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依然如舊的月色(學術隨筆集)
- 茅海建
- 3021字
- 2024-04-22 18:09:17
記朱維錚先生
朱維錚教授剛去世不久,我的學生便立即給我發了E信;而我當時的感受很難形容,雖然早聽說已經病情轉重,但一直沒有去看他——害怕看見他的衰病虛弱相,總覺得在腦海中永遠保留下他那種意氣張揚、才思銳捷的記憶,會更好一些。
我第一次聽到朱先生的名字,還是我在華東師范大學讀研究生的日子,導師陳旭麓先生言及復旦大學中年骨干,提到了朱維錚的名字,稱其才思甚銳。我畢業后到北京,一次回上海見陳先生,他又談起朱先生的新著《走出中世紀》,多有贊語,并稱其書名可改為《轟出中世紀》。那本書初版的封面設計是當時比較流行的黑色,一種很有力量的感覺,里面的文章也讓我感到了力量。然我當時的研究興趣,是兩次鴉片戰爭,與朱先生的學術專攻還有較遠的距離,雖感受到其才學靈敏與思考深度,但畢竟還沒有學術思想上的直接共鳴。
1997年2月,我還在近代史研究所工作,一次回上海,朋友劉申寧君提議一起去看朱先生。記得那是一個下午,在一所日本式的老房子里,各種書籍雜亂地擺放著,到處都是,強烈的陽光射進窗來,也只有一絲淡淡的暖意,三個人坐在很舊的沙發和小椅子上,只有他一個人在海闊天空地談論,一副意氣張揚、才思銳捷的模樣。晚餐在他家附近的小餐館,他與店主很熟,點菜時不看菜單,喝的是黃酒。他說,下午起來沒多久,這一頓飯可算是早餐,也算是午餐,此后才是工作時間,由此不能喝白酒,不然又要睡去了。初次交談有好幾個小時,內容我也不太記得了,只覺得他是善談的人,只要你提出一個問題或一個想法,然后就可以不說話,靜靜地聽著。我當時因《天朝的崩潰》稍受小累,他也知道此事,卻在長時間的談話中,善解人意地不提此事,而多次言及他對陳先生的回憶,讓我感到了溫暖。他送了我一本他的著作《求索真文明》,我今天能那么肯定初次見面的日子,是他在那本書上題簽的日期。
也就在此時,我的研究轉向戊戌變法,開始閱讀朱先生關于康有為、梁啟超的著述,也開始注意他的言論。1998年,戊戌百年的一個會議在京西臥佛寺舉行,朱先生有一個長篇的即席發言,有兩點我記得很清楚:其一是戊戌變法已經一百年,但這一百天里究竟發生了什么事,到現在還搞不太清楚;其二是《康南海自編年譜》應復名為《我史》,是康有為版的《我的奮斗》。前一點我寫入《戊戌變法史事考》的序言之中,后一點我在九年后曾當面向他提起,他卻說已經不記得了。此后的幾次見面都在北京的學術會議中,我因很少參加會議也很少相見,有一次他提起此事,稱為何見面不多,我說“只聞燕飛過”。
我真正認識到朱先生的才識學力,是為康有為《我史》作注之時。也算是我的運氣,2006年秋天我看到了收藏于中國國家博物館的康有為《我史》原稿本,突然發現朱先生對于康有為《我史》原文的責疑:關于康的家世,關于康著《公理書》或《人類公理》,關于大同思想,甚至關于閱讀邸報的內容、關于光緒十五年順天府鄉試之誤記等細節,竟然能從《我史》的原稿本上得到完全的證明。雖說對《我史》的記載表示懷疑的學者,也有數位,但沒有一個人敢像朱先生那樣不加注釋甚至不加說明而直截了當乃至口吐真言式地駁斥當事人自己的回憶錄,真是讓我敬佩。于是,我在《“康有為自寫年譜手稿本”閱讀報告》中極為感慨地寫道:
“朱維錚雖非以新史料的發現者而著稱,然解讀史料的能力強,許多舊史料能在他的眼中識出差異與新意來。其作《康有為在十九世紀》,對康的生平多有考訂,也發現康在《我史》中多處作偽。
“……我想,朱維錚、湯志鈞等人看到了這些內容,自然會心而悅,他們當年睿智的校讀、考證與猜測,得到了充分的證明。
