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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機密

薛義舉了舉手,一名手下從半圓形的隊列里走出來,手上提著一顆人頭。

薛義又做了個手勢,那名手下把人頭高高舉起來,沖著袁績沖展示。

袁績沖細看面目,居然是程濟田的首級!

“袁兄,如今只欠你的首級了。”

薛義說完,仰起頭來哈哈大笑。他手下們也跟著他一起哄笑。

笑完了,薛義又繼續說下去:“別怨我,袁兄,你栽就栽在你這一幫子兄弟身上!你看看他們,哪一個不是貪財怕死的人渣?知道嗎,我進來時,這兒居然不設防,個個吃酒吃到爛醉如泥,在做發財的白日夢,夢到你袁準備將就要過來了,要給他們送上金山銀山!”

袁績沖沒想到,他剛擺脫掉麻斯奇,卻又落入另一個局中。

看來陷害他的幕后人是個高人,對他了如指掌,知道他到西興渡后一定會設法自由行動,所以,麻斯奇、吳振和西興驛這些,只是幌子,引子,真正的局,設在他毫不防備的鹽賊大蟲身上,設在薛義的埋伏里,讓他渾然不覺。

對薛義來說,他守在大鹽倉里埋伏了幾天,足不出戶,早已憋足了勁,就等著袁績沖進來入彀了,這是他復仇雪恨的最后機會,也是他奪下金山的關鍵一仗。

在任何時刻,任誰提起袁績沖,薛義都會義憤填膺,心中燃起熊熊的怒火,袁績沖當年的舉報,不僅讓他損失了十萬貫,還迫使他眼睜睜看著十幾個他最鐵的兄弟或被斬首,或被流放嶺南,而他卻什么也做不了。義父薛崇強令他袖手旁觀,不許動,為了讓他徹底死心,后來還干脆把他送到福建路去招募海賊,好讓他從此遠離兩浙西路。

之后,薛崇自己也辭去了許浦水軍統制,改任泉州左翼軍水軍統制,并把全家從無為軍搬去福建路,名為落葉歸根,在故鄉仙游附近一處風水勝地重新造了房子,安了新家。

作為薛崇的貼身護衛,薛義常年如影隨形一般跟隨在薛崇左右,但薛義卻弄不明白,薛崇為何要舍棄富足的兩浙西路,移居到貧瘠而民風強悍的福建路去,思念故鄉仙游云云,他是不信的:在一個多愁善感的文官身上,或許還真有那么一回事,可是,換到薛崇身上,完全不成立。這一點,薛義太清楚了:薛崇就像是一頭精神抖擻的神獸,天南海北,他到哪兒都活得神氣活現,樂哉樂哉,他只在意一件事,那就是多給自己撈錢。

薛崇從未跟薛義提起過他擁有富可敵國的家產,薛義作為義子,當然更不敢開口去問。這并不奇怪。薛崇也從不讓他自己兩個親生兒子薛訓和薛通過問家產經營,薛崇一再強調,這是他給予他們的一種特別保護,以免暗中覬覦他財寶的賊人盯上他們,綁架他們,從他們口中拷問出他財寶的下落,從而害了他們性命。

直到薛崇突然被溺死在西湖里,被薛義收買的一名禁軍耳目跑來向薛義報信,說薛崇的家產多達一座金山,而袁績沖是這座金山的秘密保管人,這個秘密已在臨安禁軍高層中間瘋傳,薛義才恍然大悟:原來,上述的一切,都是薛崇故意為之的假象,是用來迷惑身邊人的。

薛崇寧可信任袁績沖,卻從不信任他,這讓薛義心中充滿了嫉恨,怒火沖天。

之前的一切不解,如今突然間都講得通了:

薛崇一向尚奇詭,用兵神出鬼沒,向來好用出人意料的奇招詭計作為制勝之道,讓自己的義子損失十萬貫私產,換取他和袁績沖的假裝鬧翻,演給軍中各位看,如此詭異離奇的苦肉戲,薛崇是做得出來的,反正心頭劇痛的人不是他,也不是他兩個親生兒子,難怪水軍中一直有傳言,說薛崇和袁績沖之間是假打假鬧。

薛崇曾極力阻止薛義復仇泄憤,還厲言威脅薛義,要斷他手臂來制止他胡鬧,并迅速把他發配去福建路,如今回頭看,薛崇是真的害怕他一沖動,帶人直奔湖州,去殺了袁績沖,誤了他私藏家產的大事。

薛崇全家移居到福建路,更像是為了轉移視線。顯而易見,袁績沖隱居在湖州,就是在為薛崇看守那些家產,那座金山。

薛義據此認定,溺殺薛崇的幕后指使人就是袁績沖,理由很簡單:潛在冰凍刺骨的西湖水面下,鑿破小艇底部,鑿沉小艇,只有在水軍中服役多年的老兵們才想得出來,干得出來!

