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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分(3)

他們坐在太陽下,享受著陽光;他們坐在納沃納廣場貴得離譜的賓館的陽臺上,他們坐在這里,享受著所有的一切;他們凝望著橢圓的、令人心平氣和的老競技場,他們享受著戰爭已成過往的幸福,享受著美食。他們吃的是黃油脆煎小蟹肉、軟炸雞翅、檸檬汁油淋干生菜葉、豐滿大個的紅草莓,佐餐的是澀口刺激的弗拉斯卡蒂酒。他們享受著這美酒。他們享受著這美食。他們優雅地喝著酒。他們優雅地進著餐。他們是嚴肅安靜的進餐者。他們是嚴肅歡快的酒徒。他們幾乎一言不發,但是他們彼此深愛。

就餐后,他們搭小巴士前往暫居的火車站一帶。小巴士跟往常一樣擁擠不堪。他們的身體緊緊地靠在一起,他們和別人的身體緊緊地靠在一起。他們站在車里,一言不發、平心靜氣、心滿意足。他們決定花一點點時間參觀一下在戴克里先浴場遺址上建立起來的國家博物館。他們熱愛古典藝術和文化。他們熱愛堅硬的大理石、按照人類形象塑造的莊嚴的雕像、冷冰冰的棺槨、雙耳噴口杯帶著吉兆的弧線。他們欣賞著天使、半人半獸的農牧神、諸神與英雄。他們細細地觀看著古代傳說中的怪物,凝視著昔蘭尼[16]維納斯的優美身軀和沉睡的歐墨尼得斯[17]的頭顱。之后,他們走進了深藏于高樓之間的小巷。小巷昏暗陰涼,就在他們賓館的后面——他們住的大眾化的賓館固然索然無味,但舒適安逸。他們進了肉店,視線掃過兇殘的鉤子,上面掛著切好的肉,血已經放干的肉新鮮、清涼;他們的視線掃過牛羊的頭,它們是溫柔無語的獻祭品。他們面前斜置著一塊漂亮的大理石板,屠夫在上面擺上了鮮嫩的牛排,庫倫貝爾格用手指在肉上按了兩下,檢查肉的鮮嫩程度。他們買了牛排,然后在室外的攤子上買了水果和蔬菜,在老穹頂下的市場里買了油和酒。他們花了不少的時間找米,庫倫貝爾格直接用牙齒咬,尋找煮后會顆粒分明的米。兩人帶著一堆東西回到賓館,乘坐電梯回到了自己又大又亮的賓館的行政房。他們累了,但享受這樣的疲倦。他們看到寬闊的大床,并且享受大床帶來的清涼和潔凈的感覺。明亮的午后時光。他們沒有關上窗簾。他們在亮光里脫掉衣服,然后躺在毛巾中,蓋上被子。他們想到美麗的維納斯和蹦跳的半人半獸的農牧神。他們沉醉于自己的思緒,沉醉于回憶;他們沉醉于彼此然后墜入睡鄉深處——那預支了死亡的睡鄉,那占據了人生三分之一時光的睡鄉。可伊爾莎依然有夢,在夢中,她就是歐墨尼得斯,那位以溫和與善良為名的復仇女神。

時間到了,他現在要出發了。他已經跟別人約好了,約定的時間到了,他們在等他,但他不想去,他躊躇不前,他害怕。他,猶太揚,竟然害怕了,他的人生座右銘是什么來著?“我不知道什么是害怕!”這句話吞噬了多少人與事,他們全都已經塵歸塵、土歸土——當然這里的他們指的都是別人,他是下令的那個;他們,在沒有任何意義的進攻中陣亡沙場;他們,為了實踐某種瘋狂的榮辱觀,堅守從一開始就注定會丟失的陣地,戰斗至只剩最后一人:這就是猶太揚挺起胸膛向他的元首所報告的。可誰要是膽小鬼,就會被吊死,尸體被吊在樹上或是路燈上,脖子上還掛著恥辱牌,在死亡的冷風中飄蕩,上面寫著“我是個膽小鬼,甚至都沒有保護我的祖國”[18]。保護誰的祖國?猶太揚的祖國嗎?猶太揚的高壓帝國和他的行軍俱樂部,但愿他們下地獄,他們不僅把人吊上絞刑架,還在墻后、壁壘前將人斬首,讓人遭酷刑折磨,將人射殺,將人刺死,敵人瞄準目標,敵人向他們開槍,但是這里也有自己的同志開槍射擊。沒有更好的同志了,這里安息著的是民族的同志[19]——受尊敬的和受稱頌的——那些被處死的年輕人已經來不及思考,現在誰是敵人、誰是同志。猶太揚喜歡用父親般的口吻提到“我的年輕人”,他還喜歡嘴巴不干不凈地說著“弄死丫的”,他總是顯得那么貼近民眾,總是表現得像個好小伙,天生幽默,實際上他是昔日蘭茨貝格的私刑謀殺犯[20]、梅克倫堡農場黑軍營[21]的血腥法官、鋼盔團[22]的骷髏頭。那些衰老的諸神已經踏上了背叛之路,埃爾哈特上尉[23]跑去與文人和腦子進水的人共進晚餐,羅斯巴赫[24]帶著奶油小生們一起穿山越嶺,到處表演神秘戲劇取悅校長和神父們,而他,猶太揚,走的是正確的道路,堅定不移、筆直向前,這條道路引領他走向元首和帝國,走向諸般榮譽。

