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熱愛珠寶。紅寶石是火，是火焰，鉆石是清泉，是波瀾，藍寶石是微風和天空，綠寶石是大地，大地日漸蔥蘢的綠色，草地和森林的綠色。埃米莉亞熱愛閃爍的光芒，熱愛冰冷鉆石的耀眼華彩，熱愛溫暖的黃金，熱愛彩色寶石的神像眼睛和靈獸魂魄，熱愛東方的童話，熱愛圣象的額飾，阿迦汗稱量與身體等重的寶石[1]，信徒的貢品，工業鉆石對戰爭至關重要。這不是阿拉丁發現的洞穴。沒有人點燃神燈。珠寶商舍拉克先生說：“不。”他強健的下巴敷了粉，顯得十分光滑，他的臉就像一袋面粉。要是埃米莉亞從俊美的阿拉丁那兒得到神燈就好了，這個面粉袋就會“啪”的一聲破裂，這個邪惡的精靈，寶藏的看守，就會消失。然后埃米莉亞會怎么做呢？她就會用黃金和寶石填滿她的格紋提包。不過別擔心，你們這些珠寶商，世上沒有魔法，有的只是手槍和殺手，但埃米莉亞并不會使用它們。你們自有你們的警報系統，但它們也不能阻止魔鬼把你們帶走。舍拉克先生仁慈地看著凱，一個十分有利可圖的客戶，一個年輕的美國女人，說不定是洛克菲勒的孫女。她被紅珊瑚和石榴石吸引了目光。而埃米莉亞的那件老舊首飾正枕在天鵝絨軟墊上，細數著曾經擁有它的一個個家庭，曾經佩戴過它的一個個女人，講述著出售者的各種困境，那都是一些莫泊桑筆下的小故事。但凱充耳不聞，她想不到包裹在衣物下、藏在梳妝臺里的首飾盒，想不到貪婪、遺產和輕浮，想不到美麗婦人的脖頸，想不到她們豐滿的手臂和纖細的手腕，想不到曾經精心保養的雙手、修剪整齊的指甲，想不到緊緊盯著面包房櫥窗的饑餓眼神，她只是在想：“這鏈子多美呀，這手鐲多么耀眼，這戒指多么閃亮，這條項鏈的光澤多么迷人。”埃米莉亞的項鏈正對著舍拉克那撲滿了粉的面孔，月光般皎潔，嵌滿珍珠、琺瑯和鉆石玫瑰。舍拉克又開口了，他再一次轉向埃米莉亞，為凱訂制的仁慈目光熄滅了，就好像一個磨砂燈泡突然被人關掉了，他重復道：“不。”舍拉克先生不想買那件首飾。他說那是祖母輩的首飾。那是祖母的首飾，樞密商務顧問的首飾，祖母那個年代的打磨技藝，祖母那個年代的托座款式，上世紀八十年代的品味。那鉆石玫瑰呢？“一文不值！一文不值！”舍拉克先生抬起兩條粗短的手臂，晃動起兩只肥厚的手，兩只像胖鵪鶉一樣的手。這種姿勢真讓人擔心他會直接飛走，出于遺憾和失望而撲棱著翅膀飛走。埃米莉亞在聽他說話嗎？她沒在聽。她根本沒有看他一眼。她也沒有注意到他的姿勢。她在想：“她多好啊，她真好，她是一個非常好的姑娘，她是我本可以成為的那種好女孩，她看到那些紅艷艷的首飾就顯得那么快活，色紅如酒，色紅如血，色紅如年輕的嘴唇，她喜歡那些亮閃閃的東西，她還從來沒想過，她有朝一日可能不得不賣掉那些珠寶，她可能一件也留不住，我很清楚，我太熟悉這種事了，對于這種事我是老手了，我也喜歡那些彩色石頭，但我永遠不會買下它們，這是一種不安全的投資，過于依賴風尚，只有鉆石能提供些許保障，迎合新貴品味的最新切割工藝才能吸引人，還有黃金，純金，積攢金子是有意義的，只要我有黃金和鉆石，我就不需要工作，我可不想被鬧鐘叫醒，我永遠不想說‘對不起，辦公室主任先生，對不起，車間主任先生，我錯過了電車’，要是我不得不說這樣的話，那才是真正地錯過了電車，這趟電車就是我的人生，不不不！