這真是作孽的報應啊!獨吞薛崇全部家產,并取了薛崇性命的人,正是薛崇秘密托付的結義兄弟袁績沖!

而且,袁績沖還嫌不足,還想取了薛崇密設在西興渡的大鹽倉,送給幫他干臟活的老兵們,作為獎金。私吞薛崇家產,當然是秘密,需要嚴加保密,袁績沖決不會讓老兵們知道。

幸虧薛義在水軍退役老兵中重金收買了一名內線,當內線來給他報信時,他覺得,他的機會來了。他召集了五十名手下,分別扮作商販,纖夫、轎夫、挑夫、船工和坐夜航船的乘客,分散坐船前往西興渡。

薛義這么做是為了不引人注目,盡量不驚動人。西興渡是雖然人多雜亂,卻是個小地方,稍有風吹草動,消息傳得很快。薛義在西興渡混了快有十年了,熟悉這里的一草一木,大鹽倉周邊的地形,他了如指掌,在親往偵察的同時,他也在心中擬定了攻占大鹽倉的作戰方略。他選擇在夜半展開行動,是要做到在神不知人不覺之際而攻守之勢異也。

他要奪取的目標有兩個:一座大鹽倉和一艘停靠在運河碼頭上的運鹽船。占領大鹽倉的老兵們正在把鹽裝上船,準備運到山陰去賣掉換錢。

薛義必須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同時拿下大鹽倉里及運鹽船,讓那幫老兵們來不及呼救和相互通報,否則,動靜一鬧大,周邊的鄰居會受驚嚇,會去報官,從而會給他惹來無窮無盡的麻煩,還會壞了他在大鹽倉里設埋伏的大事。

薛義把手下分作兩組,一組十五人,就近去運河上奪船。另一組三十五人,由他親自率領,步行前往南邊一條沒有名字的陋巷內,去攻占大鹽倉。

雖然已是夜深時分,接待院門口卻依舊人來人往。運河里又來了幾艘從山陰過來的夜航船,許多上岸的乘客不愿意花錢去住客店,紛紛跑到接待院里歇腳,他們吃點自帶的干糧,坐著瞌睡上幾個時辰,等天亮了再出去趕路。

接待院又名明化寺,位于西興運河以南的街巷里,薛義選擇接待院作為集結點,主要是看中了它里里外外人流晝夜不息,三十五人分散在此,混雜在人群中,毫不顯眼。

他們分作三堆人,前后有間隔,都扮作剛收工的樣子,散散漫漫走著,路上先后遇到了兩輛運貨的牛車,一行十數人的挑夫,大家都默默無聲,擦肩而過。

他們很快便來到大鹽倉附近。薛義吩咐幾名手下站在街巷口站崗,若見到有人過來,就上前砸昏他們,把他們生擒了,但不可動刀流血,說罷,他從一副挑擔內取出一張黑漆弩,其他的手下也紛紛操器械在手。

薛義身先士卒,沖在隊伍最前頭,其他人尾隨著他向大鹽倉奔去。

薛義遠遠看見大鹽倉屋頂上有一個人影,在來回移動著,是個崗哨。聽到他們雜沓的腳步聲在靠近,人影晃了過來,張望著,似乎要開口問詢,薛義舉起黑漆弩便射,咻的一聲,一箭正中咽喉,人影一聲沒吭,便一頭栽倒了下去。

薛義帶頭奔向大鹽倉。為了不發出聲音,他們沒有撞門,而是紛紛翻墻而入。

他們沖進了大鹽倉,全傻眼了。只見四個年紀在五十歲上下的壯漢,喝得歪歪斜斜,伏倒在一張方桌上,半醒半睡,竟無一人起身反抗。

“通通給我綁起來!”薛義喝令道。他扭過頭去,心中無比鄙視這些老兵。

手下們一擁而上。頃刻間,四人便被綁得結結實實,嘴巴被堵上,一個個扔在地上。

薛義走過去,一人踢了一腳,要手下們把四人橫排在一起,讓他們仰面朝上直挺挺躺著,像展示尸體一樣。到此時,四人酒醒了大半,睜大著眼睛,迷惑地望著薛義。

這四人薛義都認識。他們都是袁績沖以前的部下。

不久,負責聯絡的手下跑來向薛義報告,說泊在運河上的運鹽船已順利奪下,除了放哨的一人被射殺外,其他人均在睡夢中被活捉,關押在船上。

薛義挨個審訊了四名老兵,確認他們都是受了程濟田蠱惑,才秘密聚集起來,坐船到西興渡來占取這座大鹽倉盜鹽的,程濟田告訴他們,得手后,袁績沖會到西興渡來善后,押運運鹽船去山陰賣鹽。這些情況,和薛義收買的老兵內線向他報告的內容基本相符。

