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分(1)
- 死于羅馬(戰后三部曲之三)
- (德)沃爾夫岡·克彭
- 3692字
- 2024-03-27 18:01:14
曾幾何時,這座城市中有眾神棲居。拉斐爾,阿波羅的幸運之子,如今就安葬在萬神殿中。說起來拉斐爾尚是半神,令人唏噓的是,后來葬其側伴其眠的又都是些什么東西?一個功績泯然的紅衣主教、幾個國王與他們有眼無珠的將軍們、躍上了高枝的官員、名字忝列詞典的學者、身居學院高位的藝術家。有誰會在乎他們?萬神殿的穹隆之上曾覆有青銅瓦,正中開著一個圓形的窗口。在這古代的穹隆之下,立著瞠目結舌的游客們,他們面容呆滯,舉頭仰望著從這唯一的窗口中投射下的光線,光線如雨水般灑向他們。是金色的雨水嗎?達那厄[1]聽任托馬斯·庫克[2]和意大利旅游局的導引;不過她了無欲望,興致欠缺。她不會掀起裙裾,恭迎神的臨幸。珀爾修斯因而無從降生,美杜莎就此保住了頭顱,隱于市井。朱庇特呢?化身為退休的無名小卒,混跡于我們這樣的凡人當中,或許他就是美國運通公司的那位老先生、德歐旅行社的客戶?又或者他寄居在城市邊緣的城墻后面,被關在瘋人院里,接受好奇的精神病醫師的分析,抑或被扔進了政府的監獄中?一只母狼被關在了卡比托利歐山下的鐵牢中,這只罹病而絕望的野獸遠離了羅慕路斯和雷穆斯,令他們再也無緣吮吸奶水。游客們的面容在萬神殿的光線中像一塊塊面團,是誰家的面包師將其揉捏成型,又是哪家的烤爐為其抹上了色彩?
他的音樂聲響起,卻又似是而非,再也無力撥動他的心弦,這讓他心煩意亂。一個人第一次在錄音機中聽到自己的聲音時也是如此,這個人會想,原來這就是我,一個膚淺小人、花花公子、騙子、偽君子、愛慕虛榮的輕浮之徒。更加離譜的是小提琴聲,聲音過于完美,但不是橫掃樹林的狂風,不是黑夜中孩子與魔鬼的密語。這不是生存的恐懼,生存的恐懼不會這么節制、這么溫和,生存的恐懼應該是內心的折磨。那種原生的恐懼源自森林的幽綠、四野的蒼穹、翻動的浮云——這些才是齊格弗里德想要吟唱的主題,他終究無法將其完整地呈現出來,要怪就怪他自己心有余而力不足。此刻,他心情沮喪、虛弱無力、郁悶想哭,然而庫倫貝爾格情緒高昂,對他的交響樂贊賞有加。齊格弗里德打心眼里佩服庫倫貝爾格,佩服他對樂譜的處理、對指揮棒的駕馭;但是在某一刻,齊格弗里德覺得自己遭到了庫倫貝爾格的強暴。他對不知反抗的自己更是心生怨恨。可是他對此無能為力,因為庫倫貝爾格擁有淵博的知識,對事物的理解更為深刻,而齊格弗里德所學甚少,在理論方面更是難以比肩庫倫貝爾格。庫倫貝爾格對齊格弗里德的樂譜做了修整、進行了分段、突出了重點,然而齊格弗里德心中所系的是對某種聲音的追尋,是要喚醒關于所有生命誕生之前的那座花園的回憶,是要尋求逼近事物的真理——而真理必然是非人的。可是在庫倫貝爾格的指揮棒下,音樂變得明朗而富有人性,變成了給文化人聆聽的音樂;對齊格弗里德而言,自己的音樂如今變得陌生起來,令他感到失望,音樂中應有的情感遭到馴服,趨向和諧,這些都讓齊格弗里德煩躁不安,但是他所具有的良好的音樂素養,又讓他無法不欣賞音樂表達的準確性、樂器的純粹性,以及這個著名樂團的百名藝術家的傾心演繹。
