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埋伏
- 臨安探案集:將軍之死
- 石投
- 8647字
- 2024-03-27 18:33:39
袁績沖早已聽見了馬蹄聲,并且判斷出來,來者有三騎,由遠及近,從他身后一條細巷里飛奔而出。他和麻斯奇也剛從這條細巷出來。他感覺到來者不善,便側(cè)轉(zhuǎn)頭去張望,頓時間大吃一驚,領(lǐng)頭的騎者竟是鮑自強。顯然,鮑自強早已認出了他。
袁績沖明白了,是他身上背著的連弩背囊出賣了他。他拔腿就跑,朝著炭橋狂奔而去。
鮑自強緊追不舍,大喊:“快,沖上去攔住他!抓住他!他是袁績沖!”
三人縱馬疾馳,向前追趕。
走在袁績沖左后側(cè)的麻斯奇,也看見鮑自強了,他緊隨著袁績沖奔跑起來。
袁績沖跑著跑著,突然間一個急停轉(zhuǎn)身,旋停在原地,他舉起彈弓,噗的一聲,一顆石子高速飛出,低低的貼著地面飛行,啪,一聲爆響,打中一條馬腿。
鮑自強坐騎長長嘶叫了一聲,側(cè)身向地面倒下去。
鮑自強連忙掙脫開馬鐙,跳下馬去。就在他尚未站穩(wěn)之際,耳邊又傳來啪的一響,飛速撲來的石子又打中了另一條馬腿,又一匹馬嘶叫著倒下了。
腳踝上一陣撕裂痛,疼得咬牙切齒。鮑自強發(fā)覺,他的左腳崴了,剛才下馬時,他用力過猛。但他顧不上了。他迅速蹲下來,以倒地的馬匹作為掩護,躲避著袁績沖用彈弓發(fā)射過來的石子。他看見袁績沖拉起彈弓,對準了向他奔去的第三匹馬。
鮑自強迅速從懷里摸出一只哨子。
啪!第三匹馬長嘶著也摔倒在地面上。
鮑自強吹響了哨子。哨音嘹亮而又急促。他在緊急召集在附近巡邏的殿前司軍士。
這一切發(fā)生得太快了,太巧合了,巧合得麻斯奇無法相信,他眼前所見都是真實的。
當他跟隨袁績沖奔上炭橋時,耳邊早已哨音四起,在正前方,一隊殿前司軍士從橋下一個街巷口沖出來,手持長柄掉刀和弓箭,快跑著朝炭橋直沖上來,迎面堵住了他們?nèi)ヂ贰?
緊接著,麻斯奇又望見:在他們身后,也有一隊巡邏軍士遠遠出現(xiàn)了,人數(shù)更多,朝著炭橋奔跑過來,封住了他們來路,使他們無法后退。
他們被近三十多名軍士們圍堵在炭橋上,進退不得。
麻斯奇清楚,更多的軍士即將趕來。
“誰也不許射箭!”鮑自強高聲嚷嚷道,“我要抓活的!他是袁績沖!”
他一趄一拐往前奔跑著,來到炭橋下面,鼓動軍士們向橋上沖上去。
袁績沖用彈弓向前向后連續(xù)發(fā)射石子,阻止軍士們沖擊。
然而無濟于事。殿前司軍士們皆配備有盾牌,他們拿起盾牌,輕輕一擋,就擋飛了石子。
情勢異常危急,軍士們在步步逼近。
麻斯奇無比絕望:他們無路可走,即將束手被擒。
他望向袁績沖。袁績沖沖他微微一笑:“跳下去!從橋上跳下去!”
麻斯奇本能地往后一縮:“我不會游水?!?
袁績沖仿佛受了巨大的驚嚇,張大了嘴巴:“你不會?怎么可能不會游水?”
