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周十四年夏五月,冬小麥到了收割的季節,新開地已不再種植芝麻綠豆這類養地作物,而是開始了水稻和小麥的輪種。
不知不覺,段然在滁州過了兩次年了,也是這一年,他終于還清了在戶部欠下的第一年的賦稅。他已經預感到自己不久后將離任滁州,在朝廷的正式調令下來之前,他決定為滁州做一次文化建設,就當是雁過留聲了。
壯勞力們需要留在地里,至于這些老人和孩子,聽說能白吃官家一頓飯,自然樂此不疲地跟著段然上了瑯琊山。
瑯琊山上聚集了許許多多的人,所謂觥籌交錯、曲水流觴,不外如是。眼見龐玉和林松溪也上了山,段然走了過去。
“去年的會試,怎不見你們二人參加?”
荊國的最后幾年,并沒有開科舉的條件,因此許多士子雖然學問夠了,但并沒有得到功名。龐玉和林松溪通過鄉試,并不出乎段然意料,他們都算是有名師指點的。
林松溪執了個士子禮,答道:“還是想得一個好出身。”
進士及第、進士出身、同進士出身,會試以后就是殿試,雖說只要能進入殿試,基本都能得到以上三種出身。段然估計今年的殿試會異常激烈,畢竟這是夏國一統天下以后的第一次科舉,很多地方可能會有些缺陷,因此林松溪他們只是在成為舉人后,都沒有急著參加會試,而是決定先壓一壓。
雖然這一壓就會導致進入仕途的時間推遲三年,但出身的高低,往往能決定士子們未來十年的仕途。怎樣都是劃算的。
林松溪龐玉二人身后,是一群公學里的士子,都在青春勃發的年紀。段然朝這些人輕輕點了點頭,就讓他們自尋樂子去了。
再之后,便是曹培同等人,遠遠地看見段然,就跑著碎步,迎了上來,恭敬地行了禮。
三年過去,段然的王爺身份已不是秘密,只不過都心照不宣罷了。也沖他們點了點頭,段然開口說道:“本官快到任了,以后滁州的事情,我鞭長莫及,你們一定要秉持仁義,好好做自己的生意,莫要等以后那天戶部找到我告你們的狀。”
“小人定不會辱沒大人的名聲。”曹培同道。
有皇帝御批的“便宜行事”四字,這幾年把持滁州鹽務的都是段然本人,錢也是進的滁州衙門口袋,曹培同他們在某種程度上是把段然當成了靠山。只是在段然離開以后,戶部必定會接手,段然在戶部雖然有些面子,但還不至于為了他們這幾個鹽商花出去。以后的日子,就看曹培同等人自己是否規矩了。
見過了這些人,段然依舊自己宴飲去了,所謂宴飲,其實不過是在地上鋪好油布,擺些腌貨濁酒罷了,這也是滁州人日常的飲食。如今段然已經不用再把菜涮過一回清水才能下口了,他早已習慣了滁州的重口味。
兩杯酒下肚,劉全擠到面前。
“七爺,咱要不要在這立塊碑啥的,我看上次從滁河里挖出來的那塊石頭大小正合適。”
“去去去。”段然嗔了他一眼。
劉全哈哈大笑,起身離席而去,遠處正有一群人在投壺,臨走時高聲喊道:“到時候把咱的名字刻上就成。”
段然無奈一笑,看向身邊的周輔:“魏王說過,把名字刻入石頭的,名字比尸首爛得更早。”
周輔拱了拱手,說道:“魏王真是出口成章。”
“我什么都不羨慕,就羨慕六哥肚子里的文采。”段然從懷里掏出一張紙來,鋪到地上,說:“今天這游樂,還是六哥給出的主意。”
周輔目光移到那張紙上,只見抬頭寫著四個打字:醉翁亭記。
“好文章!”陳浩一聲贊嘆,旋即又搖了搖頭,說道:“但耀之你如今滿打滿算才二十有四,怎能稱為‘醉翁’?”
段然哈哈一聲笑了起來:“文章嘛,美就夠了,何必在意這些細節。”
指著文末最后一行,段然捂起了臉:“只是這句‘作文者誰,鄴城段耀之也’,我臉皮再厚也說不出啊。”
“有何說不出?”周輔反問:“我看倒不如依劉全之見,就在這里修上一座亭子,立上一座石碑。亭就叫醉翁亭,碑上就刻這篇《醉翁亭記》。”
陳浩眉頭一皺:“我們在滁州的所作所為,何須再刻上這樣一篇說不通的文章?要我說,山下這片麥田,定遠的那座鹽場,滁河旁的水渠,就是最好的無碑之文。”
“子昂說得有理。”段然也點頭附和,接著又說:“畢竟還是要花錢的。”
周輔倒是眉毛一揚,對段然說:“用你代王的俸祿就夠了。”
聽周輔如此說,陳浩面色越發難看起來,段然見此,就準備避開話題,自己的左膀右臂,可不能因這一件小事鬧出不愉快來。
周輔嘆了口氣,對陳浩說:“不如我們就將這篇文章留在這里,等來日離開滁州,此地百姓若心存感激,自會為我們樹碑紀念,到時候王爺便可以掏錢支持。若百姓沒這個想法,那我們就都作罷。”
“行吧。”陳浩淡淡說道。
如此一個來回,其實還是周輔占了便宜。他雖說所謂“滁州百姓”,但樹碑立傳,到底還是當官的決定的事情。段然一個親王刺史離任,好端端為何會留下這樣一篇文章,梁珪他們恐怕不會善罷甘休,只會以為段然不好意思做,然后頗為自得地替段然做了這件事情。
當然,段然心里已經決定了,所謂的“醉翁亭”,所謂的“《醉翁亭記》碑”,是要弄出來的。相比于陳浩,周輔才是他的元從,畢竟他們一個是長史,一個還只是門客幕僚。
到了傍晚,開始有人陸陸續續下山回家,暮光斑駁昏暗,家中正有人等候。山間有窸窸窣窣的蟲鳴,水渠里是叮叮咚咚的流水,劉全走在前面,手中打著自幼練習的拳法,透過翠綠的林木,段然看見了山下金黃的田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