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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生命的意義

人生活在意義的領域。我們并非僅是純粹地經歷各種人生境遇,而是透過這些境遇對我們的意義來體驗它們。我們的人生經歷,即便是在其最本源處,都是由是否滿足人類需求來被定義的。“木頭”被“木頭之于人類的關系”所定義,“石頭”則由“石頭作為人類生活中的因素”而定義。如果一個人試圖逃脫意義,而僅僅是投身于各種生活境遇中,這是十分不幸的:他會將自己與他人隔絕。如此,他的行動不論是對他自己還是對他人而言都是毫無用處的。換句話說,他所有的行動都不再具有意義。然而,沒有任何人能夠逃脫意義。我們總是經由我們所賦予現實的意義來體驗現實;我們所經歷的并不是現實本身,而是對它的詮釋。因此,我們可以十分自然地認為,意義在一定程度上總是未完成的、不完整的,甚至永遠都不可能是完全正確的。意義的領域,實際上是人們犯錯的領域。

如果問一個人“生命的意義是什么?”,他或許會不知如何作答。這是因為很大程度上,人們并不會糾結自擾于這個問題,更莫論嘗試構思回答。但事實上,這個問題自人類出現以來便存在至今。在我們這個時代,不管男女老少,都時不時會心生感嘆,自問:“究竟生活是為了什么?生命的意義是什么?”但是,我們會發現,人只有在遭受重大挫折后,才會如此發問。只要生活仍然一帆風順,沒有遇到任何困難,他就不會如此發問。然而,透過個人的行為,每個人都不可避免地在問出并回答這個問題。如果我們不去聽一個人說了什么,而僅僅是觀察他的行為,我們會發現他有著屬于他個人的“生命意義”,并且他所有的姿勢、態度、動作、表達、舉止、志向、習慣、性格特征都與這個意義相呼應。人的一言一行似乎都根植于他對生命特定的詮釋。他所有的言行舉止都隱含著他對這個世界和對自己的評估;一個“我是這樣的人,世界是那樣的世界”的裁決;一個他給予自己以及給予生命的意義。

世界上有多少人,生命就被賦予了多少種意義。并且,如之前所言,也許每種意義或多或少都有錯誤。沒有任何人能掌握生命的絕對意義。我們也許可以這么說,任何意義,只要能服務于我們,就不算是絕對錯誤的。所有意義都存在于絕對正確與絕對錯誤這兩個極值之間。然而,我們可以從它們中辨別出哪些是更好的,哪些是更糟的,哪些錯誤更小,哪些錯誤更大。然后,我們可以發現究竟那些更優的意義有什么共同點,那些更差的意義又缺失了什么。如此,我們就可以得到一個科學的“生命意義”,一個衡量真實意義的通用標準;通過這個標準,我們足以面對與人類相關的所有現實并衡量其意義。在此,我們必須記住,“真實”意味著對全人類以及對人類的所有目的而言都是真實的。除此之外,沒有別的真實。如果有別的真實,那它定是和我們毫無關系的,我們對它也無從知曉。從這個角度而言,它就是沒有任何意義的。

每個人都有三種主要的關系,而這三種關系組成了一個人的現實,是他不得不去考慮的。我們所面對的一切問題都離不開這三種關系,而這些問題是我們無法避開需要持續做出回應的。一個人對這些問題的回答會告訴我們這個人對生命意義的理解。這三種關系當中的第一種是指我們生活在地球這個貧瘠星球的表面,并且僅生活于此,別無他處。因此,我們必須在居住地所設的限制下及其所賦予的可能性中發展自己。我們的身體和心理都必須得到發展,這樣,我們才能延續個人在地球上的生活,并幫助子孫后代確保他們在地球上的未來。這是所有人都面臨的挑戰,無從逃避。不管我們做什么,我們的行為都是我們自己對于人類生活境況的回答:它們揭示了什么對我們而言是必要的、合適的、可能的以及稱心的。每一個回答都必定受制于這樣一個事實:我們屬于人類,而人類是居住在地球上的生靈。

