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雨很大。
徐海從行囊取出一件灰色的僧袍,給連昔披上。
連昔依然戴著斗笠,紅紗蒙面,外邊一件寬大僧袍,完全看不出身材。
官差帶領兩個人來到了府衙。
栗知府親自帶著兩個人,來到了后衙。
栗知府五十多歲,中等身材,胖胖的,頭大、臉大,小眼睛,肚子大、屁股大,胳膊和腿很短,更短的是他的脖子,好像是身體和腦袋有仇,直接去掉了脖子這一節。
栗知府的手里盤著兩個核桃,核桃在手里轉動。
連昔感覺他有一點賊眉鼠眼,稀疏的胡須,好像戲曲中典型的貪官模樣。
栗知府看了看包裹很嚴的連昔,仿佛很熟悉,手里的核桃停了一下,一時間,又想不起是誰。
后衙。
栗知府聲音有一點尖略沙啞:“徐壯士為杭州府求雨,勞苦功高,很勞累了,要不歇息一下,在為胡將軍解毒。”
徐海搖了搖頭:“阿彌陀佛,等一會再歇息,人命關天,我先看看能不能解毒?!?
一個穿著花里胡哨,身上珠光寶氣的貴婦人坐在床邊。
栗知府盤著核桃,一只手指著貴婦:“這是拙荊,胡將軍是在下妻弟。這位是徐壯士,剛剛求雨成功,現在為賢弟治傷?!?
栗夫人抬頭,肥胖的身體動了一下。
栗夫人看到了徐海身后的連昔。
栗夫人身體一震,胖胖的臉色似乎有一絲變化,又馬上恢復正常:“有勞徐壯士了。”
徐海一拱手還禮:“我先看看傷口,看看能不能治療?!?
胡將軍的傷口也是在手臂,傷口看起來比通寶嚴重很多。
傷口在不斷變化,像蘑菇,像海螺,像靈芝。
顏色也在變化,赤、橙、黃、綠、青、藍、紫。
腥臭。
鬼蜮之毒太詭異。
徐海從葫蘆里,把那只金色蟾蜍取出,蟾蜍看到了傷口,似乎很興奮,吸毒。
胡將軍在昏迷。
應該很痛。
胡將軍身體抽搐,慘叫。
有毒液滴在地上,地上的青磚馬上被腐蝕成洞。
栗知府和栗夫人關切看著胡將軍。
也許是緊張吧,栗夫人拿出一只碧玉的梳子,慢慢地梳頭,然后栗夫人似乎對栗知府使了個眼色,栗知府不動聲色盤核桃,栗知府搖了搖頭。
連昔在后邊,用眼睛的余光看到栗知府和栗夫人鬼鬼祟祟的互動,連昔知道,他們一定認識自己,從他們的神情看,自己要處處小心了。
蟾蜍的身體也在變色,赤橙黃綠青藍紫。
最后,蟾蜍的身體完全變紅。
鮮艷如血。
胡將軍的傷口,有鮮血流出,看起來正常了。
胡將軍身體和臉色都恢復了正常。
徐海將變成血紅顏色的蟾蜍收好,長長一口氣:“幸不辱命,再請大夫調理,很快就會痊愈?!?
栗知府看胡將軍解毒,很高興,拉著徐海的手:“徐壯士大恩大德,求雨成功,救杭州府百姓與水火;又救了胡將軍的命,在下馬上設宴,為徐壯士慶功?!?
徐海雙手合十:“阿彌陀佛,謝謝栗知府,我想還俗從戎,投身軍隊,擊殺倭寇,保家衛國?!?
栗知府快速盤了幾下核桃,然后另一只手摸了摸胡須微笑:“好,好,好,徐海壯士身負絕技,一定會成為名將,等一會咱們酒席細談,二位先休息一下,容我準備準備。”
連昔和徐海二人在書房休息。
書房墻壁當中有一副書法,是唐寅的《桃花庵》詩,書法落款是唐寅,看起來已殘舊,久遠。
書房當中放了花梨大理石大案,文房四寶。
紫檀木架,間以玉石及木雕擺設,古瓷花瓶,花瓶里面插著一束潔白的花。
花香淡淡,氤氳。
大理石書案上面有燭臺,半殘紅燭,火苗飄逸。
一切都是那樣安靜,昏沉。
書房最寶貴的,就是書了。
矗立在架上,以背相向。書脊上的名號,是有序的文化遺產。經歷千百年,它們目睹世道跌宕興衰。經、周禮、說文解字、春秋左傳、周易、尚書要義、史記、韻鏡、唐詩、宋詞……
好安靜的去處,好古雅的去處。
徐海坐下休息。
下人送來茶水:“請喝茶。”
連昔手里是一本宋板書《周易》,連昔翻看著書,眼睛看著書房四周,以及書房外邊。
連昔端起茶杯,放在嘴邊,然后示意下人離開。
下人施禮后,關門看了。
連昔將茶杯放好,連昔靠近徐海,小聲:“徐大哥,這個知府和夫人應該認識我,并且有莫大的聯系。我注意到他們的眼神,仿佛有復雜的仇恨與驚訝,等一會宴席時候,一切小心。”
徐海詫異:“哦,剛剛我專心解毒,沒有注意到?!?