大廳中刷綠的花桶里種的是月桂樹,或者也可能是夾竹桃;不管怎樣,殯儀館中也擺放著同樣的植物,這些植物會讓人在炎炎夏日中憶及寒冬。齊格弗里德首部重要作品的標題就是《關于死亡與夾竹桃色彩的變奏》,一部沒有被演奏過的七重奏。在創作第一稿時,他想到的就是他的祖母,那是他唯一愛過的家人;這么說也許是因為在齊格弗里德父母的家中,人來人往,軍靴聲不斷,而穿過來往人群的祖母又顯得那么安靜和疏離。最后祖母的火葬儀式如此盛大而悲傷!如果祖母——一個牧師的遺孀——能夠看到這一切,必然不會贊成舉辦這么一場葬禮,不僅技術含量高、舒適度高,而且那么衛生,那么方便,那么厚顏無恥并且順其自然地把她從這個世界剔除了出去。讓她不舒服的肯定還包括婦女協會敬獻的花哨的納粹十字飄帶,就算她對此一言不發。在七重奏的第二稿中,齊格弗里德試圖用七件樂器構建某種更普遍的、更隱秘的東西,某種秘密的反抗,某種稍縱即逝的、壓抑的、浪漫的、脆弱的情感。在反抗的樂章中,他的嘗試仿佛是玫瑰包圍著的大理石軀干,仿佛是燃燒的軍械庫中一名年輕戰士的軀干,或者一名雙性人的軀干:這是齊格弗里德對周圍環境的反抗,對戰俘營的反抗,對帶刺的鐵絲網的反抗,對那些言語可憎令他厭煩的同志的反抗,對他歸罪于他父母的戰爭的反抗,對遭到魔鬼附身和占領的整個祖國的反抗。齊格弗里德就是要惹惱所有這些人。有一次,齊格弗里德在一份英國報紙上看到庫倫貝爾格—齊格弗里德以前在家鄉就聽說過的著名指揮家——正在愛丁堡逗留,就寫信請他給自己寄一些十二音音樂的范例。齊格弗里德年少時,十二音音樂這種作曲模式并不受歡迎,遭到當權者的唾棄,遭到令人生厭的軍事教育家的唾棄,遭到那位有權有勢的、令人生畏的猶太揚姨父——猶太揚姨父鄙視他的父親,可是他父親的辦公桌上方就掛著他的陰沉畫像,畫像中的他身著令人作嘔的制服——的唾棄,所有這些更增加了十二音音樂對齊格弗里德的吸引力。庫倫貝爾格給戰俘營里的齊格弗里德寄來了勛伯格[3]和韋伯恩[4]的作品,并附上一封非常友好的信。那是環球出版社出版的舊樂譜,庫倫貝爾格就這樣把它送給了齊格弗里德。這個版本早在德國和奧地利統一之前就在維也納出版了,但在統一后被禁止出售,以至于齊格弗里德甚至從未聽說過這些作品。所以這種音樂對齊格弗里德來說是一個嶄新的世界,是讓他走出牢籠的一扇大門,不僅僅是走出戰俘營的鐵絲網圍欄,而且也是走出更令人壓抑的個人困境。他不會再爬回到他所說的枷鎖中,戰爭已經失敗。至少他已經獲得解放,再也不用向這個族群的主張卑躬屈膝,何況出生在這樣的族群一直是他的噩夢。
