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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我的手勢研究之路

在電視劇《王冠》第四季中,即將成為王妃的戴安娜上了一堂簡單扼要的皇家禮儀課,其中就包括說話時如何使用(或不使用)手勢。老師用繩子捆住她的雙手,并說道:“手勢會出賣我們焦慮、不安和憤怒的情緒,而我們最好不要讓情緒外露。人要喜怒不形于色。”和很多人一樣,戴安娜的老師相信,手勢會泄露你的情感。1

我認同戴安娜的老師的觀點。大量的非言語行為研究表明,手勢確實能泄露你的情感。不僅如此,它還能揭露你的想法。它不僅能告訴全世界“你很生氣”,還能給出可能的生氣對象和原因,而且手勢中所蘊含的想法有時并不會出現在你的話語中,就像下面這個例子。

有一天,澳大利亞昆士蘭州的一個以古古·伊米德希爾語[1]為母語的人出海打魚,他的船向西傾翻了。回到岸上后,他向圍觀群眾講述這次悲慘的經歷。在講到自己的船翻了時,他做出了一個雙手滾離身體的動作。此刻,他恰好面向西,所以他的手勢也是由東向西翻滾。兩年后的另一個場合,別人請他再講一遍這個故事,不過這次他是面向南而不是面向西。他又一次做出了那個翻滾手勢,但此時他的手是從右向左翻滾的。也就是說,盡管很別扭,他還是做出了由東向西翻滾的手勢。他從來沒有明確地說過船是由東向西傾翻的,但也沒必要了,因為他的手已經替他說了。2

這是一本關于我們說話時的手部動作——也就是手勢——以及它們是如何反映我們的想法的書。禮儀專家艾米莉·博斯特告訴我們,要想成為好的說話者,我們可以用手來表達觀點,但過多的手勢會使人分心。在她看來,說話時應該伴有適當的手勢,這取決于禮儀,而非你想說的內容。我認為艾米莉·博斯特對手勢的理解是錯誤的:你的手勢應取決于你所持有并想表達出來的觀點,而非取決于禮儀。3

表達觀點的一種方式是說出來,另一種方式是寫下來。事實上,大多數人都認為語言是思想的基本要素。甚至有人說,有了語言才能有思想——尚未學會說話的孩子不會真正思考,不會語言的動物亦如此。我們將語言視為理解或誤解彼此的介質。如果你想知道孩子是否在飛速成長、學生是否理解你所教的內容,或者同事是否真的贊同你的提案,那么你有可能會從他們說的話語中尋找答案。但是,正如我們將要看到的,孩子的手勢可以告訴你他們是否走上了正軌,學生的手勢可以告訴你你是否講解透徹,同事的手勢可以透露出他們不想說甚至不自知的想法。語言只是窺探你思想的所有窗口中的一扇,甚至不一定一直是最好的那扇。無論是口語還是手語,語言都是受規則支配的系統,它將信息打包,分門別類。手勢的呈現形式更為集中和圖像化,因此,我認為它為我們了解心智提供了一個與語言互補而不可或缺的有利視角。

我在本書中講解的重點是你的手所隱藏的想法。你可能并不會意識到這些想法的存在,但它們確實在你的頭腦中盤旋。可能有點兒出人意料(而且令人擔憂),由于你的手暴露了這些想法,別人也能清楚地看到你的想法,所以人人都可以解讀你的手所表達出的含義。這就意味著在我們說話時,另一種常被忽略的對話正暗流涌動。如果我們想和別人,甚至我們自己充分交流,就需要理解我們的手在做什么。

我認為只關注語言作為交流的基礎是錯誤的。這種觀點建立在對心智運轉方式的片面理解上,妨礙了我們充分理解彼此和自我的能力。過去的50年里,我一直在研究人們做手勢的方式和原因,這使我逐漸相信手勢不僅僅會揭示我們對自己、聽者以及雙方對話的態度和感受,它還有助于對話本身。當戴安娜的老師綁住她的雙手時,她不僅防止了戴安娜被雙手“出賣”情感,也同樣阻止了她表達自己的觀點。