現在,如果我們把人類身體的脆弱以及身處之地的不安全感考慮在內,就可以看到為了我們自身的生命以及全人類的福祉,我們必須不辭勞苦地去鞏固并完善我們的回答,讓它們變得具有遠見并且前后一致。這就像面對一個數學難題一樣,我們必須努力尋找解題方法。但答案并不是靠一時運氣或者連猜帶蒙就能找到的,而需要我們持之以恒、竭盡所能地去付出努力。并且,我們也無法找到一個能讓我們一勞永逸的絕對完美的答案。盡管如此,我們也必須不遺余力地去尋找一個近似的答案。同時,我們也必須一直努力尋找更優解,而這個答案在任何時候都必須適用于這個事實:我們生活在地球這顆貧瘠星球的表面,就得接受棲身此處所帶來的一切利弊。

至此,我們就來到了人的第二種關系。我們并非人類種族中的唯一成員。在我們身邊有其他人,我們生活在與他人的聯結中。人類個體生命的脆弱和限制使我們無法在自我隔絕中實現自己的目的。一個人若是與世隔絕,試圖僅僅依靠自身力量去應對生活的挑戰,那他無疑會走向滅亡。他將無法維系自己的生命,并且也因此無法延續人類種族的存活。一個人永遠是處在與他人的聯結中的,這種聯結建立在個體生命的脆弱、不足與限制之上。可以說,對個人乃至對全人類的福祉而言,人與人之間的相互聯結,都是最為重要的基石。因此,對生命中各種問題的每一個回應,都必須將這個前提考慮在內。換言之,我們對生命中的每一個挑戰,所做出的回應都必須建立于這個事實之上:我們生活在與他人的聯結中,若切斷這種聯結,我們將無法生存。如果想要生存下去,甚至連我們的情緒都必須與這個人類最重要的問題及目標和諧一致——我們要和我們的人類同胞們一起,通力合作,在這顆我們所寄居的星球上,讓我們自己的生命以及子孫后代的生命都得以延續下去。

除此之外,還有第三種關系束縛著我們。那就是,人類存在著兩性。不論是個體生命還是集體生命的延續,都離不開這個事實。在這第三種關系中,我們遇到愛情與婚姻的問題。沒有任何人,不論男女,可以避開這個問題而不作答。當面對這個問題時,一個人不論做什么,他的所作所為就是他對這個問題的回答。當然,人們嘗試了各種不同的方法去應對這個問題,而每個人采取的行動總是基于他們自己所認定的這個問題的唯一解法。因此,這三種關系為我們設下了生而為人必須解決的三大問題:一是如何找到一份讓我們能夠在地球本身自帶的種種局限下生存下去的職業;二是如何找到自己在與他人關系中的定位,讓我們能與他人合作并且共享合作成果;三是在人類生命的延續離不開兩性關系這個事實的基礎上,如何能找到我們的心之所向、身之所依。

個體心理學中的所有問題,歸根結底,不外乎這三大問題——職業問題、社交問題,以及兩性問題。一個人內心深處所秉持的生命意義,毫無例外地,在他對這三大問題的回應中展露無遺。舉例而言,假設有這么一個人,他的愛情生活并不美滿,對工作松懈怠慢,也幾乎不交朋結友,因為與他人接觸會讓他感到痛苦難堪。基于他生活中的這些限制,我們也許會得出這樣的結論:他感到活著是一件既困難又危險的事情,因為生活給予了他太多的挫敗和太少的機會。而我們可以把他十分狹隘而受限的行動詮釋為,他對于生命的判斷是:“生命意味著——讓自己不受傷害,將自己封閉隔絕起來,以便能毫發無傷地逃過所有傷害。”此時,讓我們再來看看另一個情形。假設一個人的愛情生活甜蜜而美滿,在各方面都可以與對方相互理解和協調,而他的工作成就輝煌、碩果累累,同時還有著很多朋友,交往范圍既廣又深。對于這樣一個人,我們的結論也許是:他認為生命就是一項充滿創造性的任務,滿載著各種機會,并且沒有什么挫折是不可跨越的。而我們可以將他直面生活中所有問題的勇氣理解為這樣一個判斷:“生命意味著——對他人懷有興趣,成為整體中的一部分,為人類的福祉做出自己的貢獻。”

