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水路
- 臨安探案集:將軍之死
- 石投
- 10398字
- 2024-03-27 18:33:39
打賭輸慘了。麻斯奇心如死灰,決定放棄任何爭辯,一切聽從袁績沖調遣,安排。
我不該屈從于一介武官。他心中有個聲音在提醒他。一種揮之不去的屈辱感,隨即溢滿他全身。可他又迅速為自己作出辯解:在緊要關頭,當然以脫困為要,不可拘泥于俗套,士大夫尤其要知變,而且要善變。
他們再度坐船擺渡,前往大河東岸。
從河道里往上看去,沿岸各街坊里,各個路口,盤查行人的軍士們增加了一倍,盤查也更加嚴厲了,斥罵之聲不斷傳過來,聲聲入耳。
一些雜役和公人,也加入了沿街搜尋的行列中,他們甚至沖進店鋪里去找人。
回想剛才驚險的一幕,麻斯奇仍舊一陣后怕。他不明白,他的房東,師兄羅應龍,是怎么找到他這位經營木材生意的遠房叔叔的。他清楚記得,他從未在羅應龍面前提起過他叔叔。
經袁績沖的提醒,他才推測出來,他們或許經由羅應龍的茶商親戚,或直接在生意場上認識的,羅應龍在臨安十年應科舉,全靠茶商親戚接濟,他自己也常在官員中間放貸,掙些利息。而他竟全都疏忽了,差一點釀成大禍。
袁績沖沒有太在意麻斯奇,他一上岸便急匆匆跑進一條兩邊滿是破爛屋子的小路,之后,麻斯奇發現,他們倆在雜七雜八的小巷窄坊里繞來繞去,來到了鹽橋北面一座鹽運碼頭上。
闊大的碼頭上白雪皚皚,荒僻寂靜,沒有一人,也看不見一艘船??浚路鹪缫驯粡U棄。
“我們來碰碰運氣,看看有沒有過來賣魚的船。如今,你也死心了,我們只剩下從水路出城一條路了?!?
“可鮑自強會叫人登船檢查,查每一艘出城的船。”
“不怕他查。我可以把船改裝得他查不出來。”
望著空蕩蕩的河道,麻斯奇心里充滿了疑問,卻沒有再說話,他感覺到很疲倦,腿酸身乏,什么也不想問了,隨袁績沖去折騰吧。
河面上吹來一陣陣寒風,刺骨冰涼,他趕緊縮緊了脖子。
一種末日來臨的荒涼感,涌上他心頭。
林啟昆一行沿大河東岸一路往北的搜尋行動,一直持續到下半夜,最終一無所獲,無功而返。董彥除了失望,也對自己的判斷產生了深深的懷疑。他失眠,怎么睡也睡不著,被袁績沖用彈弓射出的石子打傷的額頭,也劇烈疼痛起來。
他最焦心的還在于,他失去了袁績沖的蹤跡。
所幸他們整支隊伍,即他手下加林啟昆手下三十多人,今日全都吃住在五艘船上(林啟昆一行還在酣睡中),沒有招惹上任何麻煩。
一大清早,董彥就發現,官府出動了上千名軍士,在全城拉網搜捕袁績沖,大河東西兩岸的街坊里巷里,巡邏軍士密密麻麻,陣勢之大,是他以前從未見過的。他很擔心最終會殃及到他們,所以派了兩個機敏的手下,上岸去探聽虛實。
他們回來都報告說,袁績沖在炭橋差一點就被軍士們抓到了,因為有好幾名船工都親耳聽到,有人在高喊:要抓活的,他是袁績沖!
董彥迅速抓到了重點:袁績沖冒險去炭橋,是為了買船,買一艘卸了炭的空船,他便可坐著船從水路出城。運炭船體型都很大,吃水又深,在船艙里面略微改裝一下,藏幾個人,不是問題。而且,運炭船有桅桿有帆,在浙江上跑起來也快。
董彥熟悉袁績沖的作戰法,寡不敵眾時,袁績沖可不會選擇硬拼,何況,他還帶著一個累贅,一個沒用的書生麻斯奇,他一定會換個地方去買船。
董彥在臨安住過,他知道,在臨安城里,還有一處也可以買到船,這地方偏僻又荒涼,官府的人一時還顧不上。這便是鹽橋。
足足等了兩盞茶工夫。河道里依舊看不到船影。麻斯奇不由得焦慮起來。
“四年前,我來過這兒,”袁績沖自言自語,像是在安慰麻斯奇,“買過幾條活魚。會有打魚的使船進城來賣魚?!?
