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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容量化器名:政治需要

本文認定,“五爵”是一套“容量化器名”。為什么古人要把飲酒器名“容量化”呢?借用現(xiàn)代語詞:一是為了“政治需要”,二是為了“業(yè)務(wù)需要”。政治需要,就是通過“以小為貴”的酒器設(shè)計,維系尊卑貴賤、長幼親疏;業(yè)務(wù)需要,就是以此來給禮樂人員的陳設(shè)、贊導(dǎo)及飲酒者行禮提供便利。先來看“政治需要”。

古人說“百禮之會,非酒不行”,“非酒無以為禮”[57]。酒精能麻醉神經(jīng)、刺激大腦。飲酒所帶來的興奮欣快,是其他飲料難以替代的。對這一點,飲用果酒的原始民就已深知了。“酒”在上古典禮中所扮演的重要角色,可以從酒器的發(fā)展史中看到。“酒”字從酉,學(xué)者或認為“酉”就是最原始的盛酒禮器——尖底瓶的象形。新石器后期,陶質(zhì)的爵、觚、杯、尊、壺、罍、盉等多種容器被認為是酒器。在二里頭文化之中,青銅酒器問世了。商周時青銅酒器蔚為大觀,商中后期的酒器竟然占到了青銅禮器的2/3以上。酒器形制多樣化了,酒器名目也多樣化了。

周人對酒又敬又畏,既用酒來強化典禮的神圣或熱烈,又嚴(yán)防酒禍、禁民群飲。這樣,一個禮俗便滋生了:尊貴者的飲酒器較小,卑賤者的飲酒器較大,是為“以小為貴”,用以體現(xiàn)高貴者的節(jié)制與教養(yǎng)。反過來說,在飲酒典禮上使用較小酒杯,便成了身份高貴的標(biāo)志[58]。禮制進化的主要表現(xiàn)之一,就是充分利用數(shù)列手段。像一、三、五、七、九、十二,或二、四、六、八之類的數(shù)列,被“周禮”大量使用。“數(shù)列化”給人一種特殊感受:它已超越了散漫無序的自然狀態(tài),升華為嚴(yán)整有序、精致美妙的文明成果了;與之同時,它又是體現(xiàn)自然秩序的,來自神圣的宇宙原理。飲酒器為此“數(shù)列化”了:逐漸固定為五種,逐漸形成了一至五升的容量等差,爵、觚、觶、角、散(斝)五個器名被用以轉(zhuǎn)指不同容量,以便通過“以小為貴”來精細區(qū)分貴賤尊卑。

“以小為貴”就是尊貴者用小爵、卑賤者用大爵。下面來看幾個實例——

《禮記·禮器》:貴者獻以爵,賤者獻以散。

孔穎達疏:《特牲》注云主人獻尸用角。角受四升,其器小。佐食洗散以獻尸。散受五升,其器大。是尊者小,卑者大。按天子諸侯及大夫皆獻尸以爵,無賤者獻以散之文,禮文散亡,略不具也。《特牲》“主人獻尸用角”者,下大夫也。

“貴者獻以爵,賤者獻以散”的體現(xiàn)之一,就是祭祖典禮上向尸獻酒之時,獻酒者應(yīng)按照一己身份高低,而使用容量不同的飲酒器。孔疏以《儀禮·特牲饋食禮》為證:士祭祖,“主人洗角,升酌,酳尸”。可見身份為士的主人,是用四升之角酳尸的。《特牲饋食禮》又記:“利洗散,獻于尸。”“利”就是佐食者,是在典禮上打雜服役的吏。則身在群吏的佐食者,是用五升之散獻尸的。利作為卑者,用五升之散,亦即用較大之爵;主人是尊者,用四升之角,亦即用較小之爵。此即“以小為貴”。

孔疏又說,特牲饋食禮之所以令主人用角獻尸,其另一目的是“下大夫”。“下”的意思是“低于”“低下”。《特牲饋食禮》所記是士禮,士低于大夫,故其飲酒器低于大夫,用角獻尸。如果主人是大夫,那用什么獻尸呢?從大夫、諸侯直到天子,都用爵獻尸。爵只容一升,容量最小,所以最尊貴了。

我們繼續(xù)看:

《禮記·禮器》:尊者舉觶,卑者舉角。

孔疏引崔靈恩:按《特牲》《少牢禮》,尸入舉奠觶,是“尊者舉觶”。《特牲》主人受尸酢,受角飲者,是“卑者舉角”。此是士禮耳。[59]

崔靈恩征引《儀禮·特牲饋食禮》及《少牢饋食禮》來解釋《禮器》之文。如前所述,特牲饋食禮是士禮。祭祖禮上尸全場最尊,所以尸用觶嘗酒,觶三升;相對于尸,身份是士的主人算是卑者,所以受尸酢時用角嘗酒,角四升。或者說尸是受祭者,尊,所以用觶;士是祭祀者,卑,所以用角。

綜合上述討論,祭祀獻尸時的用爵情況,便可以概括如下了——

1.天子、諸侯及大夫獻尸,用一升之爵;

2.士祭禮,尸奠,用三升之觶;

