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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 海德格爾思想

第1章 海德格爾其人及其道緣

一、海德格爾的人生道路

一位研究海德格爾的學者認為:海德格爾“從許多方面看來是‘一個沒有傳記或個人經歷的人’”1。這種講法不僅不確切,還會在讀者中造成誤解。它給人的印象是:海德格爾是個純學院式的人物,了解他的個人經歷特別是那些校園之外的個人經歷無助于理解他的思想。因此,關于這個人,唯一值得寫的是他的“哲學傳記”。這種印象之所以誤導人,不僅僅因為海德格爾一生中也出現過對于西方思想家來說是不尋常的事件,比如當弗萊堡大學校長并參加納粹黨,戰后被勒令停止教學,與蕭師毅合作翻譯老子的《道德經》等等;而且,更重要的是,他的人生中有一個超出了一般意義上的學術活動的維度。這是一個在教堂的“鐘聲”里、田野道路上、托特瑙(Todtnau)山間小屋中所經歷的獨特深遠的人生境界。這種境界與他所寫的學術著作之間有著水與魚那樣的關系;了解它會有助于理解貫穿于這些著作中的基本思想方式,甚至體會到水中的“魚之樂”。2

馬丁·海德格爾1889年9月26日生于德國巴登州的梅斯基爾希(Messkirch)鎮。巴登州位于德國西南角,與瑞士和法國毗鄰,著名的黑森林山脈就在這里。海德格爾是家中長子,父親弗里德里希·海德格爾(1851—1924)是梅斯基爾希鎮中圣馬丁天主教堂的司事(Mesner)。這是一種管理教堂雜務的低級神職工作,負責敲鐘、看守教堂、挖掘墓地、輔助神父做彌撒等事務。除此之外,他還要做木工,以維持生計。海德格爾的母親約翰娜·肯普福·海德格爾(1858—1927)也是一名天主教徒。海德格爾有一個兄弟,名為弗里茨·海德格爾。從各種跡象看,這是一個虔誠的、簡樸的家庭,它的生活中心就是圣馬丁教堂。這座教堂不僅可能是海德格爾名字“馬丁”的來源,也是這個小鎮的生活韻律的體現。每天數次、禮拜日、圣誕節、復活節,或逢喪事時,鐘聲都會從鐘樓上響起。海德格爾在《鐘樓的秘密》(1956年)這篇短文中既深情又深思地回憶了他與這鐘聲結下的緣分,其中充滿了對時間(或時機)境域的隱喻和象征。文章從圣誕節的晨鐘講起:“圣誕節清晨四點半,敲鐘的孩子們就來到了教堂司事的家中。”他們來不是為了喝咖啡和吃可口的點心,而是為了等待(Erwartung)一個不尋常的時刻(Augenblick):圣誕鐘聲的敲響。這種等待不是被動的,因為他們就要爬上鐘樓去參與這個時刻的構成。“令人無法言傳的興奮之處在于:那些比較大的鐘要被事先‘搖晃’起來,它們的鐘舌卻被鐘繩固定住了;只有到了這鐘被充分地擺動起來時,才‘放出’鐘舌,而這正是特別的訣竅之所在。于是,這些鐘就一個接一個地以最大的音量被敲響。只有訓練有素的耳朵才能正確地判斷,是否每一下都敲得‘恰到好處’。鐘鳴以同樣的方式結束,只是次序倒過來而已。”3海德格爾接著如數家珍地介紹了鐘樓上的七只鐘的特點,其中特別提及被稱為“小三”的一只小鐘,因為每天下午三點敲響它就是包括海德格爾在內的“敲鐘的孩子們”的責任。為了這件事,孩子們下午在領主花園和市政廳前的游戲總要被打斷。因此,孩子們有時(特別是在夏天)干脆將游戲挪到鐘樓里,甚至到它最高的、有寒鴉和樓燕筑巢的頂梁架中。這只“小三”也是喪鐘。不過,傳送喪事消息的鐘聲總是由司事老爹本人敲響的。除了敲鐘,孩子們還在鐘聲伴鳴著的彌撒儀式中做輔祭童。……海德格爾就這樣敘述著這浸透了他童年和少年的、充滿了時間牽掛(Sorge)和恰到好處的韻律的鐘聲。文章的末尾是這樣一段:

