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云易散，新年飛逝。

疏雪午歇方過，如畫為她描眉，這螺子黛是南海進貢來的，涂上去遇水不化。

眉形細長，秀美的臉平添幾分愁緒。

有小廝扣門前來，恭敬道：“大人請小姐前去書房。”

對了！他說要親自指導她。她怎么忘了。

疏雪叫丫鬟回道，稍等片刻，她即刻前往。

匆匆抹了口脂，疏雪趕到了書房。思及上次，她輕輕扣門，而后入內。

房間擺有幾盆蘭草，書案上放有墨染群山青花筆架、青石陶硯并一些紙筆，木架上幾乎全是藏書，極為簡潔。

疏雪正要見禮，裴望塵搶先一步開口：“那些書你可都曾看過？”

這是指前些天送到她房里的經史子集、兵法韜略。

疏雪語氣遲疑：“翻閱了幾本，沒有看完。”

裴望塵臉色一沉，周身的空氣似乎都降了幾個溫度，責怪道：“這么多天竟還沒看完，可見你不用功。”

疏雪心中疑惑，上次他可不是這么說的。

裴望塵罕見地心里緊張起來，他想她哭，印證那天的猜測是否屬實。

可是，怎么弄哭她呢？

打罵肯定是不行的，非君子所為，只好訓斥她試試了。小姑娘面皮總是薄的，他平日沉了臉色連下屬都膽戰心驚。

他緊抿薄唇，冷聲斥責：“既知自己才智平庸，還不勤勞多練，將來如何成大事？尚書府可不養廢人。”

疏雪心里委屈，明明前幾天還送她壓歲錢，今日就這樣不求留情面地訓斥。她性子要強，又自小受盡父母寵愛，還沒人訓過她。

寄人籬下，免不了如此吧。

一抬頭，看到的便是裴望塵陰沉的面色。

疏雪鼻子一酸，登時紅了眼睛，醞釀起珠珠晶瑩，沾在羽睫上。

裴望塵的心尖傳來一陣鉆心刺骨的痛，漸漸散發到整個胸腔。

果然如此，她一哭，他便會痛。

不同以往，這次不僅是痛，連帶著微微酸澀，與一絲內疚。

猜想得到印證，卻沒有分毫喜悅。

裴望塵手撐桌案，看向梨花帶雨的小姑娘，生硬地哄她：“別哭了。”

他一哄，疏雪反而鼻尖更酸澀，號啕大哭起來，仿佛要將這些天的委屈都發泄出來。

裴望塵自覺理虧，見她哭得更狠，心里愈發過意不去，抬手摟住了她。

懷里的人小小一團，像小孩一樣哭花了臉，他不知如何哄女孩子，只好伸手一下一下撫撫她的背。

哭得久了也累了，鼻涕眼淚都蹭在了裴望塵的新衣上。

疏雪抬起頭，裴望塵以為她不哭了，生出幾分喜悅，不曾想她一把推開他，語氣帶著哭音卻分外堅韌：“我不笨，我會證明給你看。”

軟玉溫香不復。

裴望塵眸光暗淡，胸中酸澀難忍。

他好像……傷害了一個小姑娘的心。

前幾日，她還送她禮物，祝他快樂。

把她惹哭了，原來是這樣的心情。

疏雪跑回寒香院，如畫見她雙眼通紅，焦急地問：“小姐，您這是怎么了？”

她心里委屈，沒有回答，反是將院中所有下人遣散，一個人憋在內室。

不就是些書嗎？再難她都會堅持下去。

那一夜，寒香院燈火通明，疏雪沒有睡，翻閱完所有的書。

第二天，如畫焦急：“小姐，您的氣色好差，若不然今天告假不去了，歇會兒吧。”

疏雪婉拒：“不必擔憂，我沒事。”

她已平復了心情，今天絕不會難堪到被裴望塵訓哭，這太丟人了。深吸一口氣，疏雪再次踏進書房，裴望塵仍坐在書案邊，案上堆有不少文書。

她的眼里含著不服輸的神色，直視他：“你送的那些書，我看完了。”

裴望塵沉默良久，輕聲道：“對不起。”

對不起……

他在道歉。

其實他的訓斥倒也不是全無道理，她確實不夠用功，上一世靠走捷徑脫離苦海。也確實才智平平，被趙太后當刀子使。

他能道歉，她是沒有想到的。

長年累月身居高位，卻愿意低下頭顱道歉，這很難得。

疏雪不去提這件事，眸子亮晶晶，像是盛滿細碎的星光，語帶期盼：“你說你要教我。”

裴望塵連聲應是，從書案拾起一本書道：“我見你翻得最多的是《孫子兵法》，《孫子兵法》史料充沛，從戰略戰術、謀士良將，到戰爭環境、勝負原因、兵法理論，一場場戰役背后所蘊含的兵家智慧……”

裴望塵講解細致，旁征博引，善于雄辯，疏雪聽得津津有味。

今天的他，耐心溫柔，小心翼翼。

疏雪沒有探究。

而后幾天，什么南海明珠、云錦緞匹、名茶、玉簪、點心、鏤空香囊球不要命地往寒香院送。

連院子里的丫鬟婆子都得了不少賞賜，日日在口中稱贊大人仁厚、姑娘大度。

如畫展開一匹云錦，紋樣絢麗，圖案精美，不禁驚嘆：“姑娘，聽聞云錦寸錦寸金，看這樣式，定是上品呢。大人對您可真好。”

疏雪心中略有些不自在，這裴望塵，別以為送些東西就可以賄賂她。

“姑娘，明天就是上元節了，京中無宵禁。聽說今年長樂坊有一串燈謎，以小葉紫檀繁花似錦燈為彩頭。”如畫嘰嘰喳喳，面帶遺憾：“可惜我今年要留在府上干活，不能出去一游。”

若如畫不說，疏雪心中還無甚感覺，她這么一說，倒勾起了疏雪的好奇心，下定決心要出去見識一番。

小姑娘忘性大，前些天的不愉快早就被拋之腦后。

在涼州時，疏雪就聽聞長安的上元佳節不設宵禁，舉國同慶。今日讓她碰著了一回，激動得晚上許久沒睡著，第二天便聽說裴望塵與同僚相聚，免了午后的課。

真是天助我也，盼了一天，傍晚漸臨。

也不知裴望塵是否準許她出門，若是不許……被護衛報告給他豈不是又要受責罵？

穩妥起見，疏雪偷偷換上丫鬟衣服，隨外出采買的丫鬟混出府門。

今夜府上人少，一半下人告假回家了，看門的護衛也心中思歸，疏雪很容易就混了出去。趁隨行丫鬟們留戀胭脂鋪的時刻，疏雪悄悄溜走，順著人群東觀西逛。

唉，早知道再問得清楚些了，我根本不知道長樂坊在哪里。

疏雪欲哭無淚。

家家戶戶張燈結彩，坊市上所掛花燈遠遠相接，將夜幕映得亮如白晝，簫鼓長鳴，火樹銀花。街市上，女子皆盛裝華彩，雪柳蛾眉，小孩子則到處跑鬧。

眾人皆歡聲笑語，茫茫人海中，一神情落寞的男孩引起了疏雪的注意。

“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