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西興渡
- 臨安探案集:將軍之死
- 石投
- 15213字
- 2024-03-27 18:33:39
事情發生在一刻前。麻斯奇回想起來,仍覺得像是做了一個奇異的夢一般,不可思議。
他在睡夢中被人拍醒,睜開眼睛一看,拍醒他的人是袁績沖。
他剛想開口問,卻赫然看見袁績沖身旁站著一個瘦高的年輕漢子,一看便是身手敏捷之人。他馬上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兩名壯漢看守,已躺在地上死了,喉嚨都被割破了,黑色的血液正在無聲地往外奔涌。
“你是誰?”袁績沖開口問道,一邊迅速給麻斯奇松綁。
“我叫葛老三。”年輕漢子說。
“為什么要救我們?”
“我受恩人吳先生之托,送你們去西興渡。”
“是我恩師吳振,他還在西興渡?”麻斯奇欣喜地喊道。
“他在。吳振先生是我們全家的恩人。”
“你怎么上來的?”袁績沖問。
“哦,我們是浙江上打魚的,吳振先生去年幫我們打贏了官司,救了我們,前幾日,吳振先生雇了我們,要我們三艘船輪流在浙江上來回行駛,日夜值班,看袁先生和麻先生有沒有坐船從貼沙河里出來,若是看見了,就過來接應你們,護送你們到西興渡去。我看到你們被一伙黑衣人抓到這艘船上,就跳進水里,混上了這艘船。我一上船就看到他們殺人了,后來才搞清楚,你們倆倒是沒有事。”
“你怎么知道我們是袁先生和麻先生?”
“吳振先生給我們說了你們的長相,還畫了你們倆的畫像給我們看。”
“那好,”袁績沖指了指麻斯奇,“他不會游水,你多照顧他一點,明白嗎?”
麻斯奇騰的一下漲紅了臉。
葛老三張大了嘴巴,像看奇獸怪物一樣,盯著麻斯奇看,似乎難以置信。
麻斯奇恨不得挖一個洞,馬上鉆進去躲起來。他極度憎恨袁績沖多嘴多舌。
葛老三沖袁績沖點了點頭:“放心吧,袁先生,我會看著他的。”
“我還要帶上我的行囊和背囊。”
“來不及了,袁先生,我們得馬上走,夜長夢多。”
“不行!”袁績沖變了臉,以不容分辨的口吻道:“你們先走。我取了東西就過來。”
說完,他拔腿便走,一溜煙跑出了船艙。
葛老三使勁一跺腿,嘆了一口氣,很不情愿追了出去。他顯然對麻斯奇毫無興趣。
麻斯奇這才看清楚,葛老三右手握著一把短刀,刃鋒寒光凜凜。他也向船艙外跑去,緊緊跟隨在兩人身后,生怕自己丟隊。
行囊和背囊堆放在船艙隔壁的雜物艙里。葛老三三下兩下便撬開了艙門,袁績沖沖進去很快拿到了。所幸甲板上沒有看見有人。隨后,在葛老三的引導下,三人貓著腰朝著船頭走了一長段路,葛老三打開甲板中央一個艙口,三人下了甲板,進入甲板下方大船艙里。
他們摸黑經過一條長長的過道,進了一間有微弱亮光的狹小船艙。
麻斯奇看見船艙壁一角點著一根快要燒盡的蠟燭,只剩下很短一小截。這應該就是葛老三上船以后的藏身之處吧。他想。
葛老三轉過身來,提出了一個奇怪的要求,他要袁績沖和麻斯奇脫下全身上下所有的衣服,要脫得一件都不剩。
“你這是要干什么?”袁績沖很嚴厲地問。
“袁先生,這船上有一條狗,嗅覺很靈敏,我一上來,它就嗅出來了,拼命叫,要不是他們剛好殺人了,血腥氣太重,又很亂,我就被它追到了。我怕再驚動了它。”
袁績沖瞄了麻斯奇一眼,順從地開始脫衣服,很快便脫得一絲不掛了。
在屋頂上踏著雪逃跑的情景,從麻斯奇眼前一閃而過。他緊張地站立著,脫光衣服,光著身子,對他而言,乃是極羞恥之事。他猶豫著,兩只手死死地抓著衣服,下不了手去脫。
葛老三從角落里提過來兩桶水,他瞄著麻斯奇,沒好氣地說:“快脫呀!發什么呆?”