教堂的節日、節日的前夕、一年四季的進程、每日的晨昏晌午都交融于這深奧神秘的交縫(Fuge)4之中,以至總有一種鐘聲穿過年輕的心、夢想、祈禱和游戲。心中隱藏著這鐘樓最迷人、最有復原力、最持久的一個秘密,為的是讓這鐘鳴總以轉化了的和不可重復的方式將它的最后一聲也送入存在的群山(Gebirge des Seyns)。5

從狹義上講,這鐘聲象征著神的時間化和人生境域化。在海德格爾的早期教學特別是關于基督再臨的時間性(Kairology)的宗教現象學演講中,以及他的成名作《存在與時間》中,我們都一再聽到過這熟悉的鐘聲。而且,“以轉化了的和不可重復的方式”,這鐘聲也回響在他后期對荷爾德林詩作的解釋之中。那曾經“穿過年輕的心”的鐘聲勢必“將它的最后一聲也送入存在的群山”,在那里久久回蕩不絕。

家鄉給海德格爾的另一種持久的影響來自“田野道路”或“田野小道”(Feldweg)。從他的《田野道路》(1947—1948年)一文中可知,這條小道從領主花園的大門開始,一直引向埃恩里德(Ehnried)。復活節的時候,這小道在生長著的新苗和蘇醒過來的草地間容光煥發;到了圣誕節,它消失在小山坡后面的風雪堆中。無論何時,花園中的老椴樹總是從墻后注視著它。從田野中的十字架開始,小道彎向森林。林邊生長著一株很高的橡樹,下面有一只粗木長椅。就在這長椅上,青年海德格爾讀了“偉大思想者們的作品”。每當無法弄通書中的問題時,他就走回到這田野小道上,而這小道給予思想腳步的幫助就如同它給予農人的腳步那樣無形無私。“它默默地伴隨著小道上的腳步,蜿蜒通過這貧瘠的地域。”6海德格爾接著講到由小道牽動著的森林、橡樹、父親、母親和自己的童年游戲。“這田野的道路收攏著一切因環繞著這道路而有其本性(Wesen)的東西,并且將每一個在它上面走過者帶入存在(das Sein zutragen)。總是改變著,又總是臨近(Naehe)著,這田野路由相同的田地和草坡伴隨著穿過每一個季節。……在它的路徑上,冬天的暴風雪與收獲的時日相交,春天活潑的激情與秋季沉靜的死亡(das gelassene Sterben,安時處順、任其而行的死亡)相遇,孩子的游戲與老者的智慧相互對視(erblicken einander)。7但是,就在這獨一無二的合奏之中,一切都是清澈的;而田野道路就將這合奏的回聲沉默地帶來帶去。”8熟悉海德格爾著作的人,或讀了以下第8章和第15章的人會知道,這些談田野道路的文字中處處都有他的重要思路的映射。這條田野中的小道絕不只是連接兩個地點的一條實用的、線性的路徑,而是能夠引出一個發生境域的“交縫”或“幾微”(technē),對于這位以“道路,而非著作”9為思想生命的人而言,這道路本身就在“召喚”(Zuspruch,鼓勵,勸說)。“不過,只有有人、有生來就活在這召喚的氛圍之中并因此而能聽到這召喚的人,這田野道路才能發出它的召喚。……這召喚在一個遙遠的來源中產生出了家園。”10毫不夸張地說,海德格爾的一生就是在努力傾聽這田野道路的召喚中度過的。就在這田野道路的氛圍中,他讀到布倫塔諾討論亞里士多德“存在”觀的書,被喚上純思想的道路;為了解決其中的問題,他又走上通向《存在與時間》的“現象學道路”;以后,又是“通向語言的道路”;最后,與本書的題目直接相關,他以這發生境域化了的“道路”來理解和解釋老莊的“道”或中國的“天道”11,一點不假地“在一個遙遠的來源中產生出了家園”。實際上,“道路”(Weg)這個詞在他的著作中的地位就相當于“(自身的)緣構發生”(Ereignis),有著比“存在”(Sein)還更本源的含義12

