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依然如舊的月色(學術隨筆集)
- 茅海建
- 2053字
- 2024-04-22 18:09:16
追思衛藤沈吉先生
今天與山田辰雄老師通電話,得知衛藤沈吉先生已于去年(2007)12月15日去世,很是吃驚。上次見其面是在11月,已顯得身體很不好,但未料其會離去。
我曾得到過衛藤先生的幫助。
十年前,即1998年初,衛藤先生來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訪問,給了近代史所一個名額,可以派學者去日本訪問半年。我因《天朝的崩潰》一書所累,也想出去了解域外的學術,便向科研處徐輝琪處長提出要求,在張海鵬所長的幫助下,得以成行。這是我第一次出國。
我這次去日本,用的是亞細亞-太平洋銀行的錢,是衛藤先生找的。當時衛藤先生已從亞細亞大學校長位置上退官,出任東洋英和女學院的院長。他將我訪問之事,委托給其好友山田辰雄教授。山田老師那時是慶應義塾大學法學部長,也是我這次來日本的指導教官。我去東洋英和女學院的院長室拜訪了衛藤先生,大體上是禮節性。他告訴我,每年1月2日是他家的開門日,后輩學生可前去訪問。
到了日本之后,才知道衛藤先生是一個優秀的學者,是戰后研究中國的最初一批學人。當時他在東京大學,研究中國外交史,首先是共同閱讀基礎史料,《籌辦夷務始末》成了他們的首選。由于他們不太了解清朝的制度與奏折術語,許多詞匯不悉其意,又缺乏相應的工具書,便自己動手編寫辭典,以能幫助閱讀。(1)他們的知識就是這樣一點點積累起來,他們的研究就是這樣一步步開展過來,形成獨特的研究風格。知道這些,很是感慨。相比之下,我們中國的日本研究,也太大而化之了,缺乏認真仔細的態度。我們很多人總是強調兩國在經濟上的差距:出國不容易、史料不好找。可當時日本的經濟條件也是非常之差,學者也不能來中國,但他們知道研究的意義與方法,有著大的志向和小的步伐,才有了今天的成就。我還記得衛藤對我說,當時生活條件也差,在共同閱讀會前能吃到一塊烤紅薯,都覺得很高興。由此,我對衛藤先生生出了敬意。
1999年1月2日,我與王奇生教授去衛藤先生家拜訪,他很忙,有很多電話,他的秘書也在他家中,幫助他回賀年卡。我們談的不多,也沒有太多涉及到學術。記得他提到王奇生的名字,是“奇怪的出生”。同時,我也感到他夫人的友善,給我看她新買的毛衣是“中國制”。
除了以上兩次見面外,還有在慶應義塾大學召開的中國近代軍事史討論會,衛藤先生在會上提到了他60年代去美國訪學遭到眾多反對聲音之事。后來我又參加過一次討論會,也見到了他,他又提及此事,以示自己當年的正確。
由于我的孩子當年要考高中,我提前結束了原定半年的訪問,在日本只待了兩個多月。而在這兩個多月中,我的收獲卻極大。我原本不清楚的實為最重要的概念——“學術的意義”,就是在日本學術界的刺激下,變得清晰起來。
我第一次來日本是有收獲的,在外務省外交史料館看檔案,搜集了不少材料,與鄭匡民教授合作,寫了《日本政府對于戊戌變法的觀察與反應》一文,發表于《歷史研究》,后又收入《戊戌變法史事考》。在文中我都寫了感謝衛藤先生之詞,也將論文與著書寄給了他。他對我的工作,感到很高興。
大約在2005年,衛藤先生來北京大學國際關系學院開會,事先給我寫了一封信,約我在北大見面。他是一個老派的人,不用電子信。信寄到了北大,但我不是坐班制,只有上課的日子才去開信箱。結果看到信時,會議已結束,衛藤先生也已回國了。我只能急忙寫信去道歉,這也是我近年很少寫的文字信之一。
2007年10月,我來東京大學大學院總合文化研究科(駒場)擔任客座教授,而衛藤先生曾經長期在此任教。11月,因取家中捎來的東西,在東大駒場參加了中日關系史研討會,我又看到了衛藤先生。他坐在輪椅上,行動很不方便,吸著氧氣,他的家人在旁隨時照顧他。很明顯,他是從醫院里臨時出院。這是一個很大的會議,來了日、中、美等國和臺灣地區的許多學者,衛藤先生是會議的最高顧問。我到達時,已經晚了。他的發言是由別人代讀的,談到長久的日中交往,談到了唐詩,談到了他在寧波的感受,可以聽得出來,是一位老人在傾訴衷腸。衛藤先生聽著別人代讀他的文章,手指著原稿,很吃力地看著。后來聽說,在此之后他還曾有一次發言。上午的會議結束時,許多人前往衛藤先生處致意,我也想前去,但人很多,排不上。同時,我也看到衛藤先生的臉色很不好,也就不忍心再去打擾。這是我最后一次見到他,沒有說話。
人老了,總是要死的。大凡死的時候,才能感受其一生之意義。我想,衛藤先生肯定多次地回顧過其一生,他在東大及其他大學的弟子也會整理其學術。他無疑是一位在世界上留下過痕跡的學者,離開時也不會有太多遺憾。我在這里追思他,是因為十年前我在他的幫助下第一次出國,來到了日本,由此感受到學術的意義:真正的學術是平淡、平常、平和的,沒有太多的華麗色彩,也無須那些枕中秘籍;有著一顆平實、平靜的學術之真心,力行恒久,也就自然地出了平淡、平常、平和,而會成為不朽。
2008年3月13日于白金臺
(1)2013年6月,我訪問日本中央大學,衛藤先生的學生、中央大學法學部教授李廷江博士贈我一冊,其題名為《中國外交文書辭典(清末篇)》,由植田捷進、魚返善雄、坂野正高、衛藤沈吉、曾村保信共編,付印時間為1954年。序言介紹了該辭典的緣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