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出奔
- 臨安探案集:將軍之死
- 石投
- 17927字
- 2024-03-27 18:33:39
若不是親眼所見,麻斯奇絕不會相信,這世上竟然還會有袁績沖那樣神奇超凡的警覺。
吃了食鋪送上來的晚飯,麻斯奇和袁績沖用熱水泡了腳,隨后,他們坐在窗戶臨街的前房里,一邊吃著熱茶,一邊議論著殿前司是否會挨家挨戶進行搜捕,主要是麻斯奇在談,袁績沖心不在焉,敷衍著。
之所以在飯后從沉默不語一變而為健談,是因為麻斯奇想自救:想通過和袁績沖交談來獲得力量,慰籍自己,把自己從絕望的深淵中拔出來。
這時,遠處傳來幾聲狗吠聲。袁績沖騰的一下站立了起來。
“你的公服到哪里去了,麻兄?”他急切切地問。
麻斯奇愣了一下,沒有馬上理解袁績沖的意思,緩緩道來:“我的公服……被抓我的那一伙歹人脫去了。他們是怕路人看見一個穿……”
袁績沖頓時變了臉色:“不好,他們追過來了???,我們從后房的窗口出去,上屋頂!”
“這怎么可能呢?”
麻斯奇還是沒有懂。他無法相信袁績沖說的是真的,他以為他發瘋了。
“你別發呆啊,麻兄!快走啊,到后房去,從窗口爬出去,從屋頂上走!”
袁績沖大聲吼叫著,飛快地背上裝連弩的布囊和裝石子的背褡,又一把抓起彈弓和行囊,大步沖向后房。麻斯奇想了一想,也緊隨其后,跑向后房。
袁績沖從面向后院的窗口爬了出去,站在食鋪屋頂上。
麻斯奇也跟著他從窗口爬了出去。
袁績沖舉手指指一大片白亮的屋頂:“你先走。不要慌,跪下來,輕輕往前爬。”
屋頂上積雪盈盈,在幽黑的夜色下發出白慘慘的幽光。麻斯奇知道,袁績沖要他跪下來爬行,是因為踩在積雪上行走,腳底容易打滑,怕他滑跤摔下屋頂摔死。
畢竟第一次爬屋頂,而且還是在厚厚的積雪上爬行,麻斯奇不免有些緊張。但他從小慣于爬山,在斜坡上行走,奔跑,如履平地,更不會恐高。屋頂的斜坡,對他不是問題。他迅速爬出去一長段距離,感覺很適應,便停了下來,回頭望向身后,看看袁績沖是否還跟在他后面。他擔心袁績沖撇下自己一個人逃命。
袁績沖把行囊放在食鋪屋頂上,又從窗口翻進后房里。
麻斯奇很是奇怪,盯著那扇窗口看。只見片刻后,袁績沖又從窗口里爬出來,手里拿著一張桌子。他把桌子架在食鋪房頂上,又從窗口返回后房,接著,又拿著一個澡盆和一個洗臉的木盆從窗口里出來,放到桌子上。他爬上桌子,又從桌子上站起身來,把澡盆和洗臉木盆一一舉過頭頂,放到二樓屋頂上。
接著,他又再度從窗口進入后房。等他從窗口返回時,他一手拖著一條棉被,一手提著一個羊皮水袋和一罐子店主存放在二樓過道里的菜籽油。
麻斯奇更奇怪了,完全猜不出袁績沖要干什么。
袁績沖把所有東西都堆到桌子上,他一個箭步爬上桌子,把它們一一舉高,放到二樓屋頂上,接著,他動作敏捷向上躥起,攀爬上了二樓屋頂。
不一會兒,一簇閃亮的火光從二樓屋頂上冒起,隨即,升騰起一束灰黑色的濃煙。
“著火啦——”
袁績沖高喊一聲,從二樓屋頂上飛快地溜下,下到桌子上,又迅疾從桌子上跳到食鋪屋頂上。他提起桌子,貓著腰在積雪瑩亮的屋頂上飛奔。
“快救火啊,著火啦——”他一邊跑一邊喊叫。
麻斯奇終于看懂了,他兩手一攏,套在嘴巴上也叫喊起來:“著火啦,快來救火??!”
袁績沖提著桌子在積雪上健步如飛。他跑到麻斯奇身邊,抬手一指,要麻斯奇拐彎,從食鋪鄰舍屋頂上走。他蹲下身子,把桌子放穩在屋頂拐彎處的黑暗陰影里,作為阻擾追兵的障礙物。隨后,他貓著腰一溜快跑起來,追上了麻斯奇。
麻斯奇也大起膽子,學袁績沖貓著腰小跑。他們前行的速度頓時快了許多。
董彥一進門便控制了食鋪。他留下兩個人看管吃飯的食客,不許任何人出門,自己帶著獵犬和七名手下沖向二樓。這時,他們聽到樓上有人在高喊:“著火啦——”
董彥心里一驚,知道情況不妙,他罵了一句,催促手下們加速奔上樓去。
他們還是撲了空。窗戶臨街的前房里,一張大茶幾上,放著兩杯熱茶,還在裊裊地冒出熱氣來,但房里空無一人,后房里也不見人影,而面朝后院的窗戶卻敞開著。
“他們剛剛跑出去,快追!”董彥下令追擊。
他牽著獵犬,帶著幾名手下跳出窗口。他一腳踏在食鋪屋頂的積雪上,腳下發滑,不由自主放慢了腳步。他一抬頭,正看見二樓屋頂上濃煙滾滾,火焰在風中閃動。
董彥明白,袁績沖這招火攻,是想招引軍巡鋪軍士們來救火,好逼退他們。他不得不佩服袁績沖,這招急智是很聰明的戰術:在行都,官府最忌諱的就是夜間房屋著火,軍巡鋪之所以設了這么多,遍布全城各處,主要功能便是救火。
一定是狗吠聲驚動了他。追上他要快,時間不多了。
董彥想。他邁步向前,卻拉不動那條獵犬。只見它停在原地不走了,雙腳顫抖著,朝著黑暗中袁績沖逃跑的方向嗚咽。
董彥朝它怒吼了一聲,要強行牽著它走??赡菞l獵犬死死地站立著,就是不動。
董彥氣憤極了,上前一步,飛起一腳踢過去。哪知獵犬輕巧地一躍,躲過了。董彥自己倒是腳下一滑,失去了重心,往前跌跌撞撞,連著邁出兩大步,差點栽倒在屋頂上。
下面街巷里傳來雜沓的腳步聲,鼎沸的人聲越來越逼近,有人在大喊救火啦。
應該是食鋪的左鄰右舍都跑出來觀望火勢了,他們看見二樓屋頂上煙火熊熊,想必都發急了,唯恐火勢蔓延開來,殃及到他們。
董彥不得已,把狗繩交給一名手下,要他留守,自己帶著其余六名手下向前奔跑。
夜色很暗,積雪上的腳印和痕跡,很難看得清楚。他們沒有火把照明,若是不斷地停下來仔細辨認腳印,追擊速度會很慢很慢,不可能追得上袁績沖。
董彥只好下令,不用去辨認什么腳印了,他們貓著腰只管往前,快快追趕即可。