通過上面兩個例子,我們可以找到對生命意義的所有誤解和正解的通用衡量標準,那就是,一切失敗者——精神失常者、心理障礙者、罪犯、酒鬼、問題兒童、自殺者、變態者和妓女——的失敗都是因為他們缺乏對他人的情感以及社交興趣。他們并不相信職業、社交和兩性問題是可以通過與他人的合作而得到解決的。換言之,他們賦予生命的意義是非常私人的:他們對于自身目標的實現并不會惠及除了自己以外的任何人,并且他們也并不對其他人感興趣。取得成功對他們而言僅僅是為了一種虛構的個人優越感,而他們獲得的勝利也只對他們個人具有意義。就如,謀殺犯招認自己在手持一瓶毒藥時會感到一股力量感油然而生,但很明顯,他們所感受到的這種自我重要性也僅僅是對他們自身而言;對于我們其他人來說,擁有一瓶毒藥并不會讓我們覺得這個人具有更優越的價值。因此,私人的意義實際上毫無意義。意義僅可能存在于相互的溝通交流中:如果一個詞的意思只有一個人知道,那么這個詞的存在就沒有任何意義。我們的目的以及行動也是如此,它們唯一的意義就是對他人帶來的意義。每個人都力求讓自己的存在變得有意義,但如果沒有意識到個人存在的全部意義都建立在對他人生命的貢獻之上,那么所有的努力最終只是緣木求魚,徒勞無功。

有這么一則逸事,是關于一個小眾宗教教派的首領的。一天,她把她所有的追隨者都召集在一起,向他們宣布世界將于下一周的周三終結。這個消息讓這些追隨者們大為觸動,紛紛變賣家產,拋棄一切世俗依戀,興奮地等待著首領允諾的世界末日的降臨。然而,周三風平浪靜地過去了。周四,這些人忿忿不平地去找首領要求得到一個解釋。“啊,看看我們現在的處境多么窘困。”他們說道,“我們舍棄了一切身外之物,逢人便說周三就是世界末日。我們因此而受到嘲笑時,并沒有心灰意冷,而是一再重復這個消息來自絕不會出錯的權威。然而,周三過去了,世界依然如常。”

“可是,我所說的周三,僅僅是對我而言的周三,”這位女先知如是答道,“并不是你們大家都認為的那個周三呀。”就這樣,她用“周三”對她個人而言的私人意義,讓自己免受質疑。這則逸事說明了,他人永遠無法檢驗一個人所秉持的私人意義是否成立。

可見,所有真正的“生命意義”都有一個標志,那就是,它們都是普遍適用的意義——這些意義能被他人所共享和接納,對所有人而言都是成立的。因此,一個生活問題的良方必定也會為他人鋪平道路;這個良方可以讓人們成功地應對生活中普遍遇到的問題。從這個角度來看,天才也不過是那些被定義為極有用處的人:只有當一個人的生命被認為是對他人有意義時,這個人才會被稱為天才。而這樣的生命永遠傳達著“生命意味著為自己所在的世界做出貢獻”這個意義。這里所指的并非此人公開聲稱的動機,我們并不聽他的口頭表態,而是看他的實際成就。

能成功地應對生活中各種問題的人往往在行為中就展現出他已經自發地、充分地意識到,生命的意義在于對他人有興趣并且與他人合作。他做的所有事都似乎是為了他人的福祉,并且當他遇到困難時,他只會用有益于人類福祉的方式去努力克服困難。

也許,對于很多人來說,這都是一個十分新穎的觀點,并且他們也許會質疑我們賦予生命的意義是否真的應該是為世界做貢獻,對他人有興趣并相互合作。他們或許會問,“那么個人呢?如果一個人總是在為他人考慮,并且以他人的利益為己任,那這個人作為個體是否會受苦?至少對于有些人來說,如果他們自身要得到發展,難道他們不應該考慮一下自己嗎?我們當中難道就沒有一些人把維護自己的利益或者強化自己的個性作為首要任務嗎?”然而,我認為這樣的觀點是一個極大的錯誤,并且它所帶出的問題并不是一個真正的問題。因為,如果一個人把希望為他人做出貢獻作為生命的意義,并且他所有的情感都導向這個目標,那么自然而然地,他一定會成為最好的自己。他會讓自己有能力實現為他人做貢獻這個目標;他也會訓練自己的社交能力,從實踐中獲取所需技能。只要心中有這個目標,自我訓練就會如影隨形。當且僅當那個時候,他才會準備好應對那三大人生問題,并且在這個過程中發展自身能力。就讓我們以愛情和婚姻為例,如果我們對自己的伴侶有興趣,我們會努力讓伴侶的生活更加舒適和豐富,那毫無疑問地,我們就會全力以赴讓自己變得更好。然而,如果我們認為自己必須在與人隔絕的狀態下發展自身,沒有為他人做貢獻的志向,那么我們只會讓自己成為專橫跋扈、令人生厭的人。

