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然上任后的第一次朝會，便又碰到了龍顏大怒的場面。

當著文武百官的面，段言怒斥西域二將，并為他們做出了“貽誤戰機、有損國威”的定性，尤其是北庭都護唐孝林，在收到陳知禮共擊狄軍的邀約后，竟然不發一兵一卒，任由賊人逃出生天，實乃懦將、庸將。

“昔日王通犯罪，牽連到了唐孝林，可是朕并未治罪于他，一是驟然換將難免影響西域局面，二來朕心懷舊情，不忍株連?？商菩⒘执巳司购翢o感恩戴德之心，不思立功報國，還將朕的北庭都護府搞得形同虛設，以致有此危機。他難道還能忝顏西域，做那統領萬軍的大都護嗎！”

“下詔，即刻褫奪唐孝林北庭都護一職位，令其回京領罪?！?

其實，唐孝林的命運在王通倒臺之時就已經有了結局，如今也只是出現了個由頭罷了，段言有此決定，朝臣們并不意外，于是紛紛拱手道：“陛下圣明。”

但是對于陳知禮此人，便大有議論了。

兵部尚書蕭煩以為，熟悉西域的頭面人物僅此兩位，唐孝林被奪職不可避免，但若陳知禮也獲罪回京，二將具換的情況下，后來者也不會比他們做得更好。屆時萬一西域生亂，夏軍索要面對的，便可能不只是“貽誤戰機”這樣的小事了。

陳知禮需要問罪，但也僅需遣天使攜帶圣旨前往安西，當面申飭即可，不必興師動眾。

不過，段言卻不這么認為。

“大夏的軍將，沒有一百也有八十，這么多人，朕偏偏拔擢了他為安西將軍，讓他從一州都尉驟然之間做到了節制涼甘肅沙四州軍政的都督，如今更是當了從二品的安西大都護，這稱得上是厚愛了吧？”

“他要做的，是在西域立功，揚我國威，而不是畏首畏尾，一味避戰，朕以為，他這安西大都護，太不稱職了！只是下旨申飭，也未免太便宜他了。”

話雖如此說，但蕭煩還是抓住了西域將領太少這一點，勸道：“即便如此，也不宜直接換將，陛下可以將他的大都護貶為上都護，以示懲戒即可?！?

“不妥?！倍窝該u了搖頭，答道：“哪怕整個安西都護府的人都犯了錯，也不能波及衙門，使大都護府降級。人有罪，衙門無錯，西域必須要有一個凌駕于一切之上的大都護府?！?

這時，久不發言的喬煥之卻站了出來，段然看著這位自己曾經的上官甫一出列，段言和蕭煩便都停下了討論，待行罷禮后，喬煥之緩緩開口。

“陛下，臣以為，倒不如罷去陳知禮大都護一職，貶為副都護，另選名帥出任大都護，如此既可以對陳知禮表示責罰，也能保留大都護府之建制，還能使新的大都護避免對西域不熟悉的弊端，實乃一舉三得?！?

這話一說出口，段言便覺得此辦法頗是圓滿，正欲開口應允時，卻又不由得想起一件事來——如今夏國可稱“名帥”者，無非南征三將。如今蕭煩任兵部尚書，曹原出鎮幽州，喬煥之口中的“名帥”，除了賦閑在家的賀方回，還能是誰？

段言心中猶豫起來。

當初他愿意拔擢陳知禮，說是看重他護羌都尉的履歷，對處置異族頗有經驗，這才選他去平定涼州之亂，其后又順勢推他為安西都護出鎮西域。同樣，唐孝林也是如此，他久居幽州，也與契丹，北狄等番邦打過不少交道。

但實際上，段言看中的，正是陳知禮的岌岌無名，這樣的人最缺的就是功勞和恩寵，乞伏羅干跳梁小丑而已，平定涼州是白得的功勞。自己提前將恩寵施與陳知禮，陳知禮再返功于上，一來一回，真正的功勞便屬于有識人用人之明的自己，陳知禮也將砥礪奮發，愈戰愈勇。

屆時賀方回等人有南征滅國之大功，陳知禮亦有保全涼州之小功，交相掩映，豈不美哉？況且老一輩有蕭煩，中堅有賀方回、曹原，年輕的更有陳知禮，各建功勛，夏國軍隊就真是欣欣向榮了。

而作為大夏皇帝的段言，將獨居金甌無缺之首功，軍中亦無人會走到尾大不掉的地步。

豈不美哉？

只是此時重新啟用賀方回，段言雖不認為他一個南人北上的降將能掀起什么大的風浪，卻也感到了一絲為難。

蕭煩正是看出來段言的猶豫，于是對喬煥之說道：“陳知禮本為大都護，雖有罪應治，但驟然貶為副貳，難免心中會有怨言啊。喬大人未曾治過軍，恐怕不懂這其中的道理，安西軍孤懸西域，最怕的就是軍中心思不一，這樣異數，可是連苗條都不敢有的?！?

換成其他人，被當面駁為“不懂軍事”，恐怕已然慍怒的，但喬煥之卻灑然一笑，向蕭煩這位軍中宿將拱了拱手，口稱“受教”，段言也跟著蕭煩的話反問喬煥之：“朕的意思不會變，陳知禮要治罪，但絕不能影響都護府，更不能動搖安西軍?！?

喬煥之隨即再度拱手道：“若是如此，陛下，臣斗膽諫言，裁撤北庭都護府！陳知禮得知，必然心中震駭，朝廷再為安西都護府添置副都護、長史等職，此舉更甚于治罪?！?

此言既出，朝中一片嘩然，即便是全程看戲的段然，也頓時大驚失色，緊接著便有一群言官出列彈劾喬煥之，指責他“因小失大”。

喬煥之面不改色，繼續說道：“非是因小失大，而是借小為大。陛下有所不知，西域絲路自鄯善國起，便分為南北兩道，南道在安西治下，也是如今通商的主要道路，北道經過北庭，這些年久受狄人侵擾，效用已大不如前，即便如今朝廷設下了北庭都護府作為保障，也只是杯水車薪?！?

“其實，若不是因為要維持北庭的建制，憑借安西掌握的南道，朝廷已經能夠回本、至少也能夠穩定維持了，也不至于直到今日仍舊入不敷出。陛下，若裁撤北庭，全心經營安西，再有如此番的狄人嘯聚侵擾，陳知禮等人也不會捉襟見肘，定能建功于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