薛義感覺到新仇舊恨一起涌上他心頭。他一定要把袁績沖的頭砍下來,為義父薛崇復仇。

當然,干掉了袁績沖,薛崇的全部家產也就歸他所有了。他從小鞍前馬后跟隨在薛崇左右,像薛崇的奴仆沒什么兩樣,得到那座金山,也算是他命中注定。

還有一個情況,就是他派在臨安城里觀察官府動靜的一個手下跑來向他報告,說殿前司已在城里貼出布告,宣布薛崇是叛逆,袁績沖是附逆,正在通緝捉拿他。

王乾也要來搶奪金山了。薛義很慶幸自己埋伏在大鹽倉里,躲過了王乾的毒手,沒有被殺,沒有坐牢,在此同時,他很著急,時間不多了,他殺了手下滅口,以免他在軍士們中亂說動搖了軍心。事成之后,他再予以厚葬,給家屬重金安撫。

薛義作出部署,讓一部分手下換上老兵們的服裝,在大鹽倉內外埋伏,閉門不出,隱蔽不動,準備打袁績沖一個措手不及。

講完埋伏過程,薛義要袁績沖交出金山的藏匿地址,他提示袁績沖,他已知道就在湖州。

“袁兄,我知道你是個明白人,”薛義說,“過去,你害我損失了十萬貫,我十幾個兄弟,有五人被斬首,八人被流放到千里之外,如今,我也斬首你五個你以前的部下,這恩仇的帳,算扯平了。我們不如和解,把薛崇這老賊的金山給分了!”

薛義還和過去一樣,一定要占足了上風,才會心滿意足。袁績沖想。

他雖然不曾預計到大鹽倉里有埋伏,但來之前他也不是毫無準備的,他推進來的這輛獨輪推車,不僅是他偽裝成販菜農民的道具,更是一支防備別人向他發起偷襲的大盾牌。載著貨的推車前重后輕,一旦遭遇突發情況,他只要一松手,推車便會向前傾倒,車身翹起,擋在他前面,傾斜面正好大面積迎敵,為他阻擋箭雨。

袁績沖松開手,推車哐當一聲,向前傾倒了下去。

他飛速蹲下,快速脫下裝連弩的背囊,嗖的一下,從背囊里抽出連弩,端在手上,又把背囊迅速背了回去,等待著。

一個大個子繞過推車直沖過來,袁績沖舉弩便射,一箭命中大個子喉嚨,大個子當即倒下,手中握著的雌黃樺梢弩飛得老遠。

緊接著,又有兩人沖過來,袁績沖擊發,上弦,擊發,接連射出兩箭,擊殺了兩人。

大鹽倉里一下子變得極為安靜。

袁績沖解下纏在腰間的繩索,嗖的一下甩了出去,套住了大個子的腳。

他把尸體拖了過來,從大個子腰間的箭壺里抽出三支箭,飛快裝入連弩箭匣里,又解下箭壺,掛到自己腰間,然后,他背向推車跪下來,抱起大個子尸體,擋在自己胸前作為盾牌,再一次靜靜等候著。

又一輪沖擊開始了。同時沖過來五人,推車左邊兩個,右邊三個。

咻,他射殺了沖在最前面的一個舉弩的,他一按弩身上斜出的鐵制扳機,上弦,再擊發,又射殺了一人。咻咻,兩支箭同時射向他,他不躲避,繼續上弦,射殺了第三人,兩支箭也同時射在擋在他胸前的大個子尸體上。

他射出了連弩箭匣里的最后一支箭,第四人被射殺。

第五人舉著手刀,直直向他快步沖過來。

袁績沖飛快從腰間箭壺里抽出一支箭,插入連弩箭匣內,飛快上弦,此時,第五人飛步趕到他跟前,舉刀向他頭頂砍下去,他向后躺倒下去,舉弩擊發,一箭射中對方喉嚨,對方的手刀也同時落下,一刀砍在躺在他身上的大個子尸體肩頭。

