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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分(2)

我坐著,坐在鋁制的桌子邊,坐在鋁制的椅子上,輕盈得仿佛可以隨風飄蕩。我是幸福的,我這樣說服自己,我在羅馬,我坐在羅馬的羅通達廣場,坐在廣場拐角的咖啡店外,喝著杜松子酒。這酒也一樣是可以隨風而逝的、輕盈的——像輕金屬一樣輕,仿佛是用鋁釀造的——這就是格拉巴酒,我點了格拉巴酒,因為海明威在書中寫道,人在意大利就應當喝這種酒。我想變成一個有意思的人,雖然我是一個無聊的人。有什么東西在困擾著我。也許是那群身世悲慘的貓。沒有人喜歡看到貧窮,而在這里,身無分文的人是無法獲得救贖的。但我該做什么?對此我向來一無所知。我移開目光。很多人都是這么做的,但我因此備受煎熬??磥砗C魍埔粺o所知。格拉巴酒喝起來像是變質的混合酒。嘗起來像帝國馬克時代的德國黑市杜松子酒。我曾經用一幅倫巴赫[10]換了十瓶這樣的杜松子酒。那是一幅俾斯麥肖像畫;這幅畫落在了一名身穿美軍制服的假古巴人手中。本來要炸毀倫敦的V-2火箭推進劑被提煉成了這批杜松子酒;喝了這種酒,人也會騰騰起飛,不過不用擔心,那幅倫巴赫也是假的。我們德國如今有經濟奇跡和優質杜松子酒。意大利人也有品質好的杜松子酒,但在這里經濟奇跡還未出現。我仔細打量著廣場。眼前就有蒙騙國家的行為正在發生。一名年輕女子正從一條臟兮兮的圍裙下掏出美國煙進行交易。她讓我又想到了那些貓。這名女子是那些可憐動物的人形姐妹,她衣衫襤褸,頭發蓬松,全身都是開了口的潰瘍。她不幸而墮落;她也有繁衍不息的同類,淫亂和饑餓令他們墮落。眼下,這名女子希望通過隱蔽的手段弄到錢。她想要禮拜金牛[11],但我不知道金牛會不會滿足她的祈求。我突然想到,這名女子搞不好有天會被他人謀殺。我腦海中想象著她被勒死的場景;那時,她作為一名商人已功成名就,早已榮登一家正經小賣部的寶座,成了一位貨真價實的女士。廣場上的金牛勉強賞給了她一點甜頭。她在這里似乎小有名氣。她站在洶涌的車流中,像一個浮標,靈活小巧的菲亞特機警而大膽地向她開了過來。剎車聲是多么刺耳!司機們都是些英俊的男人,頂著鬈曲的、燙過的、涂了油的頭發的英俊男人,擁有打過油的、上了光的、搽了香水的光頭的英俊男人,他們指甲得到精心修剪過的手,捏著錢從車窗中伸出來,接過包裹,然后又開著小菲亞特掉頭奔向另一段逐利的旅程,膽大妄為地繼續剝奪著國家的利益。一個年輕的女人走了過來,她藍色風衣上戴著的紅領巾向我吐露了她的身份。她一臉的驕傲!我想:你憑什么這么傲氣沖天,你目空一切,給貓咪送食物的老婦人你也不放在眼中,最主要的是,你的詞典中沒有同情心。一個門洞中藏匿著一個男人,油膩得好似剛從油瓶里拖出來一般。他是女煙販子的朋友,或者是手下,又或者是她的保護人;說不定他就是她的老板,一個追求銷售業績的嚴肅商人。不管怎么說,我覺得他是命運簽發給這個女人的魔鬼。每隔一會兒,這一對兒就會在廣場上偶遇。她把收到的臟兮兮的里拉紙幣交給他,他塞給她用玻璃紙整齊地包裹著的煙盒。一名國家憲兵身著優雅挺拔的制服站在那里,像是他本人的一座紀念像,他用帶著蔑視和厭煩的眼光看著萬神殿。我想:你們會成為一對出色的夫妻,貓會被稱為國家貓,那位富有同情心的老婦人會死在國家老人院里,魚頭將會歸屬人民,一切都會變得井然有序,令人感到可怕。眼下,混亂和轟動依然生活在我們當中。商人們用貪婪、沙啞的聲音叫賣著晚報。我一直對他們心懷敬佩。他們是譜寫犯罪、不幸、丑聞和國家騷動狂想曲的作者和贊頌者。印度支那叢林中的白色堡壘即將陷落。[12]在這些日子里,是戰爭還是和平的問題懸而未決,但我們對此一無所知。我們只是到了很晚才知道毀滅曾經威脅過我們,我們是從報紙上了解到這一切的,但相關的報紙當時還沒有印刷出來。那些能吃的人吃得油光滿面。我們繼續喝我們的咖啡,喝我們的杜松子酒;我們工作,為了能夠有錢可花,有機會時,我們相擁而眠。羅馬是一個非常適合男人的城市。我對音樂感興趣,似乎羅馬的很多人也對新音樂感興趣。