徐海想喝茶,連昔小聲說:“徐大哥,小心一點,這個茶水顏色不對。”
徐海咽了一口唾沫:“阿彌陀佛,我有一點口渴了。”
連昔看著四周,將花瓶拿來,把花拔出來,然后將花瓶遞給徐海:“徐大哥,喝這個吧?!?
徐海的神情很是嫌棄,但連昔堅持,徐海就接過花瓶,將里面的水喝了,還不錯,有一點花枝條的苦澀,有一點奇怪的味道。
連昔看徐海喝了水,將茶杯中的茶倒進花瓶,然后把花瓶放回原處。
連昔坐在徐海對面:“我失憶了,不知道自己是誰,不知道自己是好是壞。如果栗知府對我不利,徐大哥還是抽身事外,已實現徐大哥從戎殺敵的心愿?!?
徐海臉色一變:“什么?不顧妹妹死活?我和妹妹雖然僅僅相識一天,在心里卻是感覺認識了很多年,仿佛上一輩子就認識你了。以后的日子,無論什么情況下,妹妹對于徐海,都是最重要的。”
徐海很激動,激動的語速很快,也忘記了念阿彌陀佛。
連昔站起來,走到徐海身邊,慢慢將身體靠近徐海,伸手拉著徐海的手。
此刻無聲勝有聲。
連昔和徐海走出書房,對下人說:“告訴大人,我們想出去走走?!?
連昔和徐海離開了書房,如果他們在書房多待片刻,就會看到,花瓶里面的花變成了黑色,茶水果然有毒。
下人急忙阻攔:“老爺吩咐了,要好好款待兩位英雄,你們還是等著吧?!?
連昔和徐海交換一下眼神,連昔道:“我第一次來臨安城,想去四處走走,看看西湖美景,看看斷橋,尋找白娘子的傳說。”
下人:“那你們和老爺說吧?!?
徐海和連昔來到大廳,徐海大聲道:“知府大人,徐海求見。”
里面好像是驚喜的聲音:“快請進來?!?
連昔和徐海來到大廳,栗知府坐著,安安靜靜盤核桃,旁邊是一個瘦高的道人,一支很長的拂塵。
徐海施禮:“阿彌陀佛,大人,我妹妹第一次到杭州府,想四處走走,游覽西湖美景?!?
栗知府看了道人一眼:“好,不過我已經準備了晚宴,你們晚上一定回來?!?
栗知府說著,肥大的屁股抬了一下,一聲聲音很大的響屁,然后栗知府很舒服坐好,臉上是痛快的神色。
連昔現在畢竟是漂亮的姑娘,對于這一聲響屁,栗知府的臉上完全沒有一絲絲尷尬的表情。
都說臭屁不響,響屁不臭,但栗知府的這個響屁卻顛覆了這句話,很臭。
連昔也不好意思捂住口鼻,只是微微側身,仿佛要躲過臭屁的味道。
徐海急忙上前一步,仿佛要擋住臭屁的味道,徐海施禮:“好,謝謝大人,我們晚上一定回來?!?
栗知府嘴角一咧,皮笑肉不笑:“好,晚上我為你們接風洗塵,我還有事,就不送你們出門了?!?
徐海道:“不勞大駕,我們很快回來。”
連昔和徐海離開府衙。
栗知府看著兩個人的背影,然后回頭問下人:“茶他們喝了嗎?”
下人點了點頭:“我去收拾的時候,茶杯是空的,屋里也很干,沒有把茶水潑了的痕跡,應該喝了?!?
那個瘦高的道人點了點頭:“喝了就好,他們兩個人是大人的劫數,一定要除掉他們?!?