3.士祭禮,士獻尸、尸酢士,用四升之角;

4.士祭禮,賤者如佐食者,獻尸用五升之散。

以上的用爵之法,是依據(jù)一己身份高低,而使用不同容量的飲酒器。還有另一用爵之法:不是根據(jù)一己身份,而是根據(jù)對方,也就是獻酒對象的身份,而換用不同容量的飲酒器。其事如《禮記·祭統(tǒng)》所記上公九獻之禮:

尸飲五,君洗玉爵獻卿。尸飲七,以瑤爵獻大夫。尸飲九,以散爵獻士及群有司,皆以齒。明尊卑之等也。[60]

依《祭統(tǒng)》之文,在國君祭祀之時,要穿插著向卿、大夫、士與群有司獻酒,在這時候,國君將分別使用玉爵、瑤爵、散爵。玉爵、瑤爵都是一升之爵,因為用不同質(zhì)地的玉料裝飾,所以高下有異。對于“散爵”,王國維說是“雜爵”,也就是以“雜”釋“散”[61]。其說不確。孫希旦則認為“散爵”是五升之散,因系國君所用,所以飾之以璧。這個解釋較王氏為優(yōu)[62]。又方愨也以“散爵”為五升之爵:“凡觴皆謂之爵。此言玉爵、瑤爵,正謂一升之爵爾。言‘散爵’即五升之散也。《禮器》曰:‘宗廟之祭,貴者獻以爵,賤者獻以散。’則不特獻者然也,雖受獻者亦然。”[63]卿、大夫貴,所以國君獻卿、獻大夫用一升之爵;士與群有司賤,故國君獻士與群有司用五升之散。方氏所謂“則不特獻者然也,雖受獻者亦然”,就是“獻貴者以爵,獻賤者以散”的意思,也就是根據(jù)獻酒對象的貴賤而換用大小酒器的意思。

在大射禮與燕禮上,也有因?qū)Ψ缴矸莞鳟惗鴵Q用酒爵之事。《儀禮·大射儀》:

主人洗、酌,獻士于西階上。士長升,拜受觶。

鄭玄注:獻士用觶,士賤也。

賈公彥疏:言“獻士用觶”,對上獻大夫已上觚。觚二升,觶三升,用大者賤,用小者尊,故云“士賤也”。[64]

主人向士獻酒時使用三升之觶,鄭注指出這是因為“士賤”。賈疏解釋說,“獻士用觶,士賤也”一點,是跟獻大夫以上用觚的做法比較而言的。那么再來審視《大射儀》:

主人盥,洗象觚,升酌膳,東北面獻于公;

主人洗觚,升實散(此散為散尊,對膳尊而言,散尊、膳尊都是盛酒器,不是酒爵),獻卿于西階上;

主人洗觚,升,獻大夫于西階上。[65]

主人向公、卿、大夫獻酒,用二升之觚;因為此公是國君,身份最高,向公獻酒,還改用了象骨裝飾的象觚;向士獻酒,則換用了容量較大的三升之觶。又,除了大射禮,燕禮上也有“獻士于西階上”等類似環(huán)節(jié),參看《儀禮·燕禮》。據(jù)鄭玄注,這仍是“獻士用觶,士賤也”的意思,同于大射禮。綜合大射禮與燕禮,則有:

1.主人獻公(國君),用二升之象觚;

2.主人獻卿、大夫,用二升之觚;

3.主人獻士,用三升之觶。

此即依對方身份而定酒爵大小的又一例子。賈疏所云“用大者賤,用小者尊”,其“賤”“尊”不是就獻酒者而言,而是就受獻者而言的,即,獻尊者用小爵,獻賤者用大爵。

在傳統(tǒng)政治文化中,“齊家”與“治國”同等重要,“家事”“國事”都是“天下事”,權(quán)要們動不動就標(biāo)榜自己有“家國情懷”。所以“五爵”禮制除了用于維系尊卑貴賤,還被用于維系長幼親疏。例如:

《儀禮·特牲饋食禮》:實二爵、二觚、四觶、一角、一散。

鄭玄注:二爵者,為賓獻爵止,主婦當(dāng)致也。

二觚,長兄弟酬眾賓長為加爵,二人班同,宜接并也。

四觶,一酌奠,其三,長兄弟酬賓,卒受者,與賓弟子、兄弟弟子舉觶于其長,禮殺,事相接。[66]

大致說來,在特牲饋食禮上,主婦、長兄弟、眾兄弟、賓長、眾賓、賓弟子、兄弟弟子等,因親疏長幼有異,所用的飲酒器亦容量不同,或用一升之爵,或用二升之觚,或用三升之觶。至于角、散,已見前述:主人獻尸用四升之角,佐食獻尸用五升之散。

附帶說,酒爵的不同容量,除了用以區(qū)分身份高下,還可以區(qū)分禮數(shù)高下。例如:

1.《考工記》:獻以爵而酬以觚(觶)。

2.《儀禮·鄉(xiāng)射禮·記》:獻用爵,其他用觶。

鄭玄注:爵尊,不褻用之。

賈公彥疏:案上獻賓、獻眾賓等皆用一升之爵,至酬及旅酬之等皆用三升之觶。以獻為初相敬,故用爵;以酬之等皆用為相勸,故用觶,是以鄭云“爵尊,不褻用之”也。[67]