1903年,十四歲的海德格爾到離家五十公里之外的孔斯坦茲中學讀初中。海德格爾的家境絕不富裕,當地人也沒有讓孩子上中學的風氣,海德格爾的父親之所以愿意送海德格爾去幾十公里之外的一所由耶穌會辦的中學里去讀書,是因為海德格爾當時已有了做一名神父的愿望。并且,由于他的天賦和杰出表現,已從一個與天主教有關的基金會得到了一筆學生的定期生活補貼。初中畢業以后,他又獲得了一筆供梅斯基爾希的青年人到弗萊堡研究神學的獎學金。這筆獎學金一年只授予兩名學生。這樣,在1906年,海德格爾進入弗萊堡(位于梅斯基爾希以西約一百公里處)一所教會辦的文科中學讀高中,直到1909年。從此,他的生活與弗萊堡以及周邊的黑森林地區結下了不解的因緣。

1907年夏季,正讀高中的海德格爾回家鄉度假,與一位也是回家度假的格約伯(K. Groeber)神父相遇。這位多年的鄰居和“父輩的朋友”希望這個有志于神父事業的年輕人能通曉亞里士多德的形而上學,以便熟悉托馬斯的神學。在一次田野小道的散步中,格約伯送給快到十八歲的海德格爾一本影響他一生事業的書:布倫塔諾(F. Brentano)的博士論文《根據亞里士多德論“是者”(Seiende)的多重含義》。此書喚起了海德格爾對于“存在”或“在”“是”這個問題的強烈興趣,并引發了這樣的疑問:“既然‘存在’有這樣多的意義,哪種是它最根本的含義呢?”13盡管當時他無法找到滿意的答案,但此問題久懸于心,促使他多方索求、苦苦思考,反倒引他超出了神學的視野而走上了探究“存在的本義”的哲學思想道路。

在高中的最后一年(1908年),他讀到了荷爾德林(F. Hoelderlin)的詩。這位對他來說是“詩人中的詩人”的作品將成為他后期寫作的一個靈感來源。同年,他也讀到神學教授卡爾·布亥格(C. Braig)的書《論存在:存在論引論》。此書大量引用亞里士多德、托馬斯和蘇阿瑞茲的文字,并探討了許多基本概念的詞源。它對海德格爾的思想和寫作風格都有一定的影響。

1909年,海德格爾進入弗萊堡大學讀神學,以實現他少年時就懷抱的做一名神父的夢想。在那里他得以親聆布亥格教授的教誨。不久,這位神學院的年輕學生得知有一位布倫塔諾的高足叫埃德蒙·胡塞爾(E. Husserl),在約十年前寫了一本叫《邏輯研究》的書。海德格爾立即借來此書閱讀,期望從中找到那個被布倫塔諾喚起的存在問題的答案。他當時無法理解這本書,但它在以后的許多年間一直吸引著他。后來,通過拉斯克的中介以及與胡塞爾的直接交往,這本書成為他獲得一種新思路的關鍵。在1909年至1911年之間,海德格爾特別關注“圣經文字與神學思辨思想之間的關系;簡言之,即語言與存在之間的關系”14。為此,他閱讀W. 狄爾泰和F. 施萊爾馬赫的解釋學著作。然而,新鮮的環境逐漸改變了這位神學學生的思想和追求,而一場迫使他暫時休學的病患也讓他重新思考自己的未來。四個學期以后,海德格爾決定放棄神學而以哲學為他的專業。當然,他對神學依然有濃厚興趣,但他已認定,一切研究都必須以實際生活和思想本身而非任何教條為前提。在大學中,海德格爾廣泛地研讀了哲學、人文科學和自然科學方面的著作,并喜歡讀荷爾德林、里爾克(Rilke)、特拉克爾(G. Trakl)的詩;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說、克爾凱郭爾(S. Kierkegaad)和尼采的書。1912年,海德格爾發表了一篇關于實在問題的文章和幾篇書評,表現出他對于康德、亞里士多德、胡塞爾思想的強烈關注。現象學、新康德主義、新經院哲學構成了海德格爾思想形成期的重要學術背景。