他們從許多國家來到這座古都參加本屆大會。亞洲?亞洲離我們很遠。從亞洲乘飛機來此需要十個小時,它廣闊遙遠得猶如葛飾北齋的海浪。這一海浪洶涌而來。它沖刷著奧斯蒂亞的海灘,冒出一具年輕女孩尸體的那片海灘。[13]可憐的逝者像個幽靈穿過羅馬,部長們被她蒼白的影子嚇得膽戰心驚;但為了自身的利益,他們可以讓一切都再次按自己的意愿修正。海浪接近了昂蒂布[14]的礁石。“Bonsoir,Monsieur Aga Khan!”[15]我敢說這事跟我毫不相關嗎?我沒有銀行賬戶,沒有黃金和寶石,我一文不值;我是自由的,我沒有賽馬,也沒有需要我保護的電影小明星。我的名字是齊格弗里德·普法拉特。我知道這是個可笑的名字。但這個名字并不比很多別的名字更可笑。為什么我這么討厭這個名字?這個名字又不是我選的。我喜歡厚著臉皮說話,但我為此感到羞愧;我行為粗魯,卻渴望有能力展示對別人的尊重。我是個作曲的。也就是說,如果不是為大型廣播音樂會作曲,我的職業就像我的名字一樣可笑。現在齊格弗里德·普法拉特的名字出現在了音樂會的節目單中。我為什么不挑個筆名呢?我不知道。我是不是被這個令人生厭的名字下了咒,還是我會繼續遭到它的鉗制?是因為我的族群不能任我逍遙?然而我相信,所有發生過的、被思考過的、被夢想過的都將消解湮滅,宇宙中的一切——不可見的與讓人無法理解的——都與我有關,并向我發出召喚。

一輛锃亮的黑色大轎車,像一具閃閃發光的黑色棺材,帶著鏡子般不透明的窗戶,無聲地開到了萬神殿前??雌饋硐袷且惠v公使館的車,坐在皮革座位上的可能是冥王星的大使,也可能是地獄或火星的部長。廣場上喝著酒做著夢的齊格弗里德,注意到了開過來的這輛車,他掃了一眼車牌,看到上面寫的是阿拉伯文,但這些在他眼中絲毫沒什么特別之處。難道來的是《一千零一夜》故事中的王子,一位被流放的國王?穿著軍服的棕色臉龐的司機從駕駛座上跳了下來,扯開轎車的車門,像一名時刻準備好的副官一樣,殷勤體貼地緊緊跟在一名身著灰色西裝的人身后。這套西裝用的是英國法蘭絨面料,剪裁可能出自一名高級裁縫之手,舒適貼身,但套在這個人粗壯的身體上——他脖子粗大、肩膀寬闊、胸腔發達,腹部像一個圓鼓鼓的拳擊球一樣圓潤有彈性,大腿健壯——卻讓人感覺他身上穿的是德國山區農民的傳統服裝。這個人一頭剛硬的灰色短發,戴著一副碩大灰暗的太陽眼鏡,讓他看上去不像一個鄉巴佬,更像一個神秘、狡猾、游歷豐富的外交人員,或者遭到通緝的膽大妄為的罪犯。他是想要拜訪諸神的奧德修斯嗎?他不是奧德修斯,伊薩卡詭計多端的國王;這個人是個劊子手。他來自死亡的王國,腐肉的氣味飄蕩在他四周,他就是死亡,一個殘酷、卑鄙、笨拙、沒有想象力的死亡的化身。他是猶太揚,是齊格弗里德十三年沒有見過的姨父猶太揚,他從小就害怕的猶太揚。齊格弗里德經常因為躲避猶太揚而受罰,在他眼中,高特力姨父是一切值得恐懼和憎恨的事物的化身,是強制、行軍、戰爭的象征,就是現在,時不時地,他還會覺得自己能聽到那個公牛脖子男人的怒吼聲與不間斷的責罵聲。他的形象曾經反復出現在報紙上、廣告柱上、學校大廳的墻上、電影幕布上,他的頭憤怒地向前勾著,身著簡單的制服和未擦過的行軍靴,展現出一個令人恐懼的強大護民官的形象,然而齊格弗里德對此印象寥寥。所以,齊格弗里德在逃往自由的時候,喝著海明威推薦的格拉巴酒的時候,凝望著羅馬廣場、沉思著自己的音樂——他的孤獨的冒險——的時候,完全沒有認出猶太揚·高特力,他甚至從來沒有想過,這頭怪物會出現在羅馬并即將死而復生。齊格弗里德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冷戰,他的視線有點漫不經心地掃過了一個肥胖的、大概有錢的陌生人。這是個在世上有點分量但并不友好的陌生人,他把貝尼托引到身邊,抓住它的脖子,在孩子們的尖叫聲中把這只動物抱進他的豪華汽車。司機像個錫兵一樣愣了一下,恭恭敬敬地在猶太揚和貝尼托身后關上了車門。那輛黑色的大車靜靜地滑出了廣場,齊格弗里德瞥見車牌上的阿拉伯文字在午后的陽光下閃閃發光,直到一片云彩飄到太陽之前,讓塵埃和霧氣中的光輝瞬間消失不見。

