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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金山

船艙里暖融融的,很舒坦。再也不用在甲板上遭受被寒風勁吹如刀割脖子那樣的罪了。

麻斯奇向后一靠,靠在椅背上。他心滿意足。他剛吃下的魚湯,鮮美無比,仍在嘴里嚼著的羊肉,味道也十分純正,足以和羅家酒肆的山煮羊媲美。

雖然他和袁績沖都被綁在椅子上,身子和兩條腿都被手指一般粗的繩索捆扎著,但他們上身和兩只手都是自由的,可以前后左右擺動,可以在酒桌上隨意動作。吃了魚湯,吃了酒,吃了煮羊肉,酒足飯飽了,船艙內還有火盆烤著,又暖又舒服,他該知足了。

他經歷了從生到死,又經歷了從死到生,都是一瞬間的事。

瀕臨死亡時的痛苦與絕望,讓麻斯奇非常崩潰,所幸,他還年少氣盛,咬牙挺住了,他沒有尿濕褲子,沒有乞求饒命,否則,他這一輩子就完了,會被袁績沖笑死。

他才目睹了一場血腥的屠殺,此刻,胃口卻出奇的好,沒有絲毫的惡心感,更沒有絲毫的愧疚。這實在是因為他又餓又凍,身體快要軟了,虛脫了,撲鼻而來的食物香氣,讓他讒壞了。他管不了這么多了。真是斯文掃地。

麻斯奇有一種恍恍然置身在一場美夢中的感覺,他居然在享受優待。

他眼前飄過另一個場景:府院牢獄的上房,火盆,厚厚的新棉被……

一向刻薄寡恩的鮑自強,為何要優待袁績沖?

這個一直困惑他的問題,如今他知道底細了,董彥被殺前說了許多真相,其中之一就是他通過他的接應人收買了鮑自強,設了一個陷阱,徐傅民才會被殺,袁績沖才會被抓,而董彥竟是袁績沖的舊部,優待也在情理之中。

然而,金人為何要處心積慮派董彥來追殺袁績沖?難道薛崇的被殺真有什么見不了人的內幕,而袁績沖偏巧知道這一內幕?這便是恩師吳振要他豁出性命去把袁績沖從府院牢獄里營救出來的原因?這一切都和北伐有關?收買鮑自強的董彥的接應人又是誰?這個金國的奸細,居然在臨安活得如魚得水,可以肆意作惡!

解決了一個困惑,麻斯奇又被更多的困惑包圍了。他極力不去多想,把注意力投向眼前。

他清楚,他之所以沒有被趕出這間暖暖的船艙,主要是沾了袁績沖的光,林啟昆把他看作是袁績沖的救命恩人:他很及時地從府院牢獄里救走了袁績沖,袁績沖才沒有被殺。

林啟昆優待他們,一定有其原因。

到底是什么原因?麻斯奇很想知道。

這個林啟昆,換上了一件新棉袍,獨自一人坐在袁績沖和麻斯奇對面,一條長桌橫在他們中間,桌上除了羊肉,便只有魚湯,菜色雖簡陋,但量很大很足,這是足夠六人吃的份。船艙里生了兩只火盆,四個角落里,分別站著四個身體強壯的守衛。

他剛才還殺人如麻,血濺海船,之前在臨安城里,在三橋,他假扮六品官員抓麻斯奇時,也是一副兇神惡煞的賊樣,而此刻他卻和顏悅色,用肉麻的客套話贊揚著袁績沖,說他機智敏捷,輕松突圍出城,完勝煞費苦心的官府和滿城追著他們圍捕的禁軍,態度謙卑得令人可疑,看情形,他似乎想迫不及待和袁績沖密謀什么。

對于林啟昆的橫插一杠,袁績沖雖說極度震驚,但同時也松了一口氣,畢竟,他暫時性命無虞了。他當然明白,林啟昆當著他的面手刃了董彥,絕非胡作非為,而是秀給他看的站隊,之后會對他有所求,雖然他還不知道他所求的是什么。