除此之外,我們還可以從另一個提示中推斷出為他人做貢獻是真正的生命意義。在當今時代,如果我們環顧祖先所留下的傳承,會看到什么?他們早已歸于黃土,而所有流傳至今的不外乎他們對人類生活所做出的貢獻。我們可以看到種滿作物的土地、道路和房屋建筑這些有形之物;我們也可以看到他們在傳統習俗、哲學、科學、藝術,以及處理人類生活種種境況的技巧中所傳達的個人生活經驗的結晶。這些成果都是由為人類福祉做出貢獻的人留下來的。那其他人呢?那些從來不與人合作、那些對生命的意義有不同理解的、那些只會問“我從生活中能得到什么”的人,他們又會如何呢?他們沒有留下任何存在的痕跡。某種意義上,他們就如同從來沒有活過一樣,他們的生命是徒然的。就好像我們棲居的地球本身曾對他們說:“我們不需要你。你并不適合生活在此。你的目標和努力、你所珍視的價值以及你的心智和靈魂,都不會有任何未來。離開這兒吧!沒有人需要你。滅絕吧,消失吧!”對于那些賦予生命與人合作之外的任何意義的人而言,他們得到的最后審判都會是“你是無用之人。沒有任何人需要你。走吧!”。在當前的文化中,我們毫無疑問會發現很多不完美之處。而當我們找到了這些不再適用的、有缺陷的部分時,就需要去改變它。但是,這個改變必須是能為人類帶來更多福祉的。

了解這個事實的人一直都有,這些人知道生命的意義就在于對自身之外的、更大范圍的人類感興趣,并且這些人會努力發展社會福祉和愛。在所有宗教當中,我們都可以找到這種對人的救贖的強調;在世界上所有偉大的運動中,人們都竭盡全力去提高社會福祉,宗教則是其中偉大的努力之一。然而,宗教常常會被誤解,并且除非我們進一步把宗教應用到提高人類福祉這個大家共同追求的任務中,不然很難想象它們如何能比現在做得更多。個體心理學從科學的途徑出發得到了同樣的結論,并且提出了一個科學的方法。我認為,這是一個很大的進步。也許,通過讓人類對自己的同胞以及對全人類的福祉更有興趣,科學會比其他運動——不論是政治還是宗教活動——都更能接近這個目標。因此,雖然我們換了一個不同的視角來看待這個問題,但目標卻是一致的,那就是——對他人更感興趣。

既然我們所賦予生命的意義就如同守護我們的天使或者尾隨我們的惡魔一樣,會影響我們生活中的所言所行、所作所為,我們就很有必要了解這些意義是如何形成的,它們相互之間有何不同,以及如果它們導致了重大的錯誤,我們可以如何進行糾正。這些都是心理學的研究范疇,完全區別于生理學或生物學——心理學研究的是個人對生命意義的理解如何影響他的幸福,以及這些意義會以什么樣的方式影響人的行動乃至命運。從孩提時代開始,我們就一直如在黑夜中尋光一樣摸索著什么是生命的意義。即使是嬰兒,也會努力地想去估量自己的力量,以及自己在所處的生活環境中占據怎樣的位置。到五歲末時,孩子就已經形成了一套統一的、固化的行為模式,以及應對問題和任務的個人風格。他此時對于世界是怎樣的和自己是怎樣的已經形成了固定的、深刻的,并且會長久持續的認知。從此時起,他會用一個穩定的認知濾鏡來看待世界:所有生活經歷首先都通過他那固定的認知模式來得到解讀,然后才被他納入自身經驗,并且這些解讀總是和他對生命意義最初的理解相一致。哪怕這個原始意義是對生命的嚴重誤解,甚至哪怕我們建立于這個意義之上的行為方式一次又一次地讓我們陷入不幸與痛苦中,我們也絕不會輕易地摒棄它。然而,生命的意義如果出了錯,唯一的修正方式是重新思考被我們錯誤解讀的境況和經歷,辨別我們的解讀哪里出了問題,并以此來修正調整我們的認知模式。在少數情況下,我們也許會被錯誤解讀的結果所迫,不得不去修正自己賦予生命的意義,并通過自身努力成功實現了這一改變。但是,如果沒有任何社會壓力,或者個人沒有意識到如果一直采用舊有的行為方式會讓自己窮途末路,那他就永遠不會去做出改變:通常,如果有受過專業訓練、對生命意義這個領域十分了解的人提供協助,一起發現并探討原先模式的錯誤并提出更加適當的生命意義,改變就會取得最佳效果。