“你不跳我跳?!彼麃G下一句,一個大步跨上橋欄,直直跳了下去。
在這一瞬間,麻斯奇感覺到了袁績沖極度的輕蔑和鄙視,他心中氣炸了。他絕不受此奇恥大辱。他牙關(guān)一咬,勇氣頓起,他向前沖去,也一個大步跨上橋欄,往河道里跳了下去。
在身子落下之前,麻斯奇眼睛的余光瞥見炭橋兩頭的軍士們一同奔跑著向他奔涌而來。我決不會一個人被捕,讓袁績沖恥笑我無能。他恨恨地想。
哐當一聲,全身在震動,麻斯奇感覺到自己雙腳落在一艘船的船尾上,隨后,身子又向上彈跳起來,高高懸空著,失去了重心,朝著河道里下落,栽了下去。
麻斯奇驚叫出聲,就在此同時,他感覺到自己的胳膊被兩只強有力的手抓住了,即便如此,他也沒有站穩(wěn)腳跟,身子搖晃著,一頭向搖櫓的船工直撞過去。
眼看快撞上了,他只覺得胳膊上生生的疼,那雙手死死鉗住了他胳膊,拉住了他。
終于站穩(wěn)了。麻斯奇回首一看,看見這雙手的主人不是別人,正是袁績沖,他心里面不由自主一陣輕松,安全感油然而生,原來,袁績沖也跳在這艘船上。
“我知道你會跳的,麻兄,你不是膽小鬼!”
袁績沖贊了麻斯奇一句,馬上扔下他,拉起彈弓,嗖的一響,一粒石子直直地飛出去。
麻斯奇聽了很受用,很振奮,他一屁股坐下來,大口喘著粗氣。
袁績沖連續(xù)射石子,接連打倒了站在炭橋上朝他們張望的幾名軍士。
麻斯奇猜,袁績沖這么做,是要阻止軍士們狗急跳墻射箭,因為射殺了搖櫓的船工,便可把他們截停在河道里。
直到此時,麻斯奇才猛然間意識到,他們并非平白無故剛好都跳在這艘船上:袁績沖從橋上往下跳下時,早已看到了這艘船正從炭橋下面經(jīng)過。他選擇的時機剛剛好。
船身在劇烈晃動著。麻斯奇緊張起來,兩手死死拽住船板不放。
寒森森的河水距離他如此之近,一個深且大的漩渦就在他鼻子底下旋轉(zhuǎn),他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失足落水,咕嚕嚕冒著水泡沉下去,直接淹死,連喊一聲救命的機會都沒有。這是他平生頭一回經(jīng)歷生死考驗。
麻斯奇抬起頭,向前張望,只見河道里十分擁擠,飄滿大大小小的船。船只行駛得很慢,軍士們只須奔跑到河道前方一座橋上,便可以輕松攔截他們,他們根本擺脫不了追兵。
深深的絕望感再度籠罩麻斯奇:在河道里這么多船工和兩岸行人眾目睽睽之下,他們怎么可能銷聲匿跡?
袁績沖忽然舉起彈弓,對準船工鼻子,他命令船工靠岸。
船靠岸了。袁績沖拉起麻斯奇,跳下船,跑上岸去。在此同時,麻斯奇瞧見一隊軍士涌上橫跨在前方河道上的李博士橋。軍士們跑得比船快多了。
袁績沖手腳麻利,從麻斯奇背著的行囊里取出一把可折疊的單腳木梯,快速展開后,他把木梯倚靠在幾乎貼著岸邊的院落高墻上,一馬當先,騰騰騰的爬了上去。
麻斯奇緊隨其后。
第一批箭射了過來,咻咻咻咻,射在麻斯奇身邊的墻壁上。麻斯奇抬頭向上望去,看見袁績沖已翻跨過墻頭。顯然,站在李博士橋上觀望的軍士們失去了耐心,發(fā)急了,只要能攔住他們,放箭殺人也在所不惜。
麻斯奇繃緊身子,踩著梯子加速往上跑。
聽到第二批箭射過來的聲音,他回轉(zhuǎn)頭張望,只見四條黑影向他直直撲來,咻咻咻咻,貼著他頭皮飛過。他嚇得向上猛的一躥,翻越過墻頭。
箭雨不斷撲來。袁績沖冒著被射殺的危險,橫趴在墻頭上,往下伸出手去,一把抓住單腳木梯,提過墻頭,再把它靠在高墻內(nèi)壁上,這一回他讓麻斯奇先下,自己殿后。
麻斯奇一陣感動。在箭雨下禮讓,真丈夫也。
高墻內(nèi)空無一人。空氣里彌漫著一股子酒氣、醋味和醬油混合的氣味??磥磉@是一個棧庫堆放場,是露天存放酒、醋和醬料醬油之地。一排一排的酒壇子、醋壇子和醬油壇子壘得老高,頂上蓋著防雨用的褐色油布。
他們在堆積如山的壇子間快速穿行著。袁績沖一馬當先,沖在前頭,他一手提著折疊起來的木梯,一手拿著彈弓,快步向前,仿佛他很熟悉這里的地形似的,在連續(xù)拐了幾個彎之后,又一堵高墻赫然出現(xiàn)在他們前面。
袁績沖展開木梯,拉直,倚靠在高墻上,他讓麻斯奇先上,自己緊跟在后。
麻斯奇爬上墻頭,探頭往外望去,外面是一條極窄的細巷,寂靜無人。對面也是一堵院落高墻,院落里面看起來也像是一座棧庫。
袁績沖爬了上來,提起木梯,放平,伸進細巷里,把木梯橫架在兩堵高墻之間。隨后,他站起身來,踩著木梯從細巷上空奔跑了過去。麻斯奇跟上,也踩著木梯飛奔,如履平地。
袁績沖向麻斯奇投來贊賞的目光:“麻兄,你果真是個山里人?!?
