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悼念黃彰健先生

黃彰健先生已于去年(2009)12月28日去世了,我是最近由我的學生告知的。天天躲在郊外的小房間里面,做一點點自己才有興趣的事情,外面的春秋,真是知道得太少了。

黃彰健,生于1919年2月,湖南瀏陽人,臺北“中研院”院士、歷史語言研究所研究員,有著許多學術貢獻。以上我試圖用最簡短的文字,來介紹這位大陸讀者可能還不太熟悉的學者,但覺得其中不可省略的要素是籍貫。他有著湖南人天生倔強的性格。人活到了91歲,可謂長壽,且有相當的學術成就,惠澤后學,算是對得起自己的人生。

我一直認為,黃先生是一個好的歷史學家。我開始注意他,是進入戊戌變法研究領域之后。他對于這段歷史的研究,有著兩項了不起的貢獻:其一,他發現康有為在宣統三年(1911)發表的《戊戌奏稿》中作偽,該書所錄之奏稿,全是康后來之作。而他最重要的證據,竟然是1958年在北京中華書局出版、國家檔案局明清檔案館編《戊戌變法檔案史料》。這一部大陸出版的史料集,大陸學者在當時的環境下沒有認真利用,反被他占了先。他由此預言,康有為另有其“真奏議”,并自編一冊《康有為戊戌真奏議》(臺北“中研院”歷史語言研究所史料叢刊,1974年)。到了1981年,內府抄本《杰士上書匯錄》在北京故宮博物院圖書館發現,為他這一預言作了近乎完美的證明:該《匯錄》所抄錄康有為18篇奏議,與《戊戌奏稿》無一相同。這真是史學研究中的經典案例,我也經常在課堂講述這一從“假設”到“證明”的故事。其二,他認為戊戌政變并非起因于袁世凱告密,但袁世凱告密又加劇了政變的激烈程度。當我在北京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所藏內務府檔案中查出,光緒二十四年八月初三日(1898年9月18日)晚上約八九點,慈禧太后下旨第二天從頤和園返回城內,也證明了他的判斷。因為此時譚嗣同還在袁世凱住所,一直到半夜才離開。慈禧太后決定回宮在前,袁若真告密,也只能在其后。

黃先生的這些論文,在臺灣的雜志上發表,后結成文集《戊戌變法史研究》,作為“中研院”歷史語言研究所專刊之五十四,于1970年出版。由于當時大陸正處于“文革”高峰期,黃先生的這部大作,大陸許多大學及公共圖書館都沒有收藏,即有收藏者,也因該書屬“港臺書”僅供“內部參考”而不能外借,使用極不方便。大陸一些研究者因不了解該著作而選擇了相同的研究題目,結論也大體相同,造成了重復勞動。1999年,我因無處購買,請人復印一冊,成為我手頭的常用書。2000年,我去臺北“中研院”近代史研究所訪問,以查閱相關史料,所住學術活動中心的書店有存書,趕緊再買一冊。記得那次在歷史語言研究所傅斯年圖書館看書,謝國興先生指著匆匆而過的一人,告我是黃彰健院士,我正在看清朝末年的北京地圖,抬頭看了一眼,沒有敢去打擾。2002年,我發表《戊戌政變的時間、過程與原委:先前研究各說的認知、補證、修正》一文,專門寫了一段話:

我在這里還要向黃彰健先生表示個人的敬意。這一方面是他提出的政變非袁世凱告密而起、袁告密加劇了政變激烈程度的判斷,具有經典性,且是在未看到北京所藏檔案的情況下作出的,三十多年過去了,依然光芒不滅;另一方面是我于2000年初在臺北近代史研究所、故宮博物院文獻館查檔,企圖有所斬獲,一個多星期的工作后,我意識到,有關戊戌政變的檔案已被黃先生悉數掃盡,一點湯都沒有給我留下。

2005年1月我出版論文集《戊戌變法史事考》,收錄了該文,寄呈黃先生一冊,敬請批評。

2005年10月,我參加臺北故宮博物院的一個學術會議,會后去“中研院”歷史語言研究所訪問,以補充查閱相關的史料。黃彰健先生聽說我要來,與當時的所長王汎森先生相約,一起見面吃個飯。王先生事先向我介紹了黃先生的性情,特別指出了湖南人、高血壓兩點。那一天的午飯根據黃先生的要求,在學術中心的西餐廳,他告訴我說自助餐有較多的蔬菜。

這是我與黃先生唯一一次會面,主要是黃先生說,我在聽。他大體講了兩條意見。其一,他強調自己最重要的發現是康有為、梁啟超原本要行革命,1897年秋康、梁在上海相約,由梁到湖南宣傳革命,而康到北京見機行事,后來有了機會,便改以君權行變法。黃先生的大作對此已進行了全面的論證,我認為他所講的證據,尚難以定論,于是沒有說話。黃先生很可能認為我對他的結論不以為然,聲音便雄壯起來。其二,他認為湖南舉人曾廉彈劾康、梁反對朝廷的條陳已經遞送慈禧太后,并認為我在論文中引用七月二十七日《早事檔》中的記錄“都察院封奏一件,奉旨:‘留’”,是光緒帝對曾廉條陳“留中”的諭旨。我見他對《早事檔》的用語理解有誤,便簡單介紹:《早事檔》是記錄參加早朝的各機構提出的奏折及交到內奏事處在早朝時提交的奏折,“留”是指早朝后“留下”由光緒帝及軍機處再處理,不是“留中”之意;“都察院封奏”指該日都察院代奏10人共計14件條陳、附圖等件的奏折。黃先生隨即又指出,孔祥吉根據《隨手登記檔》稱曾廉的條陳進呈了慈禧太后。我則告之這幾天軍機處給慈禧太后的奏片都是全的,我是一天天對照比較看的,不會遺留,孔祥吉稱進呈,我不記得了,沒有看到。但《隨手登記檔》中絕沒有曾廉條陳進呈慈禧太后的記錄。于是兩人便爭執起來,雙方都有點面赤。王先生連忙轉圜,并提醒千萬注意血壓。我知道,黃先生兩點意見完全是針對拙著《戊戌變法史事考》的,書中沒有提到他發現康、梁原本是革命黨的貢獻,并就曾廉條陳是否進呈慈禧太后一事,對他提出了批評。