差不多又過了一盞茶工夫,一直瞇著眼睛瞄著河道的袁績沖突然跳了起來,幾個箭步沖到碼頭邊上,沖著遠處一艘帶蓬的漁船大喊大叫。
漁船從北緩緩駛來,靠上鹽運碼頭。搖櫓的船工是個頭發花白的老漢,五十來歲。
“客官,買魚嗎?”老漢吆喝道,“活魚活蝦,都有。一起去,給你個便宜的價。”
袁績沖給了老漢一個笑容,用力點點頭,他轉過身,朝麻斯奇招手。
麻斯奇會意,緊隨著袁績沖,從碼頭上一躍而起,一起跳上了船頭。
他們以察看活魚的名義,前去察看船艙。
從外表上看,這艘漁船破破爛爛的。但袁績沖打量了它幾眼后,卻暗暗激動了起來,他覺得,這一回他的運氣真的來了:這是一艘用廢棄舊戰船的木料拼裝出來的漁船,結構很結實,他不用擔心在改裝時它會散架。
再看船艙,船尾甲板上有個住人的矮船艙,船頭甲板下有兩個放工具繩索等雜物的小船艙,船中間有兩個大如水缸的水艙,靠船頭的水艙里養著上百條活蝦,黑黝黝一團,沉在水底,靠船尾的水艙里養著活魚,二十幾頭魚,像一群黑色的幽靈,在水中悠悠然地游動著。
袁績沖迅速估算著,尺寸,深度,都足夠了。
“船家,魚和蝦,我都要了。”他轉過身來對老漢說。
老漢一直盯著袁績沖,臉上忽然露出了害怕的神色。
袁績沖笑了,指了指麻斯奇:“實不相瞞,老人家,我這位堂弟年輕,沖動,犯了事,殺了人,想從水路逃出城去。”
老漢慌張起來:“客官,休要為難我,我一個賣魚為生的老頭子,惹不起官府?!?
“老人家,我也不想連累你,你開個價,我把這艘船買下來,好不好?”
老漢望著袁績沖,張大了嘴巴:“你當真?”
“自然是當真的。多少錢?”
“二十五貫。”
“二十三?!?
“少了,客官,太少了?!?
袁績沖掂量出來了,這老漢脾氣倔,又貪錢。他們運氣不錯。
“我不缺錢,你想多要一點,可以。我給你四十貫?!?
老漢眼睛發亮,欣喜地望著袁績沖,難以置信。
“當然有個條件,你要幫我把這條船使出城去?!?
老漢眼珠子骨碌骨碌一轉:“成。錢拿來?!?
袁績沖看著麻斯奇,下令道:“先給他十五貫?!?
麻斯奇很不情愿地從身上摸出幾塊金牌,交到老漢手里。老漢臉上樂開了花。
“剩下的二十五貫,出城以后再給?!痹儧_說。
“哎,哎。”老漢恭順地答應道。
袁績沖手一晃動,突然亮出一把連弩,對準老漢,臉上變出一副兇神惡煞模樣:“記住了,老人家,我這把連弩會一直瞄準著你。”
老漢嚇壞了,撲通一聲跪下:“客官息怒。我老漢決不敢去告官?!?
“你給我聽清楚了,”袁績沖繼續威嚇道:“老人家,若是你敢向官府告密,哪怕是一句話也不說,哪怕只是動了一個手勢,使了一個眼色。我都會看得清清楚楚。我會立馬把你的肚皮,把你的心,通通給射穿了,讓你沒心沒肝,空著身子去見閻王?!?