語畢,他把木梯收過墻來,放下去,斜靠在高墻內(nèi)壁上,跑下木梯。
這時候,細巷口傳來了急促的腳步聲。麻斯奇知道,是軍士們趕過來包抄他們剛才所在的棧庫堆放場,他急急攀下墻頭,順著木梯奔跑下來。
空氣里的醋味濃烈得不得了。這個棧庫堆放場看來是專門存放醋的。
麻斯奇被嗆得喉嚨直癢,很想咳幾下,袁績沖似乎已預(yù)知了他的沖動,朝著他做了一個異常堅決的手勢,要他靜音。
麻斯奇使勁忍住,直忍得眼淚都冒了出來。
袁績沖領(lǐng)頭,在醋壇子的迷宮陣里兜兜轉(zhuǎn)轉(zhuǎn),隨即,他們又來到一堵高墻前。
此時麻斯奇早已迷失了方向。
袁績沖迅速展開木梯,靠在高墻上,順著木梯向上一陣快跑,爬上高墻,然后,他跨坐在墻頭,舉著彈弓警戒著。
麻斯奇一口氣奔到木梯前時,已感覺自己的腿不聽使喚,抬不起來了。他心中油然升起敬畏,不得不承認,袁績沖雖然比他年長七歲,但體力極充沛,仿佛用不盡似的。
麻斯奇一度自許,自己是全平江府體力最好的讀書人,因為在跟隨吳振讀書的這么多年里,他從未遇到過一個體力上超過他的同學(xué),他經(jīng)常與人比賽長路跋涉,比賽挑水,從來沒有一個人能贏過他。尤其在山里趕路,別人累垮了,他卻還能走個來回。他畢竟是個山里人,走崎嶇山路,擔(dān)水上坡,從小就會,習(xí)以為常,如同吃飯睡覺,根本算不上是能耐。
袁績沖是唯一一個讓他感覺到自己也會體力不支跟不上的人。至此,他才真真切切承認了事實:文官和武將,在體力上差距巨大,不可同日而語。
等麻斯奇順著木梯爬上高墻,他看見高墻外面又是一條僻靜的細巷,曲曲折折,蜿蜒在一堆平房之間,沒有人經(jīng)過。
袁績沖提起木梯,倚靠在高墻外側(cè),他們迅速下了木梯,下到了細巷里。
之后,袁績沖折疊起木梯,放回行囊內(nèi),仍舊讓麻斯奇背著。
袁績沖繼續(xù)在前面領(lǐng)路,沿著細巷往南走。
“我們還去炭橋。”他說。
麻斯奇卻急了:“為什么還要回去?”
“鮑自強想不到我們會殺個回馬槍。他們在包圍棧庫,還以為我們還躲在里面呢?!?
麻斯奇想了一想,覺得有道理:“袁兄以前來過這里?我看你對棧庫的地形很熟悉?!?
“從來沒來過。我只是記住了方向。有小河作參照,我怎么走,都不會迷失方向?!?
“今天幸虧袁兄讓我背著這把折疊木梯,派了大用處了。我真是受教了?!?