跑著跑著,跑在最前頭的一名手下猛的一下撞上了什么,只見他一個大趔趄向前撲倒,直直摔倒在屋頂上,然后,像一塊石頭一樣向下翻滾,翻滾,一直滾到屋頂邊上,霍地一下落了下去,發出一聲凄厲的慘叫。
慘叫聲在巷坊里久久回蕩著。
董彥跑上去,發現一張桌子藏在屋頂轉彎處的陰影里。剛才,他那名手下猝不及防,一頭撞到桌子上,才失控摔跤,滾下屋頂的。他怒不可遏,飛起一腳,踢向桌子,桌子騰空飛起來,旋又落下,在屋頂上翻滾著,最后滾落進街巷里,傳來一聲清晰的碎裂聲。
眼睛習慣了夜色后,麻斯奇驚訝地發現,他和袁績沖孤懸在一個奇異的銀色世界里:萬千瑩光暗亮的房頂鱗次櫛比,從他們腳下延伸出去,仿佛已連綴在一起,朝著望不盡的模糊的遠方延展,連綿不斷,連天上低垂的云也受了映照,被染成了淺淺的鉛灰色。遠處幾幢酒樓,像幾株高聳在空中的火樹,其熠熠的燈光,又如一簇簇閃亮的彩珠,撒在夜空里。
袁績沖一個人在前面奔跑。
望著飛動的背影,麻斯奇覺得,之前他還是小看了袁績沖,他一股神秘的氣息,警覺性要遠超常人,不愧是一員在前線打過硬仗的戰將,危急關頭極度鎮定,沒有急著逃命,而是不慌不忙,因地制宜制造了一場手法高明的火警來退敵,這些,都是他事先完全想不到的。
出于自尊心的作祟,麻斯奇沒有去問袁績沖,他靠自己的猜想,想明白了袁績沖制造火警的要點:他爬上二樓屋頂后,把羊皮水袋里裝的水,傾倒在浴盆里,再把洗臉木盆放進浴盆,浮在水上,接下來,他把棉被卷起來堆在洗臉木盆內,隨后,他在棉被上澆上菜籽油,用引火點燃棉被,這樣,他離開后,火勢雖猛,風雖大,但洗臉木盆下面有水阻隔,火就不會蔓延到屋頂上,棉被上的菜籽油一旦燒完,火便會慢慢地熄滅,只是不斷有濃煙冒出來,會招來大批軍巡鋪的軍士前來救火,迫使那些追兵盡早撤離,不敢對他們一路窮追不舍,但卻并不會真的把食鋪給燒了,致使無辜百姓遭殃,并連累到左鄰右舍。
這一招實在是妙不可言。麻斯奇不由得對袁績沖暗暗佩服起來。
然而,這佩服只維持了一個彈指的工夫,便消失得無影無蹤。
袁績沖跑著跑著,突然收住腳步,停下來了。他回轉身來,警覺地掃視著麻斯奇:“我們這么跑,太危險。我們要下去?!?
麻斯奇從袁績沖眼光里看到了強烈的不信任。他頓時明白了,武將出身的袁績沖,對他這名書生出身的文官在積雪滿地的屋頂上奔跑毫無信心,怕他摔下去受傷,被拖累。
袁績沖放下行囊,迅速溜下屋頂。
看得出來,他的確身手敏捷。雖然他比自己年長不少。麻斯奇羨慕地望著袁績沖,心頭涌起一陣自卑。賊娘的,他根本瞧不上我。他凄涼地想。
麻斯奇按袁績沖的手勢,拋下了他的行囊,袁績沖一把接住,迅速放在地上。隨即,他又向上伸出雙手,示意麻斯奇也跳下來,他會接住他。
這不是欺負人嗎,也太小看我了!把我當作小屁孩了!
麻斯奇很氣憤,我可不想被他抱在懷里!他沖袁績沖擺了擺手,手勢做得異常堅決。
他快速移動到一旁,轉身,趴下,放腿,一氣呵成,他也很順溜地溜下了屋頂。
袁績沖沖他笑:“你倒是不像是個文弱書生,屋頂上有雪,但你跑得很快。”
“我本是山里人,不怕屋頂上有雪,和下雪天在山坡上趕路,差不多?!甭樗蛊婊鼐吹?。
袁績沖似乎意識到了什么,馬上轉了話題:“不管我們怎么跑,狗還是追得上的?!?
“是不是我們走水路,才能甩掉那條狗?”
“你說對了。一遇到水,狗鼻子就不靈了。”
為了不輸給袁績沖,麻斯奇提起行囊,跑在前頭。在地面上跑,果然輕快多了。
董彥追出去好一陣,仍不見前方有袁績沖的蹤影。天黑風大,他遲疑起來,停下腳步,尋思著是不是追錯了方向。突然,他腳底一滑,向后倒去,他一把抓住從屋脊衍生而出的一根斜樑,才勉強穩住身子,沒有滑下屋頂。他索性爬上去,一屁股坐到屋脊上。
他抬起腳來,才發現鞋底沾滿了雪渣冰渣,難怪他踏在積雪上會打滑。
他氣急敗壞,終于下令手下們撤退。
街坊鄰居們越來越多,巷口熱鬧起來,人們三五成群擁擠在一起,在觀望食鋪二樓屋頂上的火勢?;饎菀婚_始很猛,風助火烈,燃燒著,但燒了不到半盞茶工夫,便熄滅了,只剩下濃煙滾滾,直升上夜空。
林啟昆早已猜到是袁績沖放的火。他稍感安慰,定下心來。對于袁績沖的警覺和狡詐,他也有了全新的認識。他知道,大批軍巡鋪軍士即將趕過來。但他仍要求扮作軍士的手下們假裝在維持秩序,裝作一副救火的樣子,要驚慌的鄰居們趕緊回家去搬水桶過來。
不久,董彥一行十人牽著獵犬從食鋪里撤了出來。他們會合在一起,迅速撤離。
他們一見暗黑的街坊,便不由分說躲進去隱蔽,等到四周圍的腳步聲完全聽不到了,才重新出發。他們走走停停。即便如此,他們也差一點和一隊人數眾多的軍巡鋪軍士迎頭撞上。
董彥沒有因此放棄對袁績沖的追蹤。他認為獵犬已暴露了,為了擺脫獵犬的追蹤,袁績沖一定會擺渡過河,而距離上百戲巷最近的河道便是小河。
他們從臨時藏身的一條深坊里出來,董彥又拿出麻斯奇的公服給獵犬聞,他下令林啟昆和他扮作軍士的手下帶著獵犬在前面開路,向小河方向搜索前進。
麻斯奇一邊跑,一邊左顧右盼。他徹底迷路了。白天他依稀可辨析的街景,如今在夜里變得極為陌生:街角店鋪早已關門打烊,房子黑影幢幢的,屋頂上是一層灰暗色的積雪,在外觀上極為相似,他無法分辨出他們身在何處。
“不用擔心,我認得路,”黑暗中傳來袁績沖低沉的語調,“剛才來的路上,我都記下了。我們在朝炭橋的方向走。”
他們轉過了幾個彎,果真看到遠處有光亮。這是御街的燈光。他們加快腳步疾行。
雖說天氣嚴寒森森,但御街上依舊市聲嘈雜,人流如潮,車馬來來往往,絡繹不絕。滿街的燈火盈亮熠熠,光明如白晝。
他們橫穿御街而過。突然,麻斯奇停下腳步,沿著御街直直向前而行。
袁績沖一愣,快步追上前去:“麻兄,你要去哪里?”