獻、酢、酬三環(huán)節(jié)中,前兩個環(huán)節(jié)用一升之爵,到了酬的時候,主賓雙方便改用三升之觶了。這是為什么呢?彭林解釋說:“酬的酒器用觶而不用爵,含有更新示敬之意。”其實除了“更新示敬”,更在于彭林隨后的又一闡述:“酬酒的禮數(shù)比獻酒低。”[68]如賈疏所言,獻是“初相敬”,所以使用較小的一升之爵;酬屬于“錦上添花”的勸酒,禮數(shù)低于獻酒,便改用較大的三升之觶。在這地方,禮數(shù)高低是通過酒爵的容量大小來體現(xiàn)的。反過來說,就是酒爵大小除了涉及人之貴賤,還涉及禮數(shù)高低。

至此對于“五爵”的認識,以下三點就清晰起來了:爵必為五,“以小為貴”,五升之差。首先是爵必為五。《儀禮》相關(guān)篇章表明,必須有五種不同的飲酒器存在,上述典禮才能正常進行;若爵不為“五”,相關(guān)的禮文便失去意義了。比方說,若沒有一升之爵,則大夫、諸侯、天子就無以獻尸了;若觚、觶不異,燕禮、大射時獻公、卿、大夫與獻士就混為一談了;若沒有角、散之分,特牲饋食禮上士與佐食者獻尸,就無以為別了。顯然,君主貴族與禮樂人員在實踐中意識到,五種飲酒器的存在,是行禮時區(qū)分身份的必要條件。所以“五爵”之制,不可能是后人鑿空懸擬、向壁虛構(gòu)的。

進而是“以小為貴”。《禮記·禮器》把使用“五爵”的基本規(guī)則概括為“以小為貴”,孔穎達把它表達為“尊者小,卑者大”,賈公彥把它表達為“用大者賤,用小者尊”,總之這“以小為貴”系禮家常識,也不是后人所能鑿空懸擬、向壁虛構(gòu)的。據(jù)沈文倬意見,《禮記》乃是《儀禮》相關(guān)內(nèi)容的傳記。比如,《禮記·禮器》的“君尊瓦甒”之語,沈氏就認為是對《儀禮·燕禮》“公尊瓦大兩”的解說之詞[69],當(dāng)然也是對《儀禮·大射儀》“膳尊兩甒”的解說之詞。準(zhǔn)以此例,《禮器》“貴者獻以爵,賤者獻以散,尊者舉觶,卑者舉角”,便是對《儀禮·大射儀》《燕禮》《特牲饋食禮》(及《少牢饋食禮》)相關(guān)禮節(jié)的解說之詞。則“五爵”之別必定是大小之別;若非大小之別,“以小為貴”這四個字就沒有著落了,無的放矢了。

進而是五升之差。周漢間所傳述的“五爵”容量,與《儀禮》中爵、觚、觶、角、散的用法皆相吻合。飲酒器之大小,必定要落實在容量上;容量以一升為起點、以一至五升為等差,就是最簡便的做法。“以小為貴”,就是靠這個一至五升的等差來實現(xiàn)的,則這個容量等差亦非鑿空懸擬、向壁虛構(gòu)的。“五爵”容差必為一至五升。不難猜測,周人對酒的敬重與防范,導(dǎo)致了對飲酒量的特殊敏感,于是便嫻熟地利用“數(shù)列化”技巧,實現(xiàn)了“以小為貴”,以此精確控制酒量大小,進而是身份尊卑。順便說,漢代的飲酒器上,往往有“斗卮”“七升卮”“二升卮”“髹布小卮”等容量標(biāo)識[70],這些容量標(biāo)識當(dāng)然也是用于控制飲酒量的。

總之,貴賤親疏有異,則飲酒器大小有別;欲貫徹“以小為貴”,爵、觚、觶、角、散便缺一不可。或一升或二升,或三升、四升、五升,容差井然不紊。“五爵”各有其用,“一個都不能少”。“五爵”以不同容量“各盡所能”,用爵者根據(jù)尊卑高下“各取所需”。由此,那些因《韓詩外傳》成于漢代而懷疑“五爵”禮制真實性的論者,可以三緘其口了。

在典禮的不同環(huán)節(jié),因參與者的身份高下有異,大小飲酒器就得隨時換用、變動不居。今人會覺得太過瑣細麻煩,當(dāng)事人卻如魚得水、樂此不疲。“容量化器名”與尊卑貴賤、親疏長幼秩序,完美配合,無縫對接,水乳交融,渾然一體。這么奇異的飲酒器禮制,在世界史的范圍看,也絕無僅有吧。筆者谫陋,沒聽說過還有其他什么地方,也出現(xiàn)過這種因人而異、不斷換用大小酒杯的飲酒禮俗。事實上,我寫作此文的目的之一,便是展示中國等級禮制的繁密精致,其中包含著一套絕無僅有的“容量化”等級酒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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