“收了你的錢,我都聽你的。”老漢瑟瑟發抖。
“那好,馬上掉轉船頭,向北行?!痹儧_下令。
漁船在河道里掉轉頭,向北駛去。
董彥帶著自己手下,分坐在三艘小船上,沿大河北上。他們穿過豐樂橋,又穿過新橋,向鹽橋駛去。寬闊的河道上,空空蕩蕩,看不見一艘船影。
直到此時,董彥才明白他錯估了形勢,空歡喜一場。他急于尋找袁績沖的行蹤,竟忘記了天氣:一連下了三天暴雪,運鹽的船受阻,眼下都堵在路上,根本還沒進城來呢。
董彥看見一長隊身著鎧甲的殿前司軍士,遠遠的在鹽橋上奔跑著,跑向大河東岸。
他警覺了起來,軍士們正在擴大搜捕范圍。他和手下們再沿著河道搜查袁績沖,恐怕行不通了。河道里的動靜,密布在大河兩岸街坊上的軍士們,全都看得清清楚楚,若是發現他們有輕舉妄動,必然會過來盤查,到時一定會引發沖突。
三艘小船穿過鹽橋后,董彥要它們??吭诳諢o一人的運鹽碼頭上。
極目遠處,高聳的城墻矗立在煙水淼淼的河道盡頭。
董彥站在船頭,思索著是否要把仍在睡覺的林啟昆一行叫醒,分作數隊,分別去各個水門前埋伏,等候袁績沖來自投羅網。
一頂破斗笠突然間冒了出來,嚇了董彥一跳。
細細一看,破斗笠下是一張臟兮兮的乞丐臉,乞丐全身裹著一張打了無數補丁的爛棉被,伸出一只滿是凍瘡的污手,朝著董彥乞求道,討要食物吃。
董彥剛要揮拳打過去,忽又一想,便輕輕放下手來,回頭叫了一聲,要一名手下去給乞丐拿點吃的來。應聲的手下是名壯漢,他返身跑回船艙里面,拿了兩個肉包子出來,一縱身,跳上了岸,把肉包子遞到乞丐的一雙污手上,乞丐抓過肉包子,眼睛直直發亮,一頓狼吞虎咽,瞬時吞了下去。
壯漢趁其不備,從乞丐身后出擊,一把將其推倒在地,綁了起來。
董彥帶著幾名手下也跳上岸去,他喝令乞丐交代他今天在鹽運碼頭上的所見所聞,否則,就把他的肚子打爛,挖出他剛才吞下去的兩個肉包子。
乞丐一聽,嚇得臉色發白,撲通跪在地上,絮絮叨叨說了一大堆話。
當聽到說有兩個男人上了一艘漁船,董彥馬上叫停,要乞丐詳細描述他們的長相。乞丐的回答,讓董彥眼睛放光,想不到,得來全不費功夫,這兩人便是袁績沖和麻斯奇。
乞丐反復說,使船的老漢樂壞了,董彥由此作出推斷,袁績沖出重金買下了這艘破漁船。
為什么袁績沖一定要買船,而不是租船呢?
董彥當然明白其中奧秘:漁船不比運炭船,漁船小,若不加以巧妙改裝,根本藏不了人。
董彥興奮了起來,叫壯漢手下再去拿兩個肉包子來。他問清楚了乞丐漁船離開鹽運碼頭的時間,便一聲令下,叫三艘小船即刻掉轉頭來,沿大河南下,去保安水門。
他認定袁績沖在聲東擊西:示形于北,而實際上他是南逃,走保安水門出城!