“我去買盞燈籠。”
“燈籠?為啥?”
“我們摸黑走夜路,臨安人見了,會把我們當作是歹徒,夜賊,甚至會跑去報官?!?
袁績沖無聲地笑了。
“是我太疏忽了?!彼f道,語氣很謙卑,好像在對麻斯奇說抱歉。
麻斯奇在心里冷笑,覺得自己在行動上也小有天賦,袁績沖再囂張,也不得不買他帳。
買了燈籠,他們打著燈籠而行,橫穿過御街,迅速隱沒在一條黑魆魆的小街里。
麻斯奇感覺他們在穿過一道華麗的幻景,御街在他眼前一閃亮,便迅疾消失在他身后。在幽暗的曲巷中走出去很遠了,他仍能隱隱聽到御街上傳來的叫賣聲,如同在夢境里一般。
林啟昆一行連續搜查了幾條街坊,獵犬走走停停,嗅了半天,也沒有找到麻斯奇的蹤跡。
董彥冒出一個主意:“賊娘的,俺都氣糊涂了!袁績沖這廝去小河擺渡,一定會往東走,他要穿過御街,俺們去御街,在御街上找!”
他們很快到達御街,沿著御街由南往北搜索前進。
一到中和樓附近,獵犬立刻有了反應,它興奮得尾巴直搖。有竹籠頭套著,它叫不出聲來,它低聲嗚咽著,朝一條黑暗的細巷飛奔。
小河無聲無息出現在麻斯奇面前。沿著河岸,擠擠挨挨停著一長排小船,有幾艘小船的船尾還掛著一星魚燈,在風中無聲地晃蕩。
突然,黑暗中冒出一個人影,迎面而來。
一個中年人的聲音響起,操著錢塘口音:“客官,過河嗎?”
在臨安府衙門里任職一年多,麻斯奇已學會了辨別錢塘方言。
“過河!”他搶先回答,然后舉起燈籠,照了照對方。
“四百文。兩個人?!敝心甏らL著一張方臉。
“你這不是坐地搶錢嗎?太不像話!”麻斯奇火氣上來了。在小河上擺個渡,居然要價四百文,高得離譜了。
“你們行李重?!?
麻斯奇正想再討價還價,袁績沖在身后朗聲道:“我給你五百文,去大河?!?
“成!”
他們下了船。袁績沖把行囊放在腳邊,身上仍背著連弩布囊和放石子的背褡,彈弓就斜插在背褡上面。他示意麻斯奇,把燈籠熄滅了。
麻斯奇明白他的意思,馬上照做了。
等他們一坐穩,中年船工搖著櫓把小船搖向河中央。
很快,小船便從炭橋下駛過,沿著河道向北而去。
林啟昆和董彥緊跟著飛奔的獵犬,在細巷里曲曲彎彎走著。
沒過多久,他們趕到小河邊上。那獵犬嗅著地面,跑到沿河岸停著的一排小船跟前,站立著,望著幽暗的河面嗚咽著。
林啟昆和董彥都明白獵犬嗚咽的含義:袁績沖和麻斯奇就是從這兒上船過河的。
他們迅速分散行動,找到了一個船工。據船工交代說,差不多在一盞茶之前,確實有兩個帶著行李的客人來過這里,坐上一艘小船走了,他們不是擺渡過河,而是坐船沿著小河往北去了。至于去哪里,他就不知道了,使船的船工是個中年人,他也不認識。
只差了一盞茶工夫,董彥激動得不得了。他一揮手,一口氣租下了五艘小船。他把一起追來的三十多人,分作五隊,分坐在五艘小船上。
三艘小船由董彥親自率領,沿小河河道向北全速追趕。
兩艘小船載著林啟昆和他手下擺渡過河,凡是小河東岸可以上岸的碼頭和岸邊,他們都要一一靠上去,帶著那條獵犬上岸,去嗅一嗅,看看有沒有新的發現。
麻斯奇注意到,袁績沖眼光一直盯著小河西岸,在密切觀察追兵是否會出現。
他自己也情緒緊張:鮑自強在圍城,殿前司出動大批軍士,在全城搜捕他們,而這伙歹徒也對他們緊追不舍。若真追上來,短兵相接的話,他一個人也打不過。
河面上空蕩蕩的,沒有船只在行駛。寒風呼呼吹拂著。船頭前面暗波蕩漾,影影綽綽倒映著幽黑的夜空和兩岸高低起伏的房屋,還有房屋頂上瑩亮灰白的積雪。
小船在有節奏的搖櫓聲中輕快地前進,過了一座又一座石橋。
麻斯奇聽到身后袁績沖在問:“船家,買下你這艘小船,要多少個錢?”
“客官,你說笑了?!?
“就問個價。我好幾年沒來臨安府了。不知道如今的行情?!?
“客官,你若是真心買的話,十五貫,不還價?!?
“知道了。謝謝船家。真要買舟的話,也要等我運貨回去的時候。到時我再來找你。”
麻斯奇猜不透袁績沖這等搭訕是為了什么。他側轉身子,眺望小船后面的河道。遠處隱隱約約有船影在動,他吃不準它們是否就是追兵。
自從下了屋頂,在地面上跑了一長段路之后,不知道為何,他對袁績沖奇異詭譎的警覺性起了疑心。追來的那伙歹人,他連個影子也沒看到,后來,也沒有再聽見狗的動靜。只憑之前幾聲模糊的狗叫,就斷定那伙歹人追殺過來,是否太武斷,太瘋狂了?
小船駛到小河盡頭,在三岔河口往右一拐,從豐儲倉后面的葛家橋下穿過,不一會兒,又一個右拐彎,進了大河。至此,麻斯奇認得路了。
在大河里往南行駛了一段,袁績沖要求中年船工在鹽橋下停船。船還沒有靠上岸,袁績沖便示意中年船工住手,不用搖船了。
中年船工很好奇,瞪著他,不解他的意思。
袁績沖也不解釋,扛起行囊來,一腳跨下船去,他踩進沒過膝蓋的冰涼河水里,朝岸邊趟了過去。他快步朝著寒風吹來的方向直直走著。
麻斯奇緊隨其后下了船。他懂袁績沖的心意:他們趟水上岸,河水便會蓋住他們的氣味,即便真有人帶著獵犬追過來,獵犬也聞不出來他們是從哪里上岸的。
在豐豫門內四個被殺的人里,胖子節級認出了假縣尉和兩名假弓手,其中一人的傷口看起來很眼熟。又是左撇子所為。值守的仵作人作出了判斷,在驗狀上簽了字。
但鮑自強還是不放心,他連夜派人去把老蒙叫醒,接到府院里來,讓他細細驗了這四具尸體,并且問他:仵作人判為左撇子作案的那具尸體上的傷口,和在王員外家客店里被殺的徐傅民尸體上的傷口,是否相似?是否可以斷定是同一人所為?