袁績沖喘著粗氣,又迅速往箭匣里裝了四支箭,把連弩系到繩索上,纏掛在他脖子上。

隨后,他雙手抓起大個子的兩只手,把尸體背了起來,作為保護他后背的盾牌,拔腿朝著大鹽倉門口直沖過去。

咻咻,兩支箭向袁績沖背后疾速追來,準確命中了他背著的尸體。

袁績沖加快腳步,飛奔向前。

就在他躍出大鹽倉門口時,他看見兩條人影從院子一角向他撲來。

袁績沖扔下尸體,猛然一個趔趄,撲倒在地,同時抬弩便射,一條黑影倒下,他上弦擊發,另一條黑影也栽倒在地。

袁績沖身后的追兵追了出來。他轉身擊發,上弦,擊發,又連續射殺了兩人。

這時,從院門外沖進來一個黑臉大漢,舉起弩來對準袁績沖。

袁績沖手上已抓了一支箭,但來不及裝進箭匣內了。

對方距離如此近,袁績沖知道,這一回,輪到他被射成透心涼了。他瞪著對方。

一聲唿哨驟然響起,一個黑影高高躍起,一口咬住了黑臉大漢舉弩的手臂。

是大黃!

咻!箭射偏了,緊貼著袁績沖臉頰飛過。

袁績沖只覺到一股疾風撲面而來,緊接著,又有兩個大漢從院門外直撲進院來,一人手持黑漆弓,張弓待發,另一人舉著一把手刀,一刀砍向黑臉大漢,黑臉大漢撲倒在地,那人趕上來,又連砍兩刀,殺死了黑臉大漢。

那人抬起頭來,沖著袁績沖大喊:“快,跟我走!”

就在這一瞬間,袁績沖看清楚了對方的臉,心中大駭:怎么會是他?他怎么也來了?

袁績沖跟著大黃和兩個大漢沖出院門,一眼看見了在門外警戒的伏蓮,他更詫異了。

袁績沖把手中的箭裝入匣內,又從腰間箭壺里抽出幾支,裝滿了箭匣,上好了弦,他再度作好了戰斗準備。

伏蓮喊了一聲,帶著大黃在前面飛奔,袁績沖和兩個大漢二話不說,緊隨在其后。伏蓮對周邊的地形很熟悉。在她的指揮下,他們在陋巷里七拐八拐,蛇形而行。

這時,袁績沖才發現,伏蓮奔跑時有點跛腳,不過,她平常走路時倒是一點也看不出來。

伏蓮忽然停下腳步,凝神靜聽著,隨后,她舉起手來,往上一指,三下兩下躥上了一棵樹,她一口氣爬到了樹頂,朝四周眺望了片刻,又攀著垂下的樹枝溜下來,輕輕落在一間茅屋的屋頂上,她做著手勢,要袁績沖和兩個大漢趕緊爬上茅屋屋頂。

三人也依樣爬上樹,再攀著樹枝下到屋頂上。

袁績沖朝下望去,發現大黃早已不見了。

伏蓮帶著三人在茅草屋頂上無聲地跋涉著。茅草濕漉漉的,沾滿了昨夜那場大雨留下來的雨珠。不一會兒,他們四人的鞋子全打濕了,走起路來又重又冷。

袁績沖這才聽見,遠處傳來雜沓的馬蹄聲,還有幾百名軍士一起奔跑時發出的雄壯有力的腳步聲。他心猛的往下一沉,壞了,是官軍開來了。

他望向伏蓮和兩個大漢。手持手刀的大漢沖他連做了幾個手勢,意思是他有很多話要說,但一會兒再說。

伏蓮帶著三人在十幾幢相連的茅草屋頂上奔跑著。他們又下到地面,穿過一個菜園,又穿過一片藥圃,此時,震撼耳膜的沉重腳步聲轟然而近,他們又攀上了一間茅草屋頂。

袁績沖終于看到了官軍:在兩排茅屋中間的大道上,幾百名全身披甲戴著頭盔的軍士們手持盾牌,邁著齊整的步伐在步步向前逼近,一副殺氣騰騰的陣勢。

在軍士們前方的不遠處,有十幾個人在拼命奔跑,潰退的同時,不時有幾人返身舉弩射擊,阻止軍士們追擊,然而,射出來的寥寥幾箭被軍士們手中盾牌一一擋飛,無一命中。

伏蓮指了指屋頂上未鋪開的茅草捆,沖兩個大漢做手勢,又拉了拉袁績沖胳膊,袁績沖側轉頭去一看,看見伏蓮已鉆進一卷茅草捆中,他馬上明白了伏蓮的意思:藏身在茅草捆中間,他們便無須擔心被軍士們看見他們正匍伏在屋頂上觀戰。

三人都依樣照辦了。

茅草捆里居然是干的,沒有被雨水打濕。袁績沖頓時安心許多,隨后,他看見了薛義。

薛義顯然已從大鹽倉里撤出來了。他一馬當先,跑在潰退隊伍行列的最前端,他一邊跑,一邊不時回過頭來,朝著一部分手下瘋狂咆哮著。然而毫無用處。這些手下根本不理睬他,繼續潰退著,奔向前方幾排茅屋。

