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府。

李斯和家人用過晚膳，便一如既往地回去批閱文書。

皇帝每天批閱文書一百二十斤，作為皇帝的輔佐之人，統領百官，一應事務都要先送到這里，進行初步的處理之后，然后選擇性地匯報，這些工作量比起皇帝來只多不少。

“當初要不是破除萬難全力推行郡縣，我現在應該在院子里飲茶看書，旁邊兒孫圍繞，享受著天倫之樂，可若真的實行了分封，我怕是也做不到左丞相這個位子上，只能在某個貴人府上當當門客了此一生。”

看著窗外的月亮，李斯捋著略顯花白的山羊胡，一時間不由得多愁善感起來。

“家主，廷尉右監呂清差人來見！”

“叫人進來！”

盡管時間已經很晚，但各府衙來人也是常事，直到下人將人帶到，他都沒有抬頭，依舊自顧自地翻看文書。

不過來過丞相府的人也都熟悉這種情況，便直接開始稟報。

“啟稟丞相，長公子攜手諭，到廷尉府審案！”

長公子，手諭，審案，這三個詞單獨拎出來都沒什么，可一旦放在一起，便成了天大的事。

李斯胳膊一頓，一滴墨水啪嘰一聲落在案幾上。

“手諭什么內容？”

“逆賊妖言，惑亂人心，今廷尉府大索天下，曠日持久，黔首惶然仍未得首惡，令長公子扶蘇暫為特使，領銜辦事，不得有誤！”

自那日扶蘇咆哮朝堂以后，此事便被徹底擱置下來，且不說會不會發生什么意想不到的變故，三千多人一直關在廷尉府里，都已經影響到了平日里的正常辦案。

為了讓皇帝能夠盡早將這事結束，他便直言勸諫，結果事沒不成不說，還挨了一頓怒罵。

看得出來皇帝是在氣頭上，他也就再也沒有動過類似的心思，只是想盡辦法把事態維持住。

這期間他也揣度圣意，各種可能他都有考慮過，就是打破腦袋都想不到，現在皇帝竟然把扶蘇派過來處理此事。

看手諭上的意思，是想讓扶蘇把盧生侯生揪出來，只要把這兩個人誅殺了，其他人就可以從輕處置，但這個方案他早就想過，而且一開始就聯合御史，廷尉，各城門令和護城兵馬，以及周邊郡縣，全面通緝，而且隨著時間的推移，不斷地擴大范圍。

可即使是在在這樣的情況下，都沒能將盧生侯生找出來，難道換扶蘇來就能夠辦到了？

莫非是扶蘇知道那兩個人的所在？或者干脆就是扶蘇藏起來的？

世人皆知扶蘇和儒家貌合神離，肯定不可能會做出這樣的事。

如若不然，遲遲找不到兩人，此事終有壓不住的一天，屆時皇家威嚴必然大損，以皇帝高深莫測的智慧，又怎么可能會使出如此昏招？

不對勁，十分有十二分的不對勁，可究竟是哪里不對勁，他是一點兒頭緒也沒有。

“我知道了，回去告訴呂清，一切聽從長公子的安排！”

說話間將手諭默寫出來，派人送往中車府令府上，嘴角浮起一抹詭異的笑容。

“趙高啊趙高，今天把這個消息白白送給你，權當是那日你幫我在陛下面前分擔罪責的報答了！”

……

……

廷尉府。

見到手諭的呂清不敢有任何怠慢，立刻在案牘庫就近騰出了一間辦公的房子。

卷宗隨后陸陸續續送過來，即使府上的小吏們不停地忙碌，也花了足足半個多時辰。

因為犯人名單最主要，而且占地也小，就直接擺放在了大案上，等候許久的扶蘇直接上手打開。

“孟瑾，焦之采，伍天翔，欒有丁……”

密密麻麻的秦篆擠在竹簡之上，扶蘇大致翻了翻，很快就看到了一個熟人，周青臣。

此人為博士宮的仆射，去年秦始皇壽辰，博士宮所有人參加宴會，酒過三巡后便大喊大叫，說從前秦國的地域不超過一千里，依靠陛下神靈圣明，平定了天下，驅逐了蠻夷，太陽和月亮所能照到的地方，沒有不降服的，把各諸侯國的領土置為郡縣，人人安居樂業，沒有戰爭之憂，這功業可以流傳萬世，從遠古以來沒有人能趕得上陛下的威德。

皇帝聽得正高興，淳于越一盆冷水就潑了上去，說殷周稱王一千多年，分封子弟和功臣，作為自己的輔助勢力，現在陛下擁有天下，而子弟卻是平民百姓，偶然出現田常、六卿一樣的臣屬，無人輔佐，靠什么來挽救呢？沒聽說過事情不效法古代而能長久不敗的，如今青臣當面阿諛，來加深陛下的過錯，實在不是忠臣。

而這兩段話，也成為了秦始皇“焚書”的導火索，可如今卻是，反對皇帝的淳于越在外面蹦跶，而支持皇帝的周青臣卻被關了進來，簡直是離譜他媽給離譜開門，離譜到家了。

“把這個人的卷宗找來！”

竹簡的竹條都有編號，存放卷宗的箱子上也有編號，將兩個編號對照在一起，熟悉工作的小吏很快就找來了卷宗，并按順序攤開在扶蘇面前。

“周青臣，男，年四十又二，身長七尺五寸，方面長須，左眼外側有痣，如豆，頸后有青色胎記，殘月狀，三寸……”

“三十五年，七月三十，捕于博士宮，問，三日前幾時往醉仙樓？聚者幾人？所談為何？答，酉時，七人，酒色財氣，閑談……”

“匯，三十一年，二月十五，晚膳后飲酒，醉言秦篆不如燕文……三十三年，六月初三，買釜于市，言秦幣不足銅……三十五年，七月三十，夢咒陛下，以藏書被焚，有妓為證！”

這些卷宗不僅記載了個人信息，抓捕過程，審問時的對話，還將所有的內容進行總結，幾乎是事無巨細的記錄了下來。

他知道秦法詳盡，沒想到竟然詳盡到了這種地步，可以說是是令人發指。

而且只是一個人的卷宗，就占了小半個箱子，而這樣的箱子，外面的走廊和院子里還有上百口。

想要把這些看完，別說一個晚上，就是再給他幾天，也未必能過上一遍，更別說要從這里面找到盧生侯生的蛛絲馬跡，簡直就是異想天開。

但就是這種一點兒都不帶腦子的計策，秦始皇不僅沒有動怒，反而欣然應允，還讓他親自來執行。

十有八九是等著他失敗，然后罵他做事不長腦子還讓他無法反駁，這都是老套路了。

“老頑固啊老頑固，你知道我無腦，一定不知道我可以這么無腦吧？”

嘴邊嘀咕之時，他悠然靠上案幾，隨手把蘇文給招呼了過來。

“去，拿著這份名單，去把上面的人都給我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