“……我在四天的閱讀過程中,隨讀而多有隨感。朱維錚、馬忠文等人敢于作大膽懷疑,其研究似可在手稿本中得到相當大的支持,而當時他們的手中并沒有確切的證據。這里又牽涉到應如何理解康有為的基本思路。康是一個非常之人,進入他的內心須得行非常之道,對于康說似應不能不信,不可全信,曲曲彎彎,長久讀其文,長久思其意,方有可能識別康說而得心解。當然,所有的心解都不會是歷史研究的最后結論,最終還需要進行證明。”
我當時在香港中文大學歷史系訪問,打電話給他,也找到了他的E地址,將我的《閱讀報告》發送給他。我那時才知道,王醫生當了他的助理。
2007年的初夏,我回上海省親并辦理私事,在復旦大學談完事后,去了朱先生的新家。由于是一個人去,他怕我不認識,電話中再三告訴我,位于“肺科醫院”之旁。還是一個下午,還是一次長談,人已相熟,談鋒依舊,我仍是大多數的時間在當聽客,然環境卻是大變,廳室光亮,桌幾潔凈,也顯得他更精神一些。我多次提到《我史》手稿本可證明他智慧的判斷,他只是輕輕說了一句,那也算不上什么。晚上是在他家吃的飯,喝的仍然是黃酒,做飯的是王醫生,我是第一次見到她。由于比較熟悉了一點,我便提出什么時候可以大喝一次白酒,可按照他的工作習慣,早上三四點才睡,誰也沒有辦法相約在清晨來他個一醉方休。那次進門和出門時,我都看到了“肺科醫院”,沒有想到他的后來與這家醫院會有這么大的關系。
2008年的春天,我因家事之責任而從北京大學調回華東師范大學,正值家中不幸,不愿意出門,也不愿見客。朱先生后來聽說我回到上海,便向他人指責我,說我既不報告也不去看望云云。我聽到這話,自然很緊張,立即給他打電話。這一年的秋天,我第三次去拜訪他。又是一個下午,又是一次長談,喝的又是黃酒,王醫生給我們包了好吃的餃子。
2010年9月,我聽說朱先生手術的消息,與張濟順書記一起去看望他。他出院未久,精神比我想象的要好很多,依然那么健談。那一次由于拜訪病人,沒有多談,連黃酒也沒有喝,但感覺他像是渡過了難關,將來的情況自然會有好轉。離開朱家后,我到附近的書店去看書,卻靜不下心來,又去了一家咖啡店,坐了很久……
我算不上是與朱先生交往密切的人,兩人直接交往的次數不多,而在我的記憶中,較長時間的談話,也只是前三次拜訪其家之時。可我是一個生性淡泊的人,與人交往本來就不太多,雖說只是四次拜訪,但很可能是我這些年交往最多的人士——除了同門的師兄弟和近代史所、北大、華東師大的同行與領導外。我敬重他的學識與人格,我對他的一般看法,也與外間的傳說有別。可舉一例來說明。我有一次小心地提到,“湯志鈞的戊戌變法做得也很不錯”,從此之后,我們見面時他就不怎么再談湯先生,尤其不談湯先生的戊戌變法史研究。這是很給我面子的。而我們交談的內容大多是那些舊日的往事,尤其是六七十年代的大學和他個人的經歷,這也是我最有興趣去了解的內容。我很希望他能寫一部回憶錄,他卻直截了當地說,他不會去寫回憶錄,就讓往事過去吧。
2012年3月14日,我去參加朱先生的遺體告別儀式,聽到的不是往常的哀樂,而是貝多芬的《英雄》,心也為之一動。回來之后,想了很久,想了很多,又看了許多追思他的文章。有一天早上,我突然想到:朱先生絕對是一個生不逢時的人,早生二十年或晚生二十年,以他的才華,會做出極其巨大的學術貢獻來,這幾乎是可以肯定的;然20世紀50年代到70年代,卻是朱先生的學術成長期,他恰恰就是這個時期的果實,以此來推斷這一顆果實在不同時期的最后生長形態,很可能只不過是寄托了一種心情罷了。我們真該要認真研究這一時期的中國學術史……也因為如此,我今天在此不愿更多地去說對朱先生的學術評價,只是說說那些私人交往的瑣碎小事,而他那意氣張揚、才思銳捷的言談形象,伴隨那天聽到的《英雄》,留在腦海之中。
2012年4月22日在復旦大學朱維錚先生追思會上的發言。刊于《懷真集》,復旦大學出版社,2013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