林啟昆相貌堂堂,身強力壯,看起來是個粗人,可袁績沖卻早已看出來,他心中滿藏著狡詐陰招,是個精于算計的笑面虎。

在他額頭的眉心處,頭上的右腦殼處,還有左手中指,即握弓的手指,都敷著膏藥包扎著。這么多的傷口,全都是袁績沖昨天用彈弓射石子打出來的。可林啟昆見了袁績沖,一字不提,似乎他已完全不予計較了,他還叫手下們把他和麻斯奇抬進船艙來,待若上賓,足可見此人的心機深似海。

對董彥說出他手刃徐傅民設下陷阱來誣陷自己,袁績沖很吃驚。金酋居然花費重金雇傭董彥及林啟昆一伙海賊來取他項上人頭,他更是匪夷所思。

難道真和北伐,和薛崇被溺殺在西湖里有關?他心里面嘀咕道,這么看起來,勘明薛崇被殺的真相,已變得迫在眉睫了。

他最擔心的還是許桐,若許桐寫信招他來臨安,是受了吳振所托,那還好說,若是許桐被董彥所說的那個接應人,即金國安插在臨安的奸細所收買,他可就慘了,麻煩大了,他會因此而和金國奸細有勾連,被朝中奸人扣上里通北虜的罪名,真會被打成通敵附逆,繼續遭誣陷,受迫害,這輩子他永世不得翻身了。

線索都掌握在吳振手里,他一定要去西興渡見到吳振,當面問個明白。

林啟昆熱情洋溢的致辭,迫使袁績沖回到眼前,面對殘酷現實。

他佯裝酒酣,豪氣滿滿地擎杯高舉,感謝林啟昆對他的救命之恩,還有手刃董彥給他解恨,說來日一定報答云云。

林啟昆大笑起來,意味深長地說:“袁將軍,來日可就太晚了。咱們得搶在薛義前頭動手,此刻上岸去,還不算為晚。”

薛義?袁績沖心中一驚,但依舊笑容滿面:“林兄可真會打啞謎。只可惜,袁某最不擅長的事,便是猜燈謎了,袁某猜不到林兄在說什么事,若林兄真的有事,需要要袁某來幫忙,還請林兄明明白白直說出來。但說無妨!”

“袁將軍,你要的條件,也都一一說出來吧,咱們之間,都好商量。”

“袁某只有一個條件,就是:放我們走。救命的大恩大德,袁某銘記在心,來日報答。”

林啟昆緩緩收斂起笑顏,冷冷打量著袁績沖,仿佛最后下定了決心,臉色凝重起來。

“袁將軍想不想知道,是誰派林某來殺你的?”他問。

“哦,難道和董彥的金主,不是同一人,不是金國的大人物?”

“問得好,袁將軍!事到如今,咱們唯有聯手,才會各有各的將來,才不至于沉到這江底下去喂魚,袁將軍,你說呢?”

“袁某聽出來了,林兄,你還是想殺袁某啊。”

“林某從來沒想過要殺袁將軍。前兩年,林某也在泉州混過,被朝廷招安過,一度還在薛崇將軍的麾下,為朝廷效過力,這便是為何有人愿意花重金雇傭我來追殺袁將軍的原因,他們認為我熟悉大宋水軍的戰法,林某曾經聽薛將軍麾下的好些軍士,談起過袁將軍,對袁將軍的能耐和為人,林某一向欽佩得很。”

“袁某不敢當。這些年來,林兄想必一定也很辛苦吧?”

麻斯奇聽不懂他們倆在說些什么。但他感覺得出來船艙內氣氛的微妙變化。他預感到,有關袁績沖的一大秘密,就快要浮出水面了,而這個大秘密,恰恰就是林啟昆為何沒有殺害他們反而優待他們的根源。

“袁將軍若是真有興趣,林某不妨多啰嗦幾句,先講講咱們是誰,再講到底是誰派林某來殺袁將軍的。”

“林兄請講。”

“林某和手下一幫兄弟都是漁民出身,為了生財,才去當了海賊,官府出動水軍圍剿咱們,為了活命,迫不得已,受了招安。差不多有一年時間,咱們成了薛崇將軍在福建路的私人武裝和護衛隊,歸薛義節制指揮。這個薛義,是個十惡不赦的惡霸……”

“薛義這個惡賊,從前在許浦水軍里,也是袁某的死敵。”袁績沖插話道。

林啟昆點頭微笑,深表贊同:“在這惡賊手下,咱們實在是沒活路,林某就把兄弟們帶到廣州去混了,有時候也幫薛義干點活,他出錢,咱們出海去幫他拔個海賊的寨子什么的。”

“袁某明白了,林兄是說,出錢雇林兄和董彥來殺我的,是薛義這賊?”