我們來以“瘋狂三月”(美國大學體育總會一級聯賽男籃錦標賽)為例。2022年3月20日,貢薩加隊在迎戰孟菲斯隊的比賽中上半場落后,中場結束前,裁判判罰貢薩加隊的德魯·蒂米投籃犯規。蒂米的教練馬克·福尤以一個皺眉的表情表達了他的不滿。不過,真正讓他惹上麻煩的是他的手勢——一個直愣愣指向記分大屏幕的手勢,此時屏幕上正在回放疑似的犯規動作。教練的手勢將他的情緒和犯規聯系了起來——盡管氣憤可能顯而易見,但這個手勢明確表明教練認為這是一個誤判,而且現在所有人都知道了。這個手勢也給他招致一次技術犯規,同時也送給孟菲斯隊幾個額外罰球,并使分差進一步拉大。正如規則分析師、退休裁判吉恩·斯特拉托雷所言:“你本想進行一些口頭交流……但你一旦開始用手勢比畫,這一視覺效果就會對比賽不利。”手勢會反映你的心聲,不露聲色才是明智之舉。

為什么我們明明有了語言卻還要做手勢呢?要解答這個問題,首先我們要稍微了解一下我們思維的運轉方式。想象一個所有語言形式(包括口語、手語、文字)都不復存在的世界,人們對這些語言概念一無所知,除此之外一切保持不變。如果你生活在這樣一個世界,你依然會思考,但肯定不會用你的語言思考。那么,你要怎樣表達自己的想法呢?

這聽上去像是一個不可能開展的實驗,但我的研究考查了一種更為極端的情況。如果你從未接觸過語言,你還能表達嗎?如果能夠表達,那么這種表達會是什么樣的?當然,我們不可能剝奪一個孩童接受語言輸入的機會,那樣有悖倫理。但是,我們可以利用所謂“自然實驗”的情況,即由于復雜原因,一個孩子沒有接觸到語言輸入的情況。比如,試想一個孩子的聽力嚴重受損導致完全聽不見,他因此無法學會其健聽父母交流時所使用的口語。如果這個孩子從未接觸過手語,那他也會缺乏可用的手語輸入。那么,這個孩子會表達嗎?

這個問題伴隨我度過了早年在美國史密斯學院讀本科的時光。史密斯學院位于美國馬薩諸塞州的北安普敦,同一條街上還有克拉克聾啞學校。克拉克聾啞學校過去和現在都是專注于聾啞兒童輸出和理解口語的一流學校。隨著時間的推移,聾啞教育界逐漸意識到并不是所有聾啞兒童都具備學習口語的能力,目前學校正嘗試甄別有可能成功學會口語的學生。但當我在史密斯學院讀本科時,聽說在克拉克學校上學的很多聾啞兒童都在這場艱難的嘗試中失敗了。我了解到,即使是課上難以使用口語的孩子,也可以用手勢交流,這一點在我以教師的視角觀察學生后得到了證實。沒有接觸過可用口語輸入的孩子,是可以用手勢來表達的。那么下一個問題是,這種表達方式和世界上其他語言是否足夠互通,并可視作一門獨立的語言呢?