1911年投身于哲學時,他的頭一個愿望就是到哥廷根大學,在胡塞爾指導下學哲學。但由于經濟問題,這個愿望沒有實現。在弗萊堡大學,他較多地選了當時著名的新康德主義教授里克爾特(H. Rickert)的課程。通過它們,海德格爾接觸到了這位老師以前的一位學生埃米爾·拉斯克(E. Lask,1875 —1915)的思想。按照海德格爾的講法,拉斯克“處于[里克爾特和胡塞爾]這兩者之間,并努力去聽到古希臘思想家們的聲音”15。海德格爾的這位師兄深受胡塞爾的范疇直觀學說的啟發,提出了“投入的經驗”(Hingabe)、“反思范疇”、“范疇的投入經驗”等新概念,極有力地促成了海德格爾關于“實際的生活體驗”和“形式指引”的思想。它們帶有強烈的生存解釋學的傾向。16在某種程度上,海德格爾是通過拉斯克而理解胡塞爾或現象學的。1913年,海德格爾答辯了他的博士論文《心理主義中的判斷學說:在批判和實證方面對于邏輯的貢獻》。實際上,這篇論文反對心理主義,認為邏輯不能還原為心理過程。它里面引用了不少拉斯克的觀點。也就是在這一年,胡塞爾的名作《純粹現象學和現象學哲學的觀念》第一卷出版,引起海德格爾的注意。

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海德格爾于當年8月被召入伍,同年10月因病退出。因此,他從1915年至1917年在弗萊堡的郵局工作,以充兵役。但這項工作想必不很繁重,以至于他在這一期間并沒有停止學術活動。1916年,海德格爾以一篇名為《鄧·司各脫的范疇和意義學說》的論文以及1915年《在歷史科學中的時間概念》的演講取得了講師資格,并到母校弗萊堡大學任教。同年,胡塞爾前來接任里克爾特的教授席位,海德格爾設法與這位現象學的創始人建立了又像師生又像朋友的親密關系。因此,他得以熟悉胡塞爾在教學中實施的“達到現象之‘看’的一步步的訓練”。但是,海德格爾從這種要求擺脫一切前提的“還原”訓練中所得到的不是無生存時間和歷史維度的“本質”,而是飽含存在論的解釋學意義的“人的實際生活體驗”,以及對于亞里士多德和整個古希臘關于“存在”的思想的新鮮體認。在這方面,胡塞爾的那本早期現象學著作《邏輯研究》,尤其是該書的第二卷中的“第六研究”,給了海德格爾以極大的幫助。1918年,海德格爾成為胡塞爾的正式助手。除此之外,海德格爾與康德哲學特別是《純粹理性批判》第一版中“演繹”和“圖幾論”17部分的對話很有助于形成一種與存在問題緊密相關的時間觀。

按照克茲爾的考證,海德格爾在1917年至1919年之間經歷了一次“宗教信念上的轉變”18。實際上,這種轉變在他的大學時期已經開始,但這一次帶有更激進的學術思想性。它的主要特點是:對于已獲得的立場——主要指天主教和經院神學立場的剝奪,以及現象學感受的徹底化。這種感受以新康德主義為前導,并從艾克哈特(Eckhart)所說的那種“無執的”、與“他”(指上帝)神秘合一的體驗中得到了幫助。19因此,在胡塞爾眼中,那時的海德格爾已是一位“自由的基督徒”20。由于這些轉變,他開始更多地關注路德新教的神學思想。從1919年開始,海德格爾在弗萊堡大學開了一系列現象學的課程,但與胡塞爾的“本質直觀”的路徑不同,他對現象學的理解的根子扎在“人的實際生活體驗的解釋學”之中。1920年至1921年,他在“宗教現象學引論”的課程中闡述了表達這種“實際性”(Faktizitaet)的現象學方法:“形式顯示”或“形式指引”(formale Anzeige),并對保羅書信做了時機化的(kairological)現象學解釋,“先行地”顯示出了《存在與時間》的方法論特點。

