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出娘肚子，就遭受了第一次流放：他們把我送到普蘭古埃，位于迪南、圣馬洛和朗拜爾之間的一個美麗的小村子。我母親的唯一的兄弟，德·博代伯爵在村旁修建了一座城堡，叫作“妙選”。我母親那邊的祖產(chǎn)一直延伸到克爾瑟勒鎮(zhèn)，愷撒的《高盧戰(zhàn)記》稱之為“庫里奧索里特”。我的外祖母早已守寡，和她的姐姐德·布瓦戴耶小姐住在旁邊一個小村子里，有橋和普蘭古埃相連，人稱“修道院”，因?yàn)槟抢镉幸蛔竞V會修士的修道院，是獻(xiàn)給圣母納扎萊特的。

我的奶娘不生育，另一個女基督徒喂我奶吃。她把我獻(xiàn)給了村莊的保護(hù)主圣母納扎萊特，向她許諾我為了她穿藍(lán)色和白色的衣服直到七歲。我才活了幾個鐘頭，時間的重力已在我的額上打下了印記。為什么不讓我死？因?yàn)樘熘饕褯Q定恩準(zhǔn)無知者和無邪者的愿望，保留無謂的盛名可能危及的歲月。

布列塔尼農(nóng)婦的這種許愿本世紀(jì)已不再時興；不過，那畢竟是一件令人感動的事情，一位神圣的母親介入孩子和上天之間，分擔(dān)人世的母親的關(guān)懷。

三年后，他們把我送回圣馬洛。我父親收回貢堡的土地也已七年了，他想重新回到他的祖先曾經(jīng)居住過的領(lǐng)地上。他不能談判已歸于古雍家族的莊園波福爾，也不能談判已落入孔岱家族的夏多布里昂男爵領(lǐng)地，于是就把目光轉(zhuǎn)向貢堡（福華薩[1]寫作Combour）——我家的幾支都通過和科艾特康家的婚姻擁有過它。貢堡在諾曼底和英吉利的進(jìn)軍中保衛(wèi)過布列塔尼，它是多爾的主教冉肯于1016年修建的，主塔建于1100年。德·杜拉元帥是因?yàn)槠拮硬艙碛胸暠さ模钠拮咏鞋斂蓜谵薄さ隆た瓢乜担窍亩嗖祭锇杭业娜恕Ｋ臀腋赣H談妥。德·阿萊侯爵是王家衛(wèi)隊(duì)擲彈騎兵隊(duì)的軍官，也許因其勇敢而太有名了，乃是科艾特康—夏多布里昂這一支的最后一人。德·阿萊先生有一個兄弟。元帥作為我們的姻親，后來把我哥哥和我引薦給路易十六。

家里是讓我進(jìn)王家海軍的。對于每一個布列塔尼人來說，遠(yuǎn)離宮廷是自然而然的，對我父親來說尤其如此。我們的貴族身份更在他身上加強(qiáng)了這種感覺。

我被送回圣馬洛的時候，我父親正在貢堡，我哥哥在圣布里厄克中學(xué)，我的四個姐姐在我母親身邊。

我母親的全部感情集中在她的長子身上。不是她不愛其他的孩子，而是她對年輕的德·貢堡伯爵表現(xiàn)出一種盲目的偏愛。的確，我作為男孩，最小的孩子，騎士（人家這樣叫我），比我的姐姐們有些特權(quán)；然而說到底，我還是被丟在仆人的手里。再說，我的母親很有思想，很有德行，忙于社會事務(wù)和宗教職責(zé)。我的教母德·普魯埃伯爵夫人是她的密友。她也去看望莫佩爾杜依和特呂波萊神甫的親戚。她喜歡政治、消息、社交界，因?yàn)樵谑ヱR洛，人們搞政治就像薩巴的僧人在塞德龍河谷[2]搞政治一樣。她熱情地投入拉沙羅太事件之中。她把一種好責(zé)罵的脾氣、心不在焉的想象、精打細(xì)算的精神帶進(jìn)家里，起初使我們認(rèn)不出她那些令人欽佩的品質(zhì)了。說是秩序井然，可她的孩子們被管得雜亂無章；她本來慷慨大度，看起來卻是吝嗇小氣；她原本性情溫和，卻老是責(zé)罵訓(xùn)斥：我父親是仆人們的恐怖，我母親卻是災(zāi)難。

從我父母的這種性格中產(chǎn)生了我一生中最初的感情。我依戀那個照顧我的女人，一個叫維爾納福的善良女人，我此刻寫她的名字，心中涌動著感激之情，眼睛里含著淚水。維爾納福類似家里的管家，她抱著我，偷偷地給我她能夠找到的東西，給我擦眼淚，吻我，把我丟在一個角落里，回來抱我的時候總是嘟噥著：“這一個可不會盛氣凌人！他心腸好呀！一點(diǎn)兒都不嫌棄窮人！來吧，小家伙！”接著，她就給我好多葡萄酒和糖。