老蒙磨唧了半天,反復比較,終于確認兩人是同一個左撇子所殺,入刀的力度和斜向的角度太相似了,幾乎不可能是兩個兇手干的。
鮑自強要老蒙在驗狀上簽了字。有了這些,他便足夠了。他把袁績沖和麻斯奇列為這起重大殺人案的兩名主兇,他們與同伙聯手,殺死了縣尉和三名弓手。他準備先假裝糊涂,把四具尸體都當作是真縣尉和真弓手,等抓到了袁績沖和麻斯奇之后,再決定是否要揭穿。
他只改動了一個小小的細節,即馱在馬背上的麻斯奇是活是死,軍巡鋪的軍士們聲稱沒有看清楚,而他在案卷上則擅自改為:當軍士們從豐豫門趕來時,看見麻斯奇和袁績沖兩人合騎一匹馬朝城里方向逃走了。這么一改,他就有理由增加人手,嚴查各城門口,緝捕這兩名窮兇極惡的亡命之徒及其同伙余黨。
鮑自強還親自前往麻斯奇的住處探察。
勘這個住處,花了他不少時間。麻斯奇從不邀請同僚去他的住處雅聚,因此,沒有人知道他住在哪里。最后,鮑自強斷定麻斯奇在行都舉目無親,唯有倚靠他的恩師吳振租房,才會租到合適的房子,便根據吳振眾弟子的線索勘下去,果真勘到了這一處住處。他馬上派了軍士前去埋伏,以防麻斯奇回來躲藏。
“予愛其清白而有德義,可為官師之規。因署其堂曰清白堂……”
鮑自強背著手,模仿著太學生的音調,高聲朗讀著墻壁上掛著的吳振手書的《清白堂記》,并嗤之以鼻:大宋的士大夫們,就最愛拿范仲淹來裝腔作勢,就算是失去了半壁江山,這個老毛病,還是改不了,這世道,真的是無藥可救了。
鮑自強去敲知府蔡路家的門,請求緊急升級全城的戒備措施,以盤查兇犯。
蔡知府已睡下了,被叫醒后,來到客廳里接見鮑自強。一開始,他看起來很惱火,不過,當他聽到鮑自強說,有人拿著有姚齊簽押的提刑司假公文把殺人兇手袁績沖從府院牢獄里提走時,頓時間眼睛亮了,同意了鮑自強的請求:明天一清早,增派軍士,所有出城的人,一律予以嚴查,并通知臨安府界內各軍巡鋪各巡檢寨,在各街坊各村鎮加強巡邏搜捕,一定要把兇犯全部緝捕歸案。
有了蔡知府的撐腰,鮑自強心里自在多了。他早知道蔡知府和姚通判不和,所以才選擇夤夜來登門緊急請示。他如愿以償了。
坐轎回府院的路上,鮑自強又設身處地想,若是袁績沖和麻斯奇被他們的同伙藏匿起來,或者,他們干脆臨時租了一間房子躲了起來,隱匿不出,與他打疲勞戰,等熬過這幾天之后,等城門口的守衛松懈下來再出城,他該如何應對?
他心中一動,想出了一個辦法。他決定連夜派人去臨安城內外各軍營,在征得軍營長官的同意后(他知道,他給足錢他們便會同意),賞出重金,召集所有認識袁績沖的軍士,人越多越好。光靠府院里的那點人,就算他們再貪錢,在城門口也頂不了幾天。只夠臨時應急。
鮑自強有種強烈的預感,他覺得,袁績沖斥堠出身,一定早發現了有認識他的公人守在城門口,因此,他真有可能隱蔽不出,想等到這些公人累了乏了,喪失信心了,再設法出城。
鮑自強兀自冷笑,袁績沖遇上他,可謂棋逢對手,他絕不會讓袁績沖得逞!他要組織起一支人馬,輪班值守,天天在城門口死死盯著。
累了乏了,喪失信心的,只會是袁績沖本人。
董彥要手下們替換下船工,輪流搖櫓。他們一口氣從炭橋追到鵝鴨橋下,才遠遠看見前面河道里隱約有一艘小船在朝北走,看上去速度極快。
他興奮極了,下令手下們傾全力搖櫓,一定要追上它。
然而,無論手下們怎樣輪替搖櫓,小船仍舊快不起來。原因顯而易見,三艘小船上擠了二十個人,又無多余的槳可供眾人劃水,單靠一支櫓,不管怎樣輪替搖櫓,都不頂用,每艘小船的負擔太重了。而前面那艘小船,則剛好相反,若真的只載了袁績沖和麻斯奇,一個船工兩個乘客,當然要快許多。
董彥感到自己失算了。等三艘小船靠上岸,放下多余的一大半人,再重新回到小河河道里去追趕,前面那艘小船卻消失不見了。
袁績沖一上岸便把彈弓握在手上,警覺地觀察著四周動靜。鹽橋東岸地廣人稀,沒有什么像樣的街坊集市。一到夜晚,周邊暗黑一片,荒涼無聲。
“袁兄在鹽橋有熟人吧?”麻斯奇試探著問。
“沒有?!痹儧_回答得很冷漠。
“那……我們這是去哪里?”
袁績沖加快腳步趕路,走出去很長一段路了,才回過頭來回答說:“這個天氣,在外面露宿,我們會凍死的。不如到酒肆里去過夜,吃酒吃肉,燒個火盆取暖。”
麻斯奇一聽,突然間覺得肚子餓了起來,很餓很餓。被河水打濕的雙腿,在寒風中已凍成了兩條冰棍,感覺不到存在感了,只覺得步履沉重,冰涼冰涼。簡直是饑寒交迫。
“袁兄熟悉這兒的酒肆?”
“不熟悉。剛才從東青門回來,從這鹽橋上過。遠遠看見一家酒肆,便記下了。當時想,若是在積善坊租不到房子,就回這兒來落腳?!?
麻斯奇感到了些許安慰。袁績沖這人,雖然冷酷無情,倒也如他所料,擅長行動。然而,跟著他能否擺脫重圍,逃出臨安去,麻斯奇心中仍是一片茫然。
走了很長很長一段路,麻斯奇的腳痛了起來,走不動了,他正想強求休息時,赫然看見前方出現了一個淺淺的前院,四周圍了一圈低矮的竹籬。竹籬的門扉半掩著。
“到了?!?
袁績沖像是熟門熟路一般,快步走上前去,輕輕推開門扉,大步跨進前院里。
酒肆正房是一幢磚墻瓦屋,卻沒有打出酒招。屋頂上仍留著瑩亮的積雪,看樣子是無人打掃。三個窗口都亮著燈。門口掛著一個草葫蘆。草葫蘆下掛著一個小木片,上面寫著:羅家酒肆。邊上還亮著一盞紅梔子燈,燈上有個小箬笠,似乎在為它遮風擋雨。
這梔子燈不是妓院的標記嗎?
麻斯奇心里涼了一大截:原來袁績沖專程來這兒,是來找妓女睡覺的。
潺潺的流水聲在靜寂的半夜顯得格外響亮,吟響在耳邊,揮之不去。鮑自強知道,流福水路到了,他們進了流福坊,快到府院了。
轎子忽然停下來不走了。衙役們和軍士們在嘀嘀咕咕,議論著什么。聽他們的口氣,似乎都萬分驚訝。一定遇上什么事了。
“為什么停下來?”鮑自強扯起嗓子問,“怎么回事啊?”