“從河道里上岸,引誘敵軍來追趕,然后使用這把折疊木梯,翻過高墻,跑進一處有院落的房屋,殺他個回馬槍,朝著剛才遭遇敵軍的方向突圍,以河道作為參照,在房屋和房屋之間躍進,這種突圍的辦法,叫作河道突圍法,或者,干脆從屋頂上面走,從一個屋頂上跑到另一個屋頂上,這又叫作屋頂突圍法,以前,我在淮東水軍當斥堠時,這兩種經(jīng)常用,混合著用,斥堠要深入敵后,一旦被發(fā)現(xiàn),很容易遭遇敵軍大隊人馬的圍捕?!?
一種真摯的情感涌上麻斯奇心頭:“袁兄,我真的太佩服你了,昨晚,今日,我們兩度絕處逢生,化險為夷,全靠你的屋頂逃生法,河道突圍法,還有你這把折疊木梯?!?
袁績沖大笑起來:“可惜啊,它們都不是我的發(fā)明。我頂多是學(xué)以致用,改進了幾個細節(jié)而已。它們都是薛崇,薛逆的發(fā)明,你沒想到吧?”
麻斯奇一下怔住了。從袁績沖的眼睛里,他看得出來,他并不是在說笑。
五名精甲軍士簇擁著身著軟甲的畢武,騎馬馳入候潮門。
一入城,畢武便看見滿街坊走動的殿前司軍士當路隨意叫停行人,攔截下來檢查,他很驚詫,很不解。一名精甲軍士抬起手來,指向貼在城墻上的布告,向他示意,這或許是原由。
“列隊集合,快去炭橋增援!”一名殿前司校尉在遠處高喊道。
軍士們紛紛向前涌動,排成一列縱隊,向西急行軍而去。
畢武一揮手,精甲軍士擁著他馳向城墻。
噠噠的馬蹄聲驚動了看布告的人群,他們一見一群軍士們騎馬靠近來,迅速奔散而去。
畢武下了馬,不急不忙走到布告前,仔仔細細讀了一遍。
讀罷,他臉色鐵青,急匆匆回到馬邊,騎上便策馬向西奔去,精甲軍士們拍馬隨行。
他們一路馳過從官宅、都亭驛和惠民藥局,馳過六部橋,馳向懷信坊內(nèi)的畢府。
畢武一進畢府便直沖向蓮花廳,在蓮花廳門口,和正要出門去的王乾迎面遇上。
他敷衍地一拱手:“父親大人,殿前司怎么一回事,為什么要宣布薛將軍是通敵叛逆?”
畢坦用憐愛的目光掃視著畢武,仿佛大大松了一口氣。
對于這個長相似他而性格剛猛又過于自己的兒子,畢坦一直處于左右為難之中:不放手吧,不成器,因為沒有機會可磨礪他,歷練錘打他,一遇到大事,必然會操之過急,而一旦放手,難免會有閃失,而有閃失便容易成千古恨,他妻子會恨他一輩子。
畢坦搖了搖頭,嘆息道:“薛將軍是可憐之人。王殿帥也是迫不得已。要成大業(yè),就不可存婦人之仁。”
“可……為何……為何會弄到這一步?”
“朝中主和的勢力太大了,陛下又不愿意多得罪人,說不定,我們結(jié)局更慘,也不一定。”
兩人皆沉默下來。
畢坦返回蓮花廳,坐下來之后,才開口問:“事情……辦得怎么樣了?”
畢武如夢初醒,回復(fù)道:“哦,人稱張大官人的張羽,確實在已在追捕中跳樓自盡了,我親自去停尸房驗了尸體,之前我和他在臨安見過幾面,認得他,人是沒錯,確實是他,我還去勘察了他跳樓的酒樓,問了街坊鄰居,確有其事。只是……”
“只是什么?說清楚!”
“只是我們還是晚了一步,這個張羽,太狡詐了!他早有了安排,我們搜遍了他府上,你要的證據(jù),也一直沒搜出來,一定被他藏了起來。他最信任的兩名親隨,也不見了,無人知其去向,我懷疑,證據(jù)已被他們帶走了?!?
“那就聽天由命吧。對了,姚齊還沒有回來吧?”