麻斯奇不理睬他。他目光里充滿了驚奇,盯著袁績沖裸體看。
“你身上的刺青,和薛崇身上的,一模一樣。”他喃喃道。
袁績沖笑了笑,沒有回答。他一把提起水桶,拎高之后從頭頂上直澆下來,嘩拉拉一聲響,一桶水不偏不倚,正好沖洗到全身上下。
葛老三露出笑意,迅速遞上一塊干布。袁績沖接過去,快速擦干了身體,葛老三又遞上一套厚厚的干棉袍,示意他趕緊穿上。
麻斯奇很無奈,他轉過身去,不得不脫下衣服。脫光后,他也學袁績沖樣子,提起水桶,從頭頂上澆水沖洗自己,隨后他迅速用干布抹干了身子,穿上干棉袍。
全部收拾停當了。葛老三領著他們輕手輕腳跨出小船艙,沿著剛才走過來的長長走道,繼續往前走,他們拐過一個彎,又沿著另一條長走道向前走。
周圍隱隱傳來熱鬧的人聲和狗吠聲。三人加快了腳步,向前躥去。
走到走道盡頭,葛老三拉開地板上一扇艙門,鉆了下去。袁績沖揮手向麻斯奇示意,要他走在前頭,麻斯奇下去后,袁績沖才跟了下去,并利索而仔細地關好了艙門。
葛老三站在梯子下,舉著一盞油燈給他們倆照明,他又一次沖袁績沖微笑。
三人跟著昏暗的油燈在窄小的走道里往前走。很快,一堵厚實的木壁擋住了他們去路。
葛老三放下油燈,伸出兩只手,在木壁下方某一處使力,咯拉拉一聲響,只見木壁上某一扇艙門松動了。啪,一聲巨響,木壁上的艙門被強風吹開了。
一陣強而疾的大風直突突沖進來,麻斯奇被吹得全身晃動起來。他一眼看見了外面幽暗的夜色中排山一般起伏的洶涌波濤。他嚇壞了。
葛老三不知從什么地方拖下來一根長長的繩索,他身體往外一蹦,輕巧地攀上了繩索,像個鬼影一樣懸在了半空里,瞬時被勁風吹得來回搖晃著。
但他還是飛快地溜了下去,仿佛直直落進了巨濤里,被吞沒了。
望著濤聲震天的水面,麻斯奇知道,輪到他下去了。
可突然間他兩腿發軟,不知道該如何做。
袁績沖一步搶到他前面,拽住了繩索,他往下看了看,向早已看不見身影的葛老三做了一個手勢,然后他不斷往上拉著繩索,拉著拉著,突然間轉過身來,一把拽住了麻斯奇。
“你就死死抓住繩子,千萬別動,我把你慢慢放下去。”他囑咐麻斯奇。
麻斯奇很木然地點點頭,一把緊握住繩索,心撲撲亂跳著。
袁績沖把行囊打開,兜著麻斯奇雙腿一圈,一起綁在繩索上,隨即,他把麻斯奇輕輕地推了出去。麻斯奇一見自己懸空在黑色的萬頃波濤之上,渾身顫抖起來,仿佛死亡撲面而來,巨大的恐懼在一瞬間吞噬了他。他咬緊牙關,使勁不讓自己叫喊出來。
袁績沖緩慢地放下繩索。麻斯奇閉上眼睛,感覺到自己正在往水面墜落下去。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感覺到有一雙手搭在了他大腿上。隨后,有人上來緊緊抱住了他。隨后,他感覺到自己的雙腳踏到了實處,他睜開眼睛,發現自己站在一艘小艇上。
小艇在劇烈晃動,麻斯奇趕緊一屁股坐下來,抬頭一望,只見暗淡的月光照在碩大無比的海船上,袁績沖就像在攀爬高樓,攀在船尾上,他正在關閉艙門。
葛老三蹲下來,解開綁在麻斯奇腿上的行囊。
“真想不到,麻先生不會游水,”他嘟囔著,看起來很不高興,“費了我好多工夫啊。”
嗖的一聲,袁績沖順著長長的繩索溜到小艇上。他腳剛一觸艇,就順勢俯下身來,解開了系小艇的纜繩,葛老三則很有默契地搖著櫓,小艇和海船迅速脫離開來。
風作浪涌,小艇一會兒被波浪摔上浪峰,在浪峰上滑行,一會又猛的跌落下來,跌進深深的浪谷中,黑魆魆的巨浪,像是暗夜里兇鬼惡魔聚集的山巒,高懸在頭頂上方,隨時可能砸下來,砸碎一切,麻斯奇緊張得瑟瑟發抖,牙齒直打架。
一艘大船剛好行駛過來,葛老三和袁績沖輪番搖櫓,駕著小艇繞到大船船尾后,他們便一下子看不見海船的影子了。之后,他們一直以大船作掩護,以遮住海船的視線,向東岸駛去,而大船似乎也很配合,始終不偏不倚,擋在海船和小艇之間。
袁績沖抬手指著大船問:“這船是你弄來的吧?”
葛老三無聲地笑了。
忽然,一個陰暗的念頭爬上麻斯奇心頭:若葛老三是來營救袁績沖的同伙,他們倆都知道他不會游水,會不會合力把他拋下船去,讓他重蹈薛崇溺水而亡的命運?
麻斯奇打了個寒戰,恐懼再度吞噬了他。
水面上一陣嘩嘩嘩巨響,視線忽然變模糊了。密集的雨點劈頭蓋臉潑撒下來,下大雨了。
瓢潑大雨劈里啪啦打在船篷上,倒是讓夜雨浙江的會晤,平添了幾分詩意。
鰣魚餛飩,蝦肉饅頭,蝤蛑[1]辣羹,晚餐就只有這三樣,全都是胡才元親自下廚在船上做的。食材又是最新鮮的,簡直太鮮美可口了,連胡才元自己都陶醉其中,姚齊更是贊不絕口,只顧著埋頭吃,不斷翹起拇指來贊,連說到一半的正經話,都忘記說下去了。
趁著姚齊外出巡視,他們在浙江上夜晤,是姚齊在來信中先提出來的,姚齊說,他顧不得許多了,要救萬民于水火,只此一句,便讓胡才元深深感動。
胡才元的家鄉就在高郵軍的興化縣,緊鄰著淮東前線,他打從心眼里不希望打仗,即便是打著恢復中原的大旗,只要戰事一開,他的家人、族人和家鄉百姓一定會被戰火殃及到。