他在房間里踱來踱去,在柔軟的地毯上信步而行,墻面上貼的是布料,燈罩用的是絲綢,錦緞鋪就的床上躺的是貝尼托——那只癩皮貓。它看著猶太揚,眨著眼,面帶諷刺,它的低吼聲肯定是想說“你還活著”,一邊面帶惡心的表情看著放在床前地上銀盤子里的煎肝。為什么他把這只野獸帶了回來?它是有什么魔力嗎?猶太揚對鬼魂嗤之以鼻。他這純粹是感情用事,因為他沒法眼睜睜地看著這樣一只霸氣十足的動物遭到他人的戲弄,這讓他氣不打一處來。貝尼托!這個野小子!猶太揚住在維內托大街,他住的是一家大使級部長級的賓館、一座北約組織的將軍們云集的客棧、一棟美國鋼鐵公司總裁的豪宅、一座化工企業總監之家、一家電影明星半身像的展覽館,冒牌貨和交際花在這兒找到他們的籠子,什么樣的鳥兒會不來羅馬:各式各樣修剪時髦的胡子,只手可圍的盈盈細腰、童話般的昂貴服裝,這樣嬌小的姑娘可以一下子被人扼死,但是她們被人緊緊抓在手里的是緊實的胸部和緊實的臀部,還有可以讓人感受到的尼龍布下誘人的、令人興奮的、顫動的肉體,細窄的吊帶緊貼著肚皮和大腿,向下連到長筒襪的透明細紗上——紅衣主教不在此下榻。

他把他的藍色眼鏡取了下來。淚汪汪的眼睛,藍白相融。他這樣住在這里是不是太輕率了?對這個問題,他只能嗤之以鼻。首先,他不會犯錯,且從未犯過錯。第二,風是怎樣的:徒勞無用且轉眼即逝。這是個玩笑,猶太揚喜歡開玩笑,他就是要進這家賓館,盡管他護照上的名字不是他的本名,出生日期不是他的出生日期,但護照是真的,上面有外交簽證,他是個大人物,猶太揚一直以來都是大人物,現在又重新作為大人物出現。住這樣的賓館,他負擔得起,還可以重新喚起他的美好回憶:他以前就曾下榻于此,并在此設立指揮部向威尼斯廣場發號施令;也是在這家賓館的大廳里,他曾下令向人質開槍。

他應該穿什么?他的衣服都很昂貴,他的西裝都是由一流的阿拉伯裁縫用英國面料手工裁剪制成的。他現在是一名周游世界的老手,甚至會在去妓院前用香水,去妓院這一招還是從酋長們那里學來的,可以釋放多余的精力。不管他穿什么衣服,他都還是那個老猶太揚,一個孩子氣的家伙,一個陰沉的少年英雄,他永遠不會忘記自己的父親——一名公立學校的老師,曾經把他狠狠揍了一頓,因為他什么都不想學。也許穿深色的西裝?重逢理應好好慶祝一下。不過這種場合,灑香水就不太合適。他要去的地方,沒人要聞刺鼻的麝香。“性趣”會被隱藏起來。德國公民們將再次重逢。重新回到這些文明人當中。是否有人可以看出來,他這一路是怎么走過來的?他們可以看到他走過的所有的血腥之路,還有他這幾年經歷過的炎熱、干旱和黃沙嗎?