栗知府使勁捏了一下核桃,冷笑,栗知府冷冷地點頭。
(二)
雨還在下。
連昔和徐海來到西湖邊。
西湖邊,人來人往,熱鬧非凡。
這邊是賣折扇、裱畫、瓷器、金魚、鮮花、雨傘;那邊是吃食、熟肉、蜜餞、炸糕。
人來人往的人們,穿著花花綠綠的衣服,撐著圖案古雅安靜的雨傘。
連昔的手里的一把好傘,紫竹柄,二十四骨,黃色桐油傘面,上面畫著素雅的丁香花。
好漂亮的雨傘,更美好的是撐著雨傘的人。
西湖、細雨、美人、花傘,詩人看到了有什么理由不詩興大發呢?
連昔慢慢走著,徐海在他的身邊。
連昔看著四周的美景,看著身邊的小吃。
一切都是那樣和諧而美好。
小吃攤邊是熙熙攘攘的人群,吵吵鬧鬧的人們,也有勞累的小販倚著擔子打瞌睡。
這邊賣的是粽子糕、桂花糕的,粽子糕由玫瑰花、糯米、梅子、綿白糖等等配成,造得粽子形狀。又酥又松,包含甜、咸、酸各種味道。
連昔走不動了,連昔看著粽子糕,徐海笑著問道:“老板,粽子糕怎么賣呀?”
賣粽子糕的是一對夫妻,二十多歲,身材不是很高,女人長得白白凈凈,胖乎乎的手好像是水蔥白一樣。
男的抬頭,看到問價錢的人,竟然是徐海,喜悅的語氣:“你是徐海大哥,你,您是求雨英雄徐海大哥嗎?您一定是徐海大哥,阿!您想吃粽子糕,是我的榮幸,快嘗一嘗吧?!?
徐海微笑,點了點頭。
女人聽男人說對面的這個人就是求雨英雄徐海,一臉喜悅,將粽子糕遞給連昔:“快嘗一嘗吧,小姐,很好吃的?!?
連昔本來很想吃粽子糕,看女人這樣熱情,有點不好意思了。他伸出手,還是很矜持的接過來,放在嘴邊,咬了一小口,然后慢慢咀嚼,臉上是很享受的神情。
連昔緩慢而夸張的語氣,故意加長最后兩個字的語氣:“呀,真是太好吃了?!?
我去,連昔聽到自己這樣說好,真的想吐了,真矯情。
女人聽連昔夸獎粽子糕好吃,急忙用油紙包了一大包粽子糕、桂花糕、玫瑰糕等等好吃的,遞給連昔。
連昔接過來,徐海掏錢。
男人堅決不收錢:“徐大哥千辛萬苦,求雨成功,能吃我家的粽子糕是我的榮幸,我說什么都不會收錢的。”
連昔慢吞吞道:“大哥,大嫂,你們做小生意,也不容易,我們怎么可能白吃呢?你一定收錢,不然我就不吃了。”
連昔說著,將那一大包粽子糕要放回到攤子,但連昔的手很慢,明顯是不舍得。
徐海笑了笑:“謝謝兩位抬愛,錢一定要收的?!?
男人搖了搖頭:“不行,如果大家知道我收了求雨英雄的錢,一定笑話我的。”
連昔笑了笑:“一定要收錢,不然我真的不會吃的,這樣吧,收個本錢的?!?
男人從徐海的手里接過一文錢:“好,就收一文錢?!?
一文錢,只是一個象征。
不想收你錢是我的態度,是我對你為杭州府做了好事的認可,但你堅持,我就收你一文錢。收錢也是一個態度,一個讓你心安理得的藉口。
游客和商販也都知道了求雨英雄徐海來游西湖,紛紛圍了上來,有想和徐海握手的,有遞給徐海各種食物、工藝品的。
面對如潮而熱情的人們,徐海很不適應。
連昔也沒有經歷過這樣的場面,不過連昔從電腦里面看到的明星見面會,大概就是這樣了。
連昔看著越來越多的人,漸漸圍攏,連昔覺得危險,連昔大喊:“大家不要擁擠,很危險,小心一點,不要擠傷人,還有,有小孩的一定看好孩子?!?
徐海也覺得可能小孩子會有危險,急忙大聲:“阿彌陀佛,大家不要擁擠,我就是平常的人,以后大家會經??吹轿业?。我謝謝大家了,希望大家不要擁擠了?!?