也因此,他極為贊同姚齊的緩戰說:以眼下的國力和宋軍疲軟的狀況,揮軍北伐,顯然急躁而又倉促,極有可能重蹈隆興北伐的符離之潰,這必將陷大宋于極不利的境地,不如繼續暫停北伐,維持現狀為上,先致力于強國強軍,恢復可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業。
姚齊是婺州人,在地方當縣令時,他曾靠兵甲盜賊引起圣上的注意,他雖說熱衷于道學,但他身上有一股子與生俱來的閑不住的實干精神,十分注重并主張以實績助佑道學。
讓他沒有想到的是,他竟因此獲得了圣心的眷顧。
本著把道學落到實處的初衷,姚齊從十六歲起便在婺州家鄉辦書院,招鄉下貧苦聰明的孩子讀書,以實現他明孔子不以空言說經,讓天下人皆明禮知世的理想,凡是宗族、鄉里子弟有意于學者,他不問親疏貧富,都教誨課業,還提供簡單的飲食住宿,因而從游者甚眾。
中了進士當官以后,姚齊更進一步,不但書院從一所擴展至四所(他在他當官任職之地也建起了書院),他還不斷籌集錢,資助在書院里讀書深造的孩子們就舉業,考進士。
每到一地任職,姚齊都傾心傾力,治績斐然,再加上有圣上注目,得以步步高升。
連著兩任就任臨安府唯一的通判(這也是姚齊最自得的事,即圣上為他而獨尊北倅[2],廢南廳與東廳),使姚齊在仕宦上的榮景達到了高峰,圣上曾在朝廷上明言,說他要姚齊來為他看守好行在所,言下之意是,他最放心姚齊,要靠姚齊來端正京城官員的修德,提倡誠心實作的風氣,清除掉貪官和庸官,以振興國力。
姚齊治左傳,是步杜預的后塵,他堅信左氏深得春秋之大義,尤其關注禮學:夫禮,天之經也,地之義也,民之行也。年輕時,他有一回在書院講學,曾經很狂妄地放出話來,說他要為大宋收拾人心,人心齊,方有可能一戰而恢復中原故地,一度在朝野引起不小的震動。
如今,姚齊雖說才四十三歲,可他資助過的大批學生,早已遍布在官場各處,無形之中,他和他的學生們結成了一個龐大的主戰派陣營,被人稱之為姚門,再加上圣心優眷的加持,他自然一躍而為朝野內外最出名的主戰派首領,一舉一動都十分引人注目。
姚齊主戰但并不好戰,始終標榜直道而行和務實治世,是少數尚事功而不尚清議的道學人士,一貫主張要緩戰,萬不可急于北伐,而是應該先修內政,勵精圖治,積累作戰的資本,等到百姓富庶了,國力和軍力雙雙強盛之后,方可行收復故地之事。因而,他在主和派與主守派中間也很有人氣,有不少人暗中支持他,稱頌他卓瑩有節氣。
身為貧寒子弟出身的讀書人,胡才元對姚齊的立言行事一向敬佩,以有幸和姚齊結交并受到其賞識而深感榮耀。他當然清楚,最近一年多,畢坦被圣上任命為右丞相兼樞密使及國用使,掌握了政權、軍權和財權,但畢坦仍舊不滿足,依仗著圣上的寵愛,以加緊準備北伐為契機,要爭當主戰派無可爭議的領袖,他來勢洶洶,步步向姚齊緊逼,四處引誘和威嚇姚齊的學生們,要他們背叛姚齊,向他效忠。
胡才元雖不是姚齊的學生,但他年輕有為,在紹興府知府的重任上干了好幾年,治績斐然,近來,他和姚齊交往密切,畢坦因此相當注意他,幾次三番派人來勸說他,許諾給他錦繡前程,然而,他都不為所動。即便為家人和家鄉百姓的安危著想,胡才元也不想放棄他和姚齊來之不易的友誼,站隊到力主北伐的畢坦這一邊。
如今,姚齊主動來信提議,他們夜晤浙江上,共商如何共同抵制畢坦主導的北伐冒險之舉,胡才元雖說覺得風險不小,但也責無旁貸,他還是要為阻止北伐貢獻自己一份力量。
“造紙,太有意思了!”姚齊感嘆道。
吃完晚餐,開始吃茶,姚齊對胡才元講起了他為何要親力親為,動手去造紙。他認為,唯有動手動腳,方不會為詞句所吸引,好高騖遠,才會老老實實,腳踏實地,為生民立命。
胡才元激動起來,這也是他的心聲,只是他從不敢輕易說出口來,怕被人說他有辱圣賢。更讓他開心的是,姚齊已邀他去臨平住上十日,在新開的書院里給學生講詩,還準備用書院自制的紙,給他印制詩集。
姚齊給他的見面禮,便是用書院自制的紙印制的一本《孟子》和一本孟浩然詩集。姚齊沒有明說,但胡才元心里十分感激,這是姚齊為他特制的禮物,他和姚齊在來往信件中曾提及過,他詩學王孟,尤愛孟襄陽。
只是,他本想推薦自己的兩位侄子去姚齊的新開書院里讀書,話到嘴邊,又說不出來了,他生怕姚齊覺得他太俗氣了。
事實上,姚齊這回乘舟橫渡過浙江,來和胡才元夜晤,本來也是想有所拜托的。只不過話到嘴邊了,姚齊又覺得此事太重大,攸關到全局的成敗,萬一有所閃失,他可就真的輸到家了。于是,他還是按下不說了。
“姚通判孤勇。堪稱中流砥柱。”胡才元恭維姚齊道。
他們講起主戰派內部,已分裂成畢坦和姚齊兩個陣營,而且,斗爭異常白熱化,姚齊顯然已落了下風,胡才元憤憤不平,給姚齊打氣。
他從懷里掏出一份文牒,遞到姚齊手上:“姚通判,我聽說,畢丞相最疼愛他大兒子,這個,或許可以對癥下藥。”
姚齊接過去一看,原來是一份成都府路加急發來的緝拿通告,要緝拿的人竟然是畢武。
“這是什么?”姚齊問。
“說來話長,這是份抄件,我叫手下抄了一份,姚通判可以拿回去核對。臨安府衙門里,也應該有。只是……不知道會不會遭人扣押了?”
姚齊很敏感:“興成兄指的,莫非是蔡知府?”
