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依然如舊的月色(學術隨筆集)
- 茅海建
- 1743字
- 2024-04-22 18:09:15
陳師旭麓先生忌日二十周年
今天是陳旭麓先生的二十周年忌日,今天的會議說明了什么是雖死猶生。
一個人去世了二十年,大多也都在人們的記憶中消散,即便是當年驚世的誓詞,也會在歲月的風雨中淡出。而今天還有這么多人在想念他、紀念他,那就不僅是他的學問的高下,也正說明這個人的德行的大小。君子之德是偃草之風。
盡管我會經常地想念陳先生,但每次想說點什么,寫點什么,都會不知從何說起,從何落筆。在先生身邊的兩年,交談甚多也甚久,我卻想不起來有什么終生受用的警句哲言。在我看來,一切都很平常,一切都很自然,而他的思想就這樣悄然地進入了我的心中,影響著我的人生。
我今天體會最多的是,陳先生對諸位史家那種直接性的評說。初入史門,一切史家都會在年輕人的心中變得很大。聽到了陳先生的這些話,也就不會有崇拜之感,而是直接從他們的學問進入他們的人生,從他們的人生中理解他們的學問。這也是我現在經常教學生的方法,讀一本書,了解一個人,在與作者的直接交往中,理解這本書的價值與意義。
我心中最為溫暖的,也是我多次說過的,是我一次去陳先生家,剛入門就聽到陳林林在說,爸爸,今天的西瓜太小了,茅海建來就不夠了。正好我踏入門內,大家看到我,一屋子的笑聲。師生之間在這笑聲之中是最為接近的。
然而,我對學生談到最多的是,我與陳先生之間經常性的爭執,特別是他在京西賓館開史學會時,我和他之間的對吵。當時的我相當激進,主張以西化東,他對此不同意,認為西化不了東。與陳先生住同一房間的先生(我已忘記其姓名)出來為我們師生勸架。現在我的年齡大了,感到了陳先生的正確,西確實也化不了東。“夷”入夏后,會有多種形態的異化。而我現在的學生卻不敢跟我對吵,他們似乎很尊重我,但這種尊重之后,又是我的失落。
我也多次給我的學生講陳先生的社會變遷與新陳代謝理論,并將這一思想作最大限度的簡化:中國近代社會的發展不可能是直線的,而是伴隨著許多次的后退;前進時多伴有過激,后退時亦相隨反動,這種前進與后退都有其歷史的必然,中國社會也正是在此前后進退中逐漸前行。這是中國社會諸多因素的交錯作用,也是新舊勢力之間的較量。我一直認為,這是一種深奧的學說,也是一種簡單的哲理,其中有著陳先生的生命體悟。它不僅是對過去的一百一十年(1840—1949)的精準刻畫,也幾乎是對此后中國命運的歷史讖語。陳先生相信,將來的社會,會更好一些。
我進陳門之時,很可能是陳先生脾氣最好的時候。1980年,他62歲,副教授;我走的時候,1982年,他64歲,還是副教授。人到了這個年齡,大約對世道不再有更多奇想,而對人與人的關系,卻守著一種天然。別人都講陳先生脾氣大,我卻看到了他脾氣好的一面。陳先生是當年全國獨有的三級副教授,我卻很少聽到他的抱怨。人生悲劇性的經歷,化作了精思的《隨想錄》。而正是如此,每當我遇到不公平或公平的對待時,就會想起他的“副教授”。今天的教授名目已經很多,北大的一些年輕教授也在那里笑談“長江上游教授”“長江中游教授”“長江下游教授”,可又有誰尋思這些教授名目下的學問該是如何?德行又該是如何?
然而,今天我聽到更多的,不僅是說陳先生的學問與品行,還有他的弟子。由于不公平的待遇,陳先生不能帶博士生,“文革”前的正式研究生不多,“文革”后的碩士生也只有二十幾位,私淑者尚未計數,而其中卻有一些人已小有成就。正如諺語所言,看一棵樹,不僅要看它的樹干,同時也要看看它掛的果實。今天在座的,不少人也是老師,再過十年,他們的學生又會怎么樣?現在已有一些教授在那里有意要開宗立派了,陳先生生前并無這一想法,死后也沒有人去這么做,但“陳門弟子”已多為史學界所稱道。學問之火也正是這樣地跨越了人的生命界限,傳承下去。由此,我一直很喜歡陳先生給熊月之師兄《中國近代民主思想史》所寫序言中的一句話:
個人的生命如同大海中的一滴水,如果把這滴水灑在綠蔭成長的泥土中,它就會比一滴水大得許多。
我也一直在想,如果我們要回報陳先生,那么,最直接的方法,就是教好自己的學生。
二十年過去了,人生有了許多的重復,我也從麗娃河回到了東川路。讓我懷念的是當年那種天然的、不夸張的、淡淡的卻又無限綿長的師生情誼,這也應當是一種人生的追求……
2008年12月1日在陳旭麓先生誕辰90周年、逝世20周年紀念會上的發言。刊于《南方周末》2008年12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