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個什么樣的年輕小伙兒呢？什么樣的年輕美國佬呢？”那位小姐在心里想著，“這是他在德國的第一個晚上，而我已經同他相識了?！边@位小姐很漂亮，她有著深色的卷發和閃亮的牙齒。在大街上，是這位小姐給了理查德跟她搭話的機會。她看出來了，理查德很想跟她搭訕，卻害羞得不知該怎么做。于是這位小姐向他提供了一點便利，主動擋住了他的去路。理查德也意識到了，她有意為他提供方便。他很中意她，但是他也有顧慮：“萬一她有病呢？”在美國就有人警告過他了。在美國，人們會提醒駐外的士兵提防這些小姐。不過他轉念一想：“我又不想跟她怎么樣，再說她也可能根本沒染上什么病。”她確實沒有病。她也不是站街的女孩。理查德很走運。這位小姐是在火車站百貨公司賣襪子的售貨員。百貨公司靠襪子盈利，這位小姐卻賺不了幾個錢，那微薄的收入還得上交給家里。她一想到整個晚上坐在家里聽她父親從收音機里挑選的音樂，就興味索然——閃爍吧螢火蟲[1]，永遠都極其無聊的點播音樂會，大德意志帝國最堅實的遺產。當螢火蟲在閃爍時，她的父親通常會讀報紙。他總說：“希特勒還在的時候可不是這樣的。那時候里面有一股生氣。”她的母親就會在一旁點頭附和。她卻想到了焚毀的老房子，確實有一種生氣在里面呢，跳動的火焰里的生氣。她想到了自己一直小心積攢著、到頭來卻付之一炬的嫁妝。她永遠也忘不了嫁妝里的那個大衣柜。但是她不敢頂撞父親——他是聯合銀行的看門人，一個受人敬重的男人。這位小姐想在襪子之后、在螢火蟲音樂之后尋求點能讓自己快活的事情。這位小姐想要生活。她想要自己的生活。她不想重復父母的生活。父母的生活是不值得模仿的。父母們是失敗的。他們很窮。他們不快樂，不幸福，愁眉苦臉。他們愁眉苦臉地坐在壓抑的小房間里，聽著壓抑的輕快音樂。這位小姐想要一種完全不一樣的生活，一種不一樣的快樂，如果有必要，也可以是一種不一樣的痛苦。那些美國男孩在她看來就要比德國男孩可愛得多。美國男孩不會讓她想起自己令人郁郁寡歡的家。他不會讓她想到所有熟悉到反胃的東西：永無休止的限制，永無休止的精打細算，房屋短缺，種族仇恨，國家的隱憂，道德的不安。包裹著美國男孩的空氣是廣闊世界的空氣。遠方自有一種魔力，會讓來自遠方的他們顯得更加美好。美國男孩友好、孩子氣、無憂無慮。他們與德國男孩不同，他們沒有受到命運、恐懼、懷疑、過往和無望前途的連累。這位小姐對百貨商店店員的收入情況一清二楚。她知道這樣一個店員必須忍受各種生活上的困苦才能買得起一套西裝，一套毫無品位可言的流水線貨色，穿著只會顯得更加不幸。這位小姐會和這樣一個過勞的、沮喪的、穿著馬虎的男人結婚。這位小姐只想在今天忘記這件事。她想去跳舞。但是理查德想去啤酒坊。啤酒坊也很有趣。那就去啤酒坊吧。不過啤酒坊里也會演奏小螢火蟲音樂。

注釋

[1]輕歌劇《呂西斯特拉忒》中廣為傳唱的歌曲《螢火蟲》的歌詞，作者是被譽為柏林輕歌劇之父的德國作曲家保羅·林克（1866—194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