在本科時期所見所聞的驅動下,我決定將我在賓夕法尼亞大學的研究生課題聚焦于語言及其發展方式。在賓夕法尼亞大學,我結識了萊拉·格萊特曼教授和同為研究生的海蒂·費爾德曼。她們對我的問題也很感興趣,所以我們從接觸聾啞社群自主學習手語開始進行研究,直到意識到我們想研究的兒童并不在聾啞社群中。我們想要研究的是不懂手語,甚至可能在自己的孩子出生前從未接觸過聾啞人的健聽父母所生的聾啞孩子。這些父母想讓孩子學說話,但沒有找到聾啞社群。

我們開始到本地使用口語教學的學校里尋找聾啞兒童(就像克拉克學校),詢問我們能否觀察一些學生。有6個聾啞兒童的健聽父母允許我們進行錄像,以記錄孩子在家中和他們,以及和我們自然交流的情況。這些父母會和孩子說話——孩子聽不見,因而也無從學起的語言。這些父母同樣不會手語——孩子本可以學,但是從未接觸過的語言。就像在“不可能情景”中假想的突然失語的成人一樣,這些孩子被現代社會包圍,卻缺乏表達想法的途徑。然而,請你想象,成人在所有語言消失前是曾擁有過語言的,而我們研究的孩子卻從未擁有過語言。

我們發現,這些聾啞兒童都會和自己世界里的健聽人士用手勢溝通。這種手部動作被稱為“家庭手語”(因為是在家里發明的),這些孩子被稱為“家庭手語者”。所有的動物物種都有一定的交流方式——蜜蜂、螞蟻和海豚會使用視覺、嗅覺和聽覺彼此交流——所以,人類幼兒在困難重重的環境下依然能夠與人交流,也就不足為奇了。4

關鍵問題在于,聾啞兒童用于表達的手部動作和人類語言是否相似。為了解決這個問題,我們將聾啞兒童和其他剛開始學習常規語言的兒童做了對比。彼時,幾乎沒有針對聾啞兒童向聾啞父母習得手語的研究,所以我們轉為關注研究健聽兒童向健聽父母學習說話的過程。我們發現,聾啞兒童和健聽兒童不僅交流的話題驚人相似,他們組織交流的方式也高度重合。聾啞兒童的家庭手語非常簡單——他們畢竟是孩子——但是,家庭手語呈現出了許多人類口語或手語具備的特征。重要的是,家庭手語從視覺和動作上更接近手語,而非說話時伴隨的手勢。

有一種可能性或許會困擾你,因為它也曾困擾著我——可能是聾啞兒童的健聽父母為跨越語言障礙而設計了家庭手語,他們的孩子只是模仿而已。如果是這樣,那發明家庭手語的就是父母,而非孩子了。聾啞兒童學習家庭手語的唯一樣板,便是他們的健聽家人以及家人說話時的手勢,即“伴語手勢”。不過,有一點很重要,聾啞兒童的家庭手語看上去并不像他們父母的手勢。我和同事們研究過來自多個國家(包括美國、中國、土耳其和尼加拉瓜)的聾啞兒童。他們彼此不認識,卻做了同樣的事:他們用手從零開始構造出一種語言,而不是從健聽父母那里習得。聾啞兒童的家庭手語和其健聽父母的手勢之間的巨大差異突顯了兩點事實:第一,家庭手語系統是由聾啞兒童發明的,并非他們的健聽父母;第二,家庭手語和伴語手勢看上去并不一樣。

家庭手語是什么樣呢?可能有點兒像默劇。家庭手語者可以像表演默劇一樣表達信息。就像下圖所示,世界著名默劇大師馬塞爾·馬索模仿吃蘋果的動作流暢連貫、惟妙惟肖,而默劇動作的目標便是復刻(甚至可能會夸大)拿起和吃掉蘋果的實際動作。

但是,家庭手語者并不會默劇,他們不會復刻做某事時的實際動作,而是將一個場景分成幾段,再用手勢將每一段串聯起來。他們的手勢看起來像一串不連續的動作,而不是一個不間斷的動作。家庭手語會將“吃”作為最重要的信息,省略掉微不足道的細節,比如指向一個蘋果,緊接著是一個“吃”的手勢(送到嘴邊時手指和拇指相碰)。下圖描繪的是一個真實的家庭手語者做“吃”的手勢,他當時手中正好拿著一個玩具錘,這就讓他的手勢因為錘子看起來不太像“吃”:用錘指著蘋果;拿著錘做出“吃”的動作;用錘指著我,表示邀請我吃蘋果。家庭手語更像是串珠子,而不是對著空氣作畫,在這方面它更接近手語,而不是默劇。

