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俄羅斯帝國史:從留里克到尼古拉二世全二冊(方尖碑)
- (法)米歇爾·埃萊爾
- 4973字
- 2024-03-26 16:55:20
3 鄰居:哈扎爾人、拜占庭人和其他人
——俄羅斯諺語
《往年紀事》這部起源編年史講述了12世紀初之前兩百年的舊事,它將作者所認識的世界劃分為三個人群:“斯拉夫人”“別處的人”“外族人”。專講斯拉夫人的那一部分寫得相當模糊,很難搞清楚斯拉夫人在什么地方停下了腳步,羅斯起于何時,瓦良格人又占據了哪個地方。我們已經發現,盡管有不少歷史學家駁斥了書中的這個段落,認為那是后期添加上去的,但仍有一些歷史學家努力想要了解作者的想法。波蘭歷史學家亞·布呂克納從中得出的結論是:“誰能對羅斯這個詞做出正確的定義,誰就能找到古俄羅斯歷史的鑰匙。”[14]撇開對“起源”的爭論不談,可以承認的是,對涅斯托爾而言,斯拉夫部族之間的相似性是很明顯的。但作者又一次指出:“諾夫哥羅德人……屬于瓦良格人一系,但他們以前是斯拉夫人。”后來,在講述基輔羅斯歷史的時候,他指出了瓦良格人的“斯拉夫化”。反正,不管怎么樣,他相當確定地認為“兩者相近”,都是“我們自己人”。用他自己的話說,“別處的人”是指定居于波羅的海兩岸和伏爾加盆地內的芬蘭部族。斯拉夫人對芬蘭部族的殖民總體很平和,起于7世紀,終于9世紀初。“外族人”是指鄰近的敵對部族,他們在穿越大平原的時候,和斯拉夫人發生了沖撞。
少數走遍那片地區的旅人會留下一些親歷的文字,在他們的筆下,那是一片遍布沼澤和森林的土地,居民以狩獵、捕魚、養蜂、農耕為生。同一個時期,“從其他地方來的”客人發現那兒存在大量城市。他們說:“那片土地上遍布城市。”這是很好的證據,表明那兒商貿發達。涅斯托爾的記錄讓我們了解到,“6367年(公元859年),大海那邊的瓦良格人向楚德人、斯拉夫人、梅里亞人和所有克里韋齊人征收貢賦,而哈扎爾人則向波良人、塞維里亞涅人和維亞蒂齊人……征收貢賦”。對《往年紀事》的作者來說,芬蘭—斯拉夫部族都是“自己人”,而瓦良格人和哈扎爾人都是敵人。還要補充的一點是,瓦良格人就在商路開端的波羅的海這兒,而哈扎爾人則在另一頭,占據著通往黑海,進而是拜占庭的大草原。
隨著(受邀而來,或自行前來的)斯堪的納維亞武士不再局限于零敲碎打的劫掠,而是靠征收貢賦,牢牢地扎根于被占領土上,瓦良格人和當地人關系的性質也就發生了改變。加固的城池,商路上的商行,都成了公國的首府。千年以后,多卷本《俄羅斯國家史》(1808—1824)的作者尼古拉·卡拉姆津認為:“俄羅斯能存在于世,且揚名立萬,變得如此輝煌,均應歸功于那一代聲名赫赫的瓦良格人……”但他對哈扎爾人的態度就截然不同了。