保安水門離浙江近,一渡過浙江,便是紹興府地面,袁績沖等于是一舉脫出了羅網,因為事發突然,紹興府衙門此時一定還沒有接到臨安府緝捕捉拿袁績沖的通告。
照此推論,此刻,袁績沖已躲進一個他熟知的修船場,在改裝那艘破漁船呢。
董彥馬上派壯漢手下騎驢去通知林啟昆,要林啟昆一行分作兩批,分別前往余杭水門和天宗水門設伏攔截,以防袁績沖再度聲東擊西,劍走偏鋒,又突然北上,從這兩座水門出城。
他還派了另一名手下騎驢去駱駝橋,聯絡在此待命的手下,要他們趕緊開拔,趕到保安水門外面,從城外堵截袁績沖。
再度穿過鹽橋時,董彥心情大好。他人多勢眾,又占了先機,袁績沖今天在劫難逃,一定會落在他手上。
保安水門和保安門緊緊挨著,城墻上沒有巍峨的城樓,只有幾間低矮的平房。平房前面站著一排戴頭盔的軍士,手持弓弩,神色警惕,俯瞰著平行向東的河道和陸路,似乎一聲令下,他們就會持弩張弓射箭,射殺敢于沖出城門或水門的不軌之徒。
在保安門城門口,幾名軍士跟在一名押解過袁績沖上府院公事廳的獄子身后,對出城的行人逐個進行鑒別。另有十幾名軍士排成一長隊,手持長柄掉刀和手刀,怒視眈眈站立在一旁,似乎一有狀況,隨時會撲上去抓人。
大河往南,經過通江橋后,一直往前,直通六部橋,在三岔河口向東一拐,拐入橫河,又經過過軍橋和保安橋,便直達保安水門,此刻,河道里出城的船排成了長長一隊,在靜靜等候著檢查。厚重的水閘已放下,深深插入水面之下,任何船只都休想硬闖出保安水門。
五艘運貨船在同時接受檢查,軍士們三人一組,登上船去逐一查看船艙,檢查有沒有夾帶違禁物品,是否藏匿有人。全部檢查完畢后,軍士們朝城墻上打出手勢,讓值守的軍士打開水閘,放這五艘船出城。
五艘船駛出了保安水門,值守軍士又放下了水閘。
這時,三人一組的軍士們又登上了另外五艘船,開始了新一輪檢查。
一個時辰之前,在麻斯奇遠房叔叔的房子外面,鮑自強沒有追捕到袁績沖和麻斯奇,他便匆匆趕到了保安水門,他判定,他們出現在那間空房子外面,還故意哄騙那個地痞黑臉大漢沖進來,報出袁績沖的名字,不僅僅是要試探里面有沒有埋伏,還想將計就計麻痹他,讓他相信,他們會躲在城里避風頭,不走水路外逃了。
鮑自強深信,他了解袁績沖,決不會上當,所以,他一直在不斷調整部署,力圖做到最佳狀態,堵住布防上存在的漏洞,確保他一定活捉袁績沖。
此刻,他帶著四名披甲軍士和兩名隨從,又沿著河道巡視了一遍。
在天宗水門,在余杭水門,他都部署了軍士,嚴查出城的每一條船。
他堅信,袁績沖一定會南下走保安水門出城。因為船一出保安水門,便可沿著貼沙河駛入浙江,而一旦橫渡過浙江,就是紹興府的地面,沒人再認得袁績沖了。
為了確保萬無一失,鮑自強在余杭水門和天宗水門外,在西湖上,在泛洋湖上,在下塘河和上塘河各條河道上,都出了重賞,派巡檢寨的土兵坐在巡檢船上出航巡邏,任意檢查出城的可疑船只,可謂是天網恢恢,就算袁績沖僥幸混出水門,逃出臨安城,一路上仍會遭遇到多次攔截和圍捕,幾乎沒有逃出生天的可能。
然而,鮑自強依舊憂心忡忡。
貼沙河上來往的貨船太多,河道極擁擠,他不敢擅自派出巡檢船巡航,任意抽查河道上的船只,這么做勢必會嚴重堵塞河道,導致貨運斷航。臨安城貨運后面牽涉了多少皇親國舅和宗族勢力,作為臨安府錄事參軍,他自然最明白,為了抓袁績沖而驚動了達官貴人和官家,他可承擔不起。他犯不著如此。
而袁績沖是水軍準備將,不會不利用貼沙河這一弱點。所以,他不得不把嚴密的口袋布在城內,要確保袁績沖出不了保安水門。
鮑自強巡視了一遍又一遍,一直等到黃昏,暮色蒼茫,袁績沖仍舊沒有現身。而嚴陣以待的軍士們卻已疲憊不堪。他不由得暗暗急切起來。
不過,他冷靜下來轉念一想,想明白了:不用太著急,袁績沖快到了,他是故意拖拖拉拉,姍姍來遲的,他在等著天色黑下來。