家庭手語是由沒有接觸過常規語言的兒童創造的,因此它揭示了兒童在沒有語言可供學習時強加于交流的語言體系。研究家庭手語可以剝離語言傳統的影響,那是經過幾代人積累的語言變化,因此,我們得以更好地看到思維是如何構建語言的。過去,一些聾啞教育工作者認為,不能學會說話的全失聰兒童是無法思考的(彼時,這些教育工作者還沒有將手語視為一種正經語言)。聾啞兒童發明的家庭手語清楚地證明了這種假設是錯誤的。家庭手語者不僅會思考,他們還會表達所想。家庭手語為我們提供了絕佳的證據,證明了人類為語言帶來了思維屬性。

但是,絕大多數人是用嘴說話的。當人們說話時,手會做什么呢?答案是做手勢。家庭手語者將表達的重擔全部交給了雙手,并將其作為一種語言。與之相反,會說話的人會在使用語言的同時做手勢并進行補充,也就是伴語手勢。在你不能說話的情況下,對手勢的需求比較好理解,但這依然不能解釋為什么你在有語言的時候還要做手勢。

我們前面已經證實,哪怕是對于從未見過他人做手勢的人來說,伴語手勢也經常是交流的一部分。先天失明的人說話時也會像有視力的人一樣揮動自己的手。你不需要見過別人做手勢,就可以自己做手勢。無論是有聲文化還是手語文化,手勢都無處不在。手語者用手說話,而且他們的手語和有聲語言具有相同的結構屬性。和說話者一樣,手語者也會在使用手語時做手勢。這種“伴手語手勢”在形式和功能上都與手語有著顯著差別,卻和伴語手勢有許多共性。諸如此類的事實證明,盡管經常被忽視,但手勢仍舊是一種普世的人類行為。這些事實也暗示語言本身可能無法表達出人類的全部思想。

語言的規則支配系統所涉及的類別使得表達某些類型的信息變得容易,甚至變得必要。比如,英語要求你使用與所指賓語數量相一致的動詞形式。如果說:“魚在游泳”(The fish is swimming),那很明顯你指的是一條魚。但如果是“幾條魚在游泳”(The fi sh are swimming),你指的就不只是一條魚了。有多少條魚在游泳可能與你們的對話無關,那也沒什么,因為英語就是要你具體到究竟是一條魚還是好幾條魚在游泳。

動詞的單復數讓表達數量信息變容易了,但它們沒辦法幫你表達其他類型的信息。這時,手勢就登場了。如果你一邊說“幾條魚在游泳”一邊用食指畫一個小圈,你想告訴聽者的是這些魚是在一個魚缸里游泳。畫一個大圈的手勢可能暗示魚是在大范圍游泳,比如池塘里或者湖里。有些想法不能被整齊地灌裝進語言的分裝瓶,但手勢可以幫你傳達。

植入手勢的觀點會清楚地反映你的想法,但這些想法很少被識破,因為它們的溝通力對于說話者和傾聽者都太過隱晦了。那些你不想用語言表達的想法、你不知道如何用語言表達的想法,或者你一般不想關注的想法,往往會從你的手部動作反映出來。而你不一定會因為用手表達了這些想法就被追究責任,因為我們認為主要的交流載體是語言,而非手勢。