和其之前的大量突厥人一樣,哈扎爾人也是突然從亞洲腹地冒出來,出現在南俄草原上的。對文獻學家而言,哈扎爾人(Khazars)名稱的根源kaz就是“游牧民”的同義詞。我們在哥薩克的名稱,或哈扎爾人的名稱里都發現了這一點。我們并不知道哈扎爾人究竟是何時出現在歐洲的,但他們的國家中心在北高加索地區,在6世紀的時候具有重要的政治地位。下一個世紀的中葉,西突厥人開始衰落,之后到了8世紀,哈扎爾人的勢力達到頂峰。哈扎爾人占據著里海盆地和黑海盆地,在高加索地區阻擋了阿拉伯人入侵的步伐。哈扎爾國就在國際商貿的中心地帶。依據當時人的親歷證詞,拜占庭樞密院寫給哈扎爾可汗的信件上蓋的金印,要比寄給教宗或西方皇帝的金印更厚重。盡管拜占庭皇帝明令禁止娶蠻族公主為妻,但哈扎爾君主的女兒卻時常登上君士坦丁堡的御座。皇帝利奧四世在紀念其母親的文字中就被稱為“哈扎爾人”。
一個半世紀以來,俄國的學生從普希金那首名為《智者奧列格之歌》(1822)的詩歌中學到了“哈扎爾”這個詞。詩人在詩中講到了俄國最初的君主之一奧列格想要懲罰“不通情理的哈扎爾人”:為了懲罰哈扎爾人的“野蠻掠奪”,這位君主決定焚燒敵人的村莊和土地。在那個時代,這樣的行為對雙方來說都是很正常的事。俄國歷史學家對哈扎爾人并無任何深仇大恨,顯然也沒有理由要去痛恨對方。瓦西里·克柳切夫斯基寫道:“哈扎爾人的桎梏對第聶伯河的斯拉夫人來說并沒有太嚴厲,也不太恐怖。相反,他們并沒有剝奪東斯拉夫人外部的獨立性,而是提供給東斯拉夫人經濟上的大量好處。從那時起,對乖乖上繳貢賦的第聶伯河畔的人而言,大草原的河道都是暢通無阻的,可以直通黑海和里海的市場。”[15]中世紀學者I. 戈蒂耶寫道:“對臣服者友好的態度和宗教上的寬容使哈扎爾人得以在四個世紀之久的時間里創建并維持了一個龐大的國家,這個國家從克里米亞一直延伸到亞伊克河(烏拉爾河)地區,一路并無自然邊界的阻隔。他們武器精良,成就了哈扎爾和平(Pax Khazarica),那個時期,哈扎爾人統治了從里海到第聶伯河的出海口、從高加索山到中亞森林的廣袤地區。”[16]
20世紀40年代,俄羅斯人和哈扎爾人的關系(或者說他們對哈扎爾人的態度)開始惡化。哈扎爾國成了重新正確闡釋過去和現在的求之不得的機會。事實上,8世紀,哈扎爾君主布蘭及其朝臣就改宗了猶太教。可汗摒棄了源自阿拉伯人的伊斯蘭教和拜占庭的基督教,選擇了一個“中性的”宗教。
這起持續了數世紀之久的事件,原本只有歷史學家感興趣。1952年1月,一篇文章對1936年出版的《哈扎爾史論》一書的作者、杰出的古俄史專家米·阿爾塔莫諾夫教授的作品進行了詆毀。阿爾塔莫諾夫提出的觀點特別強調了哈扎爾人對基輔羅斯的影響,但當時并未過度引起注意。十五年后,形勢發生變化。準備重版此書的阿爾塔莫諾夫教授遭到了指控,說他削弱了俄國古代文化的重要性,篡改了歷史,美化了哈扎爾國。文章宣布:“哈扎爾汗國乃是原始部族的聚合體,在東斯拉夫人創建國家的進程中并無任何正面作用。”阿爾塔莫諾夫教授的《哈扎爾史論》經過改寫之后,于1962年出版。修改的痕跡相當明顯,從諸如“沾染猶太色彩的寄生階級”“軍事猶太主義”這樣的說法就能看出來。
1989年出版了列夫·古米廖夫的鴻篇巨制《古俄羅斯和大草原》。身為歷史學家和人種學家的作者采取了極為特別的角度:“對羅斯起源的研究,就是對俄羅斯—哈扎爾關系史的研究……”[17]對他而言,哈扎爾國是兩個后來敵對數世紀之久的民族首度相遇的地方:照古米廖夫的說法,猶太人和斯拉夫人(俄羅斯人)一代表惡,一代表善,一代表病態,一代表健康。他寫道:“哈扎爾民族的悲劇”恰恰在于這個民族“在宗教方面持完全不加區分的寬容態度”。[18]這種“不加區分”達到某種程度之后,他們的可汗就改宗了猶太教,由此便導致了一個世紀之后哈扎爾國的滅亡。此外,基輔王公斯維亞托斯拉夫又給了他們致命一擊,于965年將哈扎爾國的都城伊提爾洗劫一空。