“正是,”林啟昆目光狡黠,盯著袁績沖,“水深處無浪,花錢請董彥和林某來殺袁將軍的金主,林某認定是薛義。所謂的北邊的大人物云云,全都是掩人耳目的幌子。董彥或許會信這個。他從前是袁將軍的舊部,袁將軍最了解他為人了。但林某以為,董彥是個蠻干的人,頭腦一根筋。都這么多年不打仗了,北邊還一直惦記著袁將軍干嗎?有什么非報不可的家仇國恨,非要花重金來雇董彥這個袁將軍以前的部下外加林某,一同來追殺袁將軍?”

“說得在理!”袁績沖似乎一下子釋然了,“薛義對袁某可謂是恨之入骨,三年前,袁某揭發他用軍船運私鹽,害他折損了十萬貫錢。薛義這輩子是不會放過袁某的,對袁某痛下殺手,倒也在合情合理。只是……只是袁某想不明白,薛義為何要選在此時下手,他真的要殺袁某,何必要等上三年?”

“問得好!問得好!林某越來越佩服袁將軍了!”

林啟昆拿起杯子來呷了一口酒,才繼續說下去:“袁將軍,且聽林某從頭道來。”

“林兄請說下去。”

“這些年來,林某帶著手下一幫兄弟,北去南來,一直沒有個安穩去處,可以安身立命。咱們做夢也想著發財致富,想帶著金山銀山,衣錦還鄉,在山里娶妻生子,當個豪右大戶,過安穩日子,快活一輩子。”

“年少時,袁某也常做一些富貴夢。”

“請勿笑話我,袁將軍。林某一直相信,今生今世,林某有富貴命。在大前天中午,事后林某才知道,這天也是薛崇將軍被人綁在小艇上溺死在西湖里的第二天,林某的一個遠房侄子突然跑到浙江渡來,告訴了林某一個秘密。林某聽了之后,又驚又喜,心想,這發財致富的好事,終于要落到林某頭上了。”

“哦。”袁績沖明顯來了興致,也拿起酒杯來,灌下一大口酒。

“林某這個遠房的侄子啊,是個大力士,臂力駭人,別人無法開的弓弩,他一拉就開了。他是主管殿前司公事王乾的親隨護衛,他講給林某聽的這個秘密,是他親耳聽到有人向王乾密告的,他不由得也動了心思,也想分得一份,知道林某來了行都,他便跑來找林某商量,要林某趕緊下手,搶在所有人前頭。”

林啟昆忽然停下來不說了,像賣關子似的,盯看著袁績沖。

“那林兄為何沒有動手呢?”袁績沖淡淡地問。

林啟昆笑了:“讓袁將軍小看了。但林某好歹也是一個真刀真槍打過仗的人,僅憑一個傳聞,林某當然不能貿然行事。林某便托人去打聽,想多做一些準備,再動手。巧了,到了昨天中午,董彥要林某進城去殺人,林某便已猜到,會是袁將軍,果然,董彥在城外向林某面授機宜,要林某帶七名手下化裝成官員、公人和軍士,以拜訪故友的名義,一起混進臨安府府院里去,去刺殺關已被關進牢獄里的袁將軍。董彥臨死前已說了,是他在客店里殺了人,誣陷給袁將軍,又收買了官員,才導致袁將軍被捕的。林某當時就覺得,這真是天賜給林某的良機,成就林某命中注定的富貴命。林某準備直接把袁將軍救走,然后再甩掉董彥和他的手下。只可惜啊,林某晚了一步,還未趕到臨安府衙門……”

林啟昆抬起手來,指了指麻斯奇:“袁將軍就被這位麻司理救走了。”