想象你有一個朋友,他真誠地告訴你他認為男性和女性都可以成為好的領導者,但當談到男性領導力時,他把手比到了眼睛的高度,而談到女性領導力時,手的位置下降了一點兒,只和嘴的位置齊平。他可能以為自己相信男性和女性的領導力是平等的,但手部動作出賣了他。在這個例子中,他不一定在設法隱藏自己的觀點,你的朋友可能真的相信自己對男性和女性領導力平等持支持態度,而他的手展現出的非平等主義觀點是內在的,連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但是,他未說出口又無對證的想法已經公之于眾了,包括那些指斥他的非平等主義觀點的傾聽者。他感覺受到冒犯,因為他說自己相信男性和女性都可以成為好的領導者。但傾聽者發誓說自己聽到他說了相反的話,而且并不清楚其中的原因。

在水門事件聽證會上,目擊證人咬定理查德·尼克松說了足以被定罪的話,但這些話并未出現在錄音中,這引起了對證人證言的質疑。因為任何以手勢“說”出來的犯罪行為都只能出現在視頻中,不會出現在錄音中。對于現場的人來說,對說或沒說,是真是假的判斷都是基于語言和手勢的,而對于聽錄音的人來說,這些判斷可能就不同了。你可能聽說過,當尼克松第一次與約翰·F.肯尼迪競選美國總統時(尼克松最終敗選),通過電視觀看他們的總統辯論的人認為肯尼迪會贏,但聽廣播的人認為尼克松會贏。包含手勢在內的非言語領域,會影響旁觀者從演講或對話中提取的信息。5

手勢似乎確實可以對真相產生特別的影響。我之前的一個研究生艾米·富蘭克林在她的畢業論文中讓幾個成年人描述動畫片中關于翠迪鳥的片段。她要求他們如實描述其中1/2的劇情,并錯誤描述另外1/2的劇情,比如當貓跑向柱子時說“貓跳向柱子”。這些成年人都照做了,至少在口頭上做到了錯誤描述畫面。但是,他們的手勢還是說了實話——他們說“跳”的時候都做出了“跑”的手勢。6

有時候,是否說出口可能事關重大。即使你是一名訓練有素的律師,你也可能并不會意識到手勢會賦予你足以讀懂證人的想法的力量。想象一下,一個兒童證人正在描述一個疑似虐待他的人,描述中,這個兒童做出了一個“眼鏡”手勢——左右手的食指與拇指分別圈成圓,并舉到眼睛的位置。他的話里并沒有提到眼鏡這個詞,意味著“眼鏡”不會出現在筆錄中。律師接著問:“他戴眼鏡嗎?”,這很容易被理解為誘導性問題,但其實不是,因為并不是律師將眼鏡帶入對話,而是孩子的手勢。孩子并沒有意識到自己注意到了眼鏡,卻下意識地用手記錄并呈現了出來。律師也沒有意識到孩子并沒有“說”出“眼鏡”這個詞,如果他意識到眼鏡是從孩子的手勢中傳達出來的,他就可以光明正大地提出來,因為只有說過的話才能算作法律證據。律師之所以會提到眼鏡,是因為他以為自己聽到孩子說了“眼鏡”這個詞,但實際上孩子只是做了“眼鏡”的手勢。

溝通是雙向的,律師不僅可以通過手勢窺探證人的想法,更可怕的是,還能通過手勢影響證人的想法。一般情況下,律師只可以詢問開放性問題,不能提出誘導性問題。比如,律師可以問:“他還穿了什么?”卻不能問:“他的帽子是什么顏色?”但如果你一邊問開放性問題(“他還穿了什么?”)一邊做“帽子”的手勢(手握拳放在頭頂),哪怕真實的場景中沒有帽子,證人也很可能會提到帽子這個詞,就好像律師問了誘導性問題(“他的帽子是什么顏色?”)一樣。手勢可以暗示物品或者事件,并將其帶入思維中。手勢已經是一件強有力的武器了,而當語言嚴重受限時,它的影響力可以變得更強。