胡才元點了點頭:“他應該是不想得罪畢丞相。也情有可原,他和寧有祥太密切了,而寧有祥,從頭到尾,一直在力挺畢丞相,支持北伐,又出錢又出力的。”
姚齊舉了舉文牒:“謝興成兄指點,姚某收下了。”
說完,他把文牒揣進懷里。
距離胡才元官船不遠處,一葉小舟停泊在岸邊,任風雨吹打,搖晃不定。
小舟上,畢武伏身在船尾的矮船艙內,透過雨幕和夜色,觀察著靠在一起的兩艘官船。
胡才元和姚齊在浙江上的夜晤,全程都在父親布下的眼線耳目監視中,父親說,他們翻不了大船,北伐注定要進行下去。
但畢武還是不放心,非要親自趕過來看一眼。
他牢記父親的囑咐,什么都要去經歷一下。之前追捕人稱張大官人的張羽,他也非要到場,親眼目睹了張羽跳樓,只不過,他沒敢有把這一節告訴父親,怕父親責備他殘忍。
父親要他不要去在意胡才元,他會被拿下的。因為有更要緊的事,要讓他做。
畢武也是為此事才悄悄來到西興渡的,和他一同來的,一共有十五人,都是精銳勇悍的精甲軍士,只不過他們外面穿上了便衣,好在是寒冬季節,寒風強勁,穿得厚實臃腫走在街坊上,沒人會在意。一下雨,披上蓑衣斗笠,就更看不出誰是誰了。
小艇上早就備好了三個斗笠,三件蓑衣和三塊遮雨的油布。三人各自戴笠,穿上蓑衣,披上油布擋雨。袁績沖牢牢記住了葛老三,這個人熟知天象,很不簡單。
天色蒙蒙亮了,風勢弱了。穿過茫茫雨幕,小艇終于靠上了東岸,靠在一處荒涼而又衰敗的小碼頭上。舉目望去,四周圍空無一人。
麻斯奇迅速站立起來,向上猛的一躍,跳上了小碼頭。
袁績沖笑了,背起背囊,一手提著行囊,緊隨其后。
葛老三搖著櫓匆匆離開了,他回頭喊了一聲:“袁先生,一路平安,告辭了。”
麻斯奇感覺到一絲不安,他跨前幾步,站到袁績沖身邊。兩人望著葛老三遠去的背影,直到他消失在灰暗色的雨幕里。
“他為什么不上岸來給我們帶路,就這么匆匆忙忙走了,有點怪,不是嗎?袁兄以為如何?”麻斯奇突然問。
袁績沖搖了搖頭,不說話,轉身向西興渡深處走去。
麻斯奇愣了一愣,望著袁績沖,默默跟隨上去。
雨漸漸小了。過了一會兒便停了。天上仍陰云低垂。
兩人戴著斗笠,穿著蓑衣,行進在一條泥濘小道上。
這身裝束對于他們倆來說,是絕好的掩護。西興渡是個交通要沖,更是臨安府和紹興府之間人流和貨物的中轉地,即便在更深夜半,街巷上依舊燈火瑩瑩,不少店鋪都開著,眾多的挑夫和過路的行人,日夜川流不息,奔走在大街小巷里,所以他們一路上遇見早起的趕路人,大多都戴笠穿蓑衣。他們混跡在其中,一點也不起眼。
遠處可以看到高聳而立的鐵嶺關,被雨水澆濕的城垛,黑沉沉的,巍峨的城樓屋脊經過雨水的洗滌,倒是顯得格外的潔凈而精神。鐵嶺關下便是西興運河,運河兩岸供纖夫行走的官道,在漸漸亮起來的天光下,依稀可見。
麻斯奇在紹興府任司理參軍時,曾多次坐船走西興運河前往蕭山,水路十里,沿岸山川映發,水木清華,堪比桃源仙境。
回憶讓麻斯奇的情緒舒緩了,踏踏實實一步一個腳印走在泥路上,也讓他安心下來。剛才在小艇上,他過于緊張了,這是因為他太怕水了,便疑神疑鬼,加上他對袁績沖有種種猜疑,他竟想象袁績沖聯手葛老三,要把他沉在浙江溺死,太可笑了。結果什么事也沒發生。
走在前頭的袁績沖在路旁一處竹林里,折了兩根粗碩的短竹,用作拄杖。他給了麻斯奇一根,說拄著竹杖走路,可加快行走速度,防止在泥路上滑倒。
袁績沖說的沒錯。有了竹杖,他們果真走得更快更穩健了。
麻斯奇記起了蘇軾的詞,便念了出來:“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東坡當年在杭州任郡守時,可曾到過西興渡?他自問道。他記不起來有相關的詩文。回去要再翻翻東坡的集子。他想。
他們要去的地方叫西興驛[3],位于西興運河南岸。麻斯奇曾經到過,他還記得,在驛館隔壁,還有西興鋪,約有十幾個鋪兵,有水遞,馬遞和步遞,傳送公文和緊急軍情。
恩師吳振和麻斯奇在施家肥羊酒店里就已約好,若麻斯奇帶著袁績沖到了西興渡,便去西興驛里與他碰頭。在臨安突圍之前,他已將此告知了袁績沖。
可如今情勢大變,林啟昆講的袁績沖是薛崇家產的秘密保管人的秘辛,一直在麻斯奇腦際縈繞,揮之不去,讓他越來越相信,恩師吳振和袁績沖兩人很可能是聯手行動的合伙人。
麻斯奇突然想到,薛崇死后三天,恩師吳振就趕到了臨安,還特地去他住所探望了他,如今看來,恩師是想通過他來掌握第一手資料,恩師找袁績沖做薛崇一案的推勘助手云云,或許只是他們倆合作的表面借口。
麻斯奇并不擔心自己的安全,畢竟,他也算是救過袁績沖,為恩師出了力,并為之冒死犯下了大罪,恩師會念這一情分的。但他無法接受恩師和袁績沖兩人聯手去奪薛崇的家產,想來想去,他決定到了西興驛門口,讓袁績沖先進去見恩師,他則找個借口躲起來,之后看看情況,他再決定,是否和他們會合。
幾聲尖利的狗吠忽然從道路旁傳來,把麻斯奇從遐思中驚醒。
他和袁績沖同時尋聲望去,看見一條跛腳的大黃狗在樹叢里一閃,不見了。然而,叫聲卻更兇狠,更劇烈了,像是發了瘋似的。
麻斯奇正在納悶,一條黑影從樹叢里躥出來,速度奇快。
等袁績沖看清楚了,麻斯奇已被撞倒,躺在泥地上了。和他躺在一起的,是一個臟兮兮的小女孩,身上胡亂裹著一件已濕透的破爛衣衫,臉蛋長得還算清秀,看起來不滿十歲。
小女孩一骨碌坐起來,顯然是嚇壞了,渾身瑟瑟發抖,眼里滿是恐懼,死死盯著沾了一身爛泥、掙扎著爬起來的麻斯奇,不知道如何是好。
小女孩撲通一聲跪下,朝麻斯奇連連磕頭。
麻斯奇走上前去,制止了她。
“小人有罪……被狗子追……追……忘……忘記看路……沖……沖撞了尊官。”
小女孩結結巴巴說著,嚎啕大哭起來。
麻斯奇嘆了口氣,抖了抖滿身泥水的蓑衣,朝小女孩擺擺手,示意她可以離開了。
小女孩向麻斯奇深深一鞠躬:“謝尊官開恩。”
她緩緩轉過身去,邁著膽怯的小步子離去了。
不想,袁績沖卻趕上前去,當道攔住了她:“我雇你當向導,你可愿意?”