“那個假縣尉和三個假弓手,真的都是董彥和他手下殺的?”袁績沖問。

“沒錯。董彥和他手下個個都騎驢,追上了車隊,”林啟昆回答道,“但袁將軍和麻司理還是搶先了一步,他們沒有追上你們。后來的事,袁將軍和麻司理都知道了。”

林啟昆伸出受傷的左手,又指指自己頭上包扎著傷口。

三個人都笑了起來。

“麻司理的金主是誰?”林啟昆盯著麻斯奇,問得很露骨。

“我可沒有收錢。”麻斯奇為自己辯護道,他猶豫了一下,又說,“我沒有什么金主,我什么也不知道,我只是按照我恩師的指示去做的。”

麻斯奇想引導林啟昆快點說出他聲稱的秘密,所以決定如實回答他。

林啟昆幽幽地說了下去:“那你恩師后面一定有金主,或者幕后指使人,他也想綁架袁將軍!為什么我這么說呢,這就要從薛崇,薛將軍說起了。我那個遠房侄子跑來浙江渡告訴我的秘密就是:薛將軍私底下一直在做各種生意,攤子鋪得很大,有一大堆人在為他奔忙,在福建路,在兩浙西路,都有十分掙錢的營生,這十幾年下來,薛將軍積下了數不勝數的財物,富可敵國,為了便于秘藏,他把這些財物都換成了金子,這些金子已多到足以堆成一座金山,這座金山,如今就秘藏在某一處密窖里,密窖里,存有幾百上千的石匣,黃金就儲存石匣中,有一個和薛將軍盟過誓的結義兄弟,替薛將軍當這座金山的秘密保管人,萬一薛將軍在官場上,或在戰場上遭遇到不測,這位結義兄弟便會悄悄出山,把這座金山公平地分給薛將軍的子孫后代,以及為薛將軍買過命、流過血的部曲。林某說得對嗎,袁將軍?”

“袁某曾跟隨薛崇多年,從未聽說過有這等離奇的事。”

“袁將軍到底是條硬漢子,忠于盟誓,死扛著也不肯認。恕林某是海賊出身的小人,林某就直言不諱了:三年前,薛將軍在許浦水軍當統制,把袁將軍也調去,升為準備將,可袁將軍卻恩將仇報,勘出許浦水軍,具體說,就是薛將軍的義子薛義,在用軍船走私私鹽,向上頭揭發了,薛將軍假裝和袁將軍鬧翻,找了一個罪名,把袁將軍開除出了水軍,袁將軍和薛將軍恩斷義絕,所有的人,包括薛將軍身邊的人,也包括薛義本人在內,都被薛將軍和袁將軍給欺騙了,他們做夢也不會想到,薛將軍那座金山的秘密保管人,其實就是袁將軍。”

麻斯奇心中陡然一驚,眼光朝袁績沖掃去。只見袁績沖仍在強作鎮定。

“我侄子和王乾知道的秘密。恐怕朝廷里有不少人也知道。告密者肯定不止一人。”

麻斯奇豁然開朗:難怪殿前司會如此迅速貼出告示,宣布薛崇是通敵叛逆,宣布袁績沖和他都是薛逆的附逆,要傾全力緝捕捉拿他們,原來都是為了薛崇那座金山,那么,十一月四日卯時薛崇被人溺死在西湖,難道只是……

哈哈哈,袁績沖大笑起來:“林兄想發財,沒有錯。可想過了頭,未免就是在癡人說夢了。袁某和薛崇一向針鋒相對,涇渭分明,水軍里的兄弟都知道,我怎么會和他有盟誓?”

林啟昆冷冷一笑:“袁將軍,林某聽說,三年前,薛義極力主張要殺你,結果,硬生生被薛崇薛將軍擋住了,薛將軍為此還大發雷霆,為了懲戒薛義,他把薛義打發到福建路去招募海賊當兵,也就是招安了林某和林某手下,可有此事?”

“此事倒是屬實。可那也只是薛崇必須顧及朝廷的顏面,不敢太放肆而已。”

“袁將軍,這難道不是薛將軍和袁將軍假裝不和的證據嗎?實話實說,兩年前,在福建路,林某在薛崇將軍麾下時,從未聽薛義提到袁將軍。這又是為什么呢?”