古代的人還是很理性,見徐海這樣說,慢慢散開。
人群是散開了,徐海的懷里卻多了很多小禮物,小吃。兩個人相視而笑,帶著小吃,邊走邊吃。
前面是蘇堤。
蘇堤,是西湖上自南到北的一條長堤,由大宋朝蘇東坡修建。
蘇堤中間六條橋:映波、鎖瀾、望山、壓堤、東浦、跨虹,更是古樸美觀,堤岸百花爭妍,芬芳襲人,六橋煙柳,雨中朦朦朧朧,美不勝收。
一條小船晃晃悠悠劃過。
連昔看著晃晃悠悠的小船,問道:“船家,我們想在西湖游玩,你載客嗎?”
不需要回答,劃船的老漢,頭戴斗笠,花白的山羊胡,清瘦矍鑠。慢慢將小船靠近連昔和徐海,兩個人登船,徐海先上小船。
小船在雨中搖晃,連昔也登船,船晃動,連昔似乎弱不禁風隨著船晃動,好像沒有站穩,險要掉下水中。
連昔手中的一些零食也掉進小船。
徐海顧不得男女之別,急忙把連昔扶住。
小船很小,兩個人就這樣了無痕跡地靠近。
連昔看著徐海,微微一笑:“謝謝徐大哥?!?
盡管連昔還戴著紅紗,但真的是微微一笑很傾城。
徐海心神蕩漾。
小船識趣地搖晃不定,良久。
徐海也扶著連昔好久。
雨一滴滴落下,湖中漣漪,環環流轉,船上人心神俱醉。
船慢慢地,慢慢地沿蘇堤劃著。
小小的船槳,緩慢劃開湖水,水泊蕩漾。
湖中碧綠的荷葉上,雨滴滑動,一只青蛙,在荷葉上蓄勢待發,盯著一只低飛的蜻蜓。一切都安詳的渾然天成,但又仿佛分外用心。
荷花在雨中神秘而新鮮,不自覺地細意暗展,帶有一絲絲潮濕的香味,隱隱而來。
前面湖心,有一個小亭。
連昔想起來張岱的美文《湖心亭看雪》,這個時候,張岱應該還沒有出生,那一篇美文還沒有出現。
現在是夏天,不是那個季節,也不會有雪,但一定會有花。
小船靠近湖心亭,連昔和徐海到了湖心島,花團錦簇,一塊石碑出現在二個人的眼簾,連昔定睛一看,石碑上面寫著“蟲二”兩個字。
這個故事連昔知道,傳說是風流才子唐伯虎年輕時候,和朋友一起游玩此處,身邊是如云美女,喝酒彈琴,忘我之時,寫下了這兩個字。是一個字謎,意思是風月無邊。
歷來的人都覺得這個傳說很美,其實另有深意。
風月無邊。
連昔明白這個詞的意思,風月這兩個字,其實重點是風月,寫著兩個字時候,唐伯虎比較隱喻,暗喻身邊的風塵女子,無邊的下一句就是回頭是岸。
風月無邊、風情無邊、欲海無邊、苦海無邊。
身陷風月,風情無邊,接著就是欲海身陷,在欲海,無知的人覺得享受,其實已經身陷苦海。
苦海無邊。
回頭是岸。
可在圍城里面的人覺得無比美好,怎么可能回頭?
好漂亮的小姐姐。
一句童聲夸獎。
連昔回頭,看到的不是岸。是湖心島的美景,和島上賣花的童子,一個八九歲的小男孩,看著連昔,看著徐海:“這位就是求雨英雄徐海叔叔了,徐海叔叔,送你一枝花?!?
連昔看小男孩這樣可愛識趣,微笑著遞給小男孩一包小吃。
小男孩接過小吃,將手里的花高高舉起,遞給徐海。
面對小男孩無邪的面容,徐海不好拒絕,木訥接過花:“謝謝小弟弟,可是我一個大男人,要花有什么用呀?”
小男孩一臉的鄙夷,對著連昔努了努嘴:“送給這個漂亮的姐姐呀?!?
徐海看著連昔,滿臉通紅,手里的花就那樣尷尬拿著,不知道怎么開口,亦不確定如何下手。
連昔也是第一次做女人,但連昔畢竟是網絡寫手,連昔笑了笑,指了指自己的頭發,示意徐海為自己插在頭上。
徐海眼神閃躲,臉色通紅,手忙腳亂,將花兒插在連昔的頭上,然后退后一步,喃喃說道:“真好看?!?
連昔嬌羞低頭,玩弄衣角。
連昔偷眼看徐海,發現徐海也在偷眼看自己。
四目相對,又馬上閃躲。
連昔嬌羞微笑,遞給徐海一只桂花糕:“小吃很好吃?!?
真是風月無邊。
曾經的大和尚徐海,卻不知道回頭是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