袁績沖摸出一個小銀塊,價值相當于一貫,在小女孩面前晃了一晃。
小女孩的笑容在瞬間綻放,她用力點了點頭。
“我愿意。”聲音像銀鈴般清脆。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伏蓮。”
“伏蓮?這個名字好聽!你幾歲了?”
“我八歲!”
“哦,八歲已經長大了。我們走!”
麻斯奇奇怪地盯著袁績沖,不明白他想干什么。
袁績沖不理睬麻斯奇,拉著小女孩的手,自顧自在前頭走著。
麻斯奇想了想,終于沒說出什么。
三人繼續趕路。一路上行人越來越多,路邊的房子也漸漸密集起來,走到一個三岔路口,看見幾家剛開門的食鋪,袁績沖站住了。
“麻兄,”他沖麻斯奇一笑:“先不去西興驛,你在這食鋪里坐一會兒,慢慢吃早飯。”
麻斯奇愣住了。袁績沖這分明是在向他告別。他要走了?他不想讓自己知道他和吳振是認識的,所以他才要單獨去見恩師?
“袁兄,你這是什么意思?”他假裝不明白。
“我要先去見個人。一會兒我會回來,和你在這里碰頭,我們再決定去不去西興驛。”
“這樣不妥吧,”麻斯奇故意皺起眉頭,表明他不喜歡突然間有變化。
“我不會去太久的。就一盞茶工夫。”
“那人是誰?”
“一個水軍的兄弟。”
見袁績沖神色堅毅,連伏蓮這個向導都雇好了,麻斯奇知道,這是他預謀已久的,在臨安城里就已計劃好的,他便仍舊裝糊涂,送上順水人情。
“那……那……好吧。我等你,袁兄,你一定不要耽擱太久啊。”
“我明白,麻兄。我要先去打聽點情況。我向你保證,麻兄,就一盞茶工夫。”
他們拱手而別。
麻斯奇走進食鋪內。袁績沖牽著伏蓮的手,走過三岔路口,漸漸走遠。
隨后,麻斯奇又從食鋪內走出來,緊緊盯著他們背影,他想了一下,最后還是決定尾隨上去。他特意走在人多的地方,靠人流掩護自己。
伏蓮忽然預感到了什么,她猛的一甩手,想掙脫掉袁績沖。
可袁績沖的大手緊緊握住她小手,無論伏蓮怎么用力,使勁,掙扎,都無濟于事。
伏蓮臉漲得通紅。而袁績沖依舊沖她微笑著。
“交出來吧!”
“什么?”
“你偷的錢!”
“我沒有偷錢!”
“你撞倒麻兄的時候,趁機偷了錢,你以為我沒看到?不交出來,我就搜你身,把你衣裳一件一件剝下來,凍死你。”
伏蓮哭了出來。袁績沖乍然變色,眼露兇光。
“哭?哭有什么用!來,把金子交出來。”
伏蓮怯怯地摸出一塊王七家十分金的金牌,價值三貫多。淚水嘩嘩,從眼眶里滾落下來。
“我一天一夜沒有吃飯了。”
袁績沖無動于衷,冷冷地看著她:“還有一塊金牌。”
伏蓮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哭得傷心欲絕。她邊哭邊摸出另一塊金牌,扔向袁績沖。
袁績沖接過金牌,在伏蓮身邊蹲下身子,他手握兩塊金牌把玩著:“你小小年紀,身手不錯,麻兄可是從頭到尾,一點也沒有感覺到。”
一絲笑意在伏蓮臉上飛快閃了閃,倏地消失了。她低著頭仍在哭泣。
袁績沖伸出手:“好了,別裝了。金子都還給你,算你今天運氣好,發了一筆大財。”
“真的?”
伏蓮驚喜地跳了起來,一把抓走了袁績沖手上的兩塊金牌。
“你那條狗,也叫它出來吧,省得它擔心你,急死它了。”
伏蓮綻開笑顏,伸出手指含在嘴里,打了一個響亮的唿哨。
一條瘦長的黃狗從路邊一處角落里躥出來,直直向袁績沖撲過來。在距離不到三尺的地方,它嘎然停住了,沖著袁績沖狂吠不已,可它始終止步不前。它飽滿的頭部,長得尤其威武漂亮,但它奔跑時,右前腿是一瘸一瘸的。
“這是大黃。”伏蓮走過去,摸了摸黃狗的頭。
黃狗仿佛受到了主人的激勵,很得意,它用力甩了頭,沖著袁績沖,又兇狠地吼叫起來,它咧開嘴巴,展露出它尖利的牙齒。
“剛才我逼你交出金牌的時候,你怎么不叫大黃過來幫忙?”
“我怕你打死它。”伏蓮眼睛亮閃閃的,仰望著袁績沖。
袁績沖從懷里摸出之前晃過一晃的一小銀塊,遞給伏蓮。
“給大黃買點好吃的。它太瘦了。”
“嗯。”伏蓮表情極認真,用力點了點頭,似乎在向袁績沖保證她一定做到。
“我先走一步了。金牌和銀子,你都藏好了,別讓人搶去了。”
“不會!有大黃在,他們誰敢!”