袁績沖搖搖頭,表示無法回答,無話可說。

“既然薛義對袁將軍恨之入骨,按他惡霸的性格,他不可能不提到袁將軍!原因只有一個:那就是薛崇薛將軍怕薛義生事,壞了他的秘密安排,在私下里告訴薛義,說袁將軍是薛將軍財寶金山的秘密保管人,揭發軍船運送私鹽什么的,只是薛將軍和袁將軍為了遮人耳目而演的一出戲。薛義這才會安靜下來,不再有所動作了。”

“林兄越說越離譜了。這都是胡亂的猜測!假設,只是一個假設啊,假設按林兄所說的,薛義已知道袁某是薛崇那座金山的秘密保管人,薛義為何還要派董彥和林兄到府院的牢獄中來殺袁某?薛義難道不想從袁某口中知道那座金山藏在哪里嗎?”

“袁將軍明明心知肚明,卻在林某面前裝糊涂。也好,林某今日索性打開天窗說亮話,袁將軍,薛義知道袁將軍是硬漢,身手也很不錯,想要活捉袁將軍很難,就算活捉了袁將軍,袁將軍也必然不肯告訴他金山藏在哪里,所以,薛義索性出重金雇傭董彥和林某來殺袁將軍,他要獨吞薛將軍那座金山,阻止薛將軍的幾個兒子染指金山,薛將軍的兩個兒子,眼下都住在福建路,長子薛禮雖然住在臨安,可他整日沉溺在賭博中,早已是廢物。薛義知道,薛將軍生前并沒有把金山的詳情告訴他兩個兒子,薛將軍這么做,是為了保護他們,免遭人綁架。”

“林兄的意思是,薛義早就知道了金山藏在哪里?”

“對,薛義知道。薛義是薛崇將軍的衛隊長,在福建路,他們幾乎天天見面,無論走到哪里都在一起。也許哪一天薛崇將軍說漏了嘴,讓薛義猜到了那座金山藏在哪里。所以,咱們要趕緊行動,要搶在薛義前頭動手!”

袁績沖沉思著:“會不會是薛義雇人殺了薛崇?”

“有可能。但又不太像。”

“何以見得?”

“以林某對薛義的了解,薛義若是要謀殺薛崇將軍,他一定會先派人去湖州殺了袁將軍,再動手干掉薛崇將軍。不會在薛崇將軍死后,再倉促雇兇殺人,把林某和董彥兩伙人臨時拼湊起來,冒險進到行都里,再化裝混進臨安府府院里去殺袁將軍,這太冒險了。”

袁績沖點點頭:“嗯,這一點倒是很在理。”

林啟昆霍地站起身來,俯視著綁在椅子上的袁績沖:“袁將軍,該說的,林某都說了,該是袁將軍給林某一個準信了。林某不想對袁將軍動手動腳。”

圖窮匕首見。麻斯奇終于明白了,林啟昆為何要優待袁績沖和自己,他要勸降袁績沖,讓袁績沖開口,說出薛崇的金山藏在哪里。

“林兄,你真的弄錯了。袁某和薛崇早已恩斷義絕,絕不可能是什么金山的保管人。”

“袁將軍,再隱瞞下去,只會白白浪費時間。林某已知道,薛將軍選中袁將軍當金山的秘密保管人,除了袁將軍忠誠可靠之外,主要是為了轉移視線,防范主管殿前司公事王乾:王乾位高權重,對薛將軍富可敵國的家產虎視眈眈,薛將軍從無為軍移居福建路的仙游,就是要讓王乾產生一個錯覺,誤以為薛將軍已把金山轉移到仙游了,仙游距離泉州很近,而薛將軍又在泉州任職,可以就近照顧到,而無為軍遠在大江邊上,距離泉州有千里之遙,薛將軍鞭長莫及,根本照顧不到。而臨安在天子腳下,近在王乾眼皮底下,薛將軍只是一個小小的軍頭,根本不敢在臨安放肆,薛將軍之所以把薛禮這個敗家子,這個經常惹事的廢物,扔在臨安城里,招人嫌棄,就是要麻痹朝廷,麻痹王乾。林某說的沒錯吧?”