鮑自強猜對了。袁績沖的確是在拖延,一直拖延到黃昏后,等天色全黑下來時,他才讓老漢駕著漁船慢悠悠來到保安水門。之前,漁船一直窩在修船場里改裝。
他們買下漁船后,從鹽橋出發,向北行駛,一直到過了仙林寺橋后,袁績沖才告訴麻斯奇,他們要去一家很小的修船場改裝漁船。
麻斯奇其實早已猜到了,但袁績沖在行動前對他如此保密,意味著對他已不再信任了。
這是打賭打輸了的后果:之前他年輕氣盛,太自信了,以至于他們差一點中了鮑自強的埋伏,被一網打盡,袁績沖此后不會再信他了。
袁績沖也覺察出麻斯奇的悶悶不樂,他絮絮叨叨說了一堆話,企圖緩和他們之間的氣氛。
他告訴麻斯奇:他和這家修船場的主人有舊,多年以前,他代表御前駐扎許浦水軍來監修過不少戰船。昨夜,他們坐小船來鹽橋的路上,曾路過駐泊司,他還特地讓小船靠近去張望了一眼,發現這家修船場還在,只是外表看起來更破敗了。
漁船駛入修船場后,袁績沖才被告知,修船場主人不在家,出遠門未歸,如今只剩下三個工匠在看守,而他們正在磨洋工,在慢騰騰修補一艘小湖船。
當然,這難不倒袁績沖,對他而言,這其實是更省事了,他拿出金牌來,給足了三個工匠錢,重金雇他們干私活,按他的設計來快速改裝漁船。
改裝主要針對軍士們登船檢查,必須騙過他們的眼睛,方可在他們的眼皮底下出城。袁績沖認為,鮑自強文武雙全,對抓人有驚人的直覺,這可是他親自領教過的,所以他不敢掉以輕心,他很清楚,靠普通的巧計,靠耍小心眼,他是騙不過鮑自強的。
改裝部位集中在兩個水艙周圍。袁績沖和三個工匠一起動手,把兩個水艙里的水用木桶一桶一桶提出來,傾倒在修船場內一艘運貨的舊船的船艙里,魚和蝦,也用此法轉移過去,之后,他們在兩個水艙里,還有水艙前部,生造出了若干個暗艙,其中一個暗艙,下部還要和漁船外壁相通。暗艙頂部的甲板,還要故意留出一些縫隙,用于透氣。
改裝中最要緊的一項,便是要確保新增的暗艙壁上不能滲水,因為改裝后,兩個水艙里仍要恢復原狀,要把水全放回去,要養著那些活魚活蝦,以迷惑登船來檢查的軍士。
在修船場里,袁績沖仿佛完全換了一個人似的,他很興奮,又是給工匠畫畫,又是和工匠們一起說笑,鼓勵他們趕工,他們抬價,他竟也笑嘻嘻欣然接受了。
麻斯奇看不過去了,他走過來,把袁績沖拉到一邊:“你瘋了嗎,袁兄,你這么露富,不怕他們搶了你?”
“不會的。他們其實都是命苦的老實人。他們想多占點便宜,就給他們唄。我其實很羨慕他們,我喜歡船,我最想干的活,不是打仗,也不是造園和畫畫,其實是造船。”
“袁兄,我知道,我或許已沒有資格和你說話了,但我還是不吐不快:就算我們這輩子注定要亡命天下,隱居避世,也還是力所能及,做些有意義的事,包括你說的畫畫,造園,你干嗎要這樣放棄自己,作賤自己,和這些下里巴人混在一起,去干粗活臟活,去造船呢?”
袁績沖一笑:“麻兄,人各有志啊,小時候,大人不讓我去學造船,長大以后,我也不敢去學造船,就像你說的,這都是下里巴人的活計,沒出息,我便只好考了武舉去投了水軍,不讓我造船,我至少可以坐在戰船上去打仗吧?!?
他掃視著破舊的修船場,變得感慨起來,喃喃自語道:“其實,在湖州隱居,我也不敢去學造船,造園子,畫山水畫,畢竟還算得上是風雅的事,文人雅士,地方的豪橫,朝廷的大員,都喜歡來湊熱鬧,津津樂道,我從中也掙了不少工錢,足以讓一家子豐衣足食了,可這造船的活,辛苦不說,工錢少到可憐,所以,小的造船場修船場,都不得不虛報資費,或偷工減料,方才不會虧本。你不知道,麻兄,我就是喜歡造船,我暗中畫了無數的船,有大船,有海船,有漁船,有戰船……只是不知道今生今世,我還有沒有機會可以去學造船……”
說完,袁績沖也不理睬麻斯奇,轉身走向三名工匠,招呼他們說:他決定再給他們加點獎金,要他們拿出干勁來,手腳麻利點,把活干得細致點,確保不返工,不漏水!