“還沒有回。他很奇怪,大雪過后,一直泊舟在浙江畔?!?
“他是在等什么人吧?”
畢武點點頭,露出笑意:“父親,你猜是誰?”
“我猜不到?!?
“是胡才元。我有消息,他今日一早也外出巡視去了,而且,他也坐船。”
畢坦微露驚訝之色,但迅速沉靜下來:“你快去安排,一定要把他拿下?!?
“我明白。父親,還有一事,殿前司的布告上還列有一人,叫麻斯奇,他抓到了沒有?”
“應(yīng)該還沒有,要不,王乾早叫人就來報功了。你問他干嗎?”
“哦,麻斯奇是吳振的弟子,吳振最近一直在臨安城里活動,但行蹤詭秘,我一直在找他,卻一直沒有找到他,據(jù)說十天前,吳振通過一個中間人和張羽見過一面?!?
“你是說……”
“不排除吳振和張羽之間有交易……我出城之前,也就是三日前,有人告訴我,吳振在托人找船,還向人打聽過西興渡,所以,我懷疑,吳振已去了西興渡?!?
畢坦看著畢武:“那張羽的那兩個親隨,會不會也去了西興渡?”
“你是說,他們會見面?”
畢坦若有所思:“西興渡在紹興府地面上,歸胡才元管?!?
“我懂了,父親,我馬上去西興渡走一趟?!?
畢坦臉上溢滿慈愛:“不用那么急,你在家里吃了飯再走吧。你母親此刻正在后堂里等著你呢。你快去問個安吧。我和她說了,你今日會回來?!?
畢武靦腆地一笑,向父親敷衍地一拱手,便步履匆忙離開了。
畢坦一直目送著他的背影,直到他消失在積雪盈盈的疏林里。
一百二十名殿前司軍士和三十名從附近軍巡鋪緊急趕來支援的軍士,聯(lián)合行動,包圍了三座棧庫,進行了徹底搜查,結(jié)果卻連一個影子也沒找到,仿佛袁績沖和麻斯奇這兩人憑空消失了。很明顯,軍士們動作太慢了,在包圍圈合攏之前,他們靠著一把隨身攜帶的單腳木梯(有多名軍士和船工都目擊到了這把可以折疊的木梯),逾越過數(shù)道棧庫的高墻,早已逃之夭夭了。實在是精彩之至,彪悍之極。
鮑自強氣急敗壞,心里面滿懷著被挫敗的苦澀滋味,但他也不得不輸?shù)梅猓涸儧_畢竟在淮東前線當過多年斥堠,他在實戰(zhàn)中磨練出來的戰(zhàn)術(shù),突圍逃生的技能,是殿前司那幫號稱是精銳,實際上卻養(yǎng)尊處優(yōu)的老爺兵們所望塵莫及的。一對比就看得清清楚楚。
更絕的是,袁績沖身上明明帶著上好的連弩,卻棄而不用,只用一把大彈弓射石子,便打得他們?nèi)搜鲴R翻,而且,多數(shù)沒有打在要害部位上。
袁績沖似乎只意在阻擊,掩護他和麻斯奇脫身,突圍,而不是真的要殺傷軍士和馬匹,這意味著,他手下留情,并不想殺人,無意和官府對抗。
他為什么要如此?
鮑自強越來越覺得,袁績沖這一招,頗有深意。
而與此巧合的是,王乾親自到府院來和他打招呼,一再強調(diào),一定要活捉袁績沖,不也在擔(dān)心他和臨安府衙門的一干公人和軍巡鋪軍士們,在抓人時魯莽行事,射殺了袁績沖嗎?