當然,手勢并不只是為了出賣你的想法而存在,它還能幫助你表達剛剛開始理解的——那些你還在理解中的想法。想象一下,兩個高矮和粗細完全相同的玻璃杯,每個杯子都裝有等量的水,把兩杯水都展示給一個孩子看并讓她確認。把其中一杯水倒入一個又矮又粗的杯子里,并問這個孩子現在這兩個高矮不同的杯子的水是否一樣多。成人一定會說:“當然了。”但是,某些年齡段的兒童確實會相信水變得不一樣多了。當讓她解釋自己的錯誤判斷時,下圖中的小女孩說水不一樣多,“因為這杯水的高度比那杯低”。她的話表明她著重比較液體的高度。但與此同時,她僅憑手勢便告訴我們,她也注意到了杯子的寬度——她把雙手都比成C形才表示出了矮杯子的巨大寬度(如下圖中左圖所示),卻只用一只手彎成C形便能表明高杯子的寬度更窄(如下圖中右圖所示)。

為了真正理解當水從一個高而細的杯子倒入一個矮而粗的杯子時,水的量不會改變,你必須認識到矮杯子的較大寬度可以補償它的高度。我們知道例子中的孩子距離理解這一概念已經不遠了,因為我們之后給她上了一節數量守恒的課,她便成功地完成了任務。她的手勢告訴我們,她已經準備好學習這個原理了。

讓我們再看一個更具有挑戰性的有關成年人的例子。如果要你證明兩個分子互為鏡像且不可重疊,你會怎么做?這類分子被稱作“立體異構體”,但如果沒學過有機化學的話,你根本不知道這回事。所以,你可能也不會想到,要想驗證答案,你需要將其中一個分子沿一條軸轉動。想想左右手吧,它們也是不可重疊的——只有把右手翻轉過來讓兩個大拇指平行,你才能用右手把左手覆蓋住。因此,當你被要求解釋答案時,你不會說出“把分子旋轉過來”這種話,反而會一邊口頭解釋,一邊用手做出“旋轉”的手勢。你的確知道需要旋轉,只是不知道自己知道它。下圖中的學生就說明了這一點。他說:“你不能把這張”(邊說邊指向左邊被他的身體擋住的分子圖片,即中圖)“疊加在那張上”(邊說邊指向他右側的分子圖片,即右圖)。他說話時手指在空中畫圈,這一手勢表明他確實知道要旋轉。

如果在你給出解釋之后教你立體異構體的知識,你就有很大可能改進對這個概念的理解,并認識到旋轉的重要意義——如果你在指導前沒有做出旋轉的手勢,這個可能性就會低得多。你做出的旋轉手勢同時也讓你的老師知道,你確實想到了旋轉,那么此時就是明確本課要點的絕佳時機。用手將知識表達出來可以幫你加深、拓展和記住你所知道的內容。

英語中“想法”(idea)一詞源于希臘語,意思是“看見”。在某種程度上,手勢在思考與學習中有著重要作用,因為它非常適合以視覺方式呈現想法,比如勾勒形狀、重現運動軌跡,以及展示轉換過程。這類想法、思考或看法多數都可以用語言表達出來,只不過組織語言的難度往往較大。比如,如果你想描述美國東海岸,你可以用語言形容緬因州的樣子,一路向南到佛羅里達海岸。但是用手勢可以更高效、更準確地勾勒出海岸,而且還可以把語言難以形容的細節也表達出來,比如海岸線是如何從佛羅里達一路向東綿延到緬因州的。我們可以用手勢貼切地打造出一套并不完備的語言,以滿足說話雙方的需求。但和語言不一樣的是,我們在使用手勢時不會察覺到它的好處,或者是它的陷阱。實際上,我們過于低估了手勢的作用,以至于我們很少察覺到自己在做手勢。