1922年10月,海德格爾以一篇關于亞里士多德的五十頁手稿贏得那托普(P. Natorp)的高度贊賞,因而被馬堡大學聘為副教授。這篇手稿中的思想創新力就來自他的解釋學化了的現象學觀。1923年8月,海德格爾開始在馬堡大學任教。他在那里的教學非常成功,以能使古代哲學閃發出新意而著名。也就在同一年,他開始正式撰寫《存在與時間》這本書,多年來的思想探究這時匯成了一條越來越鮮明的思路。這本書的“原型”21見于海德格爾1924年7月25日在馬堡神學學會做的題為《時間的概念》的演講。他在1925年夏季學期開的名為“時間概念的歷史:歷史與自然的現象學導論”的課程講稿可視為此書的第二稿22。它的“準備性的部分”是《存在與時間》所沒有的關于胡塞爾的“意向性”和“范疇的直觀”的討論。開課幾個月后,由于哈特曼教授將離去,馬堡大學提議海德格爾接任這個教席,條件是他必須盡快出版一部著作。在這個壓力下,海德格爾于1926年春季假期的三個月中,回到托特瑙山,依據“第二稿”寫出了《存在與時間》的前二百四十頁。然而,送交柏林教育部審批的稿子在數月后被駁回,認為它“不充分”。1927年2月,《存在與時間》全文出版,在短期內就獲得了巨大的國際影響,成為20世紀不多的幾本最重要的哲學著作之一。不過,這本書的整體寫作計劃遇到了某種內在的困難,以至于他再也沒有能夠正式地完成它(參見本書第7章頭兩節)。1928年,海德格爾回到弗萊堡大學,接替退休的胡塞爾任哲學講座教授。《存在與時間》出版以后,海德格爾很快發現這本書被人“誤解”了23。于是,在1929年,海德格爾出版了《康德與形而上學問題》,表明他與康德《純粹理性批判》的創造性對話如何從思想上打開了“存在”與“時間”的道路,從而更準確地說明了自己學說的位置和含義。此書和后來出版的《現象學的基本問題》以及論文《時間與存在》等在一定程度上填補了《存在與時間》原計劃中的空白。

以30年代初的“論真理的本性”為標志,海德格爾的思想發生了“轉向”(Kehre)。這種轉向比較集中地體現在他于30年代中后期寫的一大組文章和筆記之中,80年代末以《哲學論文集(從“自身的緣構發生”起頭)》為名發表24。轉向之后,他關心的問題和所用的術語都有較大的改變。但是,誠如他自己一再堅持的,他并沒有放棄前期的基本思路和立場,因為這思路本身就已經包含了和要求著這種“轉向”。

1933年初,希特勒和他領導的國家社會(納粹)黨上臺。同年5月,在一種非常的氣氛和形勢中,海德格爾出任弗萊堡大學校長,并參加了國家社會黨。在5月9日的就職儀式上,他發表了題為《德國大學的自我主張》的演說。但是,他在這個位置上只干了十個月。于1934年2月辭職并繼續從事教學。大約從那時起,海德格爾的注意力逐漸轉向語言、詩、技術、道路和緣構發生等問題,同時也從事解析哲學史上的各種重要學說的工作。

1945年4月,盟軍攻占弗萊堡所在地區。法國占領當局立即開始了一項在大學中的反納粹行動。由于1933年的那段歷史問題,海德格爾被列為審查對象。他的房子一度被沒收,本人則間或被當局喚去回答問題,并被勒令停止一切公開的教學。這條禁令到1951年才取消。