麻斯奇聽不清楚小女孩在和袁績沖說些什么,他離得太遠了。但他仍看得出來,小女孩在鬧情緒,乍悲乍喜的,她似乎很喜歡袁績沖。
袁績沖這人和什么人都能很快打成一片,麻斯奇十分羨慕他這一點。相反,他在別人眼里,卻永遠是個高高在上的讀書人,這四年來,他歷經了幾百起案子,都還是改不了,以至于伏蓮這個小女孩一見他就開口叫他尊官,雖然他頭戴斗笠,身穿蓑衣。
袁績沖一到西興渡,便有了自己的主張,這使得麻斯奇更加猜疑他和恩師有所謀,他決定悄無聲息尾隨在后,跟蹤袁績沖,看看他是否真的單獨去見恩師。
他遠遠望見,袁績沖和小女孩手拉手走進了一處集市。
集市里人雜車亂,不時有驢子跑出來擋在路上,遮擋住視線,但麻斯奇仍舊不屈不撓,遠遠跟著,他不敢靠得太近。
他經手的案子雖有幾百起,但他都是身穿著官服帶著公人們大搖大擺前去探訪的,他從未單獨一人著私服去暗探過別人,何況,他曾經親眼見識過袁績沖神奇無比的警覺性,他寧可離得遠一點,不想去驚動對方。
胡才元一走進位于山陰縣的紹興府衙門官廨,便看見一個陌生人端坐著,在等候他,奇怪的是,來者身上洋溢著貴氣,他心中不由得一動。
來的時機,如此不同尋常。昨晚他剛和姚齊會晤過,連夜趕了回來,還沒歇口氣呢。
來者是一位六十歲開外的老人,一頭白發蒼蒼,但他身材挺拔,器宇軒昂,前額方正而寬廣,印堂居中平正,蠶眉下面,一雙含笑的細長眼睛里目光閃亮,令人不敢小覷。最要緊的還是他的手掌,肥厚柔軟,手指白而圓潤,猶如一雙放大了的貴婦的手掌。
這可是大富大貴的手相,少見!
胡才元心頭不由得一顫,他一向自認為對看相頗有心得,陡然間,他預感到,今日有事要發生:能在一大清早,就說服他這么多手下,說服跟隨了他多年且見多識廣的老家仆,直接給領進公廨里,想必這位老人把他手下人全用錢打點好了,而且,出手闊綽,打點的數目,一定豐厚得讓人心動不已,以至于無法拒絕。
老人走近來拱手致禮,口氣卻居高臨下:“老朽見過胡知府,近日丞相日理萬機,忙于政務軍務,實在脫不了身,特別委托老朽前來向胡知府致意。”
見老人開門見山,胡才元微微一笑,也起身拱手回禮道:“后生豈敢勞丞相的大駕,丞相有何吩咐,老丈直說無妨。”
右丞相兼樞密使及國用使畢坦派老人前來致意,無非是來拉攏他,收買他,要他與姚齊切割,這事在過去五個月里已發生過三回了,每一回,胡才元都婉言謝絕了。
老人笑瞇瞇遞上一封信來。
胡才元拆開來一看,是畢坦親筆寫給他的一封書札,書札上說畢坦在友人處偶然讀到了胡才元幾首詩,無比驚艷,稱他的詩“才意高廣,詞采翰墨,動輒過人,有英特邁往之氣”,故而,畢坦深深感到,胡才元“后生可畏而仰哉”。
字里行間,滿滿都是裝出來的假客套。胡才元心中涌起一陣厭倦感。
這時,老人又遞上一封信。
胡才元不解,望了老人一眼,才拆開來看,一看,頓時間大驚失色。
他目光在一瞬間變得兇悍起來,來回掃視著老人。
老人依舊一副慈祥的笑顏。
“這是什么?”
胡才元明知故問。這是一張地契,一個月前,他在湖州安吉縣買田,買下了一百畝良田,整整花去了他一千貫,作為他一個龐大計劃的開始:他想把居住在高郵軍興化縣的胡氏族人全部遷居到湖州安吉縣來,遠離早晚會爆發戰火的淮東戰守要地。
“地主想反悔。有個新買家出了更高的價,”老人不緊不慢說道,臉上掛著笑意,“這個新冒出來的買家,是個駐守在川陜前線的將軍。”
“他叫什么名字?”
“名字不重要。不用去管他了。老朽出了比他還要高的價,把你這一百畝地四周圍的土地,通通買了下來。”
老人說罷,又拿出一張地契,遞到胡才元手上。
胡才元低頭掃了一眼,嚇了一大跳:“一千六百畝?”
“一百畝太小了,不夠你們一大家子上百人住的,老朽擅自作主,幫你買下了地。”
這可是明目張膽的重金收買啊,金額至少高達一萬六千貫。胡才元愣住了。
難怪寫過推薦信的五位前輩中,曾有三人再三警告胡才元,要他不要低估畢坦,畢坦耳目眼線一定分布甚廣,太恐怖了,昨夜他和姚齊在浙江上的夜晤,肯定也瞞不了他,白送給他一千六百畝良田,顯然是針對此事而來。
然而,更可怕的是,畢坦已把他的底細,摸得清清楚楚。
“金山銀山,落在壞人手里,會鬧出人命來。落在好人手里嘛,就能夠成就大業。”見胡才元不吱聲,老人自言自語道。
胡才元嗅出了一絲要挾的味道:“老丈,你這是在威脅胡某嗎?”
老人毫不退讓,直視著胡才元眼睛說:“胡知府,老朽豈敢如此魯莽?老朽只是感嘆而已,這年頭戰事多,將軍有錢,但亂兵也多,不是嗎?”
這更是赤裸裸的暗示,是在警告他:若是他再膽敢拒絕收買,即便他貴為紹興府知府,也會有性命之憂。有人會收買幾個貪財的老兵前來刺殺他。
威脅已發出了,老人便轉了一個話題:“胡知府,老朽聽說,你有十二個侄子,三個外甥,都以你為榜樣,走上了業儒之路。你們胡氏子弟人丁興旺,大有出息,真是讓人羨慕啊,可這條路也不好走,花錢且不說,還需要官場上同行的扶持,想必胡知府是過來人,比老朽更明白。丞相已明確說了,他會……”
胡才元打斷老人的話:“謝丞相的厚意,不過他們還小,至少要等到五年后才會去應試。”
老人收斂起笑意:“老朽聽說,令尊身體有恙,是嗎?”