麻斯奇的心砰砰直跳。他直直地盯著林啟昆。只見林啟昆目光炯炯,極度興奮。

“說下去,林兄。”袁績沖似乎也興致高昂。

“金山就藏在湖州的某處!”林啟昆幾乎是喊出來的,“袁將軍隱居湖州,就是在為薛崇將軍看守金山!”

船艙里一片肅靜。麻斯奇偷看了袁績沖一眼,見袁績沖面不改色,仍把注意力集中在林啟昆身上。而林啟昆舉杯灌下一大口酒,試圖讓自己平靜下來。

“袁將軍一個平江府的人,好好的,為何不回家鄉,卻跑到湖州去隱居?而且,正好是袁將軍和薛將軍鬧翻,被踢出水軍之后。湖州和臨安之間,有笤溪相通,來往便利,即便運送金子,一夜便可到達。林某也是跑海的,這一點或許可以瞞過別人,可是瞞不過林某。”

啪啪啪。掌聲忽然響了起來。

是袁績沖在鼓掌:“精彩!袁某佩服之至!”

“袁將軍,咱們在前面會上岸,走陸路去湖州,海船照舊會去廣州,這是為了迷惑薛義。林某已在太湖上備好了船,只等金山到手,便可運走。林某不是貪心的人,并不想獨吞金山,把金山分成三份即可:一份歸袁將軍,一份歸林某和林某手下的兄弟們,另外一份,歸薛崇將軍的兩個兒子和那些部曲們,如何?”

“在金燦燦的金山面前,林兄真的能忍住,只取三分之一嗎?”袁績沖來回搖著頭,露出嘲弄的笑容。

林啟昆不為所動,但眼睛里兇光閃閃:“袁將軍,先睡上半個時辰,養養神吧,或許到了湖州,袁將軍就會改主意了。不過,林某也要事先警告袁將軍,說到底,林某還是個老海賊,脾氣可不小,性子也剛烈,像對付董彥那樣,用斧子剁下兩條手臂來,或干脆文雅一點,把人倒掛在桅桿上剝皮,林某都是干得出來的。袁將軍,休要怪林某下手重啊。”

林啟昆說完,把頭高高仰起來,徑直走出了船艙。他一眼也沒瞧麻斯奇。

海船明顯比之前搖晃得更厲害了。江濤聲陣陣作響,在船艙里回蕩。

一種生不如死的恐懼,從麻斯奇心中升騰起來。他轉過頭去,看見袁績沖早已自顧自閉上眼睛睡著了。他雖然疲倦至極,卻毫無睡意,相反,他思路活躍,浮想聯翩。

很奇怪,一切竟又和北伐無關了。

林啟昆的一席話,似乎抹去了麻斯奇已知的一切,卻又向他掀開了另一層黑幕,讓他第一次深切地意識到,袁績沖、王乾、薛崇,這三個一起打過仗的熟人,雖然彼此位階不同,相互間卻很了解,這么多年過去了,三人間瓜葛極深,內幕重重。

因此,麻斯奇所想到的事實真相,第一個版本就是:袁績沖和王乾暗中串聯,雇兇殺了薛崇,之所以很夸張地溺死在西湖里,是要讓人誤以為是私鹽販子們殺了薛崇,王乾還準備以殿前司的名義,宣布薛崇是通敵叛逆,從而嚇阻別人前來染指復勘,然而,袁績沖太貪心了,一人獨吞了金山,王乾發覺自己受騙上當,索性在宣布薛崇是通敵叛逆時,把袁績沖也打成了薛逆的附逆,目的只有一個,就是要盡快抓住袁績沖,要他把獨吞下去的金山吐出來。

另一個版本是王乾沒有參與:袁績沖雇兇殺死薛崇,同時栽贓薛崇,王乾拿到了栽贓的假證據,宣布薛崇是通敵叛逆,而袁績沖一人獨吞了金山,薛崇的義子薛義得悉真相后,在追殺袁績沖的同時,也向王乾告發了袁績沖,王乾也對金山動心了,便把袁績沖打成了薛逆的附逆,目的也是要抓住袁績沖,得到金山。