列夫·古米廖夫對哈扎爾國的怨氣是多重的:在他看來,哈扎爾國控制斯拉夫各部族,讓他們上繳貢賦的做法是錯誤的,成為“商業強國”的做法也是錯誤的,換句話說,哈扎爾國將對外貿易,尤其是奴隸貿易看得太重,受西方的影響太深。不過,主要受到責備(控訴)的地方還是國家領導層公然宣揚猶太教。歐亞大草原各民族當時并不了解國家宗教這一概念,可汗的選擇并不必然會擴及整個部族,部族仍然可以自由選擇自己的信仰。古米廖夫強調,哈扎爾國民眾中間的基督徒、穆斯林和異教徒都受到了“伊提爾猶太主子”的壓迫。
猶太教是通過拉多尼特商人傳入哈扎爾人中間的,拉多尼特商人講波斯語,“熟悉各條道路”。8世紀中葉的國際局勢可以表明,猶太商人為什么會最早找到東歐的通途。從7世紀中葉起,穆斯林和基督徒便殺得難解難分。古羅馬帝國希伯來一系的公民被各方視為中立方,可以在相對安全的環境下從馬賽前往北非,然后再去君士坦丁堡,從那兒抵達哈扎爾人的都城。他們的主要“商品”均由奴隸構成,列夫·古米廖夫認為這樣的貿易“令人作嘔”。對我們來說,不這么想是不可能的。但這位歷史學家也不喜歡拉多尼特商人的奢侈品交易。他寫道:“用20世紀的語言來翻譯的話,這樣的交易就等于非法買賣外匯和販賣麻醉劑。”[19]不過,我們要問的是,以“用20世紀的語言來翻譯”這種說法來思考過去是否合適。8世紀,奴隸貿易和奢侈品貿易一樣,都是特別受人尊敬的職業,對20世紀來說,這樣的交易會在《古俄羅斯和大草原》一書作者的心中引起極大的反感。
將我們的觀念,或我們的喜好投射到過去,將不相匹配的年代轉變成可資調節的意識形態武器,有時會導致奇怪的結果。奧梅利揚·普里察克在闡釋自己的俄羅斯起源觀念時,采用了9世紀的阿拉伯作者伊本·胡爾達茲比赫的證詞,此人是阿拔斯哈里發帝國的情報部門首腦。所有俄國歷史學家都會提及此人,因為他第一個提到了羅斯的存在。照俄國歷史學家所援引的這位阿拉伯作者的說法,俄國商人“將松鼠皮、灰褐色的狐貍皮以及利劍從斯拉夫疆域最遠處一路運往黑海”[20],但他們卻沒提及作者還說到了奴隸貿易。奧梅利揚·普里察克給出的信息更完整:伊本·胡爾達茲比赫提到了兩個專做奴隸貿易的國際貿易商行,一個是拉多尼特猶太人的商行,另一個是非猶太人的羅斯商行。此外,拉多尼特人在750年至830年間特別活躍;繼之而起的羅斯人由于確立了一條從波羅的海發軔的商路,故而又超越了拉多尼特人,而這條商路就是很有名的“從瓦良格人到希臘人”[21]的商路。
前往黑海可以使東斯拉夫人接觸到他們強大的鄰居拜占庭。和東方帝國的相遇將在俄羅斯的歷史上起到關鍵的作用。一位蘇聯歷史學家寫道:“俄國建國,才能和拜占庭發展關系。由于渴望和君士坦丁堡確立定期聯系的通道,俄國便以武力開道,越過拜占庭外交部門絞盡腦汁想出的種種障礙。”[22]我們先撇開這位歷史學家所謂的通過武力建立穩固關系的說法,指出文中的年代錯誤,而這個錯誤正在于“俄國”這一表達法。當然,9世紀的時候,俄國尚未走出未成形的狀態。