大廳里的灌木看上去滿布灰塵,不過那應該就是月桂樹,因為它的葉子看上去像是在湯里游蕩的曬干的香料。作為香料的月桂樹葉子,在湯里浸潤得再久,也照樣是煮不熟的碎片。這叢灌木讓齊格弗里德心情沮喪,而他并不想在羅馬傷心度日。但這些葉子還是讓他想起了往昔一碗難以下咽的湯,想起了納粹帝國學校的燉菜——帝國學校,這正是齊格弗里德的父親當初遵照猶太揚姨父的愿望把他送去學習的地方。月桂樹葉子還讓他想到了國防軍的口糧壺,國防軍則是齊格弗里德逃出帝國學校后的落腳之地。在納粹黨的容克[5]學校里也生長著綠色的月桂樹,在軍營里還生長著橡樹,那里的橡樹枝繁葉茂,枝葉蔓延,蔓延到了獎章上和墳墓周圍,而且你在這些地方還總能看到一個眉目緊鎖、陰沉著臉的家伙的照片——留著卓別林胡子的元首的照片,照片中的他仁慈地看著這群即將被犧牲的羔羊,看著這群身著制服時刻準備戰斗的男孩。此刻,在音樂廳的月桂樹和夾竹桃下,在鋪著假霜的小樹叢后,掛著一張帕萊斯特里那大師[6]的舊肖像,肖像上大師的表情并不仁慈,甚至相當嚴厲,他帶著批評的目光注視著管弦樂隊的辛苦勞作。特蘭托會議[7]已經承認了帕萊斯特里那的音樂。在羅馬舉行的大會[8]將會拒絕齊格弗里德的音樂。這讓齊格弗里德心情沮喪,對樂團的排練感到悲觀,盡管他來羅馬之前就知道會遭到拒絕,盡管他曾經以為自己會對此毫不在意。
一條壕溝圍繞在萬神殿的四周,它曾經是眾神之廟通向阿格里帕浴場的一條通道。羅馬的世界帝國崩潰了,壕溝被腐物掩蓋,現在考古學家們將其挖掘了出來,壕溝的邊墻上依然覆蓋著被風化的苔蘚,墻頭上面蹲著貓群。羅馬的貓隨處可見,它們是這座城市最古老的家族,是與奧爾西尼家族和科隆納家族一樣驕傲的世家;它們是名副其實的最后的羅馬人,然而這個家族已經沒落。它們都擁有愷撒一般的名字:奧賽羅、卡利古拉、尼祿、提比略!孩子們蜂擁而至,呼喚和逗弄著貓咪們。孩子們響亮的、尖銳的、總是在瞬間爆發出來的聲音,對陌生人而言充滿了吸引力。孩子們趴在壕溝周邊的墻上,紅潤的臉龐以及脖子上扎著的校服緞帶讓他們變成了一個個小雷諾阿。他們圍裙式的校服翻了上去,褲子很短,在透過灰塵的陽光的照射下,他們的腿看起來像青銅鑄造的雕塑的肢體。這就是意大利的美。這時有笑聲傳了過來。人們在嘲笑一位老婦人。憐憫總是以無助的形式出現在死人面前。那位老婦人拄著拐杖費力地走了過來,給貓咪們送來吃的東西。貓食被包在一張令人作嘔的濕漉漉的報紙里。是魚頭。在血跡斑斑的照片上,美國國務卿和蘇聯外交部部長握手言歡。這兩人都是近視眼。他們的眼鏡閃閃發光。嘴唇緊繃地假笑著。貓咪們相互嘶吼著、咆哮著。老婦人把報紙扔進了壕溝里。被剁下來的海魚尸首、破碎的眼睛、變色的鰓、乳白色的鱗片在拍打著尾巴的貓群中翻滾。腐肉的氣味,來自排泄物、分泌物、生殖欲望的刺鼻氣味,還有一股出自老朽的腐物與膿液的甜味,彌散到空氣中,與街道上的油煙味和羅通達廣場拐角咖啡店的新鮮咖啡氣味混合在了一起。貓咪們爭搶著魚頭。這事關生死。可悲的生物,為什么它們要繁殖?成百上千的貓慘遭遺棄,成百上千的貓在挨餓,它們春心蕩漾、有孕在身、野蠻殘忍,它們患病、迷失、沉淪,沉淪到一只貓能達到的最差的地步。一只腦袋很大的公貓,身上長著硫黃色的短毛,牢固地統治著弱者。它用貓爪掌控一切。它擁有分配的大權。它強行掠奪。它的臉上帶著權力斗爭留下的傷痕。它的耳朵上有一處咬傷——來自過去輸掉的一場戰役。它的皮毛上有癩皮疥癬。孩子們親切地稱這只貓為“貝尼托”[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