薛義的意圖相當明顯:他和手下只須跑進這幾排茅屋里,便可據屋而戰,若把住在茅屋內的百姓驅趕走,火燒茅屋,可以阻擋官軍追擊。

就在這時,奇怪的事發生了:軍士們忽然停止了追擊,幾百號人齊刷刷站住了,沉重的腳步聲在一瞬間消失了,一片可怕的寂靜降臨下來。

要出大事了。一股子涼意從袁績沖背脊上升起。

眼看薛義一行接近茅屋了,突然,茅屋里射出來一排密集的箭雨,薛義當即仰面倒地,他身后的手下也前仰后仆,紛紛倒下,一瞬間,十幾人直挺挺躺倒在地,一動不動,每個人身上像刺猬一樣,釘滿了刺毛般的箭桿。

茅屋門洞開,四個鎧甲覆身的彪形大漢闊步走了出來,手里或提著手刀,或握著寶劍,他們身后跟著一大群手持弓弩的披甲軍士。

從裝束上看,這四個彪形大漢便是這支官軍的四名領軍將領。

袁績沖看懂了,原來,軍士們步步逼近,追擊薛義及其手下,就是要把他們驅趕到這間茅屋前面,供這四名將領獵殺取樂,這四名將領還將割下他們的首級去領賞。

果然不出所料,四名將領一擁而上,紛紛揮起刀來,砍下薛義及其手下的頭顱。

四名將領中一人還使出一個漂亮的鴛鴦拐,像踢氣毬一樣,把一顆割下來的頭顱踢得高高的,頭顱在半空中劃出一道弧線,飛出去老遠,重重落地后,又骨碌碌地翻滾著,一直滾到站在茅屋門口觀看的一排軍士們面前,軍士們哄笑起來,一名軍士出列,走上前去,使了一個流星蹬,把頭顱踢回給將領。

距離太遠了,袁績沖看不清楚被踢的腦袋,是不是薛義的腦袋。

他閉上眼睛,不忍心再看下去了。

他腦子里亂紛紛的。顯然,西興渡像一個張開的血盆大口,在吞噬他們所有人。他之所以幸存,是樓大勇帶著大黃和伏蓮及時趕到,要不然,他早已被薛義手下一箭射死,項上的頭顱,也會作為戰利品,歸了這四名將領之一,說不定被鴛鴦拐踢起的,正是他的人頭。

袁績沖睜開眼睛,轉向手持手刀的大漢,深深作了一個揖,說道:“我又欠你一條人命,大勇,說,你怎么來了?”

“說來話長,袁頭,我是來找你的。”

“來找我,為什么?”袁績沖更驚奇了,“還有,你怎么知道我會到西興渡來?”

樓大勇三十三歲,和袁績沖同齡,兩人十七歲時一起參加過隆興北伐,兩年后,當十九歲的袁績沖因戰功升任斥堠押隊時,樓大勇是他最可靠的部下之一。樓大勇行事機敏果敢,非常有計謀,深得袁績沖信任,作戰勇敢機智,曾救過袁績沖兩次命。

知道袁績沖是左撇子而又活下來的三個人,董彥第一個冒出來,被人重金收買,還帶著人來殺袁績沖,如今,樓大勇突然又冒出來了,而且,還是在西興渡,袁績沖焉能不驚懼?

“我一會兒再和你說。”樓大勇不露聲色。

從茅屋頂上下來后,樓大勇數了幾個小銀塊給伏蓮,把她打發走了,然后,他領著袁績沖和持弓大漢朝著遠離官軍的方向走了很長很長一段路,期間,三人兩次涉溪涉河而過。

袁績沖明白樓大勇的心思,他仍和過去一樣過度謹慎,對誰也不信任,他想徹底抹去他們的蹤跡,防備伏蓮去向官軍告密,帶著大黃追上他們。

“這些官軍都是廂軍。”樓大勇邊趕路邊告訴袁績沖。

“那是紹興知府節制的。”

“也不一定,”樓大勇不緊不慢說,“你也知道,袁頭,如今只要有人出錢,領軍的總管,都監,統制,都可以借口事急帶了兵去剿亂,只要不出紹興府地面就好了,事后再上報給知府和安撫使。這一回,他們是沖著你來的,不是沖著我和我弟弟來的。”

“你弟弟?”