這一下可真的是打中了胡才元的要害。他七十三歲臥病在床的老父親,最近幾日里,天天都在自言自語,說日月近矣,寫詩也多訣別之語,眼看著身體要撐不下去了,告別人世在即。這也就意味著,他很快會離任,回鄉丁憂守喪。
一旦沒有了紹興府知府這個差遣,他便失去了官祿,雖說不至于會陷入困境,但一大家子人靠著積蓄要維持三年以上的開銷,還是很辛苦的。這種貧寒人家家底薄的巨大壓力,在他和姚齊夜晤時,他是羞于開口和姚齊說起的,連送兩個侄子去書院讀書,他都沒敢提。
姚齊一向給人的感覺,就是洗心深讀圣賢書,完全不在乎于俗事庶務。
但日理萬機的畢坦,卻獨獨關注到了他這一點,不但關注到了,還及時派了人來,要把安吉縣一千六百畝良田白白贈予他。
在湖州安吉縣有這么多田產,任戰火燎原,他胡氏家族也可無后顧之憂了。
胡才元終于領教到了畢丞相的厲害之處。他心服口服。
聽到一陣熟悉的腳步聲,胡才元抬起頭來,只見他當家的叔叔走了進來。
從叔叔焦灼的眼光里,胡才元看到了一種深切的渴望。
作為興化縣胡氏家族釋竭入仕第一人,胡才元當上紹興府知府后,便一舉成為家族在地方上眾口傳揚的榮耀,然而,在他仕宦的榮景背后,是他當家的叔叔和全體族人無數默默的犧牲和支持:他父親只是個忠厚老實的讀書人,以教私塾為業,收入甚少,根本不足于資助他走儒業之路,更不要說資助他去考進士了,全靠當家的叔叔千辛萬苦掙扎,經營好了家產,才有錢在地方上拉關系,籠絡眾多人脈,換來他今日的仕途。
胡才元內心深處一直有回報的巨大壓力,如今,在當家叔叔殷殷目光的注視下,他根本承受不住。他突然覺得,自己完全無力抗拒畢坦。
他當然清楚,父親病壞的身子撐不了多久,他當紹興府知府也就沒有幾天了,也唯有在這個節骨眼上,他才值一點錢。若是他再不識時務,再拒絕的話,未來的兇險,恐怕不是他所能預料的,何況,他還會把族人全都拖下水。
現實就是如此殘酷,黨爭從不講道理,他必須猛打自己的臉,啪啪,啪啪,來一個急轉彎,否則,后果他無法承受。
“胡知府,老朽此次前來,是和丞相老家的一位名醫結伴一起來的,他就在外面恭候著,老朽希望他能夠巧施妙手,讓令尊回春。老朽先退下了。”
老人拱手而別,退下去了。
胡才元明白了,畢坦要他做什么,接下去會由他當家的叔叔來轉告他,這是畢坦給予他的禮遇,大家都是讀書人,也算是給他留足了面子。斯文猶在。
袁績沖選擇在集市里和伏蓮分手。他早已看到麻斯奇在身后尾隨他。他吃不準是否還有其他人在協助麻斯奇。他不想把伏蓮也卷進來。在集市里分手,是因為集市里人來人往,伏蓮很容易脫身,不至于被尾隨他的人盯上,綁架。
之后,袁績沖混在人流中穿街走巷,走了很長一段路。
突然,他連拐兩個彎,快步穿過一處空地和一戶人家的菜園,拐進一條細巷內,他又沿著細巷走到底,假裝走累了,坐下來歇腳:他坐在一家商鋪后門外,邊吃干果邊觀察著細巷,以確認他是否甩掉了麻斯奇。
沒有人出現在細巷內。袁績沖起身往前走。
靠近海邊,有十幾處攤位,擺攤人都是臉色黝黑的趕早集的鄉民。
袁績沖朝他們走去。他先在一個攤位上買了兩件新棉袍,又來到一輛獨輪推車前,他掏出錢來,把推車連同推車上的水果蔬菜一同買了下來,他又把兩件新棉袍扔給車主。
“把你的棉襖脫下來!我用新棉襖和你換!”
車主愣住了,他看著袁績沖,但隨即他明白了意思,迅速脫下了外衣。
袁績沖脫掉蓑衣,把蓑衣和行囊一起藏進推車里,上面覆蓋著水果蔬菜,彈弓和裝石子的背褡則綁在腰上,用來對付一般盜賊。
他穿上車主的外衣,又在裝連弩的背囊外包裹了一件舊衣服,背在身上,以便應付最緊急的情況。他腰間還纏著一根兩頭有繩套的繩索。
隨后,他推著獨輪推車,佯裝成一個趕早集的販菜農民,朝他的目標走去。
早在府院的牢獄里,袁績沖就已盤算停當,要找出陷害他的幕后人,他要做的第一步便是把知道他是左撇子秘密的三個人先找出來,他們三人是他唯一可去勘證的線索。
董彥主動跳了出來,坦白說,他收了他無法拒絕的重金來刺殺他,金主是北邊一個大人物,可是,和董彥一同來刺殺他的林啟昆卻說,北邊大人物云云,只是個幌子,是在故布疑陣,用北虜來攪亂視線,真正雇傭董彥和他的金主,其實是薛義,薛義要獨吞薛崇的金山。
金山的秘聞,看起來更離奇,很像是專為他而設置的罪名,似乎想把殺死薛崇的罪名,一古腦全扣在他頭上。這會不會也是薛義制造出來栽贓他的輿論?
無論如何,得從薛義勘起,繞不過去。而要暗勘薛義的情況,則非要去找鹽賊大蟲不可。
薛崇在西興渡有一座大鹽倉,由薛義負責派人看管和營運,薛義每年都要來西興渡巡視,常常會逗留上一兩個月,以大鹽倉為基地,為薛崇轉手買賣私鹽和鹽鈔。
鹽賊大蟲在西興渡也擁有鹽倉,有兩座小鹽倉,表面上,鹽賊大蟲做的都是官府許可的正經生意,但知悉他底細的人都知道,鹽賊大蟲最主要的營生還是充當私鹽掮客,為各地往來西興渡賣鹽的私鹽販子尋找出價最高的買家。
叫他鹽賊,是因為他真的就是一個私鹽販子,大蟲是他的渾名,據說他從小以吃飯又多又快而聞名鄉里,他的大名叫何彪,袁績沖與何彪,曾在淮東水軍里一同服役過。
這便是袁績沖這一趟西興渡之行的真正目的:撬開鹽賊大蟲的嘴巴。
一路上非常順利。
沿途不見任何可疑之處,袁績沖不禁疑惑起來,覺得自己是不是太疑神疑鬼了。
何彪果然還待在他的小鹽倉里。他是個極敬業的人。
這三年來,袁績沖每次到西興渡來找他問消息,他都有求必應,從沒有打過回票。但他極忙碌,從不設宴把酒款待過袁績沖,他們相見極淡,聊幾句便完事了,仿佛他們只是兩個路人,從未在一條船上打過仗。袁績沖也習慣了,問完了就走。
看見袁績沖進來,何彪一點不驚訝。他是個矮個子,長得壯實粗放,黝黑的皮膚泛著光亮,表明他吃得很好。一張紅臉上罩著一頭亂蓬蓬的灰發。他已三十五歲了。
“你這一身裝束,”何彪瞄著袁績沖:“是來找人呢,還是來尋仇的?”
