在寬厚的真皮扶手椅里,不再感到痛苦。一個老人滿座的酒店大堂,他們邊聽音樂邊打瞌睡,其他靈魂在他們面前像水汽一樣來來去去,所有人的靈魂。一個靈魂熙攘的地方。穿著衣服嗎?嗯,我估計是穿著的;但是雙手空空。去那兒你什么也不用帶,只穿著某種款式抽象的衣服,再帶著你頭腦里的回憶,使你成為你的那些回憶。一個沒有什么事情發生的地方。一個不通火車的火車站。聽著永無休止的天國音樂,什么也不等候,無所事事地在回憶的庫房里翻來翻去。
這是可能的嗎——坐在扶手椅里聽著音樂,不用擔心屋門鎖了之后,貓會在夜晚的花園里四處徘徊、餓得發狂?這當然是可能的,否則要天堂何用?然而,沒有后繼之人就死去——請原諒我這么說——還是太有違自然了。要獲得頭腦的安寧、靈魂的安寧,我們需要知道誰會在我們身后到來,誰的身影會駐守在我們家中那一間間人去樓空的房間里。
我想起我開車經過臺地高原和西海岸時看到的那些廢棄的農莊房子,那些屋主多年前就搬遷去了城里,走的時候將前窗都釘上了木板,給大門掛上了鎖。現在,那兒的晾衣繩上飄著衣物,煙囪里冒著煙,孩子們在后門外頭玩耍,朝過往的汽車揮舞小手。一塊重新被占領的土地,繼任者們安靜地宣告著自己的到來。一塊曾以武力攫取的土地,被利用,被掠奪,被破壞,然后在它貧瘠的晚年被拋棄。也許,也被愛過,被那些掠奪者愛過,但那只發生在它蓊郁的韶年里,所以,放在歷史的法庭上來看,被愛得不夠充分。
拋都拋棄了,他們還要掰開你的手指以確保你沒想帶走什么東西。一顆卵石。一根羽毛。你指甲縫里的一粒芥菜籽。
我就像面對一個算式,迷宮般的算式,長達數頁,減法復減法,除法復除法,直到讓人頭暈目眩。每天我都試圖重算一次,心里抱著一線希望,希望在這個個案中,在我的個案中,哪里存在著一個計算錯誤。而每天我都在同一堵空白的墻壁前面停下來:死亡,湮滅。賽弗雷特醫生坐在他的房間里:“我們必須面對現實。”那就是說:我們必須面對這堵墻。但不是他:是我。
我想到那些站在壕溝邊緣、即將被埋進去的犯人。他們向行刑隊求情,他們哭泣,他們開玩笑,他們行賄,他們奉上自己的一切:從手上摘下戒指,從身上脫下衣裳。士兵們笑了。因為他們總歸會拿走這些的,連同他們嘴里的金牙。
沒有別的現實了,除了在某些不經意的瞬間,我被某幅圖景擊倒時,那種讓人窒息的穿心疼痛:空蕩蕩的房子里,陽光正透過窗戶傾灑在一張空床上,或者藍天下渾樸、清冷的福斯灣——我活過一場的世界向我彰顯自己,而我已經不屬于它了。我的存在日漸變成了一種目光的躲閃,一種畏縮。死亡是唯一剩下的現實。但思量死亡是我不能承受的事。我想著其他事情的每一刻,都不是在思量死亡,不是在思量現實。
我試著去睡覺。我清空我的頭腦;平靜逐漸籠罩我。我在墜落,我想著,我在墜落:歡迎你,甜美的睡眠。隨后,就在湮滅的邊緣,有種感覺赫然升起,把我拉了回來,那感覺只能稱為恐懼。我一個激靈又清醒過來。我在我的房間、我的床上醒來,一切都在眼前。一只蒼蠅停在我的臉上。它清潔著自己。它開始探索。它爬過我的眼睛時,我的眼睛是睜著的。我想眨眼,想揮手把它趕走,但我做不到。我以一只是我的又非我的眼睛盯著它。它在舔自己——如果可以用“舔”字的話。在那些隆起的器官中我沒有發現能叫作“臉”的東西。但它就在我上面,就在這兒:它雄赳赳地爬過我,一個來自另一世界的生物。
要么是,下午兩點鐘的時候,我躺在床上或沙發上,盡力讓重量不要壓在臀部,那里是最疼的地方。我腦海中浮現出埃絲特·威廉斯和那群豐滿的女孩[21],她們穿著花朵圖案的泳衣,正以輕松的仰泳姿勢游過碧藍的、泛著漣漪的水面,歡笑著,歌唱著。吉他不知在何處彈奏;姑娘們輕啟雙唇——唇色和蝴蝶結一樣艷麗緋紅——唱出了聲。她們在唱什么?落日……再見……大溪地。舊夢如潮,我想起早年的薩沃伊電影院[22],想起一先令四便士的電影票——那些曾經流通的硬幣已永遠消失了,被熔化了,只有我的抽屜里還留著幾枚法尋[23],一面刻著喬治六世,那個好國王,口吃者;另一面是一對夜鶯。夜鶯。我從未聽到過夜鶯的歌唱,也不再聽得到了。我抱緊這懷念,抱緊這遺憾,抱緊國王、還有游泳的姑娘們:只要闖進我心里的,我都緊緊抱住。
要么我起來打開電視。一個頻道在轉播足球比賽。另一個頻道里,一個黑人手拿《圣經》,用一種我都叫不出名字的語言在布道。這是一扇門,我打開它,世界就涌入。這就是展露在我眼底的世界。就像對著一根管子往下窺看。
三年前,家里遭過一次賊(你可能還記得,我在信里提過)。竊賊不僅把他們所有能拿的都拿走了,而且還在他們離開前翻轉了每一個抽屜,劃破了每一張床墊,打碎了碗碟,砸壞了瓶罐,把儲藏柜里的食物通通掃到了地上。
“他們為什么要這么做?”我困惑地問警探,“這么做對他們有什么好處?”