伊爾莎受丈夫庫倫貝爾格的邀請,前來觀看排練,齊格弗里德沒有注意到她。此時整個大廳里被照亮的只有舞臺這一塊,而她坐在大廳的最后一排,坐在一棵綠色的盆栽樹旁,聆聽著樂團的演奏。伊爾莎并不喜歡這部交響樂。她聽到的是不諧的和音,是相互敵對、互不協調的聲音,是漫無目的的尋找,是淺嘗輒止的試驗,因為這支音樂開辟了眾多不同的道路,卻又總是半途而廢。它從不為某種思想停留徘徊,所有的聲音仿佛從一開始就是凌亂的碎片,充滿了懷疑,被籠罩在絕望中。伊爾莎覺得,作曲人在創作的時候,自己也不清楚到底想要表達什么。他是不是很絕望,因為看不到前行的道路?或者對他來說,是不是已經沒有前行的道路,因為他在每條道路上都鋪滿了他的絕望的黑夜,致使道路再也無法通行?庫倫貝爾格講了很多關于齊格弗里德的事,但伊爾莎還不認識他。到目前為止,他對她來說可有可無??墒乾F在齊格弗里德的音樂令她心情煩躁,而她不想變得煩躁不安。他的音樂中有個音讓她難過憂傷,而她的生活經驗告訴她,人最好逃離痛苦與憂傷。她不想要承受苦難的折磨。再也不要。她已經受夠了苦難的折磨。她給乞丐的錢總是數目大得離譜,但是她不會問他們為何要以乞討為生。庫倫貝爾格可以去往世界任何一個地方擔任指揮,不管是紐約還是悉尼,而且報酬也更為豐厚;伊爾莎沒有勸阻他為羅馬大會排練齊格弗里德的交響樂,然而現在她對他充滿了同情。因為他為之努力的東西,本身就是分散凌亂、毫無希望的;他為之努力的東西,是對純粹一文不值的絕望的表述,并且這種表述毫不遮遮掩掩,讓人覺得很不要臉。

排練之后,庫倫貝爾格夫婦去吃飯。他們兩個很享受美食;他們吃的次數多,而且吃得又多又好。幸虧現在沒人看到他們這樣。吃這么多精致的食物對他們來說完全不在話下;他們兩個比例勻稱,但不胖,看上去營養充足,但并沒有營養過剩,兩個人在一起很相稱,像是一對得到精心照料的動物。庫倫貝爾格看到伊爾莎一言不發,就知道她不喜歡齊格弗里德的音樂。你很難去反駁一個一言不發的人,最終庫倫貝爾格表揚說,齊格弗里德是這批新人中最有天賦的一位。他晚上會請齊格弗里德來吃飯。他不知道伊爾莎是否同意。他似乎只是順嘴提到這件事,伊爾莎問道:“是在賓館里嗎?”庫倫貝爾格說:“是?!币翣柹靼琢藥靷愗悹柛袷窍胍约鹤鲲垼兰词故窃诼眯衅陂g——他們其實一直在旅行當中——他對烹調的愛好也絲毫不減。這說明庫倫貝爾格真的非常欣賞齊格弗里德,想要跟他結交,因此伊爾莎就不再多講了。而且,她又有什么理由不招待齊格弗里德?伊爾莎不喜歡拒絕。她也不喜歡和庫倫貝爾格爭執。他們幾乎從不爭吵。在他們夫妻之間沒有爭吵的立足之地,即使是在緊急和危險的情況下穿過陸地和大海時,他們也從未有過爭吵。好吧,齊格弗里德可以來賓館,他們會為他做飯,她同意了。也許庫倫貝爾格說得對,齊格弗里德是個令人愉快的人,但是他的音樂就算在將來也不會有什么變化,伊爾莎甚至不相信,他的音樂存在著變化的可能性,因為這音樂所傳達的聲音——盡管令她反感——是真實的,在其破碎之中包含著命運的意象,因此也無法變更。也許齊格弗里德是個好人,可是她永遠都無法愛上他的音樂。伊爾莎觀察著庫倫貝爾格,他身穿蘇格蘭粗羊毛的西裝,腳蹬吱吱作響的雙底鞋,走在她的身邊,他所剩無幾的頭發已經灰白,但是堅定的面容上,一雙眼睛依然炯炯有神。他的身材略有發福,但在羅馬躁動喧囂的街道上,腳步依然堅定而敏捷。庫倫貝爾格看上去是個沉默的人,確切地說,是一個內心非常平靜,但精神活躍的人,他永遠不會急躁,也不會感情用事。伊爾莎相信,他對齊格弗里德的成長所給出的鼓勵,是建立在感情基礎上的:1944年,一名關在英國的德國戰俘營中的德國士兵給他——一名自愿的移民和非自愿的“一戰”朗厄馬克志愿沖鋒隊隊員——寫信,請他寄去新音樂的樂譜,這件事還是觸動了他的心弦。對庫倫貝爾格來說,齊格弗里德的戰俘營來函傳遞了一個信號,一個來自被野蠻籠罩的歐洲的信號,像挪亞方舟中的鴿子帶來的消息:洪水已經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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