他從胡狼出沒的地方而來。夜間胡狼發出陣陣嗥叫聲。陌生的星辰在天空閃耀。星辰與他何干?它們只是地形圖上的方向標。除了辨別方向之外,他不會再去看星星。他也聽不見胡狼的嗥叫聲。他睡覺。他睡覺的時候很安心,很平和,從不做夢。每天晚上他都是倒頭便睡,像石沉大海一樣快。沒有夢魘,沒有良心的壓迫,沒有白骨的顯形。直到起床號將他喚醒。對他來說這是他熟悉的、想聽的音樂。沙漠上刮起了暴風。號角的聲音飄忽不定,然后消失了。號手是個懶鬼,該給他點顏色看看。沙子噼里啪啦地打在兵營的墻上。猶太揚從狹窄的行軍床上爬了起來。他喜歡艱苦的營地。他喜歡粉刷過的房間,喜歡房間里的鐵皮柜、折疊桌、洗漱架、生了銹的嘩嘩作響的壺和碗。他本來可以住在王城內的一棟別墅中,畢竟他是首席教官、軍隊的重建者、緊缺的高薪人才。但是他喜歡住在軍營。軍營給他自信,也只有軍營可以給他安全感。軍營是他的家鄉,代表著戰友情誼,代表著穩定和秩序。實際上,讓他堅持下來的是某個流浪漢的話。猶太揚又是誰的戰友?他喜愛沙漠的風景。吸引他的不是沙漠的一望無際,而是沙漠的荒涼。沙漠對猶太揚來說是訓練場,是前線,是讓一個男人保持雄性氣概的持續不斷的刺激。如果住在王城里,他會被到處可見的快步穿行的仆人所包圍,他會與身體溫暖的姑娘睡覺,他會迷失在宮殿與宮殿之間,他會像一個帕夏一樣,在放了香料的水中泡澡。可是他寧肯在營地里用肥皂洗澡,用樹根刷子把身體擦得通紅,用一把舊的德國剃須刀刮胡子。那把剃須刀是他放在褲子口袋里從柏林的魏登丹默橋一路帶到沙漠中的。他感覺很舒服。他想:自己就像一頭毛被燒光了的光溜溜的野豬。他的感官很靈敏。他可以聽到男人的聲音、水花聲、水桶的叮當作響聲、口哨聲、講黃色笑話的聲音、咒罵聲、命令聲、靴子的摩擦聲、關門聲。他聞得到監禁、奴役、皮鞋油、擦槍油、味重的肥皂、甜味的潤膚膏、酸臭的汗水、咖啡、烤熱的鋁制器皿和尿液。這是恐懼的氣味。可他不知道什么是恐懼。他對著鏡子自我夸耀;他光著身子,挺著肚子,站在被死蒼蠅弄臟的鏡子前。他圍上腰帶。這是老辦法了。這樣可以把肚子擠進去,屁股像是被提了上去,這是老將領們的小把戲了。猶太揚走到走廊上,走廊上的人趕緊貼到墻上,把自己壓扁變成順從的影子。他看不到他們。他走到空地上。血紅色的太陽飄浮著,像是被沙塵暴托在空中。猶太揚巡視著前線。沙塵暴下黃褐色的軍服也變了色。沙子像鋒利的玻璃碎片切入肉體,像冰雹一樣抽打著坦克。這讓猶太揚覺得很好笑。沙漠之子的游行!他看著他們。他看到的是杏仁眼,黑色的、發光的、忠心全無的杏仁眼;他看到的是棕色的皮膚、焦黑的臉,摩爾人、閃米特人的鼻子。他的小伙子們!他的小伙子們早就命歸黃泉。他們早已葬身在草叢、雪原、亂石黃沙之下,葬身在北極,葬身在法國,葬身在意大利,葬身在克里特,葬身在高加索,還有一些葬身在監獄下面的盒子里。他的小伙子們!如今是這兒的這么一幫人。猶太揚素來對生活的反諷鮮有察覺。他在進行例行檢閱,他嚴厲的目光掃視他們,看向他們的杏仁眼,閃爍著的、時刻準備背叛的、做夢一般的杏仁眼。猶太揚在這些人眼中沒有看到不滿。他從他們那兒看不出任何怨恨。他奪走了他們的善良,人類本性中的善良。他奪走了他們的驕傲,奪走了出生在后宮的他們的天然自信。他瓦解了他們的自尊,瓦解的辦法是教他們一件事:服從。他們已經被他按照老派的方式訓得服服帖帖的。現在他們一個個筆直地站著,像是經他的手澆鑄出來的堅定的錫兵,然而他們的靈魂已被消磨殆盡。他們現在是人形的工具。他們現在隨時可以投入戰斗,可以戰死沙場。猶太揚沒有浪費時間。他沒有讓他的東家們失望。在猶太揚指揮的地方,普魯士的舊日榮光依然閃亮,不管猶太揚去哪里,偉大的德意志帝國也將隨他前行。沙漠里的沙子和馬克沙漠[25]的沙子一樣。也許猶太揚遭到了驅逐,但是他沒有被連根拔起;他的德意志帝國,也許還會拯救這個世界的德意志依然裝在他的心中。沙塵暴中,旗桿聳立。旗桿面對著被黃沙遮掩的太陽,孤獨地聳立著。旗桿在沒有上帝的虛無中,孤獨地、高高地聳立著。命令傳達了下去。士兵們的口號像電流一般閃過。他們把自己繃得更為挺直,旗幟又一次升高飄揚!多么壯觀的無意義的象征!在綠色的旗子上閃耀著紅色的晨星。在此人們還可以買到些冷門貨——對民族主義政府的幻覺與忠誠,對以色列的敵意,這些還有用的兄弟們,多虧了他們,猶太揚今天還能繼續有錢、有聲望、有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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