讓我們一起簡單地看一下對童年經歷的不同解讀方式。首先,不愉快的童年經歷也許會被賦予截然相反的意義。有些童年不幸的人并不會沉溺于這些痛苦經歷,只是讓這些經歷告訴他若想擁有更好的未來,有哪些東西需要改變。這樣的人會感到“我們必須努力避免未來再發生這些不幸的事情,確保我們的孩子能有更好的童年”。然而也有些人會感到“生活如此不公,其他人活得那么幸福,而我卻如此不幸。如果這個世界以痛吻我,那我為何要報之以歌呢?”。基于這樣的想法,有些家長在談及自己的孩子時,會說:“我小時候受了那么多苦、那么艱辛都熬過來了。憑什么他們不能如此呢?”而還有的人會覺得“因為我的童年如此不幸,我的所有不對都應該被原諒”。在上述這三類人的言行舉止中,他們對生命意義的解讀會顯露無遺。他們永遠都改變不了自己的行為模式,除非他們改變了自己對生命意義的解讀方式。正是在這,個體心理學打破了宿命論。沒有任何經歷本身一定會帶來成功或失敗。我們并不是在自身不幸的經歷——那些所謂的創傷——中痛苦沉淪,而是從那些經歷中得到日后能服務于我們目的的東西。盡管當我們將一些特定的經歷作為日后生活的基準時總會或多或少出現偏差,但我們所賦予自身經歷的意義會決定我們的行為。換言之,意義并非由生活境況所決定,但我們會通過我們所賦予這些生活境況的意義來決定自身。

然而,在童年期發生的一些特定情況,常常會讓人因此總結出一個嚴重錯誤的生命意義。大多數失敗者出自有過這些特定經歷的孩子。第一類是器官有缺陷的、在嬰兒期遭受過疾病折磨的孩子。這些孩子本身就已經承載著過重的負擔,因此很難感覺到生命的意義在于為他人做貢獻。除非他們身邊有人讓他們把注意力從自己轉移到他人身上,讓他們對他人產生興趣,不然他們很可能只會關注自己的感受,困于自己的世界中。到他們再大一點時,他們也許會拿周圍的人和自己做比較,并因此感到受挫。在當今時代,他們的自卑感甚至會因為別人的同情、嘲笑或者冷落而加重。種種遭遇都會讓他們隔絕自己,對在生活中做一個對他人有用的人不抱任何希望,并認為自己受到了世界的羞辱。

我想,我是第一個對器官有缺陷或者腺分泌異常的孩子面臨的困難做出描述的人。這一科學分支雖然已經取得了非凡的進步,但卻并沒有按照我所期待見到的路徑發展。從一開始,我就在尋找一種能夠克服這些困難的方法,而不是把個人發展的失敗歸咎于遺傳或者身體狀況。沒有任何器官缺陷本身會讓人迫不得已地采取一種錯誤的生活方式。同樣程度的腺分泌異常并不會在不同的孩子身上造成同樣的影響。我們常常可以看到克服了這些困難的孩子,以及在克服困難的過程中,發展出非同一般的有用技能的孩子。從這個角度來說,個體心理學并不是優生論的有力支撐。為世界做出巨大貢獻的最卓越的人當中,很多都有器官缺陷,他們的健康狀況往往很糟糕,有時不免英年早逝。然而,正是這些努力對抗身體和外界境況中的重重困難的人,讓人類發展進步,并對世界做出貢獻。與困難作斗爭讓他們增強了前行的力量。身體狀況本身并不能讓我們判斷出個人心智發展的好壞。然而時至今日,絕大多數有著器官或腺體缺陷的孩子,都沒有被引導至正確的方向。他們并沒有明白自己遭受的困難背后的意義,并且他們大多也只對自己感興趣。正因如此,我們會發現很多失敗的人都是早年受身體缺陷所累的孩子。