樓大勇回轉身來,指著他們身后:“樓大成。”

原來,持弓大漢是樓大勇的弟弟樓大成,袁績沖之前從未聽樓大勇提起過。

當然,樓大勇和樓大成手上已空空如也,手刀和黑漆弓收入了背囊中。

袁績沖也一樣,連弩也背在他背囊里了。他們三人看起來像三個結伙趕路的小商販,在每日有幾百個小商販來來往往的西興渡,極為司空見慣。

樓大勇還承認,伏蓮是他到了西興渡之后重金雇傭的小密探,伏蓮沖撞麻斯奇偷錢,也是他教唆的,為的是讓袁績沖和伏蓮相認,以防伏蓮在跟蹤時被袁績沖誤傷。

他們經過路邊一家小食鋪,樓大勇看了看袁績沖,手一揚,說:“袁頭,我們兄弟倆和你在此吃一杯,就此別過,以后天涯海角,或許不會再相見了。”

袁績沖瞟了一眼食鋪,他知道,樓大勇一定來這里勘察打點過,至少,還有兩處類似的食鋪,在另外兩條路線上,作為備用。

而樓大勇走這條路線,則是他臨時選擇的。兵無常勢。這些都是他們過去當斥堠時慣用的伎倆,用于防備被埋伏,或用來擺脫追兵。

“大勇,你講得如此悲壯,究竟出了什么大事?”

“坐下來歇歇,邊吃邊談,吃飽了好各自上路。”

三人進了食鋪,兩間草屋寬敞明凈,都燒著火盆,十分暖和愜意。食鋪里沒有其他食客。

他們在里間坐下。樓大勇叫了干煎鱭魚、東坡豆腐,還有酒、湯餅炊餅[1],還上了一大鍋活鯽魚做的煮魚。袁績沖看見有活蝦,便點了炸蝦。

“蝦是我的福將。每次我吃了蝦,都會打勝仗。”他大笑。

三人餓極了。食物一端上來,他們便狼吞虎咽吃了起來。

悶頭吃了一陣,樓大勇舉起酒杯:“來,敬你一杯,袁頭,祝你平安,祝我們都發財!”

袁績沖一動不動:“出了什么事,大勇?”

“袁頭,你還是急性子,一點都沒改。我先回答你之前問我的第二個問題:我為什么會知道你會到西興渡來?因為我一到西興渡,就看到了程濟田。”

“程濟田死了,薛義殺了他。”袁績沖語調里充滿了感慨。

“我想也是。”樓大勇顯得很冷漠,“程濟田是個瘋子,我和他一向不和,私底下,我們都叫他程瘋子。但是不讓你知道,袁頭,他是你救命恩人,我們怕你不高興。我說下去,我沒有驚動程瘋子,我跟蹤了他,跟蹤他到大鹽倉里,這才知道,他糾集了一批老兵占了大鹽倉,其中兩個老兵,我還認識。袁頭,我也是販鹽的,我知道,這個大鹽倉是薛崇的私產。”

袁績沖早就聽鹽賊大蟲說起過,樓大勇也在販鹽,但不怎么成功。袁績沖曾要求鹽賊大蟲去幫幫樓大勇,可鹽賊大蟲卻說,他可不想去沾惹樓大勇,樓大勇這個人太霸道了,什么事非要以他為主,他若去幫樓大勇,樓大勇一定會反客為主,反過來霸道你。他這一輩子可再也不想和樓大勇見面了。

袁績沖假裝不知道樓大勇在販鹽:“我插一句,大勇,你在哪里販鹽?”

“在明州。”樓大勇回答說,繼續說了下去:“我在大鹽倉里聽到程瘋子對老兵們拍胸脯保證,說袁頭會到西興渡來,把大鹽倉里的鹽通通運到山陰,賣鹽換來的錢,大家平分。老兵們歡呼,就差呼你萬歲了。我不知道這是不是真的,就決定等等看。”

“我和他們沒有聯系,根本不知道他們要來西興渡。大勇,我被人陷害了。”

“我想也是。”樓大勇笑了笑,“我看人一向很準:袁頭,你性子急了點,但不是瘋子!我到西興渡來,本來是想找鹽賊大蟲,打聽你住在哪里。”

“我住在湖州。”袁績沖說。他要測試一下樓大勇,看看他是否知道薛崇的金山這事。

樓大勇毫無反應:“我以為你回平江府了,但吃不準,所以要來找鹽賊大蟲問一問。這個時候,我看到了伏蓮,就出錢雇傭她去監視鹽賊大蟲。鹽賊大蟲這廝,鬼得很,我怕自己去,被他發覺了。最終,也沒有發現鹽賊大蟲有什么可疑的異動,就帶上伏蓮去監視碼頭,果然,看到你來了。其實,當時我已猜到你被人騙了,袁頭,我擔心你會出事,就一直尾隨在你后面,又怕被你發現,就叫伏蓮在前頭跟蹤你,我和大成帶著大黃,跟在伏蓮后頭,大黃會聞著伏蓮的氣味走。我看到你去找了鹽賊大蟲,后來你又化裝,打扮成賣菜的當地人,進了大鹽倉,到了這個時候,我才發現,薛義手下在大鹽倉外面有埋伏,鹽賊大蟲出賣了你,也騙過了我。我們解決了薛義手下,所以才會晚到一步。后面的事,你都知道了。”