“鮑錄事,您看……”一名隨員小心地掀開轎簾。
只見前方黑壓壓站著一長隊身穿黑袍子的大漢,每隔數人便有一盞燈籠。一長溜燈籠一直排到遠處府院和右司理院合用的大院門口,把流福坊巷內的地面照得透亮。
鮑自強瞇起眼睛,細細看去,每個燈籠上面都印著三個大字:殿前司。他心中頓時驚疑叢生。殿前司夤夜到府院來,有何公干?看這個陣勢,來頭還不小哩。
他下了轎子,走到攔住他們去路的一名彪形大漢前。
“我是臨安府錄事參軍鮑自強?!?
彪形大漢提起燈籠,提得很高,照著鮑自強,細細打量著,沉著臉不說話。隨后,他伸手在半空中做了一個請往前走的手勢,一轉身,自顧自在前頭領路走了。
鮑自強緊隨著他,沿著一長排燈籠陣往前走。
他們一直走到大院門口,彪形大漢才回轉身來,眼光直視著鮑自強,開口通報道:“殿前司副都指揮使、寧武軍承宣使、主管殿前司公事王乾專程前來拜訪鮑錄事。”
此時,鮑自強早已猜出是王乾親自到訪。若不是這位權傾朝野的近上之大員,武臣的極任,誰敢在這天子駐蹕的行都里擺出這么大陣仗出行???
鮑自強一進大院門口,便跪倒在地:“不知殿帥駕到,小官有失遠迎,有罪,有罪!望殿帥高抬貴手,恕小官失敬之罪。”
“鮑錄事快快請起!”王乾跨前一步,攙了鮑自強一把。
鮑自強順勢起立,但仍叉手低首躬立著。
王乾中等個頭,身形闊大,方臉,前額高且飽滿,兩道濃粗的眉毛之下,一雙英武的豹眼精光閃閃。他上下打量著鮑自強。
作為拱衛京師的兩支禁軍中兵力最雄厚,人數高達七萬三千之眾的殿前司十三軍的最高長官,王乾的大名如雷貫耳,在臨安官場上無人不曉,可鮑自強卻是頭一次面見他。
鮑自強靜靜等著王乾開口說話。他暗暗注意到,大院四周,已布滿身穿便袍的軍士,他們都向壁而立,站在黑影里,背對著他和王乾。大院中央空空蕩蕩,唯有王乾和他兩個人。
“府院,我就不進去了,”王乾一開口,自有一股子威嚴大氣在,“就站在這院落里,和你說說話?!?
“是,殿帥?!?
“袁績沖還在城里嗎?”
“回殿帥話,他還在城里?!?
“你確定?”
“小官很確定,他已被小官堵在城里了,殿帥。”
“很好。殿前司今晚已貼出布告,在臨安全城內外緝捕薛逆的兩個附逆,袁績沖和麻斯奇。薛崇通敵叛逆的事,鮑錄事怎么看?”
鮑自強陡然大驚。
今晚他一直在奔波忙碌,在城里各處跑來跑去,發生了這么重大的變故,他竟一概不知。值守在各大城門口的公人,也沒有一人跑來向他報告。但他心里還是一陣狂喜:他賭對了!
殿前司軍士全城出動,在緝捕捉拿袁績沖和麻斯奇,還專門貼出了布告!堂堂的主管殿前司公事王乾,大張旗鼓,專程跑到府院里來,親自來通知他,讓他面子上極有光彩。
當然,鮑自強明白,王乾此回來,肯定不簡單,一定是有什么話要當面對他講。
“稟告殿帥:薛逆通敵之事,小官不清楚。”他小心翼翼答道。
他瞟了瞟王乾,又補充道:“薛逆被人溺死在西湖里的案子,一直是由麻斯奇主管勘案的。麻斯奇今日使詐術,用假公文騙過了衙門里的書吏和獄子,從府院牢獄里劫走了袁績沖,他們已殺了四個人,眼下在逃,小官正在部署人馬追捕他們?!?
“很好,很好?!蓖跚Q贊道,“鮑錄事有遠見卓識,能夠見機于未明中,難得,難得,袁績沖這小子,我知道,驍勇狡詐,抓他不易。我可以支援鮑錄事一千軍士?!?
“殿帥如此鼎力相助。小官感激不盡!”
王乾的褒揚,給了鮑自強極大自信,他得意極了,幾乎想大聲喊出來。
早知殿前司今晚會出動軍士,他剛才就用不著苦心孤詣去叩門求見蔡知府了。
“有人向我告密,說薛逆這些年來發了許多橫財,極有錢,金子多到可以累一座金山了,鮑錄事,這事你知道嗎?”
鮑自強的心砰砰直跳。王乾終于露出他真面目了。
“小官從未聽說過。”
“告密的人還說,薛逆真的有一座金山,秘密保管人就是袁績沖,你信嗎,鮑錄事?”
鮑自強如遭雷擊一般,驚恐地抬起頭來,直直地望著王乾,完全忘記了禮儀。
“他們不是……不是……”他結巴了起來。
“他們不是有過節嗎,是嗎?”
“是,殿帥。小官是這么聽別人說的?!滨U自強重新低下頭去,急促地思考著。
“告密的人對我說,他們這都是假裝的。是為了掩人耳目。”
“殿帥,是真是假,只要抓到袁績沖,都會弄清楚。小官一定竭盡全力,活捉他?!滨U自強聲音響亮,保證道。
他心里亮堂堂的,王乾深夜紆尊降貴親臨府院,可不是專程來叮囑他活捉袁績沖的。
“薛逆的案子,沒有人管了,也是不行的,鮑錄事,從明日起,你接手勘查?!?
“是,殿帥?!?
“這案子,太不尋常,還要煩請鮑錄事多多費心,一定要勘出兇手是誰,幕后的主使是誰,蔡知府那邊,我會去和他打招呼的。”
“小官明白了,殿帥?!?
原來如此,王乾在打薛崇財產的主意!
王乾的來意,鮑自強自認為弄懂了:王乾把推勘薛崇被溺殺的案子和活捉袁績沖兩件事歸一,通通交給他一人來辦,如此,王乾既可一手掌握進展,又可通過他,從袁績沖嘴里掏出有關薛崇財產的秘密,避免泄露出去,讓別人捷足先登。
可王乾為何不讓殿前司軍士直接抓捕袁績沖呢,既然布告都已張貼在全城了?
一定是避嫌!把薛崇打成通敵叛逆,也是為了避嫌,是斷然的切割!
有關薛崇富可敵國的秘密,既然有人跑來向王乾告密,想必皇城內也會有所耳聞,王乾這才會十萬火急,連夜把布告張貼出來,把薛崇視為通敵叛國的逆賊,和薛崇劃清界線,避免最愛猜忌人的官家猜忌他和薛崇暗中有勾連。
這意味著,就算今晚殿前司軍士抓到袁績沖,也會押送到府院里來,交由鮑自強來審訊。
一想到此,鮑自強的虛榮心便得到了極大滿足。
只見王乾招了招手,黑暗中冒出來一名穿便袍的清俊男子。
“來,見過鮑錄事?!?
清俊男子朝鮑自強拱手行禮:“在下王縱,見過鮑錄事?!?
鮑自強連忙拱手回禮:“在下鮑自強?!?