第二類會賦予生命錯誤意義的是被溺愛的孩子。一個被溺愛的孩子會期待他所有的愿望都被當成必然得到執行的律法。他不費吹灰之力就能得到極高的重視,這會讓他逐漸覺得他生來就有這種備受重視的特權。而這造成的后果是,當他處在自己不是眾人焦點的情境中,或者當別人沒有優先考慮他的感受時,他會感到不知所措、悵然若失:他會感覺被世界所辜負。這樣的孩子學會了從他人身上索取,而不是去給予。他沒有學到任何其他面對問題的方式。他一直以來所得到的無微不至的照顧和服從讓他失去了獨立性,并且不知道原來自己是可以親力親為而不是假手于人的。他只對自己感興趣,并且從來沒學到與他人合作的作用和必要性。當遇到困難時,他只有一種解決方法——要求別人為他解決。他似乎認定,如果他能重拾眾人矚目的位置,如果他可以迫使別人認識到他是天選之人,并理應得到任何他想要的,那樣,并且只有那樣,他的處境才會好轉。

這些被溺愛的孩子長大成人后,或許是我們當中最危險的一類。他們中的有些人或許會堅決聲明自己的好意,他們甚至會表現得十分“討人喜歡”,從而確保自己有專橫的機會;但他們會抗拒作為普通人,在日常生活任務中進行合作。有些人會更為公然地進行反抗:當他們不再擁有習以為常的、從他人身上輕易得到的溫暖和順從時,他們會感到自己受到背叛;他們會認為社會對他們有敵意,從而會嘗試報復身邊所有人。并且,如果社會對他們的生活方式表現出不友好的態度時(而這幾乎毫無疑問會發生),他們會將這種敵意作為自己被針對的新證據。這就是為什么懲戒對他們永遠不會生效,因為懲戒只會讓他們更確信“別人都對我有敵意”這個想法。但是不管這個被寵壞的孩子是以更委婉還是更公開的方式進行抗議,不管他是用示弱的方式來支配他人還是用暴力的方式為自己報仇,事實上都是犯了同一個錯誤。實際上,有些人在不同的時間里兩種方式都試過。不論用了哪種方式,他們的目的始終不變。在他們看來,“生活意味著凡事爭第一,要被認為是最重要的人,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只要他們仍然認為這就是生命的意義,他們采取的每一種方法都會是錯誤的。

第三類容易犯下錯誤的是被忽視的孩子。這樣的孩子從來不曾知道愛和合作是什么樣的,因此他對生命的解讀并不會包含這些正面向善的力量。當他面對生活中的問題時,他會高估它們的困難程度并且低估自己在他人的善意和幫助下解決這些問題的能力。他曾經被社會冷漠以待,因而認為社會永遠都是冷漠無情的。尤其是他沒有意識到自己其實是可以通過對他人有益的行為來為自己贏得他人的喜愛以及建立自尊的。相反,他會懷疑他人,也無法信任自己。沒有任何經歷能夠取代無私的愛意。母親的第一大任務就是讓孩子體驗到有一個值得信賴的他人,而后她必須去拓寬孩子的這種信任感,直至孩子感到自己所處的環境值得信任。如果她在第一大任務中就失敗了,那么她的孩子將很難發展出對他人的興趣,也難以對他人產生親切的同伴感。每個人都有能力去對他人產生興趣,但是這種能力必須得到培養和不斷實踐,不然就無法發展。

如果有純粹的完全被忽視、被怨恨或者沒人要的這類孩子,我們也許會發現他完全意識不到合作的存在,因為他是被孤立和隔絕的,無法與他人交流,并且對如何活在與他人的聯結中一無所知。然而,就如我們之前所說的,一個處在這種境況中的人會無法生存。實際上,一個孩子如果能夠活過嬰兒期,就已經證明他是得到了一些關愛和照顧的。因此,我們面對的從來都不是完全被忽視的孩子,而是曾經得到過的照顧遠少于常人所得的孩子,或者雖然在一些方面被忽視,但是在別的方面有被照顧的孩子。簡言之,我們所說的被忽視的孩子指的是從來沒有一個值得信賴的人出現在他的生命中的孩子。另外,在我們的文明世界中有如此多生活中的失敗者是孤兒或者私生子,這是一個令人非常悲傷的事實,而我們也必須把這一類孩子歸為被忽視的孩子。