“這就是他們的本性,”他回答說,“一群動物。”
在那之后我在所有窗戶上都裝了護欄。一個敦實的印度人來安裝的。他把桿子擰進框架后又在所有螺絲的頭上封了膠水。“這樣就擰不開了。”他解釋道。走的時候他跟我說:“現在你安全了。”并輕輕地拍了拍我的手。
“現在你安全了。”動物園的飼養員晚上鎖門時,對那種沒有翅膀、不會飛的鳥兒說的話。一只渡渡鳥:最后一只渡渡鳥,老態蒼蒼,生不出蛋了。“現在你安全了。”落上門鎖,聽任那些饑餓的掠食者在門外徘徊。一只在自己的巢里瑟瑟發抖的渡渡鳥,睡覺也睜著一只眼,憔悴不堪地迎接黎明。但很安全,在她的籠子里很安全,護欄穩當,線路通暢:電話線——可以讓她在最后的絕境里呼救;電視線——可以引入世界之光;收音機天線——可以從星群中召喚音樂。
電視。為什么我要看電視?政客們每天晚上按時亮相:只要看到那些我從小就熟悉的面孔,那些沉抑、無表情的面孔,我就感到郁悒和惡心。坐在教室最后一排的霸王,那些干瘦、粗笨的男孩,現在長大了,晉升為這片土地的主宰。他們,還有他們的父母、他們的兄弟姐妹、他們一家子親戚:一窩蝗蟲,一群在這個國家肆虐成災的骯臟蝗蟲,饕餮無厭,以活生生的血肉為食。為什么我要忍著驚悚和厭惡去看這些人?為什么我要讓他們出現在屋子里?因為蝗蟲家族的統治就是南非的真相,而這個真相就是我的病因?合法性他們已不再勞神自證。合理性他們已不放在眼里。吸引他們的,是權力和權力的醺酣。宴飲,會談,吃人不吐骨頭,只打飽嗝。慢吞吞地、大腹便便地發言。圍成一圈坐著[24],辯論起來死搬硬套,宣布判決如同錘擊:處死,處死,處死。對尸臭置若罔聞。耷拉著眼皮,乜斜著豬眼,一副農民[25]祖傳的狡黠相。彼此之間也各懷鬼胎:農民的悠悠鬼胎,幾十年才孵得出來。新非洲人,坐在大班椅上,滿臉橫肉、腆著將軍肚的男人:白皮膚的塞奇瓦約、丁岡[26]們。凌壓底下的人:以體重稱雄。以碩大的公牛睪丸凌壓他們的老婆、他們的孩子,扼殺他們所有的火花。自己心里則沒剩半點火星和熱度,板滯的心臟,像塊死沉沉的血腸。
而他們的思想愚蠢得千載不變,愚蠢得千篇一律。他們的功績就是,經過多年的詞源學沉思之后,將愚蠢(stupidity)抬高成了一種德行。使呆滯(to stupefy):剝奪感情;使麻木,使失去活力;使震駭。木僵(stupor):不敏感;冷漠、無知覺;頭腦遲鈍。愚笨(stupid):官能遲鈍;平庸;缺乏思想或感情。都是從拉丁文stupere(使驚愕,使震驚)一詞衍化而來。從愚笨到驚愕,到呆滯,再到變成石頭,一條上升線。他們的思想就是“這思想堅如磐石”。一套把人變成石頭的思想。
我們看著這些人,就像鳥兒看著即將一口吞掉自己的蛇,呆愣在原地。呆愣原地:我們對死亡表達的敬意。在八點到九點這段時間,我們集合,他們在我們面前亮相。一種儀式性的亮相,就像佛朗哥戰爭期間戴著兜帽的主教們列隊出場。一場死亡之舞[27]:向我們表演我們的死亡。叫囂著“? Viva la muerte!”[28],恐嚇著。年輕的也要死。活著的都得死。吃自己幼崽的公豬。公豬戰爭,布爾戰爭。[29]
我對自己說,我看的不是謊言,而是謊言背后隱藏的真相。但真的是這樣嗎?