“王縱是我的親侄子,”王乾邁開大步,朝大院門口走去,“也是我的主管機宜文字,鮑錄事,以后你向他通報進度。你需要幫忙,也盡可去找他。”
“是,殿帥!”鮑自強答道,心想,這么巧,之前,王縱找的人可是麻斯奇啊。
王乾一行走了后,流福坊又陷入黑暗中,寂靜無聲。
鮑自強獨自一人佇立在大院門口,肅然沉思著。從此時起,他便要為王乾賣命了。奇怪,剛才那種高攀上權貴的振奮感,想長嘯幾聲的得意勁頭,此刻間,竟全然消失了。他只覺得心里空落落的,禍福兩相倚,他反而更看不清楚自己的前程是兇還是吉。
不過,他最好奇的還是:薛崇家里有一座金山,到底是他富可敵國的比喻呢,還是如王乾的告密人所言,他真的扎扎實實,擁有一座金山?
早上在公事廳上堂審時,他還真沒看出來,袁績沖身上有一絲一毫的不凡之處。
他不禁搖了搖頭,嘆息自己肉眼凡胎,實在太平庸:袁績沖竟如此深藏不露,他居然是薛崇金山的秘密保管人,他居然可以支配一座金山!一座金山??!一座連官家眼前的紅人王乾看了都垂涎三尺的金山!
一路追到小河盡頭,董彥指揮兩艘小船往三岔河口右拐,穿過葛家橋和梅家橋,拐進了大河,他們繼續向南搜尋,追過了鹽橋,又追過了薦橋,幾乎追過了大河一半的河道,卻仍舊沒有在河道里看到有任何船影。
另一艘在三岔河口向左拐的小船,穿過天水院橋和斜橋,一直追到余杭水門前,也沒有任何發現,只好灰溜溜地折回大河,和兩艘小船會合在一起。
林啟昆一行,在小河東岸也毫無收獲。
董彥很郁悶,他決定賭一把大的,他要林啟昆和他手下帶上獵犬,連夜沿著大河東岸展開搜查行動,從薦橋搜起,向北而去,一直搜到鹽橋以北的仙林寺為止。
董彥還把租用的五條小船全數買下來,遣散了船主,他要求自己手下今晚枕戈待旦,就睡在各自乘坐的小船上,所有器械武備,隨身攜帶,隨時準備投入戰斗。
他派人騎驢專程去了夜市,把被褥毯子及夜宵早飯等,全買了回來,這樣,若林啟昆一行追蹤到了袁績沖,他和手下便可即刻開拔,前往增援,一舉而圍殲之。
麻斯奇猜錯了,袁績沖并沒有去召妓。但袁績沖在席間卻像是變了一個人似的,讓麻斯奇既感覺陌生,又沉醉在其中:兩人幾乎在作末日歡飲。
進了酒肆后,袁績沖要了一個燒著炭火盆的單間,他按著麻斯奇肩膀,讓他坐在自己對面,和他一起舉杯,豪爽吃酒,吃山煮羊和盞蒸羊,并佐以鮮果干果,他一邊吃,一邊海闊天空地說話,興致極度高昂。
見麻斯奇酒酣,袁績沖才神秘兮兮地透露說,他是故意讓麻斯奇先吃酒,過了大約一刻后,見麻斯奇仍在神氣活現,在大啖羊肉和鮮果,他自己才敢吃下第一口酒,之前,他一直在假裝吃酒,從酒杯里灌進嘴里的,賊娘的,全都是清水,說完,他一個人仰頭大笑不止,隨后,又擎起杯子,一仰頭,灌下去一大口酒。
趁著酒興,麻斯奇揶揄道:“真沒想到,我大宋威武堂堂的袁準備將,上過戰場,打過硬仗,出門在外,卻如同一只驚弓之鳥?”
“這個嘛,麻兄你就外行了,打過仗的人,活下來的都怕死。不怕死的,早死了。再說這年頭都是表面太平,出門在外,在客店里過夜,被人在酒水里在茶水里下了蒙汗藥,被劫了錢財,被殺了喂狗的,數不勝數,以前在水軍里,后來在湖州,我都聽人講了無數遍了?!?
麻斯奇這才注意到,袁績沖早已組裝好了他的連弩,就放在他左手邊,他一抓便可拿到。
麻斯奇很是好奇,他起身走過去細細察看,連弩的箭槽里,已放好了四支鐵箭,只要按下弩身上斜出的鐵制扳機,便是上了弦,端起來就可向人射擊了。
袁績沖眼光里露出殺機:“他們帶著狗,還在外面搜捕我們!他們會沿著大河的東岸一路搜過來!他們要是敢闖進來,我就不再對他們客氣了,格殺勿論!”
麻斯奇不想談論殺人,他跑出去解手,回來后,他轉了話題,說了一大堆他小時候生活在山里的軼事趣事,袁績沖也回憶起他年少時在太湖里釣蝦,下水用竹籠子捉魚,還和小伙伴們一起在湖畔叉起樹杈燒火,烤魚烤蝦吃。
一說到烤魚烤蝦,兩人突然間讒得不行,大聲嚷著一定要吃蝦。
“袁兄,我剛才出去看了食單,這里竟有上好的酒法青蝦,我起碼有一年多沒吃這道菜了,想念已久,饞得緊啊?!?
既然是在作末日歡飲,麻斯奇不想錯過他在人間最愛的美食。
不想,袁績沖聽了臉色一沉:“不行不行,眼下情況緊急,麻兄,我們決不能吃生食?!?
他沒有再說下去。但麻斯奇已明白了他沒說出來的意思:萬一蝦不新鮮,吃下去得了痢疾,拉屎不止,那可就不得了了,在他們遭遇全城圍捕之際,去找醫生看病,不光耽誤事,簡直是羊入虎口,自己去找死。
為了彌補缺憾,袁績沖叫來了兩大碗青蝦辣羹,還有滿滿一大盆油炸鮮蝦,居然吃得麻斯奇連呼過癮,不再去想酒法青蝦了。
他酒越吃越豪放,酒勁上頭之后,他便口無遮攔了,他把他所知道的北伐的機密,一古腦全說了出來。因為殿前司布告已宣布薛崇是通敵叛逆,宣布他們倆是薛崇的附逆,再保密,毫無意義,再扯什么只有鄭提刑才能幫袁績沖平反昭雪什么的,連鬼都不信了,他們倆一同去西興渡,也不再有必要了。眼下他們只剩下逃亡一條路了。
袁績沖聽完,愣了半晌,才問道:“他們扯上你,或許和北伐有關,和朝廷上層的黨爭有關,可他們為什么要扯上我?”
“我聽恩師說,你檢舉了薛崇的義子用軍船走私私鹽,才被開除了軍職,你和薛崇將軍有過節,所以,你才會被誣陷為謀殺薛崇的幕后真兇,因為聽起來順理成章,別人會信?!?
“事到如今,你還信你恩師嗎?”
這句話戳到了麻斯奇的痛處。他擎起酒杯,狠狠灌下一大口酒,臉上溢滿絕望:“我也不知道,我該不該再信他。我到現在還不信,殿前司的布告是真的!我不明白,既然是朝廷上層里反北伐的勢力謀殺了薛崇將軍,那他為何一夜之間又被支持北伐的殿前司宣布為通敵叛逆,到底出了什么事?為什么會這樣?”