這三種情形——身體缺陷、溺愛和被忽視——都是巨大的挑戰,讓人給予生命以錯誤的意義。因此,有這些遭遇的孩子幾乎總會需要得到幫助,去改變他們應對生活問題的方式。他們需要幫助來找到一個更好的生命意義。如果我們能夠識別這些情況,也就是說,如果我們真正關心他們并且精通這一領域,那我們就能夠從他們的一切行為中看到生命對他們意味著什么。夢和聯想也許能幫得上忙:人在夢中的性格與醒著時的性格是一樣的,但是在夢里面迫于社會要求而產生的壓力不會那么劇烈,因此人的性格得以更加自由地展現出來,而不會像在清醒時那樣有太多的保護機制和自我隱藏。然而,最能幫助人快速理解他對自己以及對生命賦予了什么意義的是他自身的記憶。每一段記憶,不管我們認為它多微不足道,都代表了一些對我們而言值得記住的東西。值得記住是因為這段記憶影響了我們對于生活的印象,告訴我們“情況理應如此”或者“這是你必須避免的”,又或者“這就是生活!”。此處,必須再次強調,一段經歷本身如何并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這樣一個事實:這段經歷會在記憶中留存下來,并為個人賦予生命的意義。可以說,每一段記憶都是我們生命意義的備忘錄。

童年早期的記憶尤其能夠體現出一個人所形成的屬于自己的獨特生活方式是多么地經久不衰,同時也提供了線索,告訴我們這個人的生活態度是在什么情境之下形成雛形的。一個人所有記憶當中最早期的那部分記憶占據著非常重要的位置,原因有二。其一是,最早期的記憶包含了一個人對于自己以及對于他所處境況的基本評估:這是他對世界的初印象,是他對于自己以及別人對他的要求首次形成的一個相對完整的認知。其二,最早期的記憶是一個人主觀意義上的起跑線,是他為自己編寫的自傳的序言。因此,我們常常可以在其中發現:他對于自身的脆弱和不足感,以及他視為理想目標的力量及安全感,兩者之間形成鮮明的對照。對于心理學的目的而言,一個人自認為的最早期的記憶究竟是否真的是在他能記事起發生的第一件事并不重要,甚至這個記憶中的事件本身是否真實發生過也無關緊要。記憶的重要性只在于它們對于個人的意義。換言之,重要的其實是個人對記憶的解讀,以及記憶給這個人現在和未來的生活帶來的影響。

現在,我們不妨舉一些早期記憶的例子,來看看它們所強化的是怎樣的生命意義。“咖啡壺從桌子上掉了下來,把我燙傷了。”這就是生活!當我們看到一位自傳始于這樣一個事件的女孩一直感受到深深的無助感,并且高估生活中的危險和困難時,我們不應感到詫異。同樣地,如果在她心里充斥著對別人沒有照顧好她的指責,我們也不應感到意外。畢竟,把一個還那么小的孩子置于那么高的風險中,是多么疏忽大意的行為呀!另一段童年早期的記憶也呈現了對世界的相似認知:“我記得我三歲的時候曾經從嬰兒車中掉出來。”而這段初始記憶給當事人帶來了一個反復出現的夢,那就是“世界末日即將到來,我在半夜驚醒,發現天空如火焰一樣通紅。星星全部都墜落了,我們所在的地球即將撞上另一個星球。但是就在它們即將相撞之前我醒了”。當這位學生被問到他害怕的是什么時,他答道:“我害怕我無法在生活中取得成功。”很明顯,他的童年早期記憶和反復出現的夢都讓他感到沮喪受挫,并且讓他更加確信失敗和災難會降臨到他頭上,從而心存恐懼。

一個12歲的男孩因為遺尿癥和反復與母親發生沖突而被帶到診所,他講述了自己的最早記憶:“我媽媽以為我不見了,就跑到大街上大聲喊我的名字,十分害怕我走丟了。而實際上,我一直躲在家里的柜子中。”在這段記憶中,我們大概可以推測,這個男孩從此認為:“生命意味著通過制造麻煩來獲得關注。獲得安全感的方式就是去騙人。我被忽視了,但是我可以通過欺騙別人來引起注意。”而遺尿癥其實也是他發展出來的能使自己一直處在被擔心和關注的焦點的方式。同時,他的母親對他的癥狀產生的焦慮和緊張,也讓他肯定了自己對生命意義的解讀是對的。和前面的例子一樣,這個男孩在很小的時候就產生了外面的世界充滿了危險這樣的印象,并且總結出他獲得安全的唯一方式就是讓其他人代替他去擔心焦慮。只有這樣他才能夠讓自己放心,相信在他需要得到保護的時候他們會挺身而出。

一位35歲的女性有著這樣一段初始記憶:“我三歲的時候有一次下到地窖中,當我在一片漆黑中坐在樓梯上時,一個比我大一點的哥哥,打開了地窖的門,也走了下來。我非常怕他。”從這一段記憶我們或許可以推測,她自此之后一直都不能適應和其他孩子一起玩,并且異性的在場尤其會讓她感覺不自在。當時我猜測她是家中的獨生女,這一猜測被證實無誤。而35歲的她,一直沒有結婚。