1946年春天,仍處于被審查狀態、并因此而深感苦惱的海德格爾在弗萊堡市中心的木材市場與中國學者蕭師毅相遇,由此造成了他們當年夏天共同翻譯老子《道德經》的一段重要經歷。就在這次合作之后數月,海德格爾寫出了《關于人道主義的信》,并于1947年在山中創作了題為《出自思想的體驗》的詩,充滿了荷爾德林和老莊的氣韻。

托特瑙山位于弗萊堡以南二十五公里處。在它之上的海拔1 150米處有一所海德格爾的小屋。從20年代起,他在課余或假期就時常回到這里來。海德格爾的短文《我為什么要留在此地?》(1934年3月7日)這樣描述這所小屋:“它有一塊長七米、寬六米的平面面積,低垂的房頂覆蓋著三個房間:兼作客廳的廚房、臥室和書房。再往上,是草地和牧場,一直延伸到深暗的、長著古老高大的樅樹的森林邊。一切之上,是清澈的夏日天空。在它燦爛的境域中,兩只山鷹緩緩盤旋。”25這所小屋、它周圍的山野和農家,屬于海德格爾的人生中最生動的那個維度,也就是他童年和少年時徜徉于其中的田野道路的更成熟廓大的表現。他的精神生命在這里才最飽滿地舒展,化入自然天地的質樸和輝煌之中。這是他的“工作世界”,但不是以我為主的和牽心于外務的人工工作世界,而是讓山野和純樸人生的境域來推動的“四時行焉,百物生焉”的工作世界。“我的全部工作是由這山嶺和山民維持和導引著的。”26他將自己的純思想工作視為與農人的勞作同一性質,也就是說,與那從山上往下拖柴的農家孩子、緩緩地在山坡上趕著牛羊的牧人和用木瓦維修自己房屋屋頂的農人的工作沒有什么本質區別,而完全不同于城里人和新聞媒介那種往往把事情弄得膚淺和糟糕的做作。這篇文章寫于他辭掉弗萊堡大學校長后一個月,其中流露出了“歸去來兮”的欣喜。他從根子處就尊重并認同山民的生活方式,認同這“多少個世紀以來一直生根于阿雷曼和施瓦本土地上的人民”;討厭那些從城里人和文化人的角度來談論“人民性”“鄉土性”的喧鬧。在空閑時,他坐到農人屋舍中的火爐邊,與他們一起默默地抽著煙斗,要不就說些山里農家的話題。他還特別回憶了一位老農婦,她能說充滿了意象的老方言。就在前一年,這位八十三歲的老婦人還爬上山坡來看望海德格爾,“用她的話講,為的是看看我是否還在那兒,別讓‘什么家伙’神不知鬼不覺地把我偷走了”。她去世的夜里,一直與家人說著話。“就在臨終前一個半鐘頭,她還將她的問候送給那位‘教授先生’。比起那些大報上刊登的關于我的哲學的絕大多數的機敏報導,這樣一種記憶要珍貴得不知多少倍了。”27為了這一切,他斷然拒絕了柏林大學對他的聘任邀請。“[山中的]孤獨將我們的全部生存拋入一切事物存在(Wesen)的寥廓的近鄰之中。”28

50年代以后,海德格爾的生活中沒有多少外在的事件,更多的是“出自思想的經歷”。值得一提的只有,1966年9月23日,他接受了西德《明鏡》雜志記者的采訪,回答了他與納粹政權的關系的問題,并談了對于現代工業文明的看法。按照雙方的約定,這次采訪的記錄只能在海德格爾死后發表。1976年5月26日,馬丁·海德格爾在弗萊堡去世,享年八十七歲。按照他本人遺愿,他的遺體被送回家鄉梅斯基爾希,于5月28日葬于該鎮公墓他父母的墓邊。圣馬丁教堂的鐘聲想必又一次敲響,為這位摯愛自己的家園、實際上是一個沒有現成邊界的人類家園的思想者送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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