袁績沖嘆息道:“我們被人出賣了,當了替罪羊!”
麻斯奇又灌下一大口酒。
袁績沖連忙出手阻攔:“你不能再吃酒了,麻兄。我是清白的,既沒有謀殺薛崇,也沒有通敵。我這輩子一直為大宋打仗,怎么可能通敵?你麻司理年輕有為,看得出來,是個清廉的官,更不可能通敵,說我們是薛崇的附逆,實在太荒唐,殿前司為什么要誣陷我們,誰又是殺害薛崇的真兇,正是我們要去勘出的真相。”
麻斯奇搖搖頭,一副沮喪的樣子:“就我們兩個人,怎么去勘?”
“麻兄,你是因為救我出獄,才被他們扯進來,被殿前司通緝捉拿的,我袁某保證,我會知恩圖報,一定會勘出薛崇遇害的真相,還你清白。”
“你也救過我一回,我們兩相抵消。”
“不不不,我救你,只不過是解個圍而已,麻兄救我,是真的救我一命。若是麻兄不來,我在牢獄里真的活不過今夜,此刻,命早已休矣。”
“袁兄,你不必這么說。這事過去了,不必再提了。我們還是說點正事。眼下,西興渡,我覺得,我們沒有必要再去了,我恩師吳振,還有鄭提刑,肯定已不在西興渡了,他們要么是被抓了,要么是逃亡了。”
“不,麻兄,恰恰相反,我們要馬上出城,盡快趕到西興渡,找到你恩師吳振和鄭提刑,不管他們是不是已被捕了?!?
“為什么?”
“因為他們掌握內情,你看,他們知道,薛崇是遭內部人殺害的,幕后指使者是朝廷上層里反對北伐的主和黨。他們也知道,薛崇剛從淮東前線秘密巡視歸來,你知道的,他們都知道,你不知道的,他們也知道。要勘出薛崇遇害的真相,線索都掌握在他們手上?!?
“這個道理我明白。可如今我們四面楚歌,殿前司的軍士滿城在搜捕我們。要是我們有個閃失,被抓了,一切都完了。我有個做木材生意的遠房叔叔,在臨安城里有一座空房子,因為鬧過鬼,一直沒有賣出去。我想,我們可以去那里躲幾天,就像我們今晚住在食鋪樓上那樣,等搜捕的風頭過去了再說?!?
“麻兄,如今,城里沒有什么地方是安全的,你遠房叔叔的空房子里,說不定也有人埋伏,鮑自強這人,可是無孔不入啊。”
“你是不是怕鬧鬼?”
“怕鬧鬼?我可是從死人堆里爬出來的,怎么會怕鬧鬼?”
“我反而覺得,他們在西興渡有埋伏,在等著我們去。我們不能上當,要反其道而行之,偏不去西興渡。讓他們白忙活一場?!?
“麻兄差矣,不去西興渡,我們就只剩下逃亡一途了。一旦時過境遷,我們便會永遠失去線索,再也勘不出真相來。我們倆也就無法推翻他們誣陷給我們的罪名,永世不得翻身。麻兄在勘案上是老手,這方面比我更清楚?!?
“正因為在勘案上略有經驗,我才以為,眼下以靜制動,待在城里,更妥當。”
“麻兄,去不去西興渡,我們不如占卜一下,問問兇吉怎么樣?”
“占卜就免了吧,反正你我都不信邪,不怕鬼,不如我們打個賭,去看看我遠房叔叔的空房子里,到底有沒有埋伏,沒有埋伏,我就贏了,你要聽我的!”
袁績沖一愣:“要是有埋伏呢?”
“算你贏,我聽你的!”
“行!既然麻兄你這么胸有成竹,我和你賭!不過,我還要加點料,我贏了,你不但要聽我的,我說出城,我們就出城,我說去西興渡,我們就去西興渡,你還要請客,請我去六部橋吃丁香餛飩,我要連吃三日,無論我吃多少,你都得付錢,一文也不能少!”
“行!一言為定!我也加點料:我贏了,出不出城,去不去西興渡,你都要聽我的,不許耍賴,不許找借口一個人溜走。你也要請客,請我吃我今晚沒吃上的酒法青蝦,我也要大吃三日,三日內,我想吃多少,你都得付錢,一文不少!”
“成交!”
“成交!”
兩人一直吃到夜半。就在麻斯奇歪倒了身子,在榻上躺下來,想入睡時,袁績沖突然又問道:“你后悔嗎,麻兄?”
麻斯奇知道他想問什么。
“不后悔!”他回答道。他并沒有意識到,他語調很激越,仿佛心中積攢了巨大的憤怒。
“明白了,麻兄?!痹儧_說完,頭靠在墻角上,閉上了眼睛。
麻斯奇很想反問袁績沖:你為何要來臨安,是什么時候決定來的?是什么人叫你來的?
這些問題,以前勘案時,他都是必問的。可是他累極了,頭一歪,便沉沉睡去了,直到早上被袁績沖推醒,看見屋內已被晨光照得通紅。
袁績沖在收拾連弩,把它放入背囊里,背到身上。
“馬上就去嗎?”
“嗯。先到中和樓斜對面一家茶坊里走一趟,再去看你遠房叔叔的空房子?!?
麻斯奇一躍而起,迅速收拾停當,兩人一同出了酒肆。
袁績沖這才低聲對麻斯奇說了去茶坊的原由:昨晚,他花錢收買了食鋪里一個喂馬的伙計,充當他耳目,本來,他只打算了解一下食鋪老板的為人,順便收集一點食鋪周邊街巷里的狀況,如今,他想了解:昨晚那伙帶著狗來追殺他們的家伙,到底有多少人,拿什么兵器。
麻斯奇來了興趣。袁績沖居然未卜先知一樣,早在食鋪里埋下了暗樁,倒還真的沒有忘記他當斥堠時那套慣技:總是心細如發,設法偵知別人虛實。而他昨夜卻懷疑過其真假。
袁績沖拿出一小袋總計三塊金牌交給麻斯奇,鄭重其事囑咐他收藏好了,說萬一他們倆失散了,各人身上有金子,便各自都有活路。
麻斯奇心里不免有些緊張。他清楚,今日白天,在臨安城內搜捕他們的殿前司軍士,只會比昨晚更多。但他有信心贏袁績沖。他已擺脫了壞情緒。
由于丟失了老馬,行囊改由麻斯奇來背,麻斯奇這才發現,行囊里還有一件舊棉袍子和一條棉毯,一卷麻繩,一把折疊為四節的單腳木梯,還有化裝用具。
袁績沖背著裝連弩的背囊,裝石子的背褡橫束在他腰上,外面他又束了一件舊布衫遮擋著。兩人看起來仍像是初到行都來行商的外地商販。
天氣晴朗,碧空如洗,千門萬戶連綿一片的屋頂上,積雪在流霞的映照下,閃爍著耀眼的紅光。站在鹽橋上,隱約可以望見遠處朝天門及鳳凰山上紅墻綠樹相間的皇城。
一大群鴿子從城中騰飛而起,翩翩飛翔著,掠過萬千屋宇的上空。
“聽說是太上皇養的鴿子。”麻斯奇感嘆道。
袁績沖沒有回答。他滿臉剛毅冷峻,目光在飛速移動,掃視著四周。
麻斯奇這才看見一隊身穿鎧甲的軍士手持著盾牌、弓箭和掉刀,從遠處一個街巷口走過。
“是殿前司的軍士,”袁績沖低聲嘀咕道,“跟著我走?!?
