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廳里被擠得水泄不通。民族共同體和國際共同體，人人向往，時時贊美，啤酒坊的怡人氛圍沸騰起來了。啤酒從巨大的木桶里汩汩流出，堆起白沫。啤酒不停歇地奔涌著，不停歇地翻騰著泡沫。打酒的人不再去擰龍頭，他們直接用一升的啤酒杯切斷酒柱，灌滿后立即移開，而下一批杯子已經又伸到龍頭下面了。沒有一滴會被浪費。女招待們一次扛著八杯十杯一打杯子送到桌邊。眾人歡慶甘布林努斯[1]之神的節日。人們碰杯，喝干，放下空杯，等待再一次注滿。來自南部高地的樂隊開始演奏。所有成員都是穿著皮短褲的老先生，露著毛茸茸的泛紅的膝蓋。樂隊演奏了“小螢火蟲”，然后還演奏了“男孩看見小玫瑰”[2]。大廳里的所有人都跟著唱起來，他們把胳膊挽在一起，他們站了起來，他們跳到了長凳上，他們舉起啤酒杯，拖長聲音情緒飽滿地咆哮，“荒野上的小玫瑰”。然后大家又坐下來，繼續喝起來。父親們喝酒，母親們喝酒，小孩子們喝酒。白發老頭們圍著圓木桶站著，在橫七豎八的啤酒杯里尋找著殘留的幾滴液體，然后貪婪地倒進喉嚨里。人們談論起出租車司機的謀殺案。一個黑人士兵殺死了一個出租車司機。他們談論的就是約瑟夫的死，只不過謠言把行李工傳成了出租車司機。女神法瑪[3]看來是覺得行李工太窮了，構不成一樁謀殺案。氣氛變得對美國人不太有利了。人們罵罵咧咧，嘀嘀咕咕，人們總得宣泄心中的不滿。啤酒提升了德國人的民族意識。在其他國家也自有紅酒或者威士忌來提升國家自豪感。在德國，啤酒就是讓愛國之心起死回生的原料——一種麻木遲鈍，并不使人澄明的迷醉。啤酒坊里零零星星的占領軍成員，在這場好像發生在巫師坩堝里的騷動中徹底迷失了方向，但他們還是感受到了鄰里般的友善。許多美國人都喜歡這個啤酒坊。他們覺得這兒氣氛熱烈又輕松舒適，比他們曾經讀到過的、聽到過的還要更加熱烈、更加舒適。高地山民樂隊演奏起了巴東維萊進行曲[4]，死去的元首生前最喜愛的進行曲。只要給樂隊買上一輪啤酒，就能指定他們演奏這支曲子，這支伴隨著希特勒踏進納粹分子集會大廳的樂曲。它來自一段充滿厄運的歷史，一段尚不陳舊的歷史。人們都從座位上站了起來，整個大廳像一只在高漲情緒中脹起來的乳房。站起來的并不是納粹。他們只是喝了啤酒。是這里的氣氛鼓動大家都站起來的。這就是尋歡作樂而已！何必那么嚴肅？何苦去想過往，去想那些被埋葬的、被遺忘的？連美國人都被這種氛圍吸引住了。連美國人也站起來了。連美國人都在哼唱元首的進行曲，還用腳掌和拳頭打起了拍子。美國士兵和那些從他們面前逃走的德國士兵相互擁抱。這就是一種溫暖的、純粹出于人性的友善，沒有政治上的目的，沒有外交上的交易。禁止親善，允許親善，睦鄰友好的一周。克里斯托弗十分陶醉。他心想：“亨麗艾特為什么如此抗拒呢？她為什么不能選擇遺忘呢？她應該到這里來看看，氣氛多么融洽，人們多么友善。”埃茲拉觀察著樂隊，他還觀察著人群。他的眉頭緊鎖，額頭皺出了深深的紋路。他幾乎要大喊出聲了！他發覺自己置身于一片陰暗的森林。這里的每一個人都是一棵樹。每一棵都是橡樹。每一棵橡樹都是一個巨人，童話里的邪惡巨人，揮舞著粗大木棒的巨人。埃茲拉意識到自己必須盡快離開這片森林，他已經無法忍受了，愈演愈烈的恐懼很快就會掙脫他的控制。那個男孩再不趕快帶著狗出現，他就要忍不住尖叫起來了，他會大叫著倉皇而逃。貝倫德夫人擠過一排排的顧客。她在尋找理查德，那個年輕的美國親戚，給她寄包裹的美國親戚的兒子，沒人能預料，或許又一個壞的時代來臨了，沖突加劇，親戚們得團結起來。多傻的男孩子，居然把她約到啤酒坊來！這里幾乎每一張桌子邊都坐著一個美國人。他們坐在那兒看起來和我們的士兵沒有兩樣，就像是我們的國防軍士兵——只不過他們坐沒坐相，他們坐得過于舒服，一點談不上有棱有角。“太多自由會讓人變得粗野。”貝倫德夫人心想。她對著一個美國年輕人說：“你是理查德嗎？我是姨媽貝倫德！”可她收獲的只有不解和嘲笑。幾個人對她喊：“坐下吧，老太婆。”然后把啤酒杯推到她的面前。有個幾乎跟酒桶差不多的粗壯家伙，伸手拍了一下她的屁股。“他們找來當兵的都是些什么人，他們打勝仗靠的只是他們的汽車和飛機。”貝倫德夫人急匆匆地從這一桌走到那一桌。她必須找到理查德！理查德可不能把從那個惡毒的女販子那里聽來的話傳回家里去。貝倫德夫人必須找到理查德。她看到他坐在一個女孩子身邊，那是一個黑色卷發、頗有姿色的輕佻女孩。兩個人共用著一個啤酒杯喝酒，女孩的左手搭在男孩的右手上。貝倫德夫人心里琢磨：“這是他嗎？有可能是，年齡看起來是符合的，但這不會是他，不可能是他，他要是和他的姨媽約在這里的話，是不會把他的小蕩婦帶過來的。”理查德也注意到，有個女人正在觀察他。他嚇了一跳，心想：“大概就是她了，那個長著魚臉的女人，說不定就是那個生了黑人女兒的姨媽，我對此一點興趣也沒有，我可不想去摻和什么。”他轉向那個女孩，把那位小姐摟進懷里，親吻了她。小姐心想：“我得小心了，他可比我想象得有沖勁兒得多，我還擔心他得等到把我送到家門口才會吻我呢。”小姐的嘴唇嘗起來有啤酒的味道。理查德的嘴唇也是啤酒味兒的。這啤酒真不錯。“他不是。”貝倫德夫人心想，“他不會有這樣的行為舉止，哪怕他是在美國長大的，他永遠也不會這樣做。”她在長凳上坐了下來，猶猶豫豫地給自己點了一杯啤酒。這杯啤酒是一項多余的開支。貝倫德夫人對啤酒沒有什么喜好。但是她渴了，而且她太累了，沒精力再和女招待周旋，再和整個大廳抗爭，所以干脆點些什么算了。

注釋

[1]歐洲傳說中的一位國王，被視為釀造啤酒的發明者。

[2]奧地利作曲家舒伯特根據歌德的詩作《野玫瑰》創作的歌曲。

[3]古羅馬神話中的謠言女神，在現代德語中這個詞就表示謠言或聲譽。

[4]巴伐利亞軍樂作曲家格奧爾格·菲爾斯特（1870—1936）在一戰初期于德法邊境的巴東維萊創作的進行曲，一直被視為希特勒平生最喜歡的軍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