下面這個例子則展現了比前面更高程度的社會情感的發展:“我記得我媽媽讓我推妹妹的嬰兒車。”在這個例子中,我們也許會看到一些跡象,也許當事人只有和比自己弱的人在一起時才感覺到自如;又或許當事人會形成對母親的依賴。但是,即便如此,另一個孩子的出生總是一個最佳機會:讓大一點的孩子在照顧他的過程中學會與人合作,讓他們對家庭的新成員產生興趣和關注,并分擔照顧新成員的責任。如果大一點的孩子從中學會了合作,他們就不會那么容易感覺到大人對于新生兒的關注削弱了自己在家庭中的重要性。

渴望自己有人陪伴并不總是意味著對他人有真正的興趣。當被問到童年早期記憶時,一個女孩答道:“我在和我的姐姐還有另外兩個女孩一起玩。”在這個例子里,毫無疑問,我們可以看到一個孩子的社交能力得到了鍛煉,但是當她提到自己最大的恐懼是“害怕自己落單”時,我們可以對她在社交上的努力產生新的洞見。因而,我們可以去尋找她作為個體缺乏獨立性的跡象。

一旦我們發現并理解了一個人給予生命的意義,我們就擁有了掌握這個人全部性格的鑰匙。有時候我們會聽到人的性格無法改變這樣的論述,但是這種情況僅僅對那些從來沒有找到這把鑰匙的人才成立。然而,就如我們前面所看到的那樣,如果沒有找到這個錯誤的生命意義產生的源頭,任何論證或者治療都不會成功。而改善這種狀況的唯一可能性在于讓這個人養成更加善于合作的以及更有勇氣的生活方式。不僅如此,與他人合作也是防止我們發展出神經質傾向的唯一保護措施。因此,訓練和鼓勵孩子與他人進行合作,允許孩子找到屬于自己的方式來和同齡人一起玩耍、一起完成任務是極為重要的。任何對孩子與他人合作的阻礙都會帶來非常嚴重的后果。例如,一個被寵壞的、變得只對自己有興趣的孩子,會將這種對他人興趣的缺失和淡漠帶到學校。只有當他覺得自己能夠得到老師的寵愛時他才會有興趣學習,他也只會聽從那些他認為對自己有利的指令。當他接近成年時,社會情感的發展不足會愈發明顯地給他帶來不幸。在錯誤的生命意義形成之初,他就不再讓自己學會承擔責任和獨立自主,所以到了現在,他無法應對生活對他的各種考驗,這也讓他痛苦不堪。

我們不能現在去責怪他的缺陷:只有當他開始感覺到自己的缺陷造成了嚴重后果時,我們才能夠幫助他去糾正這些缺陷。正如我們不能期待一個從來沒被教過地理的孩子會交出一份讓人滿意的地理考試答卷一樣,我們也無法期待一個從來沒被教過怎樣與他人合作的孩子在需要合作的任務中能夠表現良好。但是,生活中的各種難題都需要合作能力才可以解決;生命中的每一個任務都必須在人類社會的框架中,以一種有益于人類福祉的方式得到解決。只有那些懂得生命的意義在于為社會做貢獻的人才能夠充滿勇氣地迎接各種挑戰并取得成功。

如果老師、家長和心理學家們了解孩子在賦予生命以意義的過程中可能會出現的錯誤,并且他們自己沒有犯下同樣的錯誤,那么我們就可以放心,那些一直缺乏社交興趣的孩子將會對他們自身的能力和對生活所蘊含的機會有更多的信任。這樣,在遇到困難時,他們就不會輕易放棄,尋求退路,試圖逃避問題或者把問題扔給別人解決;他們也不會要求別人對自己溫柔以待,尤其不會要求別人同情自己,并時時感覺自己被羞辱而伺機報復,或者質問“生活有何用處呢?我從中得到了什么?”不,他們不會這樣。相反,他們會說:“我們必須為自己的生活開辟道路,這是我們自己的責任,并且我們有能力做到。我們是自己行為的主宰者。如果必須做出新的嘗試或者說要改變舊的做法,那么這是我們自己的責任,沒有任何人需要對此負責。”倘若這些獨立自主的個體以合作的方式來應對生活,那么,人類之間的相互聯結將會取得長足進步,再無限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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