我打著盹兒(我仍然在寫昨天的事),讀了會兒書,繼續打盹兒。然后我沏了茶,放上一張唱片。《哥德堡變奏曲》開始一小節接一小節在空中回響。我走到窗前。天快要全黑了。那個男人正蹲在車庫的墻角抽煙,煙頭閃著微光。他或許看見我了,或許沒看見。我們都在聽著。
在這個時刻,我心想,我很清楚他的感受,清楚得就像我正在和他做愛一樣。
這個念頭雖然來得突兀,雖然讓我充滿厭惡,但我還是硬著頭皮忖了忖。他和我相依相偎,合上雙眼,共赴鴻蒙。這一對兒可不太像樣!就像是我在西西里旅行時站在擁擠的公共汽車里,與一個陌生男人身體挨著身體,臉對著臉。也許這就是來世的樣子:不是一個有扶手椅和音樂的大堂,而是一輛人頭攢動的巨大公共汽車,行駛在四野八荒。只有站立的空間:僅能側身活動,和陌生人摩踵擦肩。污濁的空氣,無所不在的唏噓和呢喃:“抱歉,抱歉。”穢亂的接觸。永遠處在他人的凝視之下。私人生活的終結。
他蹲在院子的另一頭,抽著煙,傾聽著。兩個靈魂,他的和我的,纏繞在一起,沉醉其中。就像昆蟲尾對尾交配,臉各自沖著一邊,胸腔在搏動——也許會被錯認為僅僅是呼吸,除此之外就只有平靜。平靜,物我兩忘。
他把煙頭彈了出去,地上火花一閃,然后一片漆黑。
這屋子,我在浮想。這世界。這屋子。這音樂。這一切。
“這是我女兒,”我說,“我跟你提起過,住在美國的。”順著他的目光,我看著照片上的你:一個滿面春風、莞然微笑的而立之年的女人,背對一片綠地,手撫著風吹起來的頭發。自信滿滿。這就是你現在的樣子:一個找到了自我的女人。
“這是他們的孩子。”
兩個裹在帽子、大衣、靴子和手套里的小男孩,端正地站在一個雪人旁邊,等著快門響起。
一陣短暫的沉寂。我們正坐在廚房的桌子旁。我在他面前擺了茶,還有瑪麗餅干。瑪麗餅干:老人食品,適合無牙人士。
“如果我死了的話,我想拜托你件事。我有些文件想寄給我女兒。但是要在事了之后。這一點很重要。這也是我不能自己去寄的原因。其他事情我會自己來。我會把文件裝進信封,貼足郵票。你需要做的就是把包裹拿到郵局的柜臺上去。你能幫我這個忙嗎?”
他有點不知所措。
“如果是我力所能及的事,我不會請你幫忙。但是沒有別的辦法。到時候我已經不在了。”
“你不能拜托別人嗎?”他說。
“我可以拜托別人。但我現在是想拜托你。這些都是私人文件,私人信件。是我給我女兒的遺物。這就是我能留給她的所有東西,她能從這個國家收到的所有東西。我不想別人打開來看。”
私人文件。這些文件,這些文字,要么你現在正在讀,要么你就永遠讀不到。它們會送到你手上嗎?還是它們已經送到你手上了?一個問題的兩種問法,這問題我永遠不會知道答案,永遠。對我而言,這封信無異于托付給海浪的文字:一封瓶中信,上面貼著南非共和國的郵票,寫著你的名字。
“我不知道。”這個男人、這個信使回答說,手里把玩著勺子。
他不想給出承諾。即使他承諾了,事實上他也不一定要遵守約定。臨終的囑托永遠無法強制。因為死者不是法人。法律就是如此:所有契約失效。死者無法被欺騙,無法被背叛,除非你還把他們放在心上,在良心上對他們犯罪。
“沒關系。”我說,“我本來還想請你到屋里喂喂貓。不過我會另做安排的。”
另做什么安排?在埃及他們把貓砌進主人的墳墓。我想要這樣?——黃眼睛們來回逡巡,尋找一個出口逃出那個黑暗的洞穴?