我對維爾納福的小孩子的好感很快便被一種更為相稱的友情壓倒了。

呂西爾是我的四姐，比我大兩歲。她是最小的女兒，備受冷落，首飾全是姐姐們?nèi)恿瞬灰摹Ｏ胂笠幌掳桑阂粋€瘦弱的小姑娘，對她的年齡來說長得太高，胳膊的動作很不靈活，神情靦腆，說話困難，什么也學(xué)不會；給她的裙子是照著別人的身材做的，凸紋布的上身裹著她的胸，凸起的部分把她的胸兩側(cè)都磨破了；您再用一條裹著棕色絨布的鐵項(xiàng)圈讓她的脖子挺直，再把她的頭發(fā)盤在頭頂，戴上一頂黑布無邊女帽，您就會看到在我回到父親的屋檐下時使我感到震驚的那個可憐人兒了。在孱弱的呂西爾身上，誰也想不到有朝一日大放光彩的那種才能和美。

她像個玩具任我擺布；我可一點(diǎn)兒不曾濫用我的權(quán)力，我沒有讓她服從我的意志，我反倒成了她的保護(hù)者。每天早晨有人把我和她送到古帕爾嬤嬤那里，那兒有兩個身穿黑衣的老羅鍋，教孩子們念書。呂西爾念得很差，我念得更壞。她們訓(xùn)斥她，我就抓她們，她們就向我母親大告其狀。我開始被視為廢物、反抗者、懶鬼、一頭驢。這些看法進(jìn)入我父母的頭腦里，因?yàn)槲腋赣H說過，夏多布里昂家的所有騎士都曾經(jīng)是追兔子的、酒鬼、好吵架的。我母親則嘆氣，看見我的亂糟糟的夾克衫就埋怨。我還是個孩子，可我父親的話就已經(jīng)讓我反感；當(dāng)我母親先是指責(zé)我然后就稱贊她稱為卡圖[3]、英雄的我那哥哥的時候，我就感到人們似乎料定我會干的一切壞事我都能干出來。

我的寫字老師戴斯普雷先生頭戴水手假發(fā)，對我的不滿意不下于我的父母。他讓我根據(jù)他提供的樣本無休止地抄寫這兩句詩，我討厭這兩句詩倒不是因?yàn)槔锩嬗姓Z言錯誤：

我的精神呀，我是想跟你談?wù)劊?

你有一些我不能隱瞞的缺陷。

他的指責(zé)還伴有拳頭，他一邊打我的脖子，一邊叫我“tête d'achocre”；他是想說“achore”[4]嗎？我不知道“achocre”的頭是什么意思，我想總是很可怕吧。

圣馬洛只是一堵懸崖。它從前崛起于一片咸水沼澤之中，由于海水的侵入而變成一個島，在907年，海灣形成，波濤中也聳立起圣米謝爾山。如今，圣馬洛懸崖和陸地只有一道堤相連，那道堤很詩意地叫作“犁溝”。犁溝的一側(cè)直接受到大海的攻擊，另一側(cè)則受到海流的沖刷，海流轉(zhuǎn)而進(jìn)入海港。1730年，一場風(fēng)暴幾乎將它徹底摧毀。退潮時，海港干涸，大海的東緣和北緣露出一片沙灘，那沙子是最好的。那時可以去我的老家看看。近處和遠(yuǎn)處，散布著一些懸崖、要塞、無人居住的小島——王家要塞、孔舍、塞臧波勒和格朗貝，那里將是我的墳?zāi)埂疫x得好，然而并不知道：在布列塔尼方言中，“貝”的意思是“墳”。

在犁溝的盡頭豎了一座耶穌受難像。海邊有一座沙丘，這座沙丘叫作霍蓋特，上面有一個舊絞刑架，其支柱我們用來做搶四角游戲，我們還和水鳥爭奪這些支柱。不過，我們待在這個地方并非沒有感到某種恐怖。

那里也是牧羊的沙丘會聚的地方，那些沙丘被稱作“蜂蜜”；左邊有帕拉美山腳的草場，通往圣塞爾萬驛站的大路，新公墓，一座耶穌受難像，丘頂上幾座磨坊，就像艾萊斯朋托斯[5]入口處阿喀琉斯墓上的那些磨坊一樣。

1812年1月，狼谷

注釋

[1]法國歷史學(xué)家（約1337—1400）。

[2]《圣經(jīng)》故事，最后審判的號角在此吹響。

[3]古羅馬政治家，祖孫有大小卡圖之稱。

[4]在希臘文中，這個詞有“膿皰病”的意思。

[5]達(dá)達(dá)尼爾海峽的古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