我此時才想起王汎森先生提醒我湖南人、血壓高之真意,細密周到。他大約事先知道黃對我不滿,怕我真會吵起來。我還記得在餐桌上,黃先生指出:如果他年輕時有機會來北京查檔,“你們這點事情我老黃一個人全做了”(大意)。王先生聽了此話,有點緊張,認為我會反感。實際上我心里對此是贊同的:如果黃先生當時真能來北京查檔,如果當時政治氣候允許做學術,按黃先生的才華,這點事情他還真能全做了,不必有后人來接手;反過來也可以說,如果當時政治氣候允許大家看檔案、做研究,也許黃先生的這點工作,大陸學者都做了,也不必勞黃先生大駕了。我心里這么想,嘴上僅說了前半,后半部分沒有說出來。類似黃先生的話,孔祥吉先生后來也對我當面說過。此時我看著黃先生,心想過去稱“老黃忠”真是落伍,那才七十多歲,面前這位“老黃”已經八十多歲了。2006年10月,我又去臺北“中研院”近代史研究所訪問,以能查閱最后的史料,考慮到上次見面的爭執,我只拜訪了王先生,未敢去打擾黃先生。

就在那次的見面中,我提出大作《戊戌變法史研究》在大陸收藏太少,我帶回兩本以分送北京大學圖書館及北京大學歷史系圖書館,請他簽名,他照辦了。我還提議將其大作出一大陸版,以能讓更多的讀者看到,并請他寫一授權書給我,以便聯絡出版。等我回到北京后,授權書久久未到,只能再寫信催促。他后來寄來授權書,并同時寄來另外的4篇論文,要求一并出版。

黃先生的這部大作,最合適的大陸出版社當然是中華書局,但當時中華的興趣似不在此,我也沒有去聯絡;而上海書店出版社正好出版了一大批中國近現代史的資料和研究著作,我覺得更為合適。我不認識完顏紹元先生,便請《歷史研究》雜志社的馬忠文先生代為介紹。完顏先生聽到消息,立即答應,當我提出沒有出版補貼時,完顏先生在電話的那頭笑了。大約在一年后,黃先生的大作已是看校樣了,完顏先生告馬先生,稱我的序言一直未到,我不記得曾答應寫序,從輩分及對戊戌變法的基本看法,有著許多差異,于是我告馬先生,如果光說好話我不愿意,如果提出批評我也太不合適。2007年3月,黃先生的著作《戊戌變法史研究》在上海書店出版社出版,厚厚兩大冊,總計75萬字。我聽到學界對該書的好評時,心里很高興。此后不久,黃先生又寄來他的大作《“二二八事件”真相考證稿》,我因對此題目較為生疏,沒有細看,也沒有回信。

2009年5月,拙著《從甲午到戊戌:康有為〈我史〉鑒注》出版,立即給他寄去一冊,再次請他批評。大約在9月,我收到了他的回信,整整四頁,字跡清晰有力,一點都不像是90歲老人寫的。在信中,黃先生對拙著提出了五點意見。我看完這封信,不禁笑了起來,真是一個天生倔強的老人,而且是一個倔強的湖南老人,可敬而且有點可愛!2005年在臺北“中研院”學術活動中心西餐廳的那場爭論,至此還沒有結束。當時他提出的兩點,分別是該信中的第一點和第五點;此外,他又增加了三點,政變后朱批朱諭,康有為的上書,闊普通武奏折的作者。

然而,對于該信如何回復,我卻有點犯難。我當然不同意他的五點意見,私心以為黃先生特擅于思,稍遜于證,但直接對抗仍有犯“高血壓”之虞。于是,我想,似可以稍晚一點回信,言辭似可委婉些,并將他的來信及我的回信放在學術刊物上一并發表,以讓后來的學者做出自己的判斷。而我當時算了一下,如果簡單回復加上史料,約有萬字,需要一點時間。恰當時手頭上事務太多,一時抽不出空,便擱置下來。一拖,便是幾個月過去了,手頭緩慢及作風拖拉,由此造成遺憾。

一聽到黃先生辭世的消息,我立即想起了這封信。我不知道這是否是他生前最后一封信,但很可能是他生前最后一封關于學術爭論的信,不能因此而湮沒了。我與他之間的學術爭論本應早早進行,現在對手已經離場,所言只能望著天空,再多的雄辯也都沒有必要去說了,由此生出了許多悵然。許多原本以為忘記的舊事自然潛入于腦間,悼念逝人之意悄然彌漫于心間。對于一名學者之哀,當致以學術的悼詞。于是我便寫下了這篇文字,并附上他的這封信。為了幫助讀者理解,我在必要處加上一些注釋。

以上我對黃先生的學術認識,僅是關于戊戌變法的;他在其他方面的學術貢獻,當另由專家來評價。

我個人還以為,黃彰健先生是做完許多事情之后才離開人世的,應當說是沒有太多遺憾的。這又是我內心所羨慕的。

2010年2月21日于東川路
刊于《南方周末》2010年5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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