你或許大大低估了人們實際做手勢的次數。以我的一項致力于觀察大學生手勢的研究為例。當研究結束時,我們才向學生攤牌,告訴他們我們在觀察他們的手勢。他們為自己沒做手勢而道歉。而實際上,他們都做了很多手勢。他們知道自己在說話——我們都知道自己在說話——但是,他們并沒有注意到自己說話時手也在動。之后,我會在書中詳細解答一個問題,那就是當我們讓人們意識到他們的手勢會發生什么時,這種意識是否會影響手勢所想表達的那些隱晦而未說出口的想法?如果會,我們就不應該輕易讓他人觀察并使用手勢。但如果不會,那么有意識地觀察和使用某些手勢便正好可以滿足我們的需求,使交流變得更豐富、更深入、更緊密。

本書不僅會向你展示你的思考、理念和想法如何轉化成手勢,還會告訴你手勢是如何迫使你重新思考理解他人的方式的。理解手勢的作用可以減少誤解并使聯系更為緊密,它也可以讓你明白通信技術如何在不經意間阻礙了手勢,并干擾你和他人建立聯系,以及理解他人的能力。當你手里拿著手機,而它的攝像頭就是為追蹤你的面部而生時,手勢怎么可能參與到對話中呢?視頻聊天軟件也沒好到哪里去:對話框很難讓人看到說話者的手勢,這也是限制線上教學的罪魁禍首。如果學生的電腦攝像頭無法捕捉到老師的手勢,他們又從何學習手勢中蘊藏的信息呢?如果老師看不到學生的手勢,又如何從學生的手勢中了解他們的想法?手勢存在于所有情景中——育兒、教學、法律咨詢、醫療,甚至只是閑逛。你可以意識到它給予你的洞察力并加以利用,從根本上改變你的溝通深度,或者你也可以忽視它,于是就此錯過對話內容的一半信息。

在我們繼續本書的內容之前,我想要先聲明兩點。第一,當別人聽說我從事手勢研究的時候,他們會立刻以為我研究的是“豎大拇指”、“OK”以及“噓”這類常見手勢,我們稱這些特定文化下所有人都知道的手勢為“象征手勢”。在這些文化中,這些手勢的形式總是不變的。“豎大拇指”就是把大拇指立起來,換成小指的效果就不一樣了。實際上,豎起小指在中國臺灣的意思是“遜”,而不是“贊”。而我的研究領域恰好并不包括象征手勢,因為它們一成不變,并不能反映說話者實時的想法——它們就像詞典里的詞,形式和意思都是固定的。我的興趣點在于哪些信息是變化手勢可以告訴我們的,而固定手勢不能傳達的。

第二,本書中描述的大多數例子都涉及兒童,因為我是一名研究童年時期變化的發展心理學家。但我相信,兒童伴語手勢的研究發現同樣適用于成人。我們做過的為數不多的成人研究也證明了這一觀點。相比之下,有關使用家庭手語的聾啞兒童的語言創造研究則很難泛化至成人。語言創造,就像語言學習一樣,對孩子來說可能比對成人更自然。但是(“幸好”)要想找到一個從未接觸過語言,卻像成人一樣創造一門新語言的人并不容易,所以我們并不知道兒童家庭手語的研究成果是否適用于成人。

我將本書分成三個部分,用來探索手勢研究的版圖,以及了解讀懂手勢如何幫助我們更好地理解彼此。第一部分,我以每個人都會做、與每個人都有關的行為——說話時做手勢——開場。但我并不只是想喚起你對做手勢的直覺,我還想向你展示手勢科學是如何驗證這種直覺,或解釋它們錯在哪里的。我的直覺就多次出過錯,也正因如此,我們才需要科學。隨著我們逐漸深入,我會指出我的直覺在哪里出錯,以及我們的研究如何證明并糾正這些錯誤。第二部分,我會討論手勢脫離語言而存在的情況,即靜默手勢,以理解它與伴語手勢的區別。靜默手勢能幫助我們深刻理解在沒有口語限制的情況下,思想是如何構建交流的。第三部分,會總結我們所學到的伴語及靜默手勢的知識,并展示其用處。