鮑自強心知肚明,王乾如此厚待薛逆的附逆,當然是為了薛逆的金山。
他也再度提醒自己,活捉袁績沖,對于王乾,對于他自己的命運,都頭等重要。
他此刻唯一聊感自慰的是,迄今為止,對于袁績沖的所作所為,他所作出的預(yù)判,事后被證明,都是對的:比如,袁績沖靠穿宅翻院,走僻靜少人的細巷小路,走菜圃空地,靠繞遠道而行,成功避開了上千名軍士們在城內(nèi)街坊里嚴密如漁網(wǎng)的搜捕;又比如,袁績沖果真來到炭橋,想買舟走水路,從水門出城。
他最害怕的噩夢是:袁績沖躲在一處他完全不知道的深宅大院里閉門不出,由同伙們外出買食物和必需品,讓他和上千名軍士的全城搜捕全然落空。
所以,他要動員一切可用之人,窮追猛打,制造極度恐怖,讓袁績沖確確實實感受到,在臨安城里,他和麻斯奇根本不可能找到一處住所。
于是,他下令懸出重賞,讓暫時沒活干的公人衙役,各耳目暗線,閑人潑皮,通通都要上街去搜尋。他親自帶隊上陣,對炭橋附近的商鋪客店酒店,排門排戶,逐一進入搜查。
他如此強力出擊,就是要逼迫袁績沖,要么不得不去某處藏身,要么買舟走水路出城。
他喜歡雙管齊下,即便他手上有殺手锏,他也從不抱僥幸。
袁績沖和麻斯奇殺了個回馬槍,繞道炭橋而行,雖說一路上他們沒有遭遇軍士盤查,但街坊上鬼頭鬼腦四處張望的人不少,幸虧袁績沖及早發(fā)現(xiàn),一一繞開了。
袁績沖意識到,他從水門出城的意圖已暴露了:鮑自強是個有頭腦的人,他帶著幾名隨從在炭橋下現(xiàn)身,絕非偶然,他一定猜到了他會到炭橋來買船,想從水路出城,遭遇戰(zhàn)發(fā)生之后,鮑自強更會覺得,他猜對了他的意圖。
連麻斯奇都看出來了。
“我知道,我們?yōu)槭裁磿硖繕蛄?,你是想買船走水路出城!”他說。
袁績沖只好承認了:“嗯,沒錯,我是想來看一看……”
“你是怕輸了丟人吧?”麻斯奇打斷了他。
“麻兄,不如我們不賭了,你跟我去鹽橋……”
“你還想著買船出城啊,袁兄,此路不通,你不是也說,鮑自強這人無孔不入嘛,我了解他,他已算準了你是水軍出身,會走水路,從水門出城,如今,他手上有上千人可用,他一定會派人到各水門去攔截,搜查出城的每一艘船,我們根本沒有勝算!”
“其實,也沒你說得這么悲觀,”袁績沖辯解道,“麻兄,我們可以將計就計……”
“不行!”麻斯奇理直氣壯起來,“你說好不許耍賴的!我們此刻就去我叔叔的空房子,看看到底有沒有你說的埋伏,我們今日一定要分出勝負來!”
麻斯奇遠房叔叔的空房子,距離炭橋不遠,就在橘園亭以北。
由麻斯奇帶路,他們抄小路曲巷而行,很快便到了空房子附近。
袁績沖攔住麻斯奇,在路邊挑了一個有后門的茶坊坐了下來,以便就近仔細觀察空房子。
等茶博士端上茶水和點心,袁績沖壓低聲音,對麻斯奇宣布道:“麻兄,你今日輸定了,這空房子里有人埋伏?!?
麻斯奇很不服氣:“袁兄,你別想嚇唬我,我不吃這一套!我怎么沒看出來啊?”
“你看到什么了?”
“什么也沒看到,就安安靜靜一個空房子?!?
“房子后面有三棵大樹,你看到了嗎?”
“看到了?!?
“中間那棵樹上,在樹干分岔頂上,有個烏鴉的老巢,你看到了嗎?”
“看到了。”
“老巢里空空的。一個烏鴉也沒有。你不覺得奇怪嗎?”
“不奇怪。烏鴉都飛走了?!?
“不,烏鴉被埋伏的人射殺了。他們怕烏鴉一圈圈圍著房子飛,會暴露他們行蹤。”
“哦,你怎么知道的?”
“我看出來的。你仔細看,房子前面,空地上,東邊有個小坡,小坡上有幾根羽毛,粘在積雪上。那是風(fēng)吹過去的,這幾根羽毛,毛色亮麗,很新鮮,一定是射殺烏鴉時丟下來的,沒有被發(fā)現(xiàn),所以沒被清理掉。還有空地上有兩處,積雪的表面被人動過手腳,上面撒過雪,這是為了掩蓋烏鴉被射中,落在地上的痕跡,或者血跡?!?