而你，又漂亮又親切的小女孩，你和你喜歡的紅珊瑚和石榴石，那些小戒指小十字架、小鏈子小吊墜，舍拉克先生會給你開一個很高的價格，盡管去買吧，我的小可愛，來吧，等到你要把相同的小戒指、相同的項鏈賣給他，你試試，賣給他，他就會告訴你，你漂亮的石榴石和紅珊瑚完全不值錢，一文不值，然后你就學到教訓了，你就懂了，你這無辜的小羊羔，你這美國來的不知恥辱為何物的小姑娘。”埃米莉亞從柜臺取回了她的首飾。舍拉克先生懶洋洋地微笑著說：“很遺憾，夫人。”他以為她要走了，他想：“真可惜，顧客們就是這樣一代不如一代的，她祖母從我父親那里買走這件珠寶，花了至少兩千馬克，價值兩千塊的黃金。”但是埃米莉亞并沒有離開。她要尋找自由。至少有那么一刻，她想要自由。她想自由地行事，她想不受任何強迫地做一件與任何必要性毫無關系的事，沒有任何企圖，唯一的目的就是自由。這也不是什么目的，就是一種感覺，就存在這樣一種感覺，毫無目的。她走到凱的面前，對她說：“您別再看那些紅珊瑚和石榴石了。它們紅艷艷的，確實十分漂亮。但是您不覺得這些珍珠和鉆石更迷人嗎？雖然舍拉克先生說它們有些過時。我把它們送給您。送給您是因為您看起來特別親切。”她自由了。前所未有的幸福感涌上埃米莉亞的心頭。她自由了。雖然幸福向來難以持久，但她在那一刻里是自由的。她解放了自己，把自己從珍珠和鉆石中解放了出來。剛開口的時候她的聲音有些顫抖。但現在她仿佛在歡呼。她鼓起勇氣做了這件事，她自由了。她把珍珠和鉆石戴在凱身上，手臂繞過她的脖頸替她系好了項鏈。凱也是自由的，她本就是一個自由的人，她不像埃米莉亞，她對此毫無意識，所以她的自由自然而然。她走到鏡子前，反復欣賞著戴在自己身上的珠寶，完全沒有理會想要張嘴抗議卻找不到說辭的舍拉克先生。她說：“是呀。這真是太精美了！這些珍珠，這些鉆石，這條項鏈實在太漂亮了！”她轉向埃米莉亞，用綠色的眼睛注視著她。凱既大方又自然，而埃米莉亞則有些過于激動。但兩個女孩都通過這種略顯叛逆的舉止獲得了美妙的體驗，她們體驗到了反抗理智和世俗的不可思議的幸福感。“你也要從我這里拿走一樣東西。”凱說，“我沒有首飾。或許你可以拿走我的帽子。”說著她就從自己頭上摘下帽子，戴在了埃米莉亞頭上，那是一頂飾有鮮艷羽毛的尖頂旅行帽。埃米莉亞笑了，對著鏡子高興地喊道：“我看起來像搗蛋鬼蒂爾[2]。簡直和搗蛋鬼蒂爾一模一樣。”她把帽子朝后推了推，心想：“又像是喝多了，我看起來就像是醉得一塌糊涂，可我發誓我一口還沒喝過呢，菲利普不會相信我的。”她朝凱走去。她擁抱了凱，親吻了凱。當她的嘴唇與凱的嘴唇相碰觸的時候，她在內心感嘆：“太美妙了，這草原的氣息就像——”

注釋

[1]指伊斯蘭教伊斯瑪儀派領袖阿迦汗三世（1877—1957）在慶祝生日時，他的信眾們公開募集了與他的體重相等的黃金和鉆石。

[2]15世紀德國低地德語民間故事中的主角。相傳蒂爾是個裝作愚鈍、實則機智的搗蛋鬼，常常利用惡作劇來嘲諷他人或是發泄不滿，他的標志性裝扮是分叉的綴有鈴鐺的尖頂帽。