想要和當時那個時代強大的帝國、主要的市場保持聯系,開辟通往“希臘人”的道路,都是完全可以理解的,這點毫無疑問。君士坦丁堡的富饒沒法不讓人心動。但維京人主要并不是商人,他們首先是海盜、匪徒。瓦良格人的船只于860年出現在君士坦丁堡的城墻前,在同時代的人看來,這絕不是來通商的。況且,此時瓦良格人的斯堪的納維亞親戚還從瑞典東部而來,向西歐發起進攻:845年和885年,丹麥人圍攻巴黎,1016年,他們在英國建立了王國;之前的839年,挪威王公托格西爾當上了愛爾蘭的國王。維京人攻占新的土地,并在那兒扎根,與當地人混居在一起,讓自己的名字成為國家的名字。
瓦良格人、羅斯人也是這樣。瓦良格人的親兵南下黑海和亞速海之后,便在通往拜占庭都城的道路上和各個民族相遇,他們既與之作戰,又與之締結聯盟,從事商業活動。7世紀第二個二十五年,強勢的保加爾王國出現在庫班和亞速海之間。他們很快就分成了兩部。一部原地待命,另一部向西進發,跨越多瑙河,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都讓拜占庭處于岌岌可危的狀態之中。761年,保加爾汗向君士坦丁堡進軍,但被擊敗。811年,又發生了一場新的戰事,最終以拜占庭的軍隊失敗告終。皇帝在戰斗中陣亡。征服者克魯姆汗遵照匈人的風俗,命人將其頭顱制成酒盞。到9世紀中葉,鮑里斯汗皈依基督教,起源于突厥人的保加爾人便逐漸開始斯拉夫化。
9世紀初,在頓河和第聶伯河之間生活著馬扎爾人,他們是另一個突厥部族,因遭大草原上的游牧民佩切涅格人驅逐,遂并入哈扎爾國,然后便來到了多瑙河三角洲。
《帝國行政》一書收入了大量其他文獻中不見的事實,尤其是關于10世紀上半葉拜占庭與其鄰國,主要是羅斯之間的關系,在這本書中,“生于紫室”的皇帝君士坦丁七世披露了帝國外交政策中的幾大原則。第一就是讓鄰國互相撻伐,這當然不是君士坦丁首創的。拜占庭的外交官都是玩弄“分而治之”謀略的高手。在這個龐大帝國的所有邊界地帶,各個民族打得你死我活,或被君士坦丁堡打擊,或被其收買。因此,到了9世紀末,皇帝利奧四世在和保加爾人的沙皇西緬打仗的時候,就讓馬扎爾人過來幫忙。阿爾帕德率領軍隊侵入保加利亞,燒殺搶掠。保加爾人便只能向當時俄國大草原的霸主佩切涅格人求助。他們從背后攻打馬扎爾人,迫使后者逃入特蘭西瓦尼亞躲了起來。
瓦良格人受邀來到(或自行前來)諾夫哥羅德,發現了通往“希臘人”的道路,于是就融入了拜占庭的外交政策之中。他們和拜占庭打來打去,又與之締結和約,建立聯盟。結果拜占庭又融入了瓦良格伊戈爾大公國的對外政策,此時,后者正將諾夫哥羅德的首府遷往基輔。基輔羅斯由此誕生,俄國歷史也正式開始。首都的變化(接下來還有多次變化,這是第一次)使歷史的天平又晃動了起來,從而使羅斯人從西向東行進,之后又從東往西,從森林進入草原,之后又從草原來到森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