三名工匠頓時歡呼起來,樂呵呵地干活了。
麻斯奇既失望,又落寞,一個人向船尾走去。
駛船的老漢從船艙里走出來,向他迎來:“尊官,你真的是當官的才子,犯了事?”
麻斯奇嚴厲地瞪了他一眼,呵斥道:“這是你該問的嗎?”
老漁民頓時啞口,閉上嘴巴,像犯了錯的孩子一樣,朝著他諂媚一笑,他返回船艙里,抓起一把小魚干嚼了起來。
麻斯奇望著他,心頭一陣后悔。
漁船改裝得相當順利。水和活魚活蝦放回來后,袁績沖爬進每個暗艙,一遍又一遍,一寸又一寸,仔細檢查著暗艙壁,確認一滴水也沒有滲出來,他一顆懸著的心,才放了下來。他很欣慰,這三個工匠,技術很過硬,沒有辜負他對他們的信任。
問題出在麻斯奇身上。改裝完成后,袁績沖領著他來視察。
麻斯奇低頭瞧了一眼黑咕隆咚,狹小且寒冷憋氣的暗艙,頓時臉色煞白。
當他發現暗艙緊貼著兩個養著活魚活蝦且灌滿了水的水艙時,他更緊張了,竟冷汗直冒。他從小便沒有安全感,最怕被人關在屋子里一個人獨處。他一見到黑暗、狹小和不透氣的地方,就會不由自主發抖,出冷汗,勇氣盡失。
他最不想的,就是在袁績沖面前丟臉,可他就是控制不住自己。
“要是出城時,漏水了怎么辦?”麻斯奇強作鎮靜問道,語氣里還是透出了恐懼。
袁績沖臉色一沉,鄙夷地瞄了瞄麻斯奇:“怎么辦?你不會游水,就大喊救命唄?!?
麻斯奇呆住了,像被人重重打了一記耳光,深感屈辱。他強忍著,不讓自己眼淚流出來,他假裝望著比水桶略大的暗艙口發愣。
突然,他感覺自己的小腿被人重重踢了一下,身體剎那間失去了重心,向前栽倒下去。
就在此時,袁績沖一把抓住麻斯奇,把他提起來,強行塞進了暗艙口。
不等麻斯奇有所反應,袁績沖動作迅疾,哐當一聲蓋上了暗艙蓋子,隨后,他親自動手,在暗艙蓋子上釘上幾排釘子,使蓋子看起來像是一塊普通的甲板。
“對不住了,麻兄,”袁績沖在甲板上面大喊,“你先委屈一下,我們馬上出城!”
麻斯奇氣得渾身顫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這絕對是他的奇恥大辱!袁績沖這個霸道的武夫,竟然敢故意伸腿絆倒他,強行把他塞進這間狹小如一口箱子的暗艙里,把他囚禁起來,形同是綁架!
袁績沖為什么會突然和他翻臉,對他如此下狠手?
難道僅僅是因為他反對從水門出城?又或,袁績沖擔心他逃跑,去向鮑自強告密?