他要求麻斯奇和他分開,兩人一前一后,他在前面領路,麻斯奇跟隨。
兩人穿越細巷和偏僻小路,時常偷偷翻越幾道竹籬,橫穿過無人的住宅或院落,再加上袁績沖臨時拍板決定的線路,他們七拐八拐,竟成功避開了一隊隊巡街的軍士,沒有遭到一次攔截檢查,便趕到了中和樓附近。
“麻兄,我其實和那人說好了,說你是我伙計,你進去問他,我在外面放哨警戒。”
“只問昨晚那伙人嗎?”
“只問這些即可。問完你馬上出來,讓他一個人坐著吃茶吃點心。”
“明白了?!?
麻斯奇從細巷口走了出來,朝著那家破舊的茶坊走去。
一進茶坊,他一眼看見喂馬的伙計早到了,是個老實巴交的中年漢子,黑臉膛,皮膚上滿是皺紋,一看就是農村破落戶的樣子,畏縮著腦袋,朝著他傻笑著。
麻斯奇叫來了茶和點心,幾句話就問出了答案。
為了讓喂馬的伙計安心,他扯謊安慰他,說那伙歹人是他們生意場上的競爭對手雇來尋釁的,想把他們擠出行都去,他拿出四十文錢遞給喂馬的伙計,推說自己有要緊的生意在身,要趕著坐船去城外見買家,站起來告辭了,留下喂馬的伙計一個人吃兩人份。
麻斯奇不再懷疑了,事實鐵證如山一般擺在他眼前,的確是袁績沖神奇詭譎的警覺性救了他們倆一命:不光只有喂馬伙計一個目擊者,食鋪的街坊鄰舍和食客,總計有十幾人都目睹了那伙歹人帶著一條丑狗,拿著弓箭和手刀,殺氣騰騰沖進了食鋪,沖上二樓去追殺他們。那伙人有幾十個身高馬大的大漢,還在屋頂上踏著積雪一通奔跑,想追上他們。
麻斯奇伸出手,摸了摸臉上已退去的巴掌印,一種深深的末路感油然而生,瞬間占滿了他內心。昨天夜里,他回答袁績沖,說他不后悔,只不過是借著酒勁和年輕氣盛逞一時之勇。一路上過來,他都看到了,滿城滿街坊,全都涌滿了圍捕他們的軍士,出城去西興渡,根本不可能:被捕,死亡,活生生近在他們眼前,隨時會降臨到他們頭上。
所幸,城里還有他遠房叔叔的一間空房子。他一定會贏!
麻斯奇原路返回,找到袁績沖,轉達了喂馬伙計的原話。
袁績沖聽了,敷衍地點了點頭,似乎這一切他早料定了。
“我忘記說了,我們順路去炭橋看看。”他輕描淡寫說。
“去炭橋干嗎?”
“一會兒你就知道了。我們得有備無患?!?
袁績沖依舊要麻斯奇一前一后分開走,兩人曲曲彎彎,穿行在僻靜的街坊里,一望見遠處有巡街的軍士,便繞遠道而行。好在炭橋距離中和樓不遠,橫穿過御街便到了。
有了王縱協助,去各軍營召集認識袁績沖的軍士這事,辦得異常順利:軍士們為了賞金踴躍前往,以至于鮑自強不得不派出多名衙役,拿著過去袁績沖服役時所在的水軍的簿冊,前往各城門,一一勘驗軍士的姓名和服役資歷,以防冒名頂替。
鮑自強通宵未眠,天還未亮,他在府院里匆匆吃了早飯,便騎馬出去,一一巡視了各城門。他與眾多認識袁績沖的軍士交談,得知了不少袁績沖的早年軼事:袁績沖一入水軍便去當了斥堠,眾人都夸袁績沖觀察地形能力特別強,可謂過目不忘,即便過去多日,他依舊能憑著記憶默畫出他所探查過的敵軍港汊和兵營防御的詳細地圖,在水軍中一度極為出名。
離開候潮門后,鮑自強和三名隨從騎馬朝著西北方向橫穿臨安城。
王乾撥給他的一千軍士,他已全部撒了出去。他想親眼去看看千名軍士們滿城搜尋、天羅地網捉人的場景。
一路上穿街走巷,街坊里滿是身穿鎧甲的殿前司軍士。他們不愧是禁軍中的精銳,非常用心用力,不時攔下可疑的行人,細細盤問,還搜身檢查。
鮑自強覺得很滿意:如此嚴密的搜尋,只要袁績沖和麻斯奇出行,上街坊吃個飯什么的,便隨時會被查到,被捉住。就看好運能否會像三十根金鋌的橫財那樣,再度撞到他額頭上了。
然而,看著看著,鮑自強很快發現了問題:臨安城太大了,有上百萬人口,街坊上,行人永遠密密匝匝,川流不息,軍士們不可能攔下每個行人去檢查,疏漏甚多,而更大的疏漏在于:細巷小路縱橫錯雜,四通八達,除非他有足夠的人手,把每一條路口,每一處空地,每一個院落,全都一一看管起來,否則,以袁績沖當過斥堠的警覺性和敏捷的行動能力,加上他善于觀察動靜,對地形有過目不忘的天賦,他絕對可以繞道而行,專揀一些僻靜的細巷小路、宅院和園圃下手,繞路走,避開滿街巡邏的軍士們,去他想去的地方。
這些疏漏還只是其一。更嚴重的是,鮑自強自己忙中出錯,竟疏忽了水路。
一想到這里,鮑自強頓時嚇出了一身冷汗。
剛才那些老兵的口頭講述,給了他極深的印象。袁績沖生在太湖邊上,又在水軍里服役了十年,駕船如履平地,如今,他被圍堵在城里出不去,看見滿街行走的都是搜尋他的軍士,他會怎么想?被逼急了,他會怎么做?他肯定會本能地選擇走水路,坐船從水門逃走。
那么,船從何而來呢,在臨安城里,袁績沖會從哪里搞到船呢?
鮑自強問自己。突然,他靈光一閃,想到了。對了,非炭橋莫屬啊。
炭橋,是臨安城里最大一處炭的集散地,在這天寒地凍的大雪天氣里,運炭進城的船尤其多,運炭的船體型大,最容易藏身。袁績沖會坐運炭的船出城!
鮑自強馬上命令一名隨從飛馳到最近的一個軍巡鋪,帶上一隊軍士,趕到炭橋的兩側去設防,他自己則急不可耐地帶著兩名隨從奔向一條細巷,抄近路趕去炭橋視察。
就在一行三騎跑出細巷,不遠處的炭橋映入眼簾時,鮑自強的眼皮猛然間一跳。
雖說只是眼角的余光隨意一掃,鮑自強卻真真切切看到了一樣他眼熟的東西。就在他左前方,一個大漢背著一個背囊在步行,這絕對是他眼熟的背囊,這是袁績沖裝連弩的背囊!
鮑自強一時間口干舌燥,呼吸也急促了起來。他激動得難以置信:好運果真再度撞到他額頭上了,袁績沖就在他眼前,他唾手可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