第一部分由探討做手勢的原因開始:是什么使得你說話時移動你的手,這些手部動作對你有幫助嗎?接著,我會分析說話者在學習新的概念時所做的手勢,并用例證法證明學習者可以通過手勢來表達有關概念的想法,哪怕這些想法未體現在他們的話語中。這些手勢也因此為了解我們的思想提供了一個獨特的窗口。但手勢的作用不僅限于此,它不僅能反映我們的想法,還能改變它們。他人做出的手勢和你自己做出的手勢,都有可能幫助你學習。本書的第一部分便會講解手勢如何揭示和塑造你的想法,并會描述在哪些具體場景中,關注手勢可以幫助我們成為效率更高、更為周到的溝通者。

第二部分,我們將近距離了解我從研究生時期就開始研究的現象:由于沒有接觸過實用語言輸入而無法從家長處習得語言的聾啞兒童。與健聽兒童一樣,他們也會使用手勢交流,但他們的手勢和健聽兒童的手勢看上去并不一樣。正如前文所述,這個現象出人意料,因為聾啞兒童能看到的唯一手勢就是健聽父母的伴語手勢。如果這些父母為聾啞兒童的手勢提供了樣板,那么家庭手語應該和第一部分中描述的相一致,即在空氣中比畫出模擬的場景。但他們并不會這樣做。一個猜想是:伴語手勢與語言相輔相成,離開了手勢,親子間便不能充分交流。如果家庭手語者要將手勢作為基礎語言,那么就需要改造伴語手勢使其能夠獨立存在。他們也確實是這么做的。家庭手語者發明的手勢的確具備語言的形式特征,即不相連的類別彼此組合,從而表達出越來越多的想法。家庭手語者創造出表示物品、動作和歸屬的手勢,并把它們按照固定的順序線性地組合在一起,換句話說就是連詞成句。

手勢在家庭手語者中起到基礎語言的作用,也具備語言的形式。與之相反,說話者的手勢是語言的基本輔助,并以空氣中比畫模擬場景的形式出現。為了明確這些區別,第二部分還將聾啞兒童及其健聽父母發明的家庭手語,與其健聽父母做出的伴語手勢進行了對比。通過向我們展示其形式的非必要性,家庭手語告訴了我們伴語手勢有何獨特之處:當孩子們需要建立一個基礎的交流系統時,他們并不會使用家庭手語的手勢。

在第二部分的最后一章,我會探究一個家庭手語者能在發明人類語言的道路上走多遠。盡管存在,但家庭手語能獨立創造出人類自然語言所包含的所有性能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如果他們不太可能完全重建語言,那么發展出我們現有的語言又需要什么條件?這一部分內容將幫助我們理解是什么迫使語言發展成如我們所知的樣子。

第三部分將闡明了解手的交流方式可以幫助你更好地理解他人。父母、臨床醫生及教育從業者都不一定能意識到,當人們準備好做出改變時,手勢會提醒我們——牙牙學語的嬰兒、學習數學的初中生、學習化學的大學生,以及為評價女性領導力而糾結的男人,如此種種。首先,我將著眼于雙手如何幫我們育兒,之后我會探究雙手如何幫助我們甄別已經或即將偏離發展正軌的孩子,當然還包括雙手如何幫助我們干預并挽回他們。最后,我會探究雙手如何助力教育。手勢對所有學習者都具有強大的影響力,而對于患有諸如孤獨癥、唐氏綜合征的學生,以及出身貧寒的學生來說尤其關鍵。若使用得當,手勢可以幫助我們為不同技能和不同背景的學習者提供公平的競爭環境。

我們的手一直伴隨著我們,它們是我們人之為人的一部分。我們為什么不聽聽它們要說些什么呢?


[1]古古·伊米德希爾語:澳大利亞土著語言之一,使用者僅數百人。這一語言的最大特點之一是沒有左右概念,只有具體方位概念,因此成為語言學研究的經典對象之一。——譯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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