“找人。”
“誰?”
“薛義。”
“沒見過。”
“樓大勇和沈青呢?”
“你要找他們算帳?”
“是。”
袁績沖如此坦率,是因為他和何彪有生死之誼。他救過何彪一回命,而何彪救過他兩回。他們從不相互欺瞞。報出樓大勇和沈青這另外兩個知道他左撇子秘密的人名字,是為了擴大暗勘的范圍,畢竟他自己也不知道,他真正該勘的人是誰。
“那你來錯地方了。他們都在臨安。”
“你見過他們?”
“見過。半年前,在臨安見過。”
“多謝。告辭,不打擾你做買賣了。”
何彪皮笑肉不笑:“我哪里有你做得大!前腳后腳,你們都來了,這才是做大買賣。”
“你們?”袁績沖很驚詫,“還有誰?”
“你還對我裝糊涂!都鬧成這樣了,何必呢?”
“我沒裝糊涂。我真不知道。”
“是程濟田他們,占了薛崇的大鹽倉,他跟我說,是你叫他們來的。”
“怎么有這種事?”袁績沖大驚失色。
何彪點點頭:“他們都在等你,說你聯絡好了買家,說你會帶他們去山陰賣鹽。”
“胡扯!他們人在哪里?”
“他們還在大鹽倉里,在往船上裝鹽呢。”
“我去看看。”
這幫傻瓜,受人蠱惑前來送死而不知!
袁績沖出奇地憤怒,渾身發涼,他總算看到了他遭人栽贓陷害的全貌:雇董彥及林啟昆來殺他,又蠱惑他以前的部下到西興渡來搶劫,有人想把他們通通弄死,一個也不剩!
他萬萬沒想到,他會搭上這一幫水軍老兵的性命!
這便是吳振要麻斯奇要把他引到西興渡來的真正目的?
他漸漸開始相信林啟昆了,花重金雇董彥來追殺他的幕后金主是薛義,而吳振和麻斯奇則是另一撥要害他的人?難道這兩撥人全都是為爭奪薛崇的金山而來?
程濟田是個老斥堠,和何彪一樣,也是救過袁績沖兩回命的救命恩人。可程濟田為人頑劣,不服管,又極任性,愛喝酒,喜歡擅自行動,他崇拜袁績沖,故而常糾集人以袁績沖的名義去搞事,一度讓袁績沖很尷尬,也非常惱火,可他卻無可奈何,出于報恩,對程濟田的乖離和違紀行為,他常常選擇無視。
如今,程濟田又受人蠱惑,趁著薛崇被人溺殺,帶著一幫子窮困潦倒的水軍老兵殺到西興渡來劫掠薛崇的大鹽倉,他還以為是故伎重演,要發大財了,殊不知,他們早已中了別人設下的險惡的圈套,走在取死的路上,即將成為被殉葬的犧牲品。
袁績沖心急如焚,推著推車快步如飛。
他知道,要快!要趁麻斯奇還沒有摸清他行蹤,趕緊行動起來,去大鹽倉說服這幫老兵趕緊散了,否則,他們今日都將死無葬身之地!
袁績沖熟悉大鹽倉的地形,三年前,他就親自來勘查過這個大鹽倉,并越級向主管殿前司公事王乾舉報,可王乾卻視而不見,反而把他像扔垃圾一樣扔出了許浦水軍。
走了兩盞茶工夫,大鹽倉遠遠在望。
袁績沖停下來細細觀察著,大鹽倉院子外面,大路小路上,來來往往的行人,男女老少齊全,看起來一切都正常。
要快!袁績沖推車向前,沖進院子里,院子里靜悄悄的,不見有人。
屋頂上居然沒有布置任何崗哨,這幫家伙到底在干什么呀,估計又喝醉酒了!
袁績沖責怪道,他推車沖進了大鹽倉,只見鹽倉里堆滿了鹽包,卻空無一人。他既驚詫又疑惑,這時候,從鹽包堆后面走出來一個人,邁著徐緩的步子,向他走來,朝他拱手相迎。
袁績沖簡直不相信眼前所見是真的,來人竟是薛義。
薛義沖他得意地一笑:“三年不見,袁兄果真老了不少,來得如此之慢。我還以為,你忘恩負義,忘記了你的救命兄弟呢。”
薛義雙手一揮,呼拉拉拉,從鹽包堆后面一下子沖出來二十幾名手下,他們飛快圍成了一個半圓,舉著弩和弓,對準了袁績沖。
在袁績沖目光所及的范圍內,有七把雌黃樺梢弩瞄準著他,木羽箭的鐵箭頭閃著幽暗的寒光。毫無疑問,他中了薛義的埋伏。是鹽賊大蟲出賣了他。
注釋
[1]蝤蛑,即梭子蟹。
[2]在北廳治事的通判,別名叫北倅。臨安府是行在所,通判通常設兩人,另設員外(添差)一人,分別在北、南、東三廳治事,三廳皆位于臨安府治的南邊。
[3]在宋代,驛館和遞鋪分開,驛館只提供住宿,不承擔送文書的任務。遞鋪不管住宿,只傳送文書和軍情,也向官員提供趕遠路的馬匹(只限于公差,且要有文書批準),在遞鋪里服役的軍士叫鋪兵。并非每個驛館旁邊都有遞鋪。只有部分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