“我只能讓它們安樂死,”我說,“它們太老了,不合適送人了。”
我的話像水沖擊巖石一樣沖擊著他的沉默。
“我必須處理它們,”我說,“我已經無能為力了。如果你面臨我這樣的處境,也會有同樣的感覺。”
他搖了搖頭:未必。確實,未必。遲早有一個冬夜,當他靜脈里的虛假火焰的熱度不足以再維持他的生命,他就會隕滅。他會死在一個門廊下或一條甬道里,雙臂疊抱在胸口;他們發現他的時候,會有一條狗在他身邊哀哀嗚咽,舔著他的臉。他們把他裝走,把狗留在街上,這就將是結束。沒有預案,沒有遺產,沒有塋墓。
“我會替你寄出這個包裹。”他說。
注釋
[1]法語:各自逃命;自己救自己。——譯者注(本書腳注與尾注皆為譯注,此后不再說明。)
[2]大分界(the great divide):這里指南非1948—1994年實行的種族隔離制度(Apartheid)。
[3]靈薄獄(limbo):意思是“地獄的邊緣”。根據一些羅馬天主教神學家的解釋,靈薄獄是用來安置耶穌基督出生前逝去的好人和耶穌基督出生后從未接觸過福音的死者之地。另外,靈薄獄還負責安置未受洗禮而夭折的嬰兒靈魂。但丁在《神曲·地獄篇》中有詳細描繪。
[4]本真物:the thing itself。原文中用了斜體,說明是一種借用。這個說法應該是來自康德的“物自體(thing-in-itself)”概念,在哲學上指獨立于觀察之外的事物本身。
[5]南非荷蘭語:我們不會向威脅低頭。因為原文中時常有對南非荷蘭語的英文重復,所以本書正文對其不做翻譯,只做注譯。其他非英語語言也都這樣處理。
[6]英文原文為“to have people”。
[7]碼(yard):1碼相當于0.91米。
[8]如無特別說明,后文未加注釋的楷體字原文均為斜體英文。
[9]此處“乳房”指肉身,“獨立的生命”指基督教思想所構想的靈魂進入天堂后的生命。
[10]蘇菲·謝里曼(Sophia Schliemann):考古學家海因里希·謝里曼(Heinrich Schliemann)在挖掘特洛伊遺址時的希臘籍妻子。她以戴著普里阿摩斯的寶藏中的黃金首飾拍照而聞名。阿伽門農:希臘邁錫尼國王,特洛伊戰爭中的阿開奧斯聯軍統帥。
[11]得墨忒耳(Demeter):希臘神話中司掌農業和母性之愛的地母神。
[12]便士(penny):英國貨幣。德拉克馬(drachma):古希臘貨幣。生丁(centime):法國貨幣。先令(shilling):奧地利貨幣。蘭特(rand):南非貨幣。比塞塔(peseta):西班牙貨幣。
[13]近郊住宅區(suburbs):指南非城郊的白人獨棟居住區。
[14]希爾曼(Hillman):英國汽車品牌,1907年創立,1976年停產。
[15]英里:英美制長度單位,1英里約合1.609千米。
[16]皮爾森河:Piesangs River,Piesangs在南非荷蘭語中是“香蕉”的意思,其入海口的河段形似一根香蕉。
[17]駑骍難得(Rocinante):《堂吉訶德》中堂吉訶德的老馬。
[18]caritas(拉丁文):仁慈;施舍;博愛。是英語charity一詞的詞源。
[19]諾維羅和格奧納(Novello and Augener):英國維多利亞時代的兩家音樂出版商。
[20]英國著名愛國歌曲《耶路撒冷》,歌詞出自威廉·布萊克的同名詩,由休伯特·帕里于1916年譜成曲子。
[21]埃絲特·威廉斯(Esther Williams,1921—2013):1944年美國電影《出水芙蓉》女主演。“那群豐滿的女孩”指的是這部電影中的群演。
[22]薩沃伊電影院(Savoy bioscope):開普敦的一家電影院,1937年落成,20世紀60年代后改名。
[23]法尋(farthing):1961年之前流通的英國銅幣,相當于四分之一便士。
[24]南非議會采用英國議會形式,議席是圓環形。
[25]農民(peasant):南非的農民指在南非墾殖的白人移民,一般是荷蘭裔,即所謂布爾人。
[26]塞奇瓦約、丁岡(Cetshwayo,Dingane):都是19世紀的南非祖魯人國王。
[27]死亡之舞(Tanatophany):中世紀的全員葬禮式游行儀式。
[28]西班牙語:死亡萬歲!
[29]原文是Te Boar War。boar指公豬,和Boer(布爾人)形近,這里作者寫成Te Boar War是一個雙關。布爾戰爭:19世紀末20世紀初南非荷蘭裔殖民者與英國殖民者之間展開的戰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