“你說的,有那么一點道理,但也可能是有人從房子前面走過,留下來的?!?
“看來你還是不信?!?
忽然,茶坊對面?zhèn)鱽硪魂嚳摁[聲。
他們循聲望過去,只見一個黑臉大漢怒容滿面,矗立在一個老漢和一個十歲左右的男孩子跟前,老漢揮手在狠揍男孩子,男孩子大哭大喊。
袁績沖拍了拍麻斯奇:“我有主意了,麻兄,你坐著別動!”
說完,他起身快步朝對面走過去,直插在老漢和黑臉大漢之間。
“快回家去,三叔!”他很粗暴地向老漢揮了揮手,“這兒的事,我管定了?!?
黑臉大漢推了一把袁績沖:“不許走!你……是什么人?”
“我是他們家的親戚,鄰居。你何必在這里欺負老人和小孩?!?
“俺欺負他們?笑話,俺才沒有這等閑工夫呢,他們欠俺的錢不還……”
“欠你多少錢?”
“呵呵,你是準備替他們還債呢,還是準備打抱不平,和俺打架?”
“欠了多少錢?”
“三貫!”
袁績沖從腰間摸出一貫錢,遞給黑臉大漢:“今日先還你一貫。放了他們。行嗎?”
黑臉大漢,拿過一貫錢,咧嘴一笑:“不行,今日得全部還清!”
“剩下的兩貫,都由我來還,讓他們走!”
袁績沖說完,朝老漢又揮揮手,老漢拉著男孩子趕忙走了,黑臉大漢也沒有阻止。
“我今天倒霉透頂了,剛剛被人下了套,一下輸了十幾貫……都輸光褲子了,我得馬上去找人來討回公道,明日再還你兩貫……”
黑臉大漢又裂開嘴笑:“等等,我來幫你討回公道,你得分我六成,怎樣?”
“成!”
袁績沖領(lǐng)著黑臉大漢,朝著麻斯奇叔叔的空房子走去。
才走出去沒幾步,袁績沖便假裝畏縮不前:“我怕他們揍我,我……還是不進去了,就這棟房子,里面是賭場,我……要不分你七成,你幫去討回……”
黑臉大漢鄙視地瞄著袁績沖:“真是個膽小鬼!俺進去怎么說,怎么稱呼你?”
“我叫袁績沖。你就說,是袁績沖叫你來討回公道的。一共是十六貫錢?!?
“成!”
黑臉大漢轉(zhuǎn)身,大踏步朝著空房子走去。
袁績沖迅速返回茶坊,拉起麻斯奇,轉(zhuǎn)移到一個更隱蔽的位置。
他們目不轉(zhuǎn)睛,盯著空房子。
黑臉大漢用拳頭砸門,連砸了幾下,空房子里毫無反應(yīng)。
麻斯奇望向袁績沖,他表情得意,壓低聲音道:“你看,我說沒人吧,你太疑神疑鬼了!”
他們看見黑臉大漢飛起一腳,朝大門踢去,哐當一下,門被踢開了,黑臉大漢沖了進去。
埋伏在空房子里的殿前司軍士們一涌而出,一下子便摁倒了黑臉大漢。
隨即,他被五花大綁,押送到鮑自強跟前。
“你是誰?誰讓你進來的?”鮑自強問。
看見四周圍站滿了手持弓弩和長柄掉刀的精甲軍士,黑臉大漢當即嚇得瑟瑟發(fā)抖,他明白自己受騙上當了。
“問你話呢,快說!”一名心急的校尉抽了黑臉大漢一巴掌。
“俺……俺遇到一個大漢,叫……叫袁績沖……”
“他人在哪兒?”
“就……就在外面,在一個茶坊里……”
“快,我們出去追!”
鮑自強直起身來,向軍士們下了命令。
此時,麻斯奇和袁績沖已轉(zhuǎn)移到一個院子里,他們透過門縫,觀察著斜對面的空房子。
赫然看見鮑自強帶著一群殿前司軍士從大門里沖出來,麻斯奇雖說有心理準備,還是很震驚,緊接著,他看見他的房東,即他師兄羅應(yīng)龍,吳振的大弟子,和他遠房叔叔一前一后走出門來,他更是大驚失色,難以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