第三個版本則是:薛崇早已料到,王乾和上面的人早晚會利用手中的權勢對他下毒手,把他打成通敵的叛逆,因此,薛崇暗中找了袁績沖來當他積累多年的秘密財富,也就是傳說中那座金山的秘密保管人,兩人假裝翻臉,恩斷義絕,一旦王乾對薛崇下了手,袁績沖就得出山,負責保護,負責分配和管理他的家產,確保不讓金山被王乾奪去,可王乾早已洞悉了一切,宣布袁績沖是薛逆的附逆,予以拘捕捉拿,而薛義也來湊熱鬧了。

然而,無論真相是三個版本中的哪一個,都有一個巨大的疑點縈繞在其間,麻斯奇怎么繞,都繞不過去,這便是:為何袁績沖從臨安突圍出來之后執意要橫渡浙江去西興渡,他們也是因此才落入了董彥和林啟昆之手的,而恩師吳振在施家肥羊酒店里,為何強行給他下令,逼著他即便是身犯死罪,也一定要把袁績沖救出府院的牢獄,送到西興渡去?

為此,恩師還不惜親手假造了公文,花重金叫人去拖住鮑自強,特地去租了一匹馬和一輛四頭驢拉的篷車,還雇了四個土兵來假扮縣尉和弓手,在西湖上也備了一條船,毫無疑問,這一切,都是恩師策劃已久的,恩師肯定卷入了這起奪取金山的陰謀,難道袁績沖和恩師兩人聯手,他們一起干的?

麻斯奇不敢想下去了。

海船朝浙江入海口駛去。林啟昆屹立在甲板上,監督著手下行船。這其實是個借口。他實在是因為太心急如焚,在船艙里面坐不住了,才跑出來透一口氣。

半夜里忽然轉了東南風。空氣變得濕潤起來,也暖和了不少。寬無邊際的一大片烏云在海船前方聚集著,翻滾著,隨著強勁的風力,黑壓壓向著海船直壓過來,在迅猛吞噬著頭頂上方仍舊掛著一輪冷月的星空。

這是個好天象,要下大雨了。林啟昆想。老天爺分明是在幫他,天黑雨大,雖然會使得他們上岸后前往湖州的一路上泥濘難走,但也會幫他們隱匿蹤跡。

關鍵還是要快。要是他不能迅速制服袁績沖,逼他說出金山藏在哪里,他們去湖州便毫無意義,反而可能引起薛義的注意,引來反撲,得不償失。

一想到此,林啟昆便心慌失措。

來硬的吧,最容易,他也很拿手,可風險太高了,一旦把袁績沖弄個半死,臉皮撕破了,便再難癒合。但不來硬的,時間上又不允許,薛義可是一個不折不扣的財迷,又打小便熟悉薛崇,說不定,他已趕往湖州了呢,他必須抓緊行動才行!

林啟昆終于下定決心,不打不成招,他可以先折磨袁績沖的恩人麻斯奇,一寸一寸,折斷麻斯奇身上每一根骨頭,看袁績沖還能堅持多久。

他想象著袁績沖受到良心折磨時的痛苦表情,不禁笑出了聲:不怕他不說出金山的下落。

林啟昆返回船艙,一踏進門,他便嚇傻了,愣在了原地:燭光下,只見兩名看守倒在地上死了,兩人喉嚨被割破,血流了一地。而袁績沖和麻斯奇都不見了。

林啟昆發出幾聲狼嚎一般的嚎叫,聲嘶力竭,驚動了手下們。

“搜,快給我搜!全船搜查!”林啟昆像個正在發瘋的瘋子,對跑來的手下們大喊大叫。

他第一反應便是沖向舷邊,用目光搜索水面。前方沒有任何船在附近,船尾方向倒是有一艘江船在尾隨著海船,但也在一百丈以外。

找遍了全船每個角落,活不見人,死不見尸。唯有系在船尾的一艘小艇不見了。

林啟昆沮喪至極,痛心至極,他的金山不翼而飛了。有人潛入了海船,救走了袁績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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