袁績沖畢竟是武臣,還是放心不下他這個讀書人。
眼睛慢慢適應了黑暗,身子也終于放松了下來,但麻斯奇還是怒氣沖沖。
他覺得,他還是太單純了,小看了袁績沖,袁績沖表面上豪爽,其實詭譎難測,城府深藏不露,冷不防囚禁他,也許是另有所圖也說不定。
這暗艙實在是太小了,麻斯奇無法動彈,整個身子是卡在里面的,輕輕轉個身,都需要把自己身子蜷縮起來,再一丁點一丁點地挪動,才勉強轉得過來。
在他上下前后左右,全是硬邦邦的船艙支架和隔板,還塞進了袁績沖的行囊,放連弩的厚背囊和放彈弓石子的背褡。他感覺自己蜷縮著,也像是一個包裹。
這哪里是什么暗艙,袁績沖根本就是把水艙旁的甲板撬開來,把自己塞進來,再重新封上甲板,便完事了。一想到這里,麻斯奇又怒氣沖沖起來。
等情緒完全平復了下來后,麻斯奇感覺腿腳已麻木了,渾身上下都在疼痛,極難受極難受。寒氣在向他體內滲透,讓他覺得身子越來越虛弱,他擔心自己會死在這里。
這時,他聽到袁績沖發出一聲長長的唿哨。他知道,漁船出動了,出城之行開始了。
幾絲微弱的光亮從頭頂上甲板的縫隙里射進來,他盯著身上的光斑,想象著漁船駛出修船場后,沿著大河一路向南,慢慢悠悠行駛著。
直到夕陽落山,落進暗艙里的光線消失了,眼前漆黑一片,漁船也停下不動了,麻斯奇終于又聽見了袁績沖的聲音:他在低聲囑咐老漢,然后,麻斯奇聽見他爬進了另一個暗艙,發出一陣唏哩嘩啦聲,他關上了暗艙蓋子。
之后,麻斯奇再也聽不到任何聲息了。他猜測,他們已到達保安水門附近。
遠處傳來一陣歌聲。他屏息靜聽。不知是誰家的歌女在唱,歌聲模模糊糊的,聽不清楚歌詞,但音調哀婉清麗,像是一首挽歌,飄蕩在黑魆魆的河面上。
在保安水門內,軍士們登船檢查了上百條船,仍舊一無所獲。但鮑自強依舊堅信,他的判斷不會錯,袁績沖一定會來。
袁績沖這人賭性大,深藏不露,卻是個敢冒險的狠角色。他想。
王乾昨夜向他透露的隱秘,今天一整天都在鮑自強心里轉悠。
薛崇靠水軍走私,暗中積下了巨額財富,鮑自強對此一點都不驚訝,貪暴成性,聚斂財物,一向都是大宋武將們的德行,就連表面上堂堂正正的殿帥王乾也不例外,貴為官家,也不得不睜一眼閉一眼,默許他們。
可王乾竟透露說,袁績沖和薛崇是一伙的,這大大出乎了鮑自強的意料。
回想起袁績沖被捕后在府院公堂上受審的模樣,鮑自強反復自問:這個長得粗枝大葉的粗魯逆子,怎么會是薛崇巨額家產的秘密保管人?
鮑自強搖了搖頭,覺得太難以置信了。
可事實就是事實:袁績沖和薛崇配合默契,合演了一出恩斷義絕的戲:袁績沖揭發水軍用軍船偷運私鹽,被認定是誣告,被開除了軍職,放罷回湖州隱居,生生騙過了朝廷上下所有的人,包括精明強干、見過無數大世面的大將軍王乾。
真可謂精彩至極,敢想敢做啊。鮑自強不禁更佩服起袁績沖了。
薛崇被溺死,幕后的水太深了,如今又成了通敵叛逆,難道都因為他那座金山?
有多少人在暗中覬覦啊,鮑自強感嘆道,連王乾也起了貪念。
若金山到手,王乾會分一些給他嗎?會分多少給他?
鮑自強在寒風中晃頭晃腦,極力想象著,作為一個貪財的人,他禁不住去計算,若他也能分到薛崇那座金山的一成,或半成,折合成鐵線巷陳二郎鋪的一兩金鋌,又會有多少兩,是一千兩,還是一萬兩?
一名隨從急匆匆跑來,跑到鮑自強跟前,向他報告說,又有五艘船,軍士們上去查驗過了,還是沒有找到袁績沖,要放行了,問他還有什么吩咐。
鮑自強抬起頭,向上望去,深紫色的天穹上繁星點點,一輪慘白的冷月孤寂地掛在一角。
夜色早已降臨,袁績沖應該到了,他想。他目光朝河道里掃過去,看見排在最前頭的是一艘體型碩大的運炭船,上層甲板橫撐出去,幾乎占了河道三分之一多,緊隨其后的,是一艘外表破爛的舊漁船,再往后,依次是三艘外形相互雷同的運菜船。
“都仔細查驗過了?”鮑自強問隨從。
“查驗過了?!?
鮑自強掃視著五艘船,總覺得有啥地方不對勁。他猶豫著,再度細細打量它們。
看了許久,他終于發現了問題所在。
“這些出城的船,是不是都卸了貨,都是回去的船?”他問。
“是的?;仵U錄事,基本都是空船?!?