“大勇,救命之恩,我來日再報答你。”

樓大勇擺了擺手:“袁頭,你馬上就可以報答我。你不是問我:為什么我要來找你嗎?我記得,主管殿前司公事王乾對你很欣賞,我是來請求你,看在我是你救命恩人的份上,到臨安去找他,和他見一面,向他報告一件事。”

“報告什么事?”袁績沖心中大驚。

“袁頭,你一定要幫我這一回,只要你去臨安見了王乾,我和我弟弟就不會被人追殺了。”

“你們被人追殺?”雖然有心理準備,袁績沖還是很驚愕,“誰在追殺你們?”

“北邊來的人,北虜。”

“為什么?”

“事關北伐的一個機密,你必須去報告給王乾,袁頭!”

袁績沖明白了,樓大勇是來向他索債的。他對袁績沖遭遇了什么,被什么人陷害了,一點都不關心,也沒興趣,問都不問。他是救命恩人,他要求回報,袁績沖不得不報。

“北伐,機密?”他問。

樓大勇伸出手來,拍了拍樓大成的肩膀,示意他說話。

之前被樓大勇壓制著,沉默不言一字的樓大成,像突然間被喚醒了似的,活了起來,起身拱手行禮道:“袁大哥,小弟給你添麻煩了。”

樓大成一開口,袁績沖便知道他是個熱情洋溢、愛冒險的人,和寡言的樓大勇格格不入,兩人連相貌都完全不同,從外表上外人根本看不出他們是兄弟倆。

樓大成生得高大壯實,二十六歲,少他哥哥樓大勇七歲,也以鹽販為生。但樓大成不在大宋境內販鹽,而是偷渡去了大金境內販鹽。袁績沖雖然不做生意,但他也知道和氣生財的道理,他發現,樓大成頭腦靈活,很有活力,而樓大勇身上那種斤斤計較的執拗勁,卻比多年前他在水軍里服役時更厲害了,難怪生意會失利。

大宋產的精鹽,質地好,顏色白,在大金極受歡迎,價格賣得高,利潤巨大,所以樓大成決定越境去北邊。大金的權貴也喜好宋鹽,故而對大宋來的地下鹽商,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在大宋邊境上,走私宋鹽的鹽商們只要給戍邊的宋軍將士塞足了錢,邊關也形同虛設。

樓大成販鹽的地方叫海州。海州是個海邊城市,曾是大宋的故地,如今已歸屬大金。

樓大成迅速講完了他的背景,講到了重點:“……他一定事先來勘察過,所以熟門熟路,直接闖進了我的住所,他個頭很高,一看就知道是個北人,他自稱是大宋的細作,他告訴了我一個名字,袁大哥,隔墻有耳,我就不說出來了,他說他的這個名字,就是他細作的編號,在殿前司里有備案。若是我逃回了大宋,到了臨安,到了殿前司里,向主管殿前司公事王乾將軍報出了這個名字,王將軍就知道,我不是在胡說八道,是在幫他傳話。他還特地提醒我,他和我說的事,是最高機密,只能和王將軍本人說,不能和其他人說,以免泄露出去。”

樓大勇從胸口掏出一張紙條,交給袁績沖。

袁績沖接過來打開一看,紙條上寫著一個名字。他點了點頭,把紙條揣入懷中,然后問樓大成:“他和你說了什么?”

“他和我說的機密是,”樓大成回答說,“金軍的大人物已經知道,大宋朝廷花重金收買了三名金軍的邊將,在宋軍北伐,越境進攻時,這三名邊將會向宋軍投降,引導宋軍前進,攻城掠地,如今,他們暗底里已遭扣押,表面上裝作沒事,若是宋軍北伐,他們仍舊會假裝投降,然后借著引導宋軍前進,把宋軍引進埋伏圈里,讓金軍的大部隊圍殲北伐的宋軍。”

“你信他和你說的這些話嗎?”袁績沖又問。

“信。他知道我哥叫樓大勇,知道我哥在薛崇將軍麾下的水軍里干過很多年,他還知道,我哥和袁大哥都當過斥堠,都真刀真槍打過仗,是生死之交。”

“你之前見過他嗎?”

