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著,坐在鋁制的桌子邊,坐在鋁制的椅子上,輕盈得仿佛可以隨風飄蕩。我是幸福的,我這樣說服自己,我在羅馬,我坐在羅馬的羅通達廣場,坐在廣場拐角的咖啡店外,喝著杜松子酒。這酒也一樣是可以隨風而逝的、輕盈的——像輕金屬一樣輕,仿佛是用鋁釀造的——這就是格拉巴酒,我點了格拉巴酒,因為海明威在書中寫道,人在意大利就應當喝這種酒。我想變成一個有意思的人,雖然我是一個無聊的人。有什么東西在困擾著我。也許是那群身世悲慘的貓。沒有人喜歡看到貧窮,而在這里,身無分文的人是無法獲得救贖的。但我該做什么?對此我向來一無所知。我移開目光。很多人都是這么做的,但我因此備受煎熬??磥砗C魍埔粺o所知。格拉巴酒喝起來像是變質的混合酒。嘗起來像帝國馬克時代的德國黑市杜松子酒。我曾經用一幅倫巴赫[10]換了十瓶這樣的杜松子酒。那是一幅俾斯麥肖像畫;這幅畫落在了一名身穿美軍制服的假古巴人手中。本來要炸毀倫敦的V-2火箭推進劑被提煉成了這批杜松子酒;喝了這種酒,人也會騰騰起飛,不過不用擔心,那幅倫巴赫也是假的。我們德國如今有經濟奇跡和優質杜松子酒。意大利人也有品質好的杜松子酒,但在這里經濟奇跡還未出現。我仔細打量著廣場。眼前就有蒙騙國家的行為正在發生。一名年輕女子正從一條臟兮兮的圍裙下掏出美國煙進行交易。她讓我又想到了那些貓。這名女子是那些可憐動物的人形姐妹,她衣衫襤褸,頭發蓬松,全身都是開了口的潰瘍。她不幸而墮落;她也有繁衍不息的同類,淫亂和饑餓令他們墮落。眼下,這名女子希望通過隱蔽的手段弄到錢。她想要禮拜金牛[11],但我不知道金牛會不會滿足她的祈求。我突然想到,這名女子搞不好有天會被他人謀殺。我腦海中想象著她被勒死的場景;那時,她作為一名商人已功成名就,早已榮登一家正經小賣部的寶座,成了一位貨真價實的女士。廣場上的金牛勉強賞給了她一點甜頭。她在這里似乎小有名氣。她站在洶涌的車流中,像一個浮標,靈活小巧的菲亞特機警而大膽地向她開了過來。剎車聲是多么刺耳!司機們都是些英俊的男人,頂著鬈曲的、燙過的、涂了油的頭發的英俊男人,擁有打過油的、上了光的、搽了香水的光頭的英俊男人,他們指甲得到精心修剪過的手,捏著錢從車窗中伸出來,接過包裹,然后又開著小菲亞特掉頭奔向另一段逐利的旅程,膽大妄為地繼續剝奪著國家的利益。一個年輕的女人走了過來,她藍色風衣上戴著的紅領巾向我吐露了她的身份。她一臉的驕傲!我想:你憑什么這么傲氣沖天,你目空一切,給貓咪送食物的老婦人你也不放在眼中,最主要的是,你的詞典中沒有同情心。一個門洞中藏匿著一個男人,油膩得好似剛從油瓶里拖出來一般。他是女煙販子的朋友,或者是手下,又或者是她的保護人;說不定他就是她的老板,一個追求銷售業績的嚴肅商人。不管怎么說,我覺得他是命運簽發給這個女人的魔鬼。每隔一會兒,這一對兒就會在廣場上偶遇。她把收到的臟兮兮的里拉紙幣交給他,他塞給她用玻璃紙整齊地包裹著的煙盒。一名國家憲兵身著優雅挺拔的制服站在那里,像是他本人的一座紀念像,他用帶著蔑視和厭煩的眼光看著萬神殿。我想:你們會成為一對出色的夫妻,貓會被稱為國家貓,那位富有同情心的老婦人會死在國家老人院里,魚頭將會歸屬人民,一切都會變得井然有序,令人感到可怕。眼下,混亂和轟動依然生活在我們當中。商人們用貪婪、沙啞的聲音叫賣著晚報。我一直對他們心懷敬佩。他們是譜寫犯罪、不幸、丑聞和國家騷動狂想曲的作者和贊頌者。印度支那叢林中的白色堡壘即將陷落。[12]在這些日子里,是戰爭還是和平的問題懸而未決,但我們對此一無所知。我們只是到了很晚才知道毀滅曾經威脅過我們,我們是從報紙上了解到這一切的,但相關的報紙當時還沒有印刷出來。那些能吃的人吃得油光滿面。我們繼續喝我們的咖啡,喝我們的杜松子酒;我們工作,為了能夠有錢可花,有機會時,我們相擁而眠。羅馬是一個非常適合男人的城市。我對音樂感興趣,似乎羅馬的很多人也對新音樂感興趣。他們從許多國家來到這座古都參加本屆大會。亞洲?亞洲離我們很遠。從亞洲乘飛機來此需要十個小時,它廣闊遙遠得猶如葛飾北齋的海浪。這一海浪洶涌而來。它沖刷著奧斯蒂亞的海灘,冒出一具年輕女孩尸體的那片海灘。[13]可憐的逝者像個幽靈穿過羅馬,部長們被她蒼白的影子嚇得膽戰心驚;但為了自身的利益,他們可以讓一切都再次按自己的意愿修正。海浪接近了昂蒂布[14]的礁石。“Bonsoir,Monsieur Aga Khan!”[15]我敢說這事跟我毫不相關嗎?我沒有銀行賬戶,沒有黃金和寶石,我一文不值;我是自由的,我沒有賽馬,也沒有需要我保護的電影小明星。我的名字是齊格弗里德·普法拉特。我知道這是個可笑的名字。但這個名字并不比很多別的名字更可笑。為什么我這么討厭這個名字?這個名字又不是我選的。我喜歡厚著臉皮說話,但我為此感到羞愧;我行為粗魯,卻渴望有能力展示對別人的尊重。我是個作曲的。也就是說,如果不是為大型廣播音樂會作曲,我的職業就像我的名字一樣可笑。現在齊格弗里德·普法拉特的名字出現在了音樂會的節目單中。我為什么不挑個筆名呢?我不知道。我是不是被這個令人生厭的名字下了咒,還是我會繼續遭到它的鉗制?是因為我的族群不能任我逍遙?然而我相信,所有發生過的、被思考過的、被夢想過的都將消解湮滅,宇宙中的一切——不可見的與讓人無法理解的——都與我有關,并向我發出召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