“那為何這條漁船吃水這么重???”他抬手一指,大聲質問道。
隨從順著鮑自強手指的方向望過去,看見那艘舊漁船果真吃水很重,矮矮的船體有一半沉在水面下,好像羞于見人似的,放低了身子,躲藏在運炭船后面。
這條舊漁船,正是袁績沖改裝過的舊漁船。
“回鮑錄事,這條漁船我上去看過了,還有不少活魚活蝦,沒有賣完,養在兩個水艙里面,所以吃水略重?!彪S從回答道,語氣緊張起來。
“哦,只是略重嗎?有意思。你去多叫幾個人來,我也上去見識見識?!?
“明白?!?
隨從打著火把在前面引路,鮑自強緩步在后,兩人一起登上舊漁船。六名軍士有的拿著手刀,有的舉著火把,在岸邊站成一排,戒備著。
使船的老漢坐在船尾矮船艙里,捧著酒壺,就著一盞昏暗的菜油燈,在吃酒,矮桌上放著一大把小魚干。老漢嘴巴一張一合,用力嚼著小魚干。他表情冷漠,瞧了瞧鮑自強和隨從兩人,并不搭理他們。其實他是故作鎮靜,心里緊張得直打鼓,根本不敢開口說話。
在火把的映照下,鮑自強一一視察了兩個水艙。目睹活魚活蝦在水里游來游去,他并不滿足,因為水艙底部影影綽綽,看不太清楚。
鮑自強一把從隨從手里奪過火把,照了照,下令:“去,多拿些水桶來,把魚和蝦通通給我弄出來,把水艙里的水,都給我瓢干了!”
“是,鮑錄事!”
隨從答應一聲,跑下船去,向軍士們傳遞命令。軍士們迅速散開了。
鮑自強也走下船,站在岸邊,踱著步,等候著。
不一會兒,軍士們拿來了水桶,沖上船去,七手八腳,打水的打水,撈活魚的撈活魚。
老漢從矮船艙里跑出來,撲通一聲跪在甲板上,俯首叩頭,央求軍士們開恩,請他們高抬貴手放過他,說他常來常往,每隔兩天就會使船進城賣魚賣蝦,今日何必要如此為難他呢。
鮑自強一言不發,靜靜打量著老漢。
軍士們見了,更沒人敢去理睬老漢,他們只當作沒看見,繼續撈魚撈蝦,繼續瓢水。
老漢見無人搭理,只好默默起身,灰溜溜走回船尾,進了矮船艙,抱起酒壺吃悶酒。
暗艙里暗得伸手不見五指,魚腥味濃重逼人,麻斯奇全身被森森的潮氣滲透,寒冷異常。但他毫不在意,他全神貫注傾聽著。他早已聽見了鮑自強在用尖利的嗓音吆喝,發號施令,這是他熟悉而又極厭惡的聲音。他也聽到了軍士們嘩嘩的瓢水聲。
危險正在步步逼近中。
兩盞茶工夫過去了。兩個水艙里的水差不多都瓢盡了。
漁船的吃水果然淺了很多,鮑自強表示滿意。
他和隨從再度登船,打亮火把,查看水艙。只見兩個水艙的底部,只剩下薄薄一層水,剛好沒過腳面,一眼便可以看清楚水艙底部,干干凈凈的,不可能藏匿人。
但鮑自強不甘心,又親自跑去船頭,舉著火把察看了甲板下兩個放繩索等雜物的小船艙,仍舊看不出什么疑點,他眼光掃來掃去,最后落在水艙邊的甲板上。他皺起了眉頭。
“這水艙的形狀不對頭,太怪異了??彀堰@邊甲板給我撬開了!”
鮑自強又下達了命令,隨后,他抬起腳,和隨從一起下了船。已經站到岸邊的軍士們又紛紛跳上船去,拿著鐵棍和和鐵條,開始撬動甲板。
麻斯奇知道一切都完了。鮑自強果真是個厲害角色,抓捕能手,有著驚人的直覺,袁績沖再怎么改裝漁船,也瞞不過他的火眼金睛。
老漢聽到動靜,放下酒壺,跑出來察看究竟。他驚恐地瞪大了眼睛。這水艙邊的甲板下便是袁績沖藏身的暗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