“從來沒有見過。不過,我……我在北邊的大宋鹽商圈子里吹噓過我哥,說我哥很厲害,說我哥以前是打不死的老兵,如今是從不做虧本買賣的鹽販子,如此吹噓,我也是為了抬高我身價,抬高我地位,這樣,我托人辦事就方便了,借錢周轉,也方便了。”

袁績沖感慨萬千,他知道,樓大成在他面前這么說,是要給哥哥樓大勇面子,真相是:樓大成在北邊吹噓樓大勇,其實是在幫樓大勇,他是在鼓勵從明州北去鹽販的鹽販子到樓大勇那里去進貨。

袁績沖也不想揭穿:“你說下去。”

“他說,他說給我聽,是因為他覺得我可靠。把我當備份。他已暴露了,不一定能夠逃得回去。他要我趕緊走,連夜走,趕回大宋去,走海路到明州,然后在客店里等他三天,若是他真的回不去了,我便要去臨安,去殿前司找王乾將軍,把他告訴我的情況,報告給王乾將軍。他說完,就急匆匆走了。我當時就懵了:我在海州有一大攤子生意呢,怎么能說走拔腿就走呢?結果,當天夜里,金兵氣勢洶洶來了,圍了我在海州的住所。幸虧,我因為太害怕了,留了點心眼,當晚住到住所對面一家客店里去了。一見到這個陣勢,我只好翻墻逃走了,逃到我的運鹽船上,扯起風帆就走了,什么都不要了。我按他說的,走海路南下,一路上北風吹拂,順風,倒也很順利,逃到明州后,我去了和他約定好的一家客店里,足足等了他三天,但等來的卻是刺殺我的一隊殺手。我只好再度逃走。我覺得我一個人單獨去臨安,不保險,會在半路上被這些殺手截住,殺掉,不得已,我只好去求我哥了。我想,他當初叫我去明州等他,應該也是知道我哥在明州販鹽,我哥會保護我。”

樓大成講完時,樓大勇已默默吃完了煮魚和湯餅,袁績沖也吃下了一大盤炸蝦。

樓大勇擦干凈嘴巴,開口道:“此事攸關最高軍國機密,北虜派來的人一定會追著我們,對我們格殺勿論。我和大成從明州出來,水陸交替,一路亂走,繞了很多遠路,才好不容易甩掉了他們,活到今天。”

袁績沖看著樓大勇,鄭重其事答應他道:“我明白了,大勇,我向你保證,我一定去臨安,一定當面向王乾報告。”

事到如今,他已無法再告訴樓大勇,殿前司貼出了布告,宣布薛崇是通敵叛逆,而他是薛逆的附逆,正在被通緝捉拿,他若是說出來,會被樓大勇看作他膽怯,看作他不恩不義。

在此同時,袁績沖也弄明白了,董彥沒有騙他,的確如他所說,他被金國一個大人物重金雇傭,專程前來刺殺他:金人一定抓住了那個要樓大成帶話的細作,得到了他口供,得知樓大勇是他的救命恩人,且算準樓大勇一定會來找他,以恩情要挾,要他去臨安面見王乾,所以,必須讓董彥等人搶先殺了他滅口,掐斷機密上傳的管道。金人另派了一隊人馬去追殺樓大勇兄弟,雙管齊下,確保金國反擊宋軍北伐的最高機密不外泄。

袁績沖決定不提及董彥,以免驚嚇樓大勇兄弟,反正董彥已死了。

樓大勇看起來很滿意,像是做成了一樁好買賣似的:“袁頭,你我從此就扯平了。”

袁績沖到臨安去面見王乾,王乾一旦知道金軍有埋伏,這最高軍國機密便不成機密,金人也就沒必要再追殺樓大勇兄弟了,等于救了他們兄弟倆性命,所以樓大勇才這么說。

“不,大勇,我還欠你一條。”袁績沖笑了,“今日你又救我一命。”

“不,扯平了!”樓大勇站起身來,斬釘截鐵說。

果真已不復當年之勇,成了精明的鹽販子!袁績沖在感慨的同時,理解了樓大勇沒說出來的意思:袁績沖此去臨安面見王乾,金人會轉而拼命追殺他,這也抵得上一條人命。

“保重!”

“保重!”

三人出了食鋪便分手了。樓大勇兄弟繼續亡命天下。而袁績沖報恩的責任在身,拯救北伐宋軍的報國重擔,壓在肩頭,他必須潛回臨安去找死。

注釋

[1]宋人把面粉做成的吃食都稱為餅,面條叫湯餅,饅頭叫炊餅,據說,炊餅原來叫蒸餅,